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灰商

盛夏傍晚的阳光穿过玻璃窗户洒在孔元道的脸上,他放松地坐在松软的淡紫色沙发上,目光温和地望着对面坐着的王克林。�

如今,这个年轻的生意人眉宇间透露出来的自信和威慑力越来越像孔天引了。他已经代替了孔天引主持天通地产的生意,又恰好赶上了北城地王开盘的好日子。�

从这一天开始,北城地王就像巨大蓝鲸贪婪的大口,把巨额的利润吞入腹内,也会让无数嚣张跋扈的生意人大流口水。接下来,天通地产就可以乘胜吞下南城地王。谁还能阻挡年轻商人的野心和霸业哪?�

似乎为了迎合这个重要的日子,孔元道才无奈地穿上了浅棕色的阿玛尼软布料西装。他优雅地打开了暖金色的金属烟盒,取出小直径的古巴“科伊瓦”牌雪茄,客套地递给了王克林,接着就亲自用木制火柴为王克林点燃了�

王克林舒心地抽了几口,面带着愉悦的神色,缓缓地说道:�

“为了谋取暴利,什么奇怪的生意都有呀!南方有几个造彩电的生意人觉得生意的利润薄了,就招呼了许多造彩电的生意人,在深圳宣布要搞个联盟,限制低价销售,就像是拉队伍起义了!这怎么行呢?明摆着跟市场经济对着干嘛!”�

孔元道的右手优雅地捏着雪茄,轻微地摇头叹息,然后也是附和着王克林的话说:�

“这算是好的了,要比造假的生意人好一些嘛!河南的生意人还做出了假棉花、有毒大米、有毒火腿……政府说有力打击造假生意人,怎么打得了呀?”�

两个老伙伴都各怀心事地笑了,愉悦地喷云吐雾。�

稍过片刻,王克林又说道:�

“北城地王做得不错呀!我就希望天通以后盖出更高的楼来,要和南城比比嘛!北城和南城争得不可开交,南城还是积极地靠近北城,北城有龙头嘛!北南铁路今年就要全线通车了,政府花了不少钱呀!”�

孔元道平和地望着王克林,心里琢磨着王克林是在暗示他天通的生意离不开北城的支持,毕竟商人们和政客们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无间了,彼此之间互相推波助澜又互相邀功请赏。想到这里,孔元道连忙笑着说:�

“天通就是靠着北城起来的,靠着政府的关照起来的,无论怎么样都得把根扎在北城。现在,大家不是都喊那个口号嘛——立足北城,面向全国,胸怀世界!”�

两个人都爽朗地笑了,互相揣摩。�

这时候,会客室侧面的小门开了个窄窄的小缝,西装革履的秦正站在门旁,礼貌地朝孔元道和王克林点点头,示意他们开盘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客厅里群情激奋的时候,孔元道却在秦正的安排下,匆忙地赶了天通俱乐部。

十多名香港和东南亚的不动产投资大亨也已经被豪华轿车送到了俱乐部。

这些大亨们可是北城地王的最大买主,他们在中国的不动产生意里疯狂地投机,像购买股票和期货那样大量地购买楼房,把市场的价格疯狂地抬高,然后再大量地抛售。这种投机取巧的生意就像二十年代的美国弗罗里达、七十年代的日本东京、八十年代的香港,却让善于钻营又迅速发迹的温州商人艳羡不已,于是也就大肆地追捧、模仿、跟风,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中国“炒房团”。

作为生意人,孔元道自然也是热情地张开怀抱,欢迎这些投机钻营的投机客,与他们愉快地畅谈并且承诺他们在下周安排工地考察。如此看来,大生意的前途看来一帆风顺,谁也想不到会有什么不可预料的麻烦。

苏云哲在办公室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耐心地听着助手汇报他安排的那个周密的计划。这个酝酿了许久的计划,只是为了一举毁灭天通的北城地王的生意,然后帮助华通顺利地夺取南城地王。因此,苏云哲把这个策划周密的计划称作是连环计。

苏云哲先是要感谢陈于福穿针引线地把苏北商人介绍给他,这个视金钱如肝胆的苏北水泥商没有什么太大的能耐,却死死地驾御两套生意场上的绝活儿——造假货和跑江湖。造假货是为了谋取最大的利润,跑江湖是为了能够把假货卖掉。许多年来,就是凭借着这两套做生意的绝活儿,苏北商人倒是成了名震当地的小富翁,可是苏州商人并不满足,想着足够富裕了就把苏州园林买下来。

