第二部 青春的谜底 第一节-女中学生三部曲

下了公共汽车,得穿过很大的一个广场,才能到女中。广场大而空荡荡,方格子的地上,在石头缝里长着一簇簇的黄草。早春阳光暖融融地照着它们。广场的尽头,遥遥能望见红砖矮墙和黑色的铁楼花栅栏,里面的高大树木之间,有一座不高的灰色古堡塔。隔着一个广场,那儿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曾惠提着暖瓶和脸盆往那儿去,黄色的登山书包,白球鞋,大红的外套,还有紧束的头发在脑后一耸一耸,一眼看过去,完全就是一个寄宿生回学校去了,而且还是一个开始优雅起来的,受全市最有教养的女中训练的女生。

广场边上有几家个体户的餐馆,懒洋洋地关着门,门口倚着个男人,两条腿又长又细。这种店多半都幽幽的,干净,但却永远不会有女中那种大家的优雅气度。女中原来是个教会的女子精修学校,大而整齐的草坪,剪得很精致的灌木丛,百分之百的升学率,教室狭长的窗上垂挂着永远是干净硬挺的窗帘,大礼堂褐色的硬木护壁板,所有这些,只要静静地放在你眼前,就是一种优越,气质上的,学历上的,暗暗照出来前景又远又明亮。曾惠想到这些,像好容易挣扎出来似的松了一口气。

突然她发现身边有人渐渐挨近过来。一个额头上暴出粉刺来的男孩,头发剪成刺猬式,围着短短的红围巾,拿眼爆爆地看她,曾惠一愣,反应过来,心里好笑,别转脸去,女中婆婆的树影里,能看见教学楼了,连在一块的大礼堂上,还是原来的彩色玻璃,小块的红,小块的黄,在绿了一冬,显得又累又旧的树叶里闪闪烁烁。

男孩嘻地笑了一声:"交个朋友吧?我比你大,以后可以保护你。"

曾惠掉过头来看看他,他说:"要不你还得交保护费,我这样子也不委屈你。"

曾惠哼地一笑:"不用你费心了,回去欧会儿。"

那男孩晃着肩膀撞了曾惠一下,敞开的茄克领口里扑过来一股热烘烘的油腻气味:"要么交朋友,要么保护费,我是看得起你。"

曾惠认认真真转过脸来看他,她的眼睛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像一扇擦得很亮,关得很紧的玻璃窗,那份自信和警觉是他这个年纪都不能匹敌的。他找错人了。慌乱之间他竟以为是穿便服的公安人员,转身就走。曾惠对他的背影轻轻笑了一声,充满了成年女子对这类男孩的嘲笑,并不带许多恼怒和恐惧。

女中越发地近了,隐隐约约能听见女孩子的笑声和尖叫。曾惠看看四周,估计那是田径场上发出的声音。下午已经放学,没有班主任的出门条,女中学生是不能出校门的。也许她们还像以前曾惠一样,十分喜欢在田径场上疯,只是曾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既不读书也不寄宿,在"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雪激"的十年前,她从这所中学毕业,怀着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走进社会。在离开这个广场的时候,满心以为从此浪迹天涯,少女时代像门一样在她身后永远地关上了。她到农场做农工,她拼命考上团校,她被分配到离家极远的一所普通中学做团委书记,她拼命调往这所中学,这里离她家很近,而且这所学校的淑女声誉使她略感安慰。有时候,职业对一个聪明的职业妇女的自尊心来说关系重大。

女中的黑色铁楼花大门关着,大门重合成华丽复杂的图案,使人想象那被一排高大灌木掩盖着的后面,将有钢琴、的长裙和轻盈旋转的心情,曾惠感到一点心酸和感叹在心里掠过,普通中学的那些女孩比起这里,真是一无所有,她们的眼神柔弱失望,像一双双五指撒开、一件东西都抓不到的手掌。门房里走出教导主任,她是个身材纤巧雍容的女人,梳高高的发髻。曾惠做中学生的时候,她曾是最讲究与人不同而显得高贵的英文老师,在七十年代中期实在难能可贵,穿蓝外套的时候配黄衬衣,换灰的外套的时候配白衬衣。看到她总使人记起要审察一下自己的仪态,曾惠摆摆束得很紧的头发,把普通中学带过来的那点感叹抹开,全力以赴去迎接她的新角色。

柏树下有一个带大框眼镜的女孩在看书,她躺靠在柏树枝上,嘴里念念有词。看到教导主任和曾惠,坐起来恭敬而含糊地向教导主任致意,曾惠原以为她一定会好奇地盯着自己看,那女孩却又垂下头去看书了。

曾惠换了个手提着寄宿的家什。作为接替去美国探亲而一去不回的团委书记,她报到的那天,一进教导主任办公室,教导主任和分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立即交换了一下眼风。当时曾惠心里一沉,以为自己要遇上什么倒霉事,结果却是让她先装扮成北京一O一中转学来的学生,插到高二(1)班去,调查学生中这学期突然出现的一个古怪的党派:金剑党。校方初步认为金创党出现在第一宿舍二楼,最先在厕所墙上发现潦草的金剑党签名字样,然后在高二(1)班后排的课桌上发现用小刀刻的长剑图案。课桌有可能轮流坐的,有八个女生,全是一个寝室的,其中一个已经转学。曾惠就将安排在那个空位上。曾惠当时站在教导主任大而无当的办公室里,满耳朵全是墙上那笨重老式而极其华丽的挂钟响亮的"嘀嗒"声,她被人推了一把,从很快向前跑着的生活里跃了出来,简直像是童话。她拧错了什么机关,发现时光在倒流,自己一步向后跨了十年。

教导主任说:"我们感到你看上去很年轻,你的工作经验,从表格和档案里看,都可以胜任。这是学校今年最重大的任务,绝不能让这个什么党败坏我们学校多年建立起来的名誉。"教导主任的声音柔和清晰,带着毫不动声色的威慑力量。

