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11号了,一般每个月1号左右就来的月经到11号还没一点动静,麦琪的心越来越发慌。怀孕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不应该是在她从云南回来以后,那么是以前,那以前--
她不敢想,她不敢回忆,但是她的心告诉她,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很有可能是苏昭的,在她去云南前的那个晚上,在她和苏昭去酒店见他的朋友们之前,他们曾经先跑到酒店后面僻静的林子里,在那里她体验到了从没有过的放纵和快乐--她记得天上的月光,记得不远处行人走动的声音,记得大树皮粗糙的感觉,紧张伴随着颠狂,还有那理性被摧毁时的快感,那是一次刻骨铭心的尝试,那一刻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甚至希望自己就那样死去,哪管第二天人们看到她遗体时的惊愕与不耻!应该就是那天,如此的快乐才会生出爱的果实,可惜这个果实是注定不能降生的!她第一次明白什么是罪恶感,对那无辜的生命,对程思文,也包括对苏昭。
更可怕的是,原以为生活中粗心大意的程思文,对麦琪这次的经期错后十分在意,这些天总是早早回来,关切地守在麦琪身边,尽管他不多说什么,可是麦琪明白,盼着有个孩子的已经不仅仅是程思文的父母,他自己也很热衷于做个父亲。
已经过了这么多天,看来没有希望了。麦琪给单婉彝打电话,让她陪自己去医院做检查。单婉彝一听大叫起来:
“干吗让我陪呀?让程思文去!他这个做爸爸的从现在就得开始履行职责了,你可别不让他插手,男人都贱着呢,现在他们怕你,孩子在你肚子里,你怎么耍,他们就得怎么哄着。得养成好习惯,不然等孩子生下来,他一撒手不管了,累死你吧!”
“我就是让你陪我检查检查,还不一定是呢。”
“我可以陪你去,但是,必须叫上程思文,哪怕不是,也得让他有这个经历。”
到底还是他们仨人一起去的,检查的结果:麦琪怀孕了。
这可是程家的一件大喜事!检查结果一到手,程思文马上给他父母拨了电话,他那掩饰不住的喜悦使麦琪明白,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她和程思文之间这么多年相敬如宾的日子可能难以维持。
从医院出来,他们直接去了程思文父母那儿,路上程思文告诉麦琪,早晨他爸妈也要来医院呢,让他给说了,在家里等了这大半天,不定多着急呢!麦琪只是听着,她的大脑已经木了,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走到了如此狼狈的地步,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还有几分钟她就要面对程思文父母幸福的笑脸,也许还有他妹妹一家,面对这么多善良、熟悉的人们,她应该怎样做?把孩子生下来?让程思文的父母每天辛苦并快乐地伺候一个不属于程家的孩子?不,她还没有那么残忍。那么告诉他们,这个孩子不能要,同时答应他们很快怀上一个程家的孩子?不,不,她没有那样的勇气。
果然,思雨已经到了,妹夫去接学钢琴的宝宝,一会就过来。大家像看一件珍宝一样打量着麦琪,眼神自觉不自觉地在她的脸和肚子间游荡,什么也不让她干,按她坐着,给她拿好吃的,恨不得她肚子里的宝贝马上就能长成,走到大家面前。谈话自然都是围绕着孩子的,程思文的母亲因为激动还掉了几滴眼泪,被儿子和老头儿一阵善意的数落后,破涕为笑。整个聚会就是在这样疯疯癫癫的气氛中度过的,临走,老人还反复地嘱咐儿子照顾麦琪,可别让她干重活,别闪着,好好吃饭,不行就回家来住……
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兴奋的还是紧张的,程思文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怕影响麦琪,就悄悄起身去了书房。到书房还是睡不着,索性打开灯看书,正看着,麦琪也过来了。
“怎么了?”程思文一脸关切看着麦琪。
麦琪坐在门边的沙发里,保持在这个房间和程思文的最大距离。她可以等过几天再说,让程家在幸福中陶醉几天,也容她自己再想一个好一点的借口,可是她却这么走过来了,坐在了程思文的对面,既然来了,就必须说点什么。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这句话好像是自己跑出来的。
“为什么?”语气还是关切的。
“我们还年轻,再等两年吧。”
程思文的表情严肃起来,他把书合了,放在写字台上。
“我也知道,你爸妈很想要个孙子,可要孩子毕竟是我们俩的事,我们现在都这么忙,就算孩子生下来,你爸妈愿意给带,他们也都那么大岁数了,身体也不算太好,我们也不能完全把孩子扔给老人。你那边,一出国就是几个月,我这边呢,工作压力这么大,还要上夜班。有了孩子问题就复杂了。”
程思文短暂地考虑了一下,坚定地说:“我们早晚不是都得面对这些问题吗?再过几年,爸妈年纪更大了,咱俩的工作也不可能比现在清闲。”见麦琪不说话,他又接着说,“其实咱俩都明白,我爸妈一直盼着我们有个孩子,他们不好意思和你说,我也烦他们总是唠叨,可他们是好心,想趁着他们身体还行帮咱们带带。我知道你要强,单位这边事多,也没逼过你要孩子吧?这回不是有了嘛。你想想,孩子他已经在你的肚子里了,你忍心不要他吗?”