苏北商人凭借着跑江湖的能耐,竟然分得了北城地王的一点儿生意。苏云哲和苏北商人的交好并不困难,首先是陈于福的面子硬硬地摆在两个生意人中间,刚刚发迹的苏北商人怎么敢不卖个情面哪?另外,充满诱惑的南城地王生意也足够让苏北商人垂涎三尺。因此,苏北商人同意和苏云哲配合,通过做局把大量搀假的劣质水泥供应给北城地王。

接下来,苏云哲的助手就找到了甘愿为钱财卖命的小建筑承包商,苏北商人的劣质水泥就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供应给他。这个心浮气躁的河南商人在北城的生意场还没有站稳脚跟,可能是因为北城的生意人大多不欢迎河南人的缘故吧。

河南商人在郑州是靠着黑道发迹的,因为可以不眨眼地用刀把人的脑袋劈成两半,所以在郑州算是颇有名望,靠的就是一个“狠”字。后来,河南人靠刀枪抢来了一笔阳光生意,就是把亚洲商贸城工地上的土方用卡车拉走,大赚了一笔劳工费。然后,河南商人接着把土方连夜拉到了另外的工地上,再威胁那个工地委托他把土方转移。如此几番,一批工地土方就足够倒来倒去地赚上好几笔钱。

后来,河南商人脱离黑道转战北城,发现了新的做生意的绝活儿——榨人。由于并不缺乏吃苦耐劳又乖乖听话的工人,河南商人在所有的生意中都要杀出最低的价格,死命地和别的承包商拼人力又拼价格。河南商人向来不管手下的工人是否死活又如何穷困潦倒,赚来的利润死死地塞到自己的腰包里。

河南商人曾经翻阅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就顺便总结了自己的生意经——榨干万千人,富裕我一人。脾气暴躁的河南商人靠着最低的价格也从北城地王分到了不大的生意,并且是转包了第三手才到了他的手里。但是,河南商人辛苦承包的小生意到了合约期限却分文也没有收到,虽然全中国的生意人都在拖欠工程款,河南商人还是像被割断尾巴的公牛暴跳如雷。

在这个当口,苏云哲的助手就拉拢河南商人登上华通的船,只要设法在北城地王的工地上制造些小麻烦就可以追回工程款,还可以参与到未来的南城地王生意。河南商人像往常要去砍别人的大腿那样爽快地答应了。

按照苏云哲的计划,当那些脑满肠肥的不动产投机家兴高采烈地工地上转悠的时候,意外的大塌方就像晴天响雷那样让他们瞠目结舌。接下来,北城地王就成了众矢之的,工地塌方事故、建筑材料搀假、工程转包丑闻、工程款拖欠事件、民工闹事游行……然后,投机钻营的不动产投资大亨立刻就会捂紧钱袋,天通地产在香港的股票也会疯狂地下跌。到那个时候,华通不仅轻松地取得南城地王,而且还会乘机大量收购天通地产的股票。看来,这像是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眼下,苏云哲的助手语气谨慎地向苏云哲做着汇报。

“北城地王的开盘活动非常隆重,明天大户投资者就会参观工地……苏北供应的水泥大部分都不合格。河南商人已经把工人安排好了,到时候那些劣质水泥梁上的建材肯定会超出承重,就很有可能塌方……”

年轻的助手停顿了一会儿,敏感地望了望苏云哲的背影,吱吱唔唔地说道:

“如果塌方的话……也许会有人受伤……我是说,工地上可能有人被砸死!”

苏云哲立刻阴沉着脸,嘴角挂着轻蔑的浅笑。

事实上,苏云哲才不在乎民工的伤亡问题呐!他只是个要谋取暴利的商人,哪里有心情去管别人的死活哪?在这个生意主宰世界的年代里,还有谁会想到那些水深火热的农民工哪?即便是新总理也管不了,何况是商人们哪?苏云哲缓缓地转过身,目光冷酷地望着助手。

“不是可能要塌方!那些劣质水泥梁必须要塌方!必须要在大户们考察工地的几天里塌方!你知道吗?……如果有民工被砸死了,那可是好事情呀!事情可就要闹大啦!工地上死几个民工又算什么稀奇哪?”