"赶在外界知道情况的前头解决它。"副校长隔着格外宽大的硬桃木写字桌对曾惠说,阳光照在整整一片光洁细密的桌面上,直晃曾惠的眼。桌上放着一个扭怩作态的日本假人,一定是什么代表团的礼品。

曾惠点点头。如果不是在这里工作的严肃的开场白,她简直会笑起来。她并不是能很快随着年龄学龄抱怨慵懒忧郁的女人,从少女时起,她就是随意的,开朗的,爱做白日梦的却又不精致的。重返青春对她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从报到那天起,她就不断地设想着让青春的心清洗刷心里渐渐蒙上的生活的灰尘。她把它设想成一种探险,一种皈依,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其实沉重得多,绮丽得多,也残酷得多。

果然是田径场上笑成一团。曾惠快走到宿舍的时候,路过田径场,发现女生们在踢足球,花花绿绿的外套和厚毛衣洒了一地,球到哪里,哪里便尖叫四起,那十六七岁女孩子才有的高亢而快活的尖叫声像利刃一样划开曾惠十年沉寂的、十分疲劳的心,早已忘记的鲜活和叫喊的欲望喷薄而出,使曾惠不禁微笑起来。男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竞争,女孩子把足球作为一种愉快的发泄和解放,只是在没男孩子目光注视和嘲弄的地方,女孩子才会如此地自由和放肆。如节日一般。

教导主任微微一笑:"曾惠同学,我相信你能圆满完成,你还有一颗活泼的女孩子般的心呢。这件事一定使你感到很浪漫。"

曾惠晃晃脑后的头发。

走进宿舍楼,前厅的白墙上嵌着一排大穿衣镜。镜子看上去很旧了,但毫不变形,照惯了这些年生产的变形镜子,那毫不变形的,反而烘托出一种如梦如幻。狭长的阔边木窗漆着少见的庄重的深赭色,挂着淡黄的薄窗帘。走廊的深处,看到有女孩子穿紧身红毛衣,捧着大茶杯一晃而过。一股女孩子们的房间才有的温馨气味潜来,曾惠竟一时有了些感动,像回到久别的老家的那种欢喜和安心。

教导主任扯扯普惠的手肘,低声吩咐:"你尤其要注意金剑党与社会上是否有联系。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轻易去麻烦公安局,我们不能步江沪女中集体同性恋的后尘,成为公开的丑闻。"

曾惠点点头。

寝室的走廊宽宽的窗台上坐着一个女孩,粉红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扔着,自己满嘴塞着咯啦啦作响的零食,捧着一本书和一个饼干箱。教导主任顺带告诉她,这是参加十二国学生计算机比赛得了名次回来的。那女孩有一个洁白突出、聪明而清高的额头,所有的额发都向后梳去,夹了一个深红的大发夹。她身后的窗外,是一大片褐色枝条的老树,一片绿叶也没有。褐色枝条后面,是灰砖的古堡塔,每一扇小窗都关着百叶窗,屏住呼吸耸立在那儿。再后面,是春天絮云轻舞的淡蓝的城市天空,灰色的鸽子飞来飞去。

到了寝室门口,教导主任敲了两下门,拧开钢把手。躺在下铺的一个女孩正直起身来,拿手撩开半下的蚊帐。

教导主任为她们互相介绍,用的是英文,女孩迅速地看了一眼普惠的眼睛和眼角,用英文回答教导主任说,室长庄庆和同室的同学都在外面活动,具体还不知道在哪儿,说着她轻轻歪了下脑袋,恭顺的样子。这女孩叫潘莉莉,是全市中学生英文比赛第一名,比外国学校的学生还棒。曾惠发现潘莉莉的眉毛细而整齐,精致得完全就像画上去的一样恰到好处。

教导主任走了以后,曾惠开始收拾空床,潘莉莉塞上耳机,仍旧钻到床里听她的英文听力练习题。带来的行李是曾惠特地从自己从前在母亲家住时的被褥里选出来的,她感到把沾染了丈夫气味的被子带到中学女生的宿舍里来,她会觉得不是滋味。她像所有容易敏感和怀旧的成年女子一样,一有机会,就奋力擦洗渐离青春的这一段日子,向往少女时光,像一个被迫流亡的人向往自己祖国一样。曾惠就在这安静的,远远听见女孩子尖叫欢乐的寝室里,跪在她的上铺床上,默一会儿神,收拾一阵东西。她从上铺上爬下来,把牙缸放到那七个的一排里,这才猛然发现隔着蚊帐,潘莉莉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那眼睛是锐利而超脱的。曾惠心里暗暗打了个结。

走廊里有人唱歌。

寝室里挂着一幅世界名画精致的复制品,"艺术家的孩子fIJ"睁着灵秀纯洁的眼睛,那是一种因为富足而保护得纯净爱娇的眼神。潘莉莉说那是校庆时一个老校友送的,她是外国大画商的太太,全校每间寝室都送了一幅。中国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趣味和工艺。潘莉莉顺带说了一句。

在饭厅里,曾惠和自己寝室的同学坐在一张桌子上,学校吃的是茶饭。曾惠坐在庄庆旁边,庄庆剪着极短的头发,几乎像个蓄长发的男孩,脖子显得很长很白。她向曾惠审度地微笑点头的时候,曾惠觉得她的眼睛极亮,继而发现是隐形眼镜,庄庆说:"欢迎你来。"

方欣欣坐在一边,一边扒着米粒,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普惠,徐亮等庄庆的开场白一完,就问:"你是一O一中来的?为什么来?"

