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梦来信了,随信还寄了五张照片。头三张是原梦在美国街头照的,看得出他很快活,每一张都在笑,还有一张居然做起了鬼脸。接下来的俩张可能是在迪斯尼乐园照的,因为旁边到处是米老鼠和唐老鸭做陪衬背景。看着看着,杜鹃发现了问题:如果说在街头原梦还算快活,可在这乐园里却没有笑容,一副严肃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呆滞。
“你怎么啦?儿子?”杜鹃对着照片喃喃地道,“什么事让你不开心?你怎么不告诉我?可惜,告诉了我,妈妈也帮不了你,我们现在隔着十万八千里,妈妈是鞭长莫及啊!……”
看完照片,杜鹃又开始看信。信是原梦写的。还好,他没有忘了中国字:
“妈妈——你看我胖了吗?长高了吗?其实我一点也没长胖,一点也没长高,我想你,我到美国一点也不如在北京快活……我一遍遍地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才能来啊?爸爸说:你看到门口那棵铁树了吗?什么时候铁树开花了,妈妈也就该来了……于是我就常常坐在门口望着铁树发呆。可是,等啊等啊,等了那么久,铁树还是没有开花。后来我问阿姨,阿姨说傻瓜,铁树怎么能开花呢?我才明白,原来铁树是不能开花的,我才知道。原来你和爸爸离婚了,你不要我了,你再也不会来看我了……你们大人都是骗子,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杜鹃的泪水再一次滚淌下来。她哭着对柳茵说:“我真后悔,我不该让他离开妈妈,我不该让他去了这么遥远的地方……”
“说的是啊……”
杜鹃问:“大姐,你说,那个女的,她会虐待他吗?”
柳茵想了想:“我想不会吧。美国是个法律意识很强的国家,打孩子是要犯法的。你不要瞎想。”
杜鹃说:“可是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原梦在受难,他浑身发抖,穿着破烂的衣裳,吃不饱饭,去给资本家去当童工……”
“杜鹃――”柳茵嗔怪地看她一眼,“——你想哪去了?”
杜鹃说:“不行。我得去看他。我得去美国看他。”
“怎么去?自费?”
“听说院里有几个公派留学的名额,我想试一试!要是选上了,我就可以有一到两年的时间同原梦呆在一起。”
“可是书君呢?雨菲呢?你不要一时冲动。毕竟你已经另成立了一个家。你要是学习我不反对,但学习就是学习,掺太多的私心杂念,会引发矛盾的。”
听了这话,杜鹃变得沮丧万分:“说的也是……”柳茵说:“走吧,还上着班哩。”
回到病房。杜鹃的情绪好了一些,她喝了一口水说:“不说我了,大姐,说你。”
“说我?”柳茵一愣。
“是啊,你跟尹建国怎么样了?”
“我……”柳茵欲言又止。
“说嘛!”
“好吧,昨晚我们又见了一次,还是在那个知青餐厅……他要我和他结婚,我说,……我好不容易才走出自己狭窄的世界,终于可以全身心地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了。就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吧。一个人独处,饮一杯不加牛奶也不加糖的白开水,也能回味所有美好的和痛苦的人生,也能寻求到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这也是一种非凡的享受。孤独并不是个恶魔,在孤独中能享有单身一人永远的潇洒。不是吗?”
“他怎么说?”