年轻助手连忙地点头如捣蒜,心里却早就慌乱不已了。

苏云哲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若有所思地接着说道:

“我们是为民除害呀!要让政府和富翁们都亲眼看看,天通都是怎么欺骗他们的,都是怎么公然造假的!怎么谋取巨大的暴利……总理不是都说了吗?他最痛恨豆腐渣工程了!”

助手满脸通红地低着头,像是为刚才愚蠢的说话方式感觉到羞愧。然后,他平静了自己的情绪,又尽量镇定地说:

“苏北商人说想尽早拜访您,谈谈南城地王的生意。河南商人说随时都可以集结民工到天通闹事,但是希望我们在报馆方面协助他们讨回工程款!”

苏云哲从上衣内侧的衣兜里随意地摸出了一根雪茄烟,并没有点燃,却只是捏在右手里。他的脸上掠过微妙的烦躁情绪,似乎有些不太愉快。他慢步走到了助手的对面,冷冷地盯着他,声色俱厉地说道:

“那些都不重要!都不重要!抓紧办好几件事情:把北城地王所有的丑闻资料整理好,随时准备递给南城地王招标委员会;给美国的证券分析师打电话,让他们密切观望天通地产的股票,要留意那些三心二意的小股东,我对他们很感兴趣;尽快联系到丘亿亭小姐,我要请她吃顿晚餐……我忘记什么事情了吗?”

助手必恭必敬地点头哈腰,满脸严肃地说道:

“我尽快去办!请您放心吧!”

苏云哲步履轻盈地走到了办公桌旁,如释重负地躺在了红色的真皮沙发上,优雅地点燃了小直径的法国雪茄烟,阴沉的脸就沉在了烟雾缭绕中了。

丘亿亭终于另觅新欢了。

她刚刚傍上了那个在中国风头正劲的洋教练,这个身材高大的洋教练发誓要拯救中国足球,立刻受到了全世界的尖锐质疑和中国人的狂热追捧。结果,洋教练却出其不意地带领中国足球队在亚洲打赢了几场,博得了千万球迷的滚滚热泪。于是,大报小报开始众星捧月,围追堵截也要把洋教练说成民族英雄的化身。

不出十天,洋教练的巨幅照片频繁地登上中国的大小报纸,人们在公车里、的士里、工地里、厕所里都能看到洋教练的笑脸;洋教练也不断地在电视台接受年轻女人的访问,说那些“中国男球星是龙的传人”之类的赞语;洋教练也被各种投机取巧的生意人拉拢过去拍摄广告,为运动鞋、运动袜、除臭剂、蟑螂器拍摄广告。温州专做女人假胸罩的生意人也央求洋教练做代言人,结果被委婉地拒绝了。发情的姑娘们在春闺里做美梦,幻想能在床上被洋教练折腾几番也是心满意足。

丘亿亭对那些做梦的姑娘们不屑一顾,她轻松地就讨得了洋教练的雄心。虽然在床上征服了外国人,丘亿亭感到自信又自豪,像是刚从悉尼奥运会摘得了金牌那样充满民族自豪感。要知道,对于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事业比赢得男人还要伟大。

在这个盛夏的晚上,洋教练邀请丘亿亭到家里做客。

洋教练精心地把卧室布置成纯粹欧洲式的风格,因为九成以上的中国姑娘迷恋欧洲风格的所有东西。他故意穿着宽松休闲的运动衫,光着长满黑毛的大脚,蓄着短短的小胡子,还胡乱地喷洒了苦涩的香水。他想要带给她那种足球教练特有的狂野和优雅融合起来的感觉,就像绿荫上的足球那样,肯定能让年轻风骚的女记者失魂落魄的。

现在,丘亿亭就坐在洋教练的对面了。

她倒是没有怎么刻意打扮,虽然已经和数不清的男人上了床,还是想探究外国男人的兵器艺术。在大学里甚至在记者圈子里,流行各种各样的盗版三级电影,她就被外国男人的雄壮耐力所震撼。她刚刚冲完了热水澡,光着身子就随意地套上了轻薄的运动衫,胸部便自然地晃动起来。