曾惠努力模仿着自己早先的说话的样子,说:"我爸妈是上海人,好容易调回来,全家都跟过来了。"

庄庆突然漫不经心地问:"我们学校转学考试难吗?数学考到哪里?说不定故意难难你。"

曾惠看出在庄庆那亮晶晶的镜片后面,有充满警惕和怀疑的眼神,她装着毫不察觉地回答她们,但心里渐渐鼓起一种由机智引起的兴奋,她好像隐隐约约看到了她将来的胜利。她装作专心吃饭的样子埋下头去,凭着眼角的余光发现别的手都不再扒饭,手指紧张地把筷子夹得很紧,便迅速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睛,正巧截住她们汇集到庄庆这儿的眼神:疑问不决。只有潘莉莉一个人不出声地嚼着牛肉。

庄庆余热地把菜市到她碗里:"这是我们今年第一次吃烧牛肉,我们学校烧得最好的一个菜,你尝尝,不要客气,不然十点以后饿肚子。"曾惠诺诺地应着,迅速用一种女孩到新地方的兴奋表情掩盖起旗开得胜的欣喜。

曾惠躺到新床上,发现庄庆就是她的下铺,庄庆在熄灯前的最后几分钟里一边抱怨着把厚厚一本蓝皮书往书包里塞,一边从床下勾出拖鞋来,几乎在此同时,灯灭了。

方欣欣站在窗前问:"拉不拉窗帘?"

"不拉木拉,今晚上有月亮。"庄庆说。就着月光她洗完脚,脱掉衣服,床吱吱呀呀叫了一阵,寝室里就安静下来了。

曾惠躺在窄窄的单人床上,月光一直洒到她前面的地上。她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就像是谁轻轻拥抱着她一样。她开始想丈夫在家一个人睡一张六尺床的模样,他会把枕头放在中间,也会把被子裹得很紧,以获得轻轻拥抱的感觉。她想。

走廊里有人吸着鞋匆匆跑过,在盥洗室门口,有人轻轻尖叫一声,叽叽咕咕地笑。这是女生宿舍。曾惠想到这也许是金剑党在秘密碰头。她百思不得其解,不明日为什么这么一个优越的学校里女孩子要组织一个党派和广场里的男孩子打架。那些不良少年,曾惠又想到下午那男孩不熟练的调笑腔调。一个是天一个是地。金剑党到底还有点浪漫,有侠客留名的习惯。而她自己,就将像小时候看的许多反特电影一样,矫健英武地出现在敌人心脏,沿着墙角树下的阴影一溜烟地跟踪金剑党的踪影,结果这是一个受外国操纵的不良少女集团。从此成为一个大侦探,飞快地骑着摩托在街上跑,路上的人都看着这大探子又调查新的案子去。曾惠在床上蜷起腿来,使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闭着眼睛一路想下去……曾惠哆嗦了一下,寝室里一片安静,回荡着女孩子睡熟了的呼吸声。然而,果真不光是呼吸声,还有人嘶嘶地悄声说话,而且就在曾惠的床下。曾惠支起身体,嘶嘶声停下来,床动了一下,曾惠伸出手去摸挂在床架上的书包。她全部硬器,只有铅笔盒里的新刀片。蚊帐外面,月光正被大朵的薄云分割得迷彩一般。床架上并没有书包带,曾惠猛然一惊,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发现书包被放在桌上,拉链开着。

曾惠从床上跳到桌上,一把模进书包,铅笔盒还在,小刀凉凉地触着指尖。曾惠把小刀捏在手里,四周的蚊帐都塞得很严,纹丝不动。但她感到呼吸声和嘶嘶声一点没有了,就像每个蚊帐后都睁着一双眼睛在看她。

她把书包挂好,正想上床,突然下铺传来庄庆的声音:"你干吗?"

曾惠把小刀紧紧握在掌心里,说,"我眼睛不好,晚上忘点药水了。"

一朵乌云游过去了,月光又倾泄进来,桌上放着一个小杯子,里面是庄庆摘下来的隐形眼镜,在水里闪着微光的半圆玻璃片,像眼睛一样一动不动地看她。曾惠连忙爬上床去,把蚊帐塞紧。

寝室楼前厅的大挂钟在暖融融的初春深夜里打了十二下,夜空里春天那种多而薄的云遮住了月光,寝室里一片黑暗。曾惠突然被一阵呜咽惊醒,那呜咽带着熟睡的喑哑和一种深重的焦虑,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寝室里撞来撞去。

下铺有人轻轻叫:"在庆,你又做梦了?庄庆!"

呜咽变成了叹息,然后庄庆醒了。"我又做梦了"她说。

庄庆的呜咽像块小石头,重重地敲进了曾惠心里。

时光倒流

无论如何,曾惠插进了女中的生活。她像所有女生一样每天上课,每天在餐厅里围着大方桌吃包饭。走在去大礼堂听报告的队伍里,远远看过去,曾惠像个早熟的、总在倾听冥冥中的什么声音的女孩,脸色苍白,像青春期贫血,像心里有一扇一直封闭着的小门突然被无形的手转动门把。曾惠走进昏暗的拱门里,听着中学大礼堂即将挤满学生时的充满了回响的喧哗声,木椅翻动声,一阵恍惚。

庄庆走在她旁边,一到暗处,她忍不住去扶曾惠的胳膊,她小时候很怕黑,后来好了,再后来,听说初中时代的好朋友宁歌在半夜跳楼自杀了。她帮宁歌把留在寝室里的书送回家,一迈进宁歌家只有一扇天窗的小屋,那时正是黄昏,屋里黑得像并,天窗那儿的一缕暮色里飞舞着许多亮晶晶的纤尘。她猛然看见宁歌的脸在黑暗里向她闪了闪,幼时的恐惧突然扑来把她整个吞没了。黑暗从此像追杀人的怪兽一样紧紧跟着她。

礼堂长窗上的彩色玻璃把礼堂分割成许多块大而模糊的红、黄、绿、蓝。所有的窗都紧闭着,从玻璃上映出枯萎的爬山虎弯曲的细茎。曾惠和庄庆正好坐在靠窗边的座位上,座位的靠背是赭色的,很硬很高,如果不坐直身体,前排的靠背便挡住了视线,使你觉得像到了一个村,闭的、安静的密室。

今天要听留美博士的报告,是女中的老校友,她坐在台上,遥遥看见她高高的额下有副精致的红色细边眼镜。

曾惠嗅着风从关着的窗缝里挤进来的清新气味,夹着不死的爬山虎潮湿的根茎气味。她夏天时坐在这宽宽的窗台上拉过琴,红色的手风琴,风箱已经有点漏风。那时候曾惠是学校宣传队的手风琴手,台上连排什么节目,还用不着她去合乐的时候,她就上楼来,坐在这儿的窗台上拉手风琴。那时夏天急雨般的明亮阳光几乎全被茂密厚重的爬山虎叶遮挡住了,虽然不开窗,大礼堂里总是半透明的阴凉的。