“他说,我的这些想法都是在没有遇到他之前才产生的!而导致我产生这些想法的是潘自仁这样的坏人,恶人。所以我离异后,找不到也不去找爱我的和我爱的人。可他不一样!我们彼此相爱着。这么多年了,我们的感情不但没有减弱,相反,却由于思念而变得更加热烈和急切……最后,他说,柳茵,来吧!我可以让你死去的心再复活,可以让它再重新滚烫地跳跃……”
“尹建国说得对。”
“那又怎么样?我不想去当第三者。”
“第三者?谁是第三者?”杜鹃激动了,“谁是真挚爱情的障碍物,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三者!当初,潘自仁在你们中间是第三者,今天,李英就是第三者!我想,道义的天平应该站在你们俩个一边……”
柳茵说:“尹建国也是这么说的,可我觉得,无论是你,还是他,都太天真了,为爱朝思暮想,茶饭不思的年代早已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再也没有追求直叫人生死相许的爱情的资格和权利,也没有为爱闹得天翻地覆的精力和能力。纵然我们拥有如花的爱情,却只能是无果。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我说的一点也没错。建国说他和李英没有爱情,可是李英对建国呢?也没有爱吗?每个人都应该象肩上背着负担的蜗牛,不能轻易地把负担说丢就丢。我们也不能因为自己的感情私欲而伤害其他无辜的人。真的……”
杜鹃半天没有说话。良久,她才喃喃地道:“大姐,听我一句话,你应该再婚,你的初婚实在是太痛苦,你应该补上幸福这一课……”
柳茵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我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要回铁蛋,其他的,……其他的别无所求。”
杜鹃说:“大姐,你让我想起另一种不再婚的女人。她的丈夫离她而去后,她带着一个十岁的男孩和一个六岁的女孩一起生活。那年她才三十五岁。正是一个成熟女性有着内在美的时候。不久,就开始有人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但她充满顾虑,什么脾气性格能否合得来呀,什么年龄是否相当啊等等,但影响她再婚的主要因素是孩子,她觉得把孩子健康地抚养成人,是她义不容辞的天职。也是她最大的精神寄托。如果因为再婚给这个家庭带来矛盾和麻烦,给孩子们心理投下阴影,就太对不起孩子。她设想了几种可能,她说那些身边无子女的中年男子不会找她这样的人,因为现在城市里大龄女这么多,人家可以找个未婚的,起码找个身边无子女的。她要找,只有找那种身边有子女的,可是两家的子女合在一块儿,难免发生矛盾,关系不好处。要想子女没有矛盾,那就只有找那些年龄较大的,孩子已经成家自己单过的那种男性。可这些人往往都五十出头,一想到对方是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甚至二十多岁的老头子,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她想啊想的,就在这想和顾虑中,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她已进入晚年,美好的青春和中年时光就这么荒废了……”
柳茵笑了:“杜鹃,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当初,要是她压根不考虑这么多,压根不去做这些假设和推理判断,她还会拖到今天人老珠黄的地步吗?人呀,有时候就是吃了考虑太周全的亏。”
“好啊!你敢咒我人老珠黄,看我怎么教训你这个小妮子!”
柳茵去抓杜鹃,俩人笑闹着。这时有人敲门。杜鹃喊了声:“请进!”
门开了,若兰站在门口。她的肚子已微微显形,人也胖了许多。
杜鹃为她搬了个凳子问,“你……是找我吗?”
若兰说:“不,我找柳大夫。”
柳茵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她十分平静地说:“说吧,什么事?”
若兰说:“柳大夫,我听潘自仁说你想要走铁蛋?”
柳茵点头:“是的。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若兰说:“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想法就是——我太支持啦!大姐,你看我……我现在又有了身孕,一旦家里有了两个孩子,我很难说有个偏向啥的,到时候要是铁蛋吃了亏,不是有点太对不起大姐你了吗?所以咱们最好防患于未然,在我生孩子之前你就把铁蛋领走!”
柳茵说:“我要铁蛋跟你生不生孩子没什么关系,但是,你要是以再生一个孩子为借口虐待我的儿子,我会告你虐待罪,把你送上法庭。”
若兰咬咬牙,强忍下这口气:“怎么会呢?我再怎么坏也不至于去虐待他!我和他的关系嘛,只是不亲而已,这也难怪,毕竟没有血缘,无论怎样也唤不起我母性的情感。倒是你的那个小祖宗老虐待我是真的……”
“你说得太可怜了。我问你:我儿子肚子还疼吗?”
“肚子?唔——早没事了!”
柳茵拉下了脸:“张若兰。我们都做过母亲!都知道孩子在彼此心目中的份量。就拿杜鹃来说吧,她现在是雨菲的继母,你愿意让她对雨菲不好吗?将心比心,希望你能正确地处理好这件事情。”
若兰被她的一脸正气威慑住了,不住地点头:“那是,那是。”
“我要走铁蛋,潘自仁想通了?”柳茵问。
“还没有。不过嘛,他要是实在不同意,你就上法庭起诉,要求更改抚养权。理由嘛我都给你想好了……”
柳茵一听,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唔?说说看。”
若兰以为柳茵有了兴趣,有些眉飞色舞起来:“大姐,我听说你和尹建国过去曾是很好的一对?”