一滴眼泪落在麦琪的手上。
程思文马上跳起来,到卫生间拿来毛巾:“可不能哭。”他坐在沙发背上,给麦琪擦着眼泪。“这一段我不出去了,好好在家陪你。我知道,要孩子是我们俩的事,我不会扔给你一个人的。”
麦琪真希望这个孩子是程思文的,她一直都相信他会是个好爸爸。她忽然想:也许这孩子就是程思文的呢?看他这样子像是和这孩子很有缘分,为什么就不可能是他的呢?麦琪不再说什么,她太累了。程思文扶着她回到床上,在她身边躺下,胳膊一直搂着她的肩膀,这种情况平时很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两个都睡着了。
第二天,还没到下班的时候,程思文就打来电话,问麦琪怎么样,说他已经准备从单位出发回家,问麦琪想吃什么,他好去买。
放下电话,麦琪当即决定,不能再拖了,必须在今晚坚决地告诉程思文她不要这个孩子!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不是程思文的孩子,她就不能要他!她犯的错她要自己承担,不能愚弄程思文和他家人的感情,他们都是好人,只有她错了,在这件事上,无论他们怎样对待她,她都愿意承受。
麦琪马上拿起电话,对程思文说想在外面吃饭,他们约在了一家韩国餐馆。
麦琪先到的,她要了一个小包房,刚坐下,程思文也进来了。上好菜,麦琪让服务员出去,他们就这么面对面地坐着。程思文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也不说话。
“我今天认真考虑过了,最后决定,还是不要这个孩子。”
他们谁也不看谁的眼睛。
“除了昨天说的理由,还有什么理由吗?”程思文表现着他的理智。
“没有更多的理由。我就是还没准备好做母亲。”麦琪的语气很生硬。
程思文的筷子一直在佐料碗里搅着,他忽然停下了,抬起眼逼视着麦琪:“你考虑过我的想法吗?”麦琪没有勇气抬头。“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选择?无论你做什么,包括你的交往,你的活动,我都没提出过任何疑义。我们性格上有差异,我这个人不爱交往,不爱玩,我甚至讨厌单婉彝这样的人,但我容忍你!你可以和这样的人做朋友,可以出去喝酒到半夜,周末也可以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参加聚会,我说过什么吗?表现过不满意吗?有也不多!可是你不要以为我这么做就是没感觉,没想法,我之所以不去计较这些,一来因为我相信我们之间是可以信赖的,二来我总是对自己说:我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不能和那些市井的丈夫们一样,应该大度些,让我的妻子生活得更自由。可是你不领我的情,你是不是以为这些都是应该应分的?你以为我这个傻子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事,对吗?所以你越来越不在乎我的感受!你不觉得吗?我们俩已经没有多少共同的东西了,所以我希望有个孩子,孩子是我们共同的,在他身上我会看到你,也会看到我。他一天天长大,我们一点点变老,这不是很好吗?”
麦琪很想冲口而出:“可惜这个孩子有可能不是你的!”但是她忍住了。
程思文又把筷子插进佐料碗里,这次没有搅。见麦琪不语,他又抬起头:“说话呀。”
“我以后会注意你的感受,只要你告诉我,你不愿意我做的事,我就不做。”
“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这个孩子。”程思文的语气温柔下来。
这一天里,麦琪千百次地告诉自己:不管他说什么,都不要再动摇。妥协只能害了大家,长痛不如短痛。
“只是这件事,”麦琪看着他的眼睛,“你再让我任性一回吧。”
看着麦琪坚定的目光,绝望的恐惧袭上程思文的心头。“为什么?你为什么就不想要这个孩子呢?他已经存在了,已经是一个生命了,你为什么非要杀死他?”