他们无聊地喝着烈度苏格兰威士忌酒,谁也不愿意先开尊口说要做那种事情,虽然这是他们今晚约会的主要目的。

他不停地用拗口的中文跟她讲足球为何能跟钢琴列入同样的范畴,接着就谈到了中国人其实是足球的祖先,又反复地用人文特性解释了为什么美国人不喜欢足球。她百无聊赖地听他唠叨着,然后就不厌其烦地提出重复的问题:为什么中国男人就是不会踢足球?接着又说这是她最感兴趣的问题。

当她把这个问题重复问到第五遍的时候,就突然放纵地笑了,杯子里的威士忌酒故意地洒在了滚烫的胸口上。

这顿时激起了他的侵略欲望,快速地走了过来,把满是小胡子的嘴巴凑到了她滚烫的胸口上,贪婪地吮吸着那些威士忌酒……他们成了秘密而甜蜜的小情人,就像中国文化和西洋文化那样,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迅速地交融了。

两个小时以后,丘亿亭赶到了天堂夜总会。

她的身上还残留着足球和香水的味道,妩媚地望着满脸严肃的苏云哲。她的脸上还是洋溢着满足的快感,毕竟已经当上大报的主编。因此,她不断地游走在商贾大亨的圈子里,也渐渐地学会了像商人那样珍惜时间,虽然她常常闲得无聊。她明白那个道理,商人只关心与生意有关的事情。因此,她也装作很忙的样子,直截了当地对苏云哲说:

“又是天通的事情吧?怎么啦?直接说吧!”

苏云哲不禁愕然,随即就客套了一句:

“我喜欢直来直去!确实是天通的事情,不过也是政府和社会的事情,报纸要支持公道嘛!”

接下来,苏云哲没有拐弯抹角地和她谈生意,只是告诉她说天通投资的北城地王可能要有大麻烦,然后谈了谈工程非法转包、劣质建筑材料等等遮遮掩掩的内幕消息。

丘亿亭听苏云哲说完以后,就轻蔑地笑了笑。

说实在的,她实在是不怎么喜欢孔天引,觉得他是个嚣张跋扈的商人又是个呆板麻木的商人。要知道,丘亿亭在商贾权贵的圈子里也算是个风头人物了,那么多生意人都卖她的面子,为何孔天引就偏偏当个顽固的愣头青哪?因此,她倒是非常乐意看到华通彻底把天通击败。想到这里,丘亿亭愤愤不平地说道:

“孔天引这个人和别的商人不一样,是个没有情趣的人!建筑材料作假、建筑工程非法转包、拖欠工程款都是地产大亨们的常用伎俩啦!但是,别的商人把报馆当朋友,孔天引却偏偏把报馆当臭虫!他不知道报纸是第四权利吗?……他要是出了麻烦事情,那也是罪有应得呀!”

苏云哲就狡黠地笑了,递给丘亿亭一根雪茄烟。丘亿亭客套地推托了,却从包里拿出了纯白色的日本产的女士香烟,得意地抽了起来。

“既然这样的话,我们就不谈那些烦心事情啦!……意大利的兰博基尼跑车在南城开了专卖店,你要是有空去看看嘛!说不定有看好的哪?”

丘亿亭的目光就腻腻地盯着苏云哲,心底里却突然升腾起一小团欲火来,烧得心口隐隐地疼。说实在的,她还真想和这个沉默冷酷、面貌俊朗的斯坦福大学毕业的生意人欢娱一次,只是她从来就没有察觉到苏云哲对任何女人动过欲念。心里这么想着,思维就飘飘悠悠地走了神。

苏云哲并没有察觉到风骚女人的心理变化。除了生意上的事情,苏云哲对许多事情都近乎麻木。他接着打趣地说道:

“报馆的人立场都不坚定!那个出门就带着眼睛、钢笔和手枪的普利策,起初立场坚定地捍卫新闻自由,又是捐建新闻学院,又是捐献自由女神,又是设立新闻大奖……结果哪?不照样是露骨地帮助克里夫兰竞选总统吗?……北城的报馆最爱撒谎了,你这次可要立场坚定呀!”