“怎么样?”
“你别误会。尹建国现在是我的大哥,我是真真地出于对你俩的关心。尹建国不能生育,同时和他的妻子感情又很一般,干脆让他俩离婚,你俩结婚。婚后就以尹建国不能生育为理由要铁蛋,法院肯定会支持你的……”
柳茵惊讶地张大了嘴,她鄙夷地望着这个精于算计的女人,真想不到,她能想得这么远……
若兰说:“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俩好……”
柳茵气愤地打断了她的话:“够了!我要铁蛋,是因为铁蛋在你们那里身心不会得不到健康地发展,这和尹建国以及我个人的感情生活没有关系。谢谢你的好意,你不必再为我怎么要回铁蛋费心思了……”
“那……随你吧……”若兰转问杜鹃,“杜……杜大夫,雨菲……雨菲她好吗?”
杜鹃问:“你是不是很想见她?”
若兰说:“当……当然。”
杜鹃干脆地说道:“那,明天又是周末,让她和你待一天吧。”
若兰一惊:“你说啥?”杜鹃把刚才说的话又清楚地复述了一遍。若兰激动地话都说不出来了:“杜……杜大夫,你……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真是……太……太那个了……”
2
晚上,书君家客厅里,雨菲开着电脑在抄家教软件上的答案。里屋,书君在审稿子的校样。杜鹃倚在床边在看原梦的照片。
这些照片,她今天已看了无数遍,但总也看不够,照片上面,沾满了她的泪水,还有她去亲吻照片上的原梦时留下的口水痕渍……
书君审完了,走过来问杜鹃:“你在干吗呢?”
杜鹃说:“我儿子刚从美国寄来的照片,你想看看吗?”
书君一听,连忙道:“不,不想看。”
杜鹃看看他,放下照片,来到他身旁:“书君,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书君问:“什么事?”
“明天一早,张若兰来接雨菲。”
书君一愣:“她接雨菲干什么?”
“我想让她们母女在一起待一天。”
外屋,雨菲听此言一愣,关了电脑。就听里屋书君大嚷着:“你说啥?谁让你自做主张的?我不同意!”
雨若来到里屋门口,噘着嘴站在一旁不说话。杜鹃说:“书君——我们不是说好了,只要雨菲想见妈妈就让她见吗?”
“可是,这次是张若兰想见雨菲,我就不让他们见面,非惩罚惩罚她不可!”
杜鹃苦口婆心地道:“你这样做。苦的恰恰是雨菲。你为什么不问问雨菲愿不愿意见自己的妈妈呢?”
书君转身问雨菲:“雨菲!你说!”雨菲低下了头,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我愿意……”
书君长叹一声:“你——唉!反了,反了……真是拿你没办法……”他嘴里嘀咕了半天,突然抬头看见雨菲还在那儿像柱子一样站着,他便来了气,爆发一般地对雨菲喊,“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学习去!明天早点起啊。”
“这么说,您同意了?”雨菲高兴地走了。书君对杜鹃说:“你以后遇事不要自做主张,什么事得先征得我同意再说。就像……”
“就像什么?”书君欲言又止:“唉!不说也罢!”
杜鹃低下了头,有些不高兴。书君过来劝慰她:“好了,就当我啥也没说好不好?你别生气。”
杜鹃一扭肩膀:“你别碰我!我和你结婚,成了夫妻,有什么话都不该闷在心里,应该开诚布公地讲出来!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提嘛!”
书君说:“真的没什么,我是爱你的……”说着,他从桌子上把那本书的校样拿过来:“不信你看——”
杜鹃一看,就见书的扉页上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妻子杜鹃,感谢她对我事业的理解与大力支持。
杜鹃感动地看了看书君,破啼为笑,依偎在他的怀里。然后,她果断地拿起笔,将“我的妻子杜鹃”改成了“我的女儿雨菲”的字样。
然后,她喊雨菲道:“雨菲,快过来看哪,爸爸送给你一个礼物。”
雨菲走过来,接过了这本喷着墨香的书,一看那行改过的字,她感动了,看着杜鹃,半天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
※※※
“我……我想说,我……我以后不叫你阿姨,改叫你后妈行吗?”
站在路口等若兰的时候,雨菲扭捏半天,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杜鹃笑了:“叫妈妈不行吗?”