麦琪没有回避他的眼睛,她眼前的程思文是气愤的,但仍然很有尊严,他在以一个大丈夫的身份批评自己的妻子。可是如果她说出了真相,他会怎么样呢?以他的家教,他的修养,他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妻子怀上别人孩子的事实,他会崩溃的,这种崩溃的后果简直无法想像!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过错,不该让他承受那样的痛苦!
“我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我有权利决定生不生他!”
程思文气得嘴唇发抖,他还从没见过麦琪这么不讲理,这么强硬。
“想不到你已经变得这么不可理喻。人家说得没错,女人是不能惯的。”他真的很伤心,他们在一起这么久了,麦琪第一次让他这么伤心。如果换了别的事情,他早奋然离去了,可是面对麦琪和他们的孩子,他宁愿放弃自己高贵的自尊,还想再做一些努力:“你不在乎我的感觉,也不想想我爸妈吗?他们可没做错什么。从你嫁到我们家,他们一直对你那么好,他们都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活几年?就盼着有个孙子,他们愿意挨累,愿意帮咱们带,就麻烦你给生下来,你就不答应吗?”他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慢慢流下来。在这之前,麦琪只看见他流过一次泪,那是在他爷爷去世的时候。
麦琪也哭了,她知道自己是个罪人,可是现在必须坚持,所有的罪只有等以后再赎罪了!
看麦琪只是哭,什么也不说,程思文知道她是已经铁了心了。
“你真够狠的,算我看错你了。”他把那双粘了许多佐料的筷子用力朝桌上一扔,站起身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程思文没有回家。
第二天也没回来。
第三天,麦琪给单婉彝打电话,让她陪着去做人工流产。
单婉彝瞪大了眼睛。
“什么也别问,也不要劝我,这几天我已经听够了,说够了。是朋友,你就陪我去。”
尽管眼睛还是瞪得大大的,单婉彝倒是闭住了嘴。她心疼地看着麦琪,知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很不容易。她给这件事设想了许多答案,无法判断哪一个才是正确的。
把麦琪安顿着躺下,单婉彝赶紧到超市去买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她心里明白,麦琪这样做程思文是反对的,所以根本不要指望他来照顾麦琪。如果没有孩子她倒是应该在麦琪这儿住几天的,现在她只能像老妈妈一样告诉麦琪什么不能做,什么东西放在哪儿,让她自己照顾自己。临走,单婉彝加重语气吓唬麦琪:“不能乱动,不能看电视,不能看书,更不能哭,这个和做月子一样,一不小心就做一身的病!好好地睡一觉,我明天抽空就来看你!”她这么一温柔,倒让麦琪感动得有点儿受不了,鼻子一酸,眼泪还真就出来了。
“我求求你,不要哭,眼睛会哭坏的!”她拿来毛巾帮麦琪擦干眼泪。“什么事都能过去,只有身体是不能再生的,别作践自己。答应我。”
麦琪很庆幸自己能有这么个朋友,真不明白,为什么程思文那么讨厌她。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屋子里静静的,对面楼的灯光从窗子里照进来,麦琪想,他们可能在吃饭,或者吃完饭了,在看电视、聊天。可是她只有一个人,身上酸酸的,很难受。她把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那儿平平的,几个小时前大夫从那里面拿走了她的第一个孩子。就像程思文说的,他已经是一个生命了,他有权出来看看这个世界,可是,却被他的母亲在他这么小的时候给扼杀了。医生拿着那个血迹斑斑的瓶子给她看了一眼,那里面有一个红红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他的孩子,或者说是她孩子的尸体。她忽然觉得自己很牵挂那个孩子,想了解有关他的一切:他是男是女?能长成什么样子?会像自己吗?也许像他爸爸呢。天哪,他的爸爸!