她少女时代最喜欢唱的歌是(孤独的手风琴),支从破得要命的(外国名歌二百首)里学来的苏联歌。那本书的订书线像鱼肠一样,一翻,就长长短短地从书脊里掉出来。那支歌像漫漫不绝的卵石小路,能一遍遍唱下去而不停顿,常常整整一个下午,这曲调就在心里转着,不经意便冲口而出。

曾惠把身体理在椅子里,灯光灿烂的台上已经鼓过掌,摇过手,正正式式讲起来了。那支歌的歌词曾惠记得很清楚:黎明前的街上,到处都很黑,没有人声,门也不再响,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在街上的什么地方,有一只手风琴在孤独地唱。唱到这儿,应该重复再唱两句。这歌到第一次重复的时候,曾惠总在心里突然热一下,那股热呼呼的东西从心里往外渗透开去,带来又甜又涩的东西,那就是她十七岁时的迷茫和失落的心情以及和这心情缠绕在一块的,对激情的渴望。那孤独的手风琴手他从这儿走到那儿,像是在朦胧中把谁找寻,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但他始终没能找到,田野里吹过来深夜的微风。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老实说吧,你寻找的是谁,年轻的手风琴手你快说。曾惠在心里唱着这歌。可能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的一支歌,歌像她少女时代一个秘密而简陋的抽屉,存放着她最最要紧的秘密和所有的心愿。她用自己喜爱和怀念的亲切心情拥着自己的这支歌。就在这样的心情里,她突然看到了庄庆,庄庆也把自己理在椅子里,手指长长,托着下巴,好像在用心地听着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手腕上露出金黄的毛衣袖,那衣袖紧紧围护着女孩子牵牛花色的细胞。这就是昨晚上在梦里呜咽的女孩?这就是金剑党的成员,抑或领袖,抑或根本不是?曾惠从飘浮不定里挣脱出来,悄悄打量着庄庆。但心里的那支歌还在滑翔不停,歌的翅膀碰撞着她审度庄庆的冷静和专一,那专注便摇晃起来。她想把这支歌唱给庄庆听,这时,她才发现在心里撞来撞去的是歌词,而曲调,那多少次唱过的曲调居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它熟识得要命,像一个巨大的飘忽不定的幽灵,就在曾惠的近旁,但她却触摸不到它。曾惠突然觉得抓到了,哼出来,才发现是另外一支歌,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遥远。一支忧伤无望才平静下来的俄罗斯民歌,而自己的那首要骚动不宁得多。她又努力去想,茫茫大草原的曲调就像水一样堵不住地漫过来淹没它的痕迹,曾惠感到气恼和慌乱起来,好像一件本来无疑是属于她的东西突然怎么也找不见了。不知什么地方涌出了声音:也许心爱的人就在近旁,但他却不知你等的是谁,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为何整夜里你孤独地徘徊,搅得姑娘们不能安睡。曾惠仿佛又感到耳朵和脖子上一阵阵凉意,上中学时她总把头发削得很短,头发在头上几乎没有分量,短发给了她振奋的自我感觉。短发,短发,有风吹来,紧贴在头上,如行色匆匆挥臂前行的严肃的男孩子。曾惠心里一阵欢喜,好像随着这最后一段歌词,曲调也会流出;但在心里响起来的,还是茫茫大草原。

麦克风里传来的声音轻柔而克制,是很有学问而且很有教养的声音,她在麻省理工学院学习,碰到不少去读本科或去读硕士的校友,学校训练的英文和教养使校友们都收益颇丰,给我们的留学生增光了。曾惠呼出一口长气,直起身来看看台上,发现不知在哪儿,博士和一同坐着的教导主任有些相像,"也许是气质。"她在心里想,不知怎么的,她开始感到这种高贵和娴雅有些说不清的别扭和陌生。她并不知道,她现在奇异的生活和这种生活勾起的回忆如冥冥中竖起的手指,向她指示当她十七岁的时候,她会怎样做,会有怎样的口味。

庄庆也长长呼了口气,直起身体来看看台上,她们俩像才睡醒一样彼此笑笑。曾惠就坐在庆庆旁边的空位上,每天上课,都能看到桌角用小刀刻着的那柄细细的长剑,长剑每每向她提示她的使命。她们还是熟悉了。

曾惠问:"学校常常开这种大会吗?"

庆庆说:"不常。你们学校常开会?"

曾惠摇摇头:"也不常开,一开大会,学生都像过节走亲戚一样热闹,女生疯得要命,男生比女生还疯。"曾惠开始对晚十年的角色习惯起来,在心里暗暗地输送那种半嘲笑半认真半好评论的少女的感觉,她常常说许多话,借此来掩盖住可能出现的破绽,而且说得又尖又快,她记起来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女孩。但她又突然打住,她发现当她说许多话的时候,庄庆的眼睛就定定地停在她脸上或眼睛上,像一根深入到大地深处找石油的铁管。她的警觉和探测使她十分惊慌。

庄庆连忙从眼里收回那神情,朝曾惠亲热地笑笑:"啊,真有趣。我们这会儿是养神或者胡思乱想的时候。"庄庆侧过身子,使普惠看她们这排同学,徐亮正在出神,把嘴唇嘟得像一朵花。有人在精心梳旁边人的长发,头发黑得柔软得要命,潘莉莉在看书,是本细长细长的英文书。

曾惠说:"猛一进女中,真是不习惯,女孩子的声音汇合在一块,比掺进男生的声音好听多了。"

在庆看看曾惠脱口而出:"你们都叫女孩子?只有大人才叫女孩子,不叫女生。"