“我……我还是张不开口……”
“那,你还是叫阿姨吧。后妈这个词,有太多的贬义成份。阿姨接受不了。它总是和自私啊、凶残啊、丑陋啊、可怕啊这些不好的词联在一起……”
“对!有好多关于后妈坏的故事,象《白雪公主》啦,《灰姑娘》啦,还有《聊斋志异》!”
“是吗?雨菲还知道《聊斋志异》?”
雨菲骄傲地挺起胸脯。杜鹃说:“那,你看阿姨和书上写的那些后妈一样吗?”
“你这人……是好人……好是好……可就是……就是……”
杜鹃鼓励她:“大胆说嘛!”
“怎么说呢?我……就是对你爱不起来,总觉得我们之间还隔着点什么……”
杜鹃说:“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什么,隔着什么呢?俩个字:亲情。你总觉得我们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家人,我对你不会像亲妈妈一样亲,是吗?”
雨菲点头。
“这没关系。你看我跟爸爸亲吗?”
“嗯。”
“这是因为,我和爸爸是在谈了一段恋爱之后,彼此之间有了亲情才结婚的。而我和你之间就缺少了这个谈恋爱的过程……”
雨菲笑了。杜鹃说:“……你别笑,我说得对吗?我和你谈恋爱则是在我嫁给爸爸以后。咱俩可以说是没恋爱就住在一起了,这就势必会带来一些矛盾。我想,要想解决这些矛盾,要想让我们俩的恋爱谈成功,就都应该拿一片真诚和爱心来对待对方。是吗?”
雨菲点头。
“我不想当妈妈,我只想当你的一个知心朋友,你接纳我,只是意味着多了一个爱你的人,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雨菲又一次笑了,这回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她为她解除了同杜鹃之间的紧张状态而笑。
※※※
宝马车嘎然在她们身旁停下。若兰打开车门下了车,她激动地向自己的女儿扑过来。雨菲把贝贝往杜鹃怀里一扔,也喊着妈妈向若兰扑去。
俩人紧紧地抱在一起。雨菲亲了妈妈一口问:“妈妈,我真的能和你待一整天吗?”
若兰征询地看看杜鹃,杜鹃点点头。若兰说:“孩子,能,能!我带你去世界公园好不好?”
雨菲说:“好!那个公园我还没去过呢!”
“那,快上车吧!”
雨菲接过贝贝上了车。若兰走过来同杜鹃握手:“杜大夫,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杜鹃说:“父母探望自己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以后,你什么时候想见雨菲都可以……”
“书君他……”若兰下意识地往书君家窗口处看去。目光正与躲在自己家的窗户后边偷偷地往这边看着的书君相对,书君不自然地躲开了。
若兰心也有些慌乱,对杜鹃道:“那,我们走了?”
“嗯。”杜鹃点点头,她看了看天,“今天天气预报说有雨,概率是百分之七十,你们带雨具了吗?”
若兰看了看宝马车说:“没事,下多大的雨也没事,大不了躲在车里。”
这明显带有炫耀的话让杜鹃听了感到很不舒服,她不再说什么,伸出手道:“雨菲,再见,祝你玩得愉快!”
※※※
若兰和雨菲来到世界公园,把车开进停车场存好,向公园门口走去。
若兰不知道,今天早晨她刚出门,铁蛋就包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她的车后。此时铁蛋从出租车的车窗里探出头来,望着她们俩正往公园走的背影说:“果不其然,我猜着她就会来这儿,妈的,这个公园我还没玩过呢!开着我爸的车图自个儿自在,看我今天怎么制你。”
他开门下了车,捡起一个带尖的碎玻璃回到停车场,看了看四周没人注意,把玻璃尖朝上竖着放到紧贴宝马车轱辘的地方。这样,车一开,车胎就会被扎破。
然后,他回到出租车里,问司机:“怎么样?”
司机说:“你不是说,那车是你爸的吗?”
铁蛋说:“是啊,正因为是我爸的,弄坏了我爸才会心疼。才会揍那个女人。”他长叹一口气,“我爸已经好久没有揍她了……”
司机不解地看看他。铁蛋一摆手:“好了,我们等着看一场好戏吧!”