丘亿亭突然地回过神来,满脸红晕,尴尬地喝了几口冰水,胸口仍有隐约的晃动。

“不谈普利策了,兰博基尼跑车还是要看的嘛。事情结束了,我们再细细谈吧!”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笑了起来,以水代酒地互相敬了,又简单地聊了些闲话。

不多时,丘亿亭起身告辞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顺便带走个“少爷”伺候一晚,可能是被洋教练折腾到筋骨酸痛、无力消遣了吧。

也许苏云哲摸透了规律:生意场上的巨大打击总是出其不意。

几天以后的傍晚,老安驾驶着林肯轿车快速地奔驰在长安街上。孔天引疲惫不堪地躺在后座上,满脸的憔悴和疲倦。他的眼睛微微地闭着,眉头紧紧地锁着,右手不停地按摩着前额。

这个叱咤风云的商贾大亨真是遇到了大麻烦,投资数十亿元的北城地王工地突然爆发塌方事故,当着数十个投资客户的面儿,十几块混凝土结构梁突然地断裂崩塌,两名民工被当场砸死在工地上。

这也许是个意外,可以找那些想乘机打劫的政府机构说个情,可以找相关的生意伙伴澄清事实,可以找报馆的老板让那些初涉尘世的狗仔们闭上嘴巴,甚至可以让老安找黑道的朋友迅速查清来龙去脉……一点儿也不错,倘若麻烦就到此为止,不再有哪个冒失鬼突然杀出来,孔天引还有把握解决危机,凭借他在生意圈子里的威望足够可以啦。

即便是这样,孔天引还是觉得塌方事故必定另有蹊跷。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禁想起生意圈子里那些越来越不平静的风波。

不久以前,他的生意伙伴——南方的工业大王被人谋杀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那个合作多年的生意伙伴坦然地用手枪击中了他的前额,顿时血流从两个深洞里喷涌出来。两个好伙伴并无深仇大恨,只觉得小额钱款分配不均,就动了杀机。工业大王生前财大气粗又飞扬跋扈,同样也是保镖成群,抽屉里还放着不同型号的微型手枪,结果还是照样死得不明不白,把庞大的家业留给了不经世事的年轻儿子。

上帝把巨额财富赐给了那些富贵的投机家,同时也把血海深仇赐给了贫穷的投机家,于是中国商贾权贵们的陆续登场激发了全民族的仇富心理。也是在不久前,福建省的船王在办公室里被仇家连捅数刀顷刻毙命,紧接着浙江省的亿万富翁在别墅前被猛插二十刀当场身亡……每每想到这些事情,孔天引就替孔元道提心吊胆,生怕那个年轻人不能守住家业。

孔天引必须承认他的家族也得罪了太多的人,随便都可以数出一大堆人幻想着把他干掉。这些想要把他干掉的人或许是政客,或许是商贾,或许是黑道,或许是伙伴,或许是他早就忘掉的某个得罪过的小人物。总之,任何被财富迷惑心窍的人物都可能把他置于死地。因此,孔天引永远保持着克制与低调,可是他的儿子是否做了那些过于张扬的事情了哪?他的儿子是否在生意圈子里过于招摇了哪?

孔天引在内心里快速地盘算着这些复杂的想法,便于他把北城地王工地塌方事故考虑得清楚透彻。他就这么努力得盘算着,林肯轿车却稳稳地停在了天通俱乐部的广场前。

孔天引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俱乐部的书房里,又为自己倒了一大杯冰水,放了三四片新鲜的柠檬片。然后,他缓步走到了会客的沙发旁,就看到了孔元道和秦正也满脸阴沉地走了进来。说实在的,两个人的脸色难看极了,像是几天没有睡觉又抽了大麻那样憔悴。

孔天引左手端着冰水,随意地扬了扬右手示意他们坐下来,自己也坐了下来,连忙地喝了几口冰水,平和地望着对面的孔元道和秦正。

孔元道并没有很慌张,脸色虽然难看,却同样非常镇静,话语中夹杂着些许歉意。

“事情比想象的糟糕很多,所以……所以没有向您如实汇报!而且您又在欧洲……”

孔天引感觉有些愕然,目光却深不可测,没有说话。

秦正望了望孔元道,又清了清嗓子,仍然像律师陈词那样地详细地汇报了情况。

“几家报馆连篇累牍地报道,我们尽了全力却无法阻挡,他们好像全都知道了,工程非法转包、使用劣质水泥、拖欠工程款、工人被砸死在工地……我们的生意遭殃了,几乎所有的大户都撤消了预定,销售很难进展……天通的股票大跌,有家美国基金突然……”

秦正似乎不敢继续说下去了,他发现孔天引的目光冷森森地盯着面前圆桌上的报纸,右手不停地摩挲着左手中指的指环,似乎真得感到恼怒了。秦正仍然犹豫不决,孔天引却无力地扬了扬右手吩咐他继续说下去。

秦正又望了望孔元道,看到他同样是怒不可遏。秦正低头想了想,又接着说:

“那家美国基金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从小股东和散户那里收购了天通地产的股票,已经收购了百分之十,我们怀疑是杠杆收购,也许又不是!……其他的股东似乎也在动摇,看来您得亲自出面啦!越快越好!”