曾惠心头一抖,但笑了笑:"暧,我们在北京都叫女孩子。"她索性用一个委屈不解的眼神迎上去,庄庆紧紧看着她的眼睛倏地转开了,还莫名其妙地红了红脸。曾惠紧接着说:"你们大概很少见转学生吧?上次徐亮说我老的来有三十岁好看,想想真气。"

庄庆说:"我们生活周而复始,新来个同学觉得好奇。"她说着转过眼睛来,眼里猜疑与抱歉正在争夺地盘,停了停,她揉揉鼻子,说,"一开始看到你的时候,我也觉得你老相,现在想想,莫不是因为北方风硬吹的?听说北方来的人都老相一些。"庄庆把胳膊贴着曾惠的胳膊,像安慰她似的贴着。

庄庆的胳膊使曾惠猛然从心造的委屈里走了出来,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是怎样的仇恨做假和欺骗,十七岁的自尊心如眼珠一般。如果庄庆有一天知道自己的确不是中学生而是一个奸细——她心里翻着新奇和厌恶想起这个词儿——庄庆会怎样的仇恨她呢?而从小就厌恶这角色的自己,又将怎样在女中工作下去呢?她不是任课老师,可以不和同学交流,她是团委书记。曾惠感到贴着庄庆的那个胳膊僵直得动都动不得了。

庄庆在曾惠出神的时候,以那少女的机敏和不动声色悄悄打量着这新来的伙伴。每个女孩子都有一种女性的灵性,靠灵性和直觉去体察别人,有的到年长时就消失了,有的一直保持到最后,这类女人恐怕就是艺术家,或者作家。而在少女时代,这种灵性是燃得最活泼的顶着金焰的小火苗。这灵性往往引导她们寻找到隐藏得最深处的真相。对庄庆来说,她的灵性始终在和她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对人善意的理解和希望搏斗。她总把自己的信任强加给事实。初三的时候,宁歌星期六眼神那么奇怪,像燃烧一样地问她如果自己死了,庄庆能不能记得她;庆庆却以为宁歌又是在开玩笑。然而宁歌果然死了。几天前的黄昏,她们打完球去餐厅吃饭,远远就看见这个新同学和潘莉莉一块等开饭。班主任早说过班上要来新同学,可看那女孩虽然样样都是十七岁的,但当她对庆庆一笑,庄庆心里立即有了种凶兆。那笑容,那眼神,弥漫着一种庄庆陌生的东西。她立即想到金剑党,这在学校必定是不容的,不名誉的,也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自从有了金剑党,庄庆时时有种依托的安宁,也有种被追赶窥视的惊慌和鬼祟。庄庆是那么企盼来一个她所盼望的太阳般的新伙伴,那种热烈的心情像手一样蒙住了她的眼睛。庄庆的心情一直像多云天空下的大海,一块湛蓝一块昏黄,游离不定地滚滚向前。

有人打开礼堂门走出去,门外的春天的阳光像堵白墙一样向礼堂里倒来。曾惠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忧伤的凝神谛听的神情,曾惠看着仿佛是复现般的阳光,感到自己的少女时代在那阳光里,像艘沉船正在被拉出水面,锈迹斑斑。而在庄庆看来,普惠脸上的表情,有一种神秘,又有一种息息相通,她奋力说服着嘀嘀咕咕的灵性,把这表情理解成她自己也在承受着的孤寂和渴求。

台上博士的报告终于完了,礼堂里响起来此起彼伏的惊醒似的掌声。博士从讲台上走下来,仪态大方地摆手致意。庄庆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曾惠和徐亮都转过头去看她,她夸张地抿住嘴,屏住呼吸做出一个礼节微笑,徐亮哈哈大笑,庄庆接着说:"谢谢,谢谢,Thankyou!"然后,她问笑成一团的徐亮和曾惠,"可能为女中争光?"

教导主任走到讲台上讲话,那声音真和博士十分相像,她将赠送给博士学校的校徽和纪念册。曾惠碰碰庄庆:"她们俩真像。"

庄庆哼地笑了一声:"当然像,女中风格嘛!"

曾惠摇摇头:"可我怎么也学不像啊!"

庄庆看了曾惠一眼:"我也是,朽木不可雕也!"

教导主任微笑着说话的时候,博士一直微笑地听着,铤直她的脊背,轻抿它的嘴,庄庆抬起眉毛仔细看了看,说:"不知道这种笑法脸上的肉要不要酸哦?不冷不热好保持这么久,也要功夫的啊。"

曾惠拍了庄庆腿一下,"你真促狭!"拍得庄庆触电一样蹦起来。曾惠一愣,才反应过来,每个女孩子的腿都是非常敏感的,敏感得几乎一碰就痒得不能忍受,她自己在这时候,也是这样的。甚至也是一样的偏激嫉恶如仇。曾惠看着庄庆,心里涌出一阵阵亲切,像看见自己的;日照片。这敏感的女孩子,这偏激而又很怕错怪别人,眼里有时露出忧郁又喜欢尖舌利齿的女孩子,这喜欢大笑的女孩子,使曾惠好像看到了自己。她怀着一种心愿,希望庄庆只是金剑党的受骗者,庄庆实在不像个不良少女。

在起身回教室的时候,庆庆发现了曾惠还在用那种温和而古怪的眼神看她,她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愉快:难道这个看上去老相的新同学真的是自己梦想的那么一个朋友吗?庄庆简直不敢相信。从小时候起,庄庆就幻想有一个手拉手向前走的好朋友,温暖的手掌温暖的心。好像生就为了找这么个朋友似的,庄庆总在忧郁又总在渴望。宁歌自杀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十分沮丧,像宁歌这样杰出的人都死了,世上还有激情吗?世上还有朋友吗?宁歌的死使庄庆有了种被抛弃的感觉,好像挨了当头一棒,久久露不出一点笑脸来。