※※※
一进世界公园,雨菲就高喊着向那些希腊、罗马雕塑跑过去。若兰紧跟在后面喊:“雨菲——慢点儿。”
玩完了非洲,又玩欧洲、美洲。雨菲高兴极了,说:“和妈妈在一起真是太快乐了!要是爸爸也在就更好了。我还记得小时候你和我唱歌,爸爸在一旁拉二胡,多美呀!”
若兰的脑海里也同样闪现出过去的那些让人怀恋的岁月。现在她觉得,书君远不像自己当初要和他离婚时那样窝囊,那样无能,那样不招人爱,而是……而是……若兰想:唉!毕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干吗总把自己当仇敌?有朝一日见了书君,一定要好好地跟他谈一谈,不要再恨我了,不行吗?
雨菲此时的心情也很不好受,过去爸妈同在的那些美好的岁月真得就不能再有了吗?
“妈妈——你回来吧!我们还在一起生活,有多好!”
她再一次向妈妈发出呼唤,若兰抱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天空,出现了大团大团的阴云,要下雨了。
※※※
她们来到停车场,打开车门上了车。若兰将车发动。车轱辘一转,那个玻璃尖准确地扎进了车胎。铁蛋一见,幸灾乐祸地笑了。
几个闪电划过,一些雨点打在了车窗上。走了一段路,那个被扎的轱辘渐渐变瘪。若兰下车一看,发现了那个玻璃,便用手去拨。没想到这一拨,玻璃出来了,可轮胎彻底没了汽。
大雨下了起来。很快,大街上雨流如注。拿着玻璃片,看着一片雨雾,若兰没辙了。
那辆出租车从她身边驶过,铁蛋探出头来怪叫一声:“噢——呃——”
若兰明白了,原来又是这个混蛋干的好事!她气得暴跳如雷,举玻璃片向铁蛋掷去。然而,出租车早已远去了。
气归气,总还是要想办法回家去。若兰只好拖着笨重的身子在雨地里来回跑着,想用千斤顶卸轮胎,但,使足了吃奶的力气,也没能把轱辘支起来。雨水和汗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淌着。雨菲在车上着急地喊:“妈妈!你快上来吧!妈妈,等雨停了再说吧!”
若兰说:“可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呢?天快黑了,天一黑,就更不好办了……”说着,她再一次使劲按千斤顶,却因用力过度,自己摔倒在地。
“妈妈——”雨菲冲下车去,抱起无力的若兰,使劲地将她拖到车上。俩人又冷又累,实在没有再折腾的力气了,便坐在车里瑟瑟缩缩地挤抱在一起。
雨菲说:“妈妈,他为什么总欺负你,你就不能对他厉害一点吗?你是他的后妈呀!刘爷爷说,当后妈的都可厉害了,他对待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说一不二。孩子们都怕后妈,怕后妈会像狼一样吃了自己……”
若兰一愣:“雨菲,你是不是也挺怕你后妈?”
雨菲说:“那倒不是。我感觉她怕我。”
若兰看着雨菲,长长地舒了口气。雨菲被看糊涂了,她自言自语地反问着:“咦?怪了,为什么她会怕我呢?”
“雨菲,你的后妈是个好人……”若兰发自内心地说。
雨菲扑到妈妈怀里:“后妈再好,也不如妈妈你亲……妈妈你还是回到爸爸这儿来吧,省得你让那个坏小子欺负……”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两枚戒指,“妈,你看!”
若兰惊讶地:“雨菲,这……是你爸爸让你给我的?”
“不,不是。爸爸把你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扔了,这是我偷着藏起来的。藏了好长时间了,每当我想你,就拿出来看一看,我……我想让你和爸爸……破镜重圆……”
若兰把戒指放回雨菲手中,更加紧地抱住了她:“雨菲,妈妈不想让你失望,但这,确实是不可能了……”
※※※
直到夜幕降临,若兰才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潘自仁一见,赶紧迎上去:“唉呀,你可回来了,我真怕下这么大的雨,你会出什么事,瞧,浑身都湿透了,快进里屋换换衣服……”
若兰进了里屋,疲惫地倒在床上。潘自仁跟进来替她脱着淋湿的衣服,一边脱一边奇怪地问:“你在车里,怎么还淋成这样?”
若兰咬牙问:“那个小兔崽子……回来了吗?”
潘自仁一听:“怎么?他又惹你了?看我不揍他去!”