这时候,孔元道发现孔天引把目光转向了他,于是就坐直了身体,尽量平静地说道:

“南城地王的竞标下周开始,虽然北城地王的销售受到影响,但是我们并不缺钱。可是,我们的资质和信誉也许会受到影响,这件事情也许会被对手利用。当然了,如果我们及时做出些补救措施,就能赢得南城地王。”

孔元道和秦正都不再说话了,耐心地等着孔天引发表看法。

孔天引喝了一大口冰水,目光沉着地望着秦正,摊了摊双手说道:

“把下面几件事赶紧办了:想尽办法堵住报馆的嘴巴,别再让他们惹是生非了,要舍得投入;尽快和建筑承包商友好地商量安抚闹事的民工,不能给王克林添麻烦,不能引起社会问题;按照正常程序和南城地王的招标委员会交易,发公告说天通按照原计划应标南城地王,不要去打扰贾官正,掉面子的事情尽量别麻烦官员们……立刻给香港的股东们打电话,说我会亲自拜访他们。”

秦正非常慎重地朝孔天引点了点头,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些事情办起来可是要费尽周折,但是孔天引可不希望他罗嗦一大堆借口。于是,秦正还是小心翼翼地承诺说:

“您放心吧!我尽快去办!”

孔天引沉默片刻,又朝秦正扬了扬手,语气温和地说道:

“好啦,你先去忙吧。如果有坏消息即刻通知我!”

然后,秦正就礼貌地离开了书房。

孔天引站起身来,走到书桌旁,不紧不慢地拉开了书桌下面的小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根古巴哈瓦那“淳尼达”牌雪茄烟,点燃了以后就随意地衔在了嘴巴上。然后,他又走过来坐在了孔元道对面的沙发上,目光严厉地望着孔元道说:

“大火烧到了后院里,别只想着救火,要仔细想想是谁点的火。你怎么看哪?”

孔元道感觉到有些尴尬,也有些愧疚。刚刚把天通地产的生意接过来,就闹出了那么大的事端,这可真是让生意场上的人笑破肚子。他本来想向父亲顺便道个歉,或者找上几个借口也行,孔天引却在暗示他不要做那些自作聪明的事情。孔天引怎么能忍心让儿子承担罪过哪?他当然是想帮着他的接班人战胜对手了。

想了一会儿,孔元道就坦诚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应该是华通干的,就是那个苏云哲。我们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是为了抢夺南城地王,我们也不能轻视他们了。卫子已经查了出来,虽然我们拿不到证据,可是那个河南商人可能与苏云哲有些小交易,他使用了劣质水泥造成楼板坍塌,又聚集了民工闹事……我想我们得做出行动,只要时机允许……”

孔元道停顿一下,还想继续说下去,孔天引就打断了他。

“你是说你怀疑华通,还怀疑那个苏云哲,是这样吗?”

孔元道觉得父亲肯定了他的判断,心里感觉到高兴,语气坚定地回答说:

“是这样,我不只是怀疑他们,而且觉得要采取一些行动了。您觉得哪?”

孔天引连续地抽了两口雪茄烟,悠悠地把烟雾吐了出来。他平日里并不怎么抽烟,放在抽屉里的雪茄烟也是给客人们抽的,也许是遇到了真正让他头疼的事情,他才想到了抽一棵雪茄。

“如果对手竭尽全力给你致命的袭击,那么你就要装作受到了重创,即便你没有受到重创,那样才会让对手感觉到大功告成又如愿以偿。然后,他们才会善罢甘休,稍微地停止进攻,给你恢复元气的时间!”