女生们吵嚷着挤在一块走,大声打着哈欠,有人赞叹博士漂亮非凡的红框大眼镜,有人彼此捅着肋窝,咕咕笑作一团,被挤着的人便哎哟哎哟地叫起来。坐了一节课,活动起来,就像过节观灯一样。有人冷不防放了个很响的屁,大家都一块痛快地笑起来。笑声里潘莉莉说博士的美国口音并不好听,真正好听的还是教导主任。走过洪门,教学大楼大门顶端的红色和黄色玻璃嵌出复杂而且华丽的花纹,把一条走廊都映照得恬静而优雅。走廊边的扶手镂刻着同样的花纹,走到走廊里,每个人都沐浴在红色和黄色相交相叠的气氛里,重新变得轻盈秀丽精雕细刻。而庄庆则感到了一种柔软的压迫。每到女中洋溢出仪态万方的淑女气氛时,庄庆都忍不住自己的失望和烦躁。她后悔自己挑错了学校,看到初中就进了女中的潘莉莉激昂下巴,抬平肩膀,像小夫人般走下楼梯,她觉得自己像被骗去了件珍贵的东西,心情懊丧。庄庆像个顽童,只懂得抬起一样又一样远远看去好看的东西再扔掉,但不知道自己在找的到底是什么,又总能听见在自己身体深处不断有什么在召唤着她去找。这是一个女孩又痛苦又最勃发多彩的时期。庄庆拒不用那典雅的楼梯扶手。她甚至故意把鞋底上的一小块泥费劲地刮在新漆的楼梯扶手的栅栏上,那黄黄的泥块将落未落地粘在上面,像一个顽皮孩子大胆在一个长裙淑女面前大做鬼脸。庄庆哼地一笑走过去,又回过头去看看,被心里突然像干柴烈火般熊熊燃起来的反叛的激烈情绪吓了一跳。她跌跌撞撞地下着楼梯,抬眼去找曾惠,却发现曾惠的眼光越过同学们的头顶,仿佛刚做完一个特殊的眼色,她心咯噔一抖,连忙顺着曾惠的眼光望过去,站在楼梯口看着曾惠的是负责学生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校长,他毫不动声色的脸后面好像藏着一丝算计到什么的快意,庄庆的心往下一悠。

中午吃完饭,一个方桌的人都灌好热水瓶拿上楼去,庄庆她们嘻嘻哈哈地走在头里,曾惠看到原来庄庆也剪着极短的发式,削短的头发像梳分头的男孩子,露出她长长的脖子,下巴显得很尖,脸显得很小。曾惠觉得自己的肩肿骨酸疼酸疼的,到底没有坐惯中学生矮矮的桌子,硬而直的椅子。一路上懒洋洋的,她真想自己那张干净的床。

庄庆回过头来看曾惠,说:"曾惠别伤心了,地理老师就这副样子的,明天你要能回答出她的问题,她那样子恨不得把你捧到校迹陈列室里当宝贝陈列起来。"

曾惠愣了一下,默认似的笑笑。

徐亮转过头来说:"不过我也觉得奇怪,你怎么会没学过西风漂流?地理都在汇考了,你连西风漂流都不知道,怎么办?一O一中不学地理?"

曾惠在心里说学地理的时候我们在学工学农!但迎着徐亮的眼光她说:"我们家搬家的时候我请了一个月假,好多东西都没学到。"徐亮不好意思地调开眼睛,但还是满腹狐疑。庄庆看着曾惠,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

前面就是草坪,现在正在长新草,草坪是不让进的,可一群底楼寝室的女孩子把书包、饭袋和热水瓶扔在一角,在黄衰衰的草地上滚成一团,好像是在抢一本什么东西,被压在最下面的女生尖声叫嚷,一半害怕被压疼,一半为她们助兴。

欣欣羡慕地嘟囔:"疯死了疯死了!我们初中的时候也一个样。"

在庆说:"潘莉莉也这么疯?"

大家哄笑起来,欣欣说;"好像也疯,还有一次跳到上铺去疯,一屁股摔在热水瓶上呢!现在是士别一年,刮目相看。"欣欣腾出一个手指放在眼镜上刮着。

到了寝室,潘莉莉早已躺在床上,半下蚊帐,耳朵上戴着精巧的耳机,又是在听她的英文。听到大队人马进来,她仄起身说:"徐亮,门口有你的信。"

徐亮哇一声,放下东西就走,庄庆拿了脸盆追出去:"要有风度,要有风度,这样猴急,想必中意得很!"一屋子的同学都挤到门口对徐亮不怀好意地挤眉弄眼,徐亮又哇地扑回来,庄庆举起脸盆盖在头上:"要有风度,要有风度。"

欣欣追了句:"快去吧,看让学校收了去,你又要英勇就义!"

徐亮咬牙切齿地笑着骂。"你们要死,你们把假的也说成真的了!要真有密探汇报——"

曾惠心里一抖,但灿烂地笑着插嘴:"快去吧,亲爱的亮——"

欣欣突然蹲到地板上,嚷着说肚子疼,庄庆连忙让出一半脸盆,扯曾惠钻进来,徐亮的拳头像鼓槌一样擂过来,又急又气又好笑地骂。曾惠快活地大叫起来,随着这只有女孩子才有的咧大嘴拼命笑着叫,曾惠突然觉得像突然脱了早穿厌烦的棉袄,身上一阵柔软轻松,是成年以后生活中渐渐飘落堆积起来的灰尘抖去了吗?曾惠惊喜地看看庄庆,庄庆正在欢笑着看她,把一条胳膊紧紧搂住曾惠的脖子。

别的寝室里踢踏着跑出不少同学,都笑着看她们发疯。徐亮挥着红红的拳头说:"回来再和你们算账!"