说着,潘自仁来到铁蛋屋。铁蛋赶紧将手中的一本杂志收起。潘自仁问:“铁蛋,你——你今天是不是又欺负她了?”
铁蛋说:“她今天又和她女儿在一起!”
潘自仁一听,火冒三丈,他气冲冲地又回到若兰这里兴师问罪:“你——你今天又找你女儿了?”
若兰没有回答他,只是一捂肚子,痛苦地唉哟了一声。潘自仁吓坏了,赶紧上前:“你……你没事吧?”
“我……我肚子疼,该不会是要流产吧?……”
潘自仁吓坏了:“啊?那我们赶紧去医院?”
若兰摇摇头:“不,不用。他既然不想让我要这个孩子,那就流掉算了……”
潘自仁一听,怒上心头,又跑到铁蛋那里:“铁蛋!你说,你今天怎么你后妈了?嗯?”铁蛋不理他。潘自仁便喊:“混蛋!你要是让你妈流了产,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铁蛋一听急了:“我跟你说了她跟她女儿在一起!”
潘自仁说:“那你也不能这么害她!”
“我就要害她!”铁蛋大喊起来,“臭娘们,想把我从这个家赶走,没门!看谁赶得走谁?”
若兰听着铁蛋的喊声,也大叫起来:“唉呀自仁哪!人家让我走,这个家我没法待了,你当初何苦跟我结婚哪!呜——”说着说着,她真哭了。潘自仁又跑过来劝道:“唉呀,你就别哭啦!肚子里的孩子要紧!”
若兰捶了自己腹部一下:“什么冤家,你不要出来,反正你爸爸也不会向着你!你爸爸已经有一个儿子了,还要你干什么?”潘自仁赶紧抓住她的手:“哎哎,你可千万别打坏了孩子……”若兰便喊:“孩子是我的,你管不着!我就打!我就打!”潘自仁说:“好了好了,我去打那个混帐小子替你出气行了吧?”
若兰说:“我才不让你打他呢!免得他又说我这当后妈的欺负他!我只打我自己的孩子出气!”她又狠狠地捶着肚子,“看我不把你打下来,看我不把你打下来!人家欺负咱,你生下来也没用啊!”
铁蛋这时走过来看着她,冷嘲热讽地道:“接着表演!演得多好啊!”潘自仁终于忍不住了,上去给了他一耳光:“我……我叫你不争气!”
铁蛋一捂脸:“唉呀,你打我这么狠?”
若兰偷着看了一眼,笑了,但马上,她又大声地嚎起来:“我告诉你潘自仁,今天是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你到底在我们当中选择谁,说吧!”
潘自仁也有些上火:“选择谁?我谁也选择!儿子我要!老婆我也要!你肚子里的孩子我更要!张若兰!你也别得便宜就卖乖!你们俩都给我一边待着去!谁要是敢再哭,再闹,小心我潘自仁对谁也不客气!我可是个翻脸不认人的主儿!”
就这一句,若兰和铁蛋都不再说话了。但他们把一切仇恨和计划都埋在了心里。3
黄山回来的尹默和王冬梅相搀着向出站口走来。若凡、可新、尹红忙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
“爸,妈,路上顺利吧?”
“你们二老身体没事吧?”
王冬梅兴奋地说:“好。好着呢!我们到黄山,头几天还用拐杖,可后来的几天,不但把拐杖扔了,连你爸的关节炎也不觉得疼了。”
尹红蹦了起来:“是吗?太棒了!这就是爱给你们的力量!”
尹默说:“在黄山,最打动我们的是那个关于连心锁的故事……”
“唔?快讲给我们听听!”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尹默兴致勃勃地说,“在黄山的桥边,有个铁锁链,链上拴着许多的连心锁。恋人们走到这里,总要大大方方地买一把连心锁。然后很虔诚地锁在铁锁链子上,据说这样就把两个人的心锁在了一起,永远分不开了。锁好后还要把钥匙扔下山洞,以示永远打不开,也永远不用打开那把爱情锁。还传说有一个女人觉得好玩儿,悄悄地留了一把钥匙,结果几年后,两人终于分手,伤心到极点的女人便独自来到黄山,在一排排锈迹斑斑的铁锁链上寻找自己的那把锁,她用钥匙逐个地试过去,用了很长时间终于打开了属于自己的那把锁,之后,她默默地把锁和钥匙扔下山涧,自己也跳了下去……”
每个人都被这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尹红问:“那,你和妈锁锁了吗?”