孔元道沉默了片刻。

当然了,他觉得父亲的话颇有道理,也从来没有反驳过父亲的教导。但是,他还是觉得父亲越来越保守了,越来越谨小慎微了。换句话说,他觉得父亲越来越有些失去斗争的胆量了。孔元道觉得自己继承了父亲很多的从商之道,可是自己要比父亲更加勇于斗争,或许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微妙的代沟了吧。

“那么,爸爸……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了吗?”

孔天引的右手使劲地捏着雪茄烟,皱皱眉头又摊了摊双手说道:

“眼下,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让对手觉得我们‘什么也不做’……不要总是着急去寻找对手,你要耐心地想办法让他们自己跳出来,让那些对手赤裸裸地、耀武扬威地站到你的面前!……然后,你就知道怎么把他们统统阉割掉!”

孔天引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旁边,平静地望着窗外,然后又心平气和地说道:

“既然确定了华通是对手,那么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们就足够了!其它的生意都正常地去做,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不要对所有的扔过来的炮弹都统统反击,那样的话敌人很容易就识破了你的防御能力。”

孔元道当然知道孔天引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了,他已经平静地站在了窗户旁,也没有转过身来,似乎有些疲劳或许是想考虑些别的事情。孔元道也站了起来,礼貌地向孔天引告辞。孔天引并没有转过身来,突然觉得胸口隐隐地有些憋闷,于是扬了扬手示意孔元道离开书房并且关上门。孔元道照办了,静静地离来了父亲的书房。

第二天,孔天引就亲自到香港私下拜访了天通地产的重要股东们,还是像老伙伴和外交大使那样愉快地斡旋,无非是奉劝他们不要转手天通地产的股票。

他并没有说那些花哨无聊或者讨巧谄媚的交际语言,只是翻来覆去地把生意的利益谈来谈去,虽然丝毫也不感人肺腑,却让每个伙伴为冷冰冰的金钱流下口水。孔天引把这种生意场上的谈判技巧把握得非常到位,一方面谦和友好地给对方足够的面子,另一方面假装完全站在对方的利益和立场上谈判问题。

股东们愉快地答应了孔天引的请求,这些生意场上的伙伴们,尤其是天通统一战线里的伙伴们往往都把孔天引当成“保护伞”或者“和平使者”,因为孔天引的出现通常让他们感觉到安全和信赖。当然了,这种安全感更多是缘于商业利益的均衡分配。

虽然孔天引保住了天通地产的股票,却没有保住南城地王的生意。在华通的努力下,招标委员会的委员们统统都拿到了天通北城地王的丑闻资料,甚至陈于福的办公室也收到了这些资料,很快其他的官员们就陆续地收到了。苏云哲周密细致的安排终于赢得了南城地王的生意,华通顺利地挫败了天通,苏云哲打败了孔天引。

打赢了这场伟大的生意战争以后,苏云哲并没有停歇下来。

苏云哲先是热情地约请了丘亿亭,并且用那辆兰博基尼跑车犒赏了她,然后又吩咐丘亿亭把天通竞标南城地王失败的消息大肆地渲染。那个风骚万千的女人愉快地答应了他,并且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然后,苏云哲又亲自拜访了陈于福,尽量假装满怀感激地表达了谢意。事实上,陈于福并没有直接地插手帮忙,比起他帮助那个面馆大亨发迹来说简直是天壤有别。虽然陈于福只是靠微妙的威慑力间接地帮助了苏云哲,苏云哲还是要装作满怀感激之情,这就是官商交往中的潜规矩——献人情。

苏云哲首先需要在情面上让陈于福觉得他是心存感激的,并且永远欠着陈于福一份人情,而亲自登门拜访就意味着这份人情迟早要厚厚地偿还。由于陈于福并没有帮上大忙也不会受到任何牵连,因此苏云哲就算是献给陈于福一个人情。

这次,苏云哲献给陈于福的人情就是把南城地王的大部分建筑材料都委托给陈于福的儿子经营的建材贸易公司,并且直接从美国进口到南城。反过来,倘若陈于福当真插手帮了大忙,那么事情就要反过来处理,苏云哲就要假装陈于福没有帮什么忙,假装双方并非站在一条线上。这种做法就是为了陈于福既得到报答又不受什么牵连,遂感觉到足够的安全舒心。

这一套复杂的生意场上的官商交混的学问,曾经被孔天引驾御地熟练透彻,如今却被苏云哲也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