麦琪试着坐起来,为了不去想那个孩子和他爸爸的事,她准备自己吃点东西。单婉彝忙忙道道地给她做了一小锅菜粥,走之前喂她吃了一点,剩下的放在保温杯里,就在床头。单婉彝做饭的手艺不错,孩子也带得很好,老公更不用说,被她伺候得溜光水滑。她就是有点风流,总是招惹一些是非,有些是非也是别人编排她的,在检察官中她是长得漂亮的,漂亮的女人总是招惹是非,实际上倒是个好女人。
不能看书也不能看电视,夜晚一下显得难熬起来。除了单婉彝打过来一个电话,屋子里一直静静的,静得有点死气。麦琪索性关了灯,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什么也不去想,只是睡一大觉,睡到明天,一切就会好一点了。
苏昭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心里特别慌。
晃了一天,什么稿子也没写,本来想给李吉和胖子打电话,约他们出去喝一顿,拿起电话又觉得没劲。办公室的人都走了,他坐在电脑前看着“俄罗斯客机失事”的报道。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正是李吉的。
“干啥呢?”
“没事。”
“没事出来喝酒吧。”
“都谁呀?”
“都是你认识的。”
“在哪儿?”
“卡萨布兰卡。”
“不去!”
“呵!明白了。换地方,你说去哪吧!”
他们定了一家卡拉OK。苏昭进屋一看,崔欣欣赫然在座。
“你怎么来了?”苏昭愣愣地问。
“我怎么不能来?”
“装什么神,在报社告诉我不就完了?”
“又不是我请客,万一人家不想请你呢!”崔欣欣和苏昭打着嘴仗。
苏昭马上指着李吉和胖子的鼻子:“好呵,你们两个重色轻友!”
“冤枉,冤枉呵,小崔可不是我们俩请的,不信你问飘飘,她和飘飘是同学。”
先先后后一共来了9个人,有特熟的,有不太熟的,还有第一次见面的,闹闹哄哄,酒喝得没数,歌也唱得没调,灯是越来越暗,舞跳得越来越狂,只是苏昭的情绪始终快乐不起来。因为他和崔欣欣是一个单位的,又都没有伴儿,大家就安排他俩挨着坐,又让他俩一起唱歌、跳舞。小崔倒是很高兴,主动要求苏昭陪她唱《当爱已成往事》,这是苏昭报庆演出时唱的,也成了他的代表作,他周围的许多女孩用心学林忆莲,为了能和他合唱一曲。刚接过崔欣欣塞给他的话筒的时候,苏昭没觉得怎么样,不就是唱一首歌嘛,他已经有点高了,脸上笑嘻嘻地和小崔开着玩笑:“咱俩还没有爱呢,哪儿来的往事?”崔欣欣俏皮地打了他一下,音乐响了。那旋律是苏昭熟悉的,他听着,好像听一个遥远的声音。
往事不用再提,
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挥不去,
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真的要断了过去,
让明天好好继续,
你就不要再苦苦追问我的消息。
不知道为什么,当这些歌词出现的时候,苏昭的脑子里就出现了麦琪。这首歌的语气多像麦琪呀,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我们不能这样了。
轮到他唱了:“爱情它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
那一次唱这首歌的时候,他失去了孟秋秋,可是孟秋秋没有给他这种“总是被往事打动,总是为了你心痛”的感觉,可麦琪有,自从那天在卡萨布兰卡以后,他就很难忘掉这个女人,她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跑出来,牵动他的思念。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这个女人不属于他,他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去摆脱她的牵绊,这一次他以为自己成功了,但是,她竟然又出现了,以如此强大的力量,突然地控制了他的情感,他知道自己是没治了,于是对着麦克风,叹息般地说:“忘了你也没有用”。
崔欣欣前面都唱得很好,只是最后一句,因为太高,所以岔声了,她夸张地捂着脸摔倒在沙发里。大家疯狂地举起酒杯,祝他们演出成功。飘飘用力把小崔拽起来:“你们俩唱得那么好,那么投入,好像真的有故事吔!”小崔笑而不语,一副默许的样子。苏昭心在想着别的,也没言语。紧接着下一首曲子又响了,早有人抢了麦克,放声高歌。李吉和飘飘圈拢苏昭和小崔跳舞,苏昭说他出去一下,飘飘拽着不让走。
“厕所总得让上吧!”
离开那个黑暗的,热闹的包房,苏昭一直走到大门外。外面风很硬,有点冷,他倒觉得很舒服。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没有人呼叫他,他先看了下近期记录,然后看通讯录,一个一个走,直到屏幕上出现麦琪的字样。他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好久,已经很久没拨过这个电话了,他们就在一座城市里,同一个单位,现在可能正在看着同一轮月亮,可是他们却断了消息。真的可以不留恋岁月中她无意的柔情万种吗?真的可能不再为往事打动吗?至少现在还不能。
门开了,飘飘和崔欣欣跑出来,把苏昭拽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