徐亮走后,庄庆她们拿了热水瓶到盥洗室去洗头,曾惠赶快爬上床,在床上伸手身体,舒服得叹了口气。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有了种怜惜自己的心情。她暗暗断定全市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做得这么动情和出色,也没有一个团委书记能享受到这种时光倒流的奇异心情。

突然走廊里传来徐亮激动的低语,紧接着庄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头撞进来,把脸盆放下,扯过毛巾来擦头发,然后把毛巾往脸盆里一甩就走出去了,把门很匆忙很响地关严。一串脚步声向楼梯处去了。

曾惠从上铺跳下,跟上鞋跑到窗前,发锈的铁插销吱吱啦啦响着不愿意打开来,曾惠心里十分激动地拼命把窗摇得嘎嘎响,她仿佛来到一扇门旁,门那边就是她想知道的秘密,这是她的使命。

潘莉莉默默地看曾惠,她的眼光的确是尖锐而冷静超然的。

窗子突然砰地撞开了,一冬没有开窗,一缕尘卷飘飘摇摇在曾惠眼前落下,玻璃发出的声音把正伸头出去的曾惠吓了一跳。她正撞见从楼道里冲出去的庄庆、徐亮、方欣欣和刘芸,她们在这声音里突然收住脚抬起头来。突然双方都有了被当场抓获的尴尬。曾惠做出寂寞得想继续热闹下去的女孩模样,浑然不觉似地嚷:"到哪儿去?我也去!"庄庆早把脸涨得通红,她又恼又羞又紧张不安地说:"我们陪徐亮拿信,你就算了。"

海鸥乔纳森

好像所有的中学都是这样:英文老师总是最修饰的。女中教庄庆这个班的英文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着一头略黄的浓发,早早地换上了蓝粗呢西装,那蓝像涂满阳光的天空,使老师显得美丽而高不可攀。老师把补充教材放到庄庆桌上,说课代表潘莉莉被教导主任叫到办公室去了,请庄庆先去语音室把教材发好。上午有两节英文课,全在语音室上。英文老师的英文很柔软好听,可庄庆在她说话的时候总不敢正眼看她那特别做出来的礼节微笑。她垂着头摸摸那一大捆听力材料,新的油墨弄脏了她的手指,英文老师圆圆地嘟起嘴"噢"地叫起来,庄庆急急忙忙从她身边擦过去,嘟囔了一声"Notatall",拎着教材跑出教室,她听见徐亮和方欣欣在一边嘶嘶地笑。

在走廊里,她迎面撞上了两个女军官,庄庆猛地收住脚,女军官穿着黄绿呢的军服,红领章,肩章平平的,大檐帽严肃地压在额上,帽子后面,却有一根软软的独辫绕在胸前,在女中优雅的笼罩着彩色玻璃光束的神秘梦幻气息的走廊里,庄庆简直觉得女军官像梦中的人。庄庆看着那两个女军官走近来,手臂摆动之间那种战士才有的责任感和使命在身的严肃神情,在庄庆心里慢慢燎起一大片热烘烘的东西,她往边上退了退,使劲看着她们走过去,有一两个用好听清新的北方话说出的单词越过她们的肩膀洒过来。学院,很难。庄庆怔了怔,心里一片混沌,心跳得快上加快,只想着那一张股,一张微笑的女军官的脸,脸颊红红的,眉宇间有种温馨又坚决有力的迷人神情。庄庆记不得她梳什么样的发式了,也许军人不需要发式,只记得她黑色的硬帽檐压在眉毛上方,使眼睛变得非常锐利,热情又沉静。

她们向教导主任办公室里走去,庄庆一直悄悄地跟在一边,脸上升起了两片红晕,眼睛闪烁不定,远远看去,像含着些眼泪。

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了。很少有学生没事走到这条走廊里来,这几十分宁静,走廊的水磨石地泛着干净的黄色微光。在空旷的走廊里撞来撞去的关门的回响把庄庆敲醒了,她连忙四下里看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连忙转身往语音室走去。

课上到一半,潘莉莉敲敲门进来了,她的嘴角挂着嘲弄不屑又洋洋得意的微笑,重重地往自己座位上一坐,插上耳机,但却不停地动动肩膀,换着坐的姿势,一反常态地浮躁起来。庄庆把头伏在前排的肩膀后面,打着手势问潘莉莉怎么了。潘莉莉动动嘴,看看老师,抬抬下巴,又做了那样的一个微笑。庄庆盯着她看,发现潘莉莉的下巴上连着一根细细的青筋。

曾惠钻过头来问:"她干啥去了?"

庄庆闷闷地说:"不知道。"其实她心里已经有种昏暗而令人激动的预感在袭扰她,那温馨而有力的神情使她痛苦。而情况果然不出庄庆所料,又是秘密的军事院校提前招生,潘莉莉是高二的外语公主,学校向两个女军官推荐潘莉莉,而潘莉莉不愿意去军队,不论那是个多有传奇色彩的浪漫而神秘的地方。那裤子没腰的,早晨还要出操!潘莉莉倚在语音室的隔音窗玻璃上说,她的眼睛环视着围过来的同学们。一下课,女生们就围过来问潘莉莉,不少人都以为传说的去日本比赛的名额来了,还有人猜她轮着王淑奖学金。"哪里,大兵召我进山。"潘莉莉调笑着说。

"那最好不要去的。我们学校的外文去考考上海外语学院也有把握,何苦到那种地方去充军。"有人说。

庄庆恶狠狠地拿眼去瞪说话的人,曾惠却在一边说:'喷参军有什么不好,女兵是所有女人里最神气的!"庄庆一怔,看着曾惠脸上揭竿而起的样子,心里暗暗叫好。可曾惠像猛醒了似的,突然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没有人反驳她,被她抢白的同学只轻轻笑了声,潘莉莉翻起眼睛看看曾惠,说:"我是肯定不会去的。我妈妈也肯定不会放我去的。教导主任给我妈打电话了,她一会儿就来。那两个大兵使劲问我自己什么意思,我说我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们把帽子搞下来的时候,头顶压得扁扁的,头发全贴在头上,难看死了。"

庄庆觉得自己就要站起来走开去,或者狠狠踢碎一块隔音玻璃了。她听着这些话,有种被侮辱的恼怒和伤心,但她却把手支在下巴上,脸上放着随大流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在听件毫不动心的事情。

语音室的门突然被推开,门口站着女军官,其中一个人问:"潘莉莉同学是在这儿吗?"

潘莉莉脸刷地红起来,她嘀咕了一声:"我怎么像杨白劳一样了?"扯下耳机站起来,急急地吩咐站在桌前的同学,"帮我挡着点,挡着点。"一边猫着腰,跌跌撞撞跨过几排凳子,跑到教室后门,逃了出去。

英文老师引着女军官走过去,女生们大笑着告诉她们,潘莉莉上厕所去了。

女军官就站在庄庆的桌前,起先她们还想等等潘莉莉,那个梳独辫的问厕所不远吧?有人捂着嘴咕咕地笑,有人忍着笑说潘莉莉今天拉肚子了,有一会儿等的。

庄庆握着铅笔漫无目的地在纸上勾着,她从眼角看到一片黄绿呢的颜色,她还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军服的颜色,这颜色好像包含了一种奉献而被人需要的生活,但她不敢认认真真地去看看它。她闻到女军官军服里散发出来的气味,一种呢料的气味还有女人温暖的体味还有很淡的青草香型的肥皂味。那一种陌生而沉重的,是军服特殊的气味,它们笼罩着庄庆,她恍然觉得自己正在抬起头,看到了女军官的眼睛,那眼睛审视着她,看她是否在气质上具备军人的素质。(十九颗星)里说,那最重要的,便是忘我和勇猛。自己直直地站着像接受沐浴一样接受那眼光的审视,心里满是参与的模糊的希望和准备欢呼的紧张愉快。自己在说:"如果行,我要去。"身体深处滋长起一种奇异的东西,明朗而坚强。

然而,事实上,庄庆的确感到了女军官的眼光。它们热烘烘地停留在她左颊上,探寻着答案,她们以为她会转过头来回答她们的疑问而且帮助她们。而她却从书包里取出一盒用得很旧的磁带,关掉听音,把磁带放到录音机里。庄庆故意把耳机弄得哗哗响,在响声里她听见头顶上有人轻轻叫她:"同学,潘莉莉——"但她已经抢在无法不回答前头,装作浑然不觉,把耳机套上耳朵。耳机里面,一片大海涛声,伴着重重的鼓声,海鸥乔纳森的祈祷歌就要开始了,弦乐已经像大鸟翅膀的阴影一样四下散开,钢琴长啸。有厚厚的男人声音用英文朗诵:孤独的想飞得很高很远的海鸥乔纳森在不想飞而且嘲笑飞的同伴中感到孤独,它飞在广旷的天空里,向上帝祈祷,诉说着它的孤独。那音乐衬着那厚厚的沙哑的声音,温暖宽广。鼓越敲越重了,越敲越重了,庄庆拧大音量,耳道好像变成了共鸣箱,耳机震得嗡嗡直响。

眼角那一片黄绿呢晃动着不见了。

海鸥乔纳森在祈祷,悲壮、不宁、凄凉但不纤细,祈祷飞,倾诉梦境,我梦想,我梦想倾诉于大海波涛上,悲壮里有了一些辉煌。里面夹着突然爆发出的一阵欢笑。潘莉莉挂着那么一种笑容进来了,那么一种被追赶的骄傲和不屑。鼓沉重地敲着,钢琴沉重不屈地跟着。庄庆心绪恶劣地看着潘莉莉那样侮辱了她不死的梦想,但她脸上还是笑着,那笑容有点累,却和班上帮潘莉莉成功地躲过一场动员的人们没太大的不同。

庄庆的眼睛变得十分阴沉,她看到曾惠在对她转过脸来,连忙埋下眼睛。她的一半正在鞭打着她的另一半,她痛切地感到她甚至不如曾惠。

磁带已经很旧了,耳机里绵绵不绝地响着沙沙声,但这是庄庆用得最久的磁带了,别的磁带一拿来喜欢得像疯了一样,但不久就不愿意再听了,唯有这一盒带,从一个访问学者那儿翻录来,每次听都心里胀疼,但却时时想起它来。海鸥乔纳森在发问:上帝,哪儿是我的道路,我需要,我渴望,我要知道哪儿是我的道路。海鸥乔纳森飞了,飞得很远,孤独地看着天空,那孤独的天空。孤独地看着夜晚,那孤独的夜晚。

也许在庆不得不孤独。她不仅想飞,而且不敢表示想飞,所以她不属于任何方面。她总被这两股力量撕扯得踉踉跄跄,痛苦万状。她追求着最纯净的东西,但又不能抹净别的色彩,她时而灿烂时而暗淡,时而勃发时而萎靡。大人们常带着"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慨然表情轻抚十七岁的孤独和阴郁心情。然而庄庆感到的孤独,也许是童话般简单而深刻的。

第二节课一结束,门又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夫人边找边叫:"莉莉,潘莉莉!"眼镜架挂在胸前,碰得扣子咯啦啦地响。潘莉莉举起手来示意,胖夫人挤过来,劈头就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愿意去!"潘莉莉拖长声音。

"Stupid"胖夫人脸一沉,潘莉莉吃吃笑起来,"你当真的?"

胖夫人钟爱地向潘莉莉摇头:"你吓妈妈一跳!那种学校那种地方无论如何去不得的噢!考上外院,还要有把握不到外地去。那种苦吃起来是一生一世。妈妈也是大学毕业,知道厉害的。"

英文老师走过来,做出一个微笑:"潘莉莉的妈妈吗?"

潘莉莉把手挎在妈妈手臂里点点头。

英文老师点点头:"你女儿是TopStudent啊。"

胖夫人抿住嘴笑了:"所以凡事要考虑到将来啊。好的开端应该有好的结局才是。"

庄庆收掉磁带,站起来走了。

整个周五庄庆都把自己罩在孤独的大雾里,每当这时她便想起宁歌,想起宁歌那时厌倦地看着自己问长问短的那种眼神,她也开始体会这种心情了。只是她时时好像是分裂的,躯体照样的上课下课,乘没有老师的时候和同学们一块到散着干草芳香的草坪上去打滚。有时她惊奇地听着响亮的笑声从自己咧开的嘴里流出,完全像别人形容的那种像一条欢快小溪的少女欢笑。她能和馋得半夜都要撬饼干箱的方欣欣抢汤里的鱼丸子,同时内心一片愁云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