王冬梅笑了一下:“传说嘛,只是人们的一种心愿。婚姻若有爱,无锁又何妨?婚姻若无爱,要锁有何用?”
众人深有感触地纷纷点头。
尹默想起件事,问尹红道:“你嫂子还没回来吗?”
尹红说:“她?你们刚走就回来了!她才舍不得离开我哥哩!”
※※※
在尹默家的厨房里,若兰和李英正为迎接尹默和王冬梅的归来准备丰盛的饭菜。
“你身体笨,歇着吧,我来。”李英说。
若兰笑笑:“没事的。”“得了得了,我是家庭妇女出身,干得快,一会儿就得,等他们回来啊,咱就开饭。”李英快人快语地说。若兰只好坐下来看着她干。过了一会儿,若兰看似拉家常一般地问:“嫂子,听说大哥以前有个恋人?”
李英一愣:“你怎么知道?”若兰说:“我也是瞎听说。”
李英说:“自家姐妹,我也不瞒你,建国他以前是和一个女的好过。那还是他当年下乡的时候,等回了城,跟我结了婚,就再没提起过。就是偶尔想想,也没啥,那女的早就和他失去联系了……”
若兰把脸一扬说:“是吗?不见得吧?”
李英一愣:“怎么?”
“我不瞒你,那女的就是我家潘自仁以前的媳妇儿,铁蛋的亲妈。后来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北京,就和潘自仁离了婚……”
“留……留在了北京?”
“嗯。”
“那,她知道建国也在北京吗?”
“多新鲜哪!人家就是因为建国在北京才留这儿的。”若兰想都不想,张口便道。
“这……这是哪年的事儿?”
“说起来也有个七八年了吧?”
“七八年?你是说建国七八年了和我藏猫玩儿,他和那女的早就有染?”
“以前染没染我可不敢说,反正最近俩人老在一起……”
李英一下子把刀剁在案板上:“我说他最近早出晚归跟丢了魂似地,原来是跟相好的粘上了!不行,我得找他去!”
若兰拉住了她:“哎哎哎,嫂子你先消消火,要我说啊,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他俩好,你还是成全他们算了。大哥不能生育,嫂子一直膝下无子,你就不感到痛苦?离开大哥,你再找一个,像我一样再添个小家伙,快快乐乐地过完后半生,多好!大哥呢,也可以通过法律程序把我们家那个铁蛋要走,大家过得都舒心……”
李英不高兴地看她一眼:“你打的什么鬼主意?巴不得我们离了是不是?我才不会让他们得逞的。我现在就找尹建国算帐去!”
说罢,李英扔下手里的活儿怒气冲冲地走了。若兰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
《克隆人的故事》印出来了。整个出版社的同仁都很高兴。这个出版社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出新东西了,老是靠印再版书过日子,不是个事啊!
“建国啊,你立了一大功啊!这不,各省的订单全来了!光上海一个市就要了八千本,更别说其他省了。我看,这本书销量怎么着也得在十万本以上!考虑第二次印刷吧!”在尹建国办公室,主编这样夸着尹建国。
尹建国说:“书发得这么好,这我也没想到,可能是这名子比较吸引人吧?”
主编说:“说一千道一万,是现在的科幻作品太少,少年儿童们处于严重的饥渴状态,这本书缓解了这种状态。”
“您说吧,搞不搞首发式?”尹建国问。
“那还用问,搞啊!我想这样,利用周末周日,我们找一个大书店,让这本书的作者签名售书,肯定火!现在马上就要放暑假了,同学们正愁假期没书看呢!”
“行!就这么定了。我马上同作者联系!”
尹建国刚拿起电话,门猛地被推开了,李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尹建国一愣:“李英?你怎么来了?”
就见李英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尹建国!你少装糊涂!你——你个陈世美!你——你给我老实交待!那个狐狸精在哪儿?”
“李英!这是我单位,你来这儿瞎闹什么?”
“我瞎闹?今天正好当着你们主编的面,你给我说清楚!你跟那个叫柳茵的娘们是怎么回事?”
尹建国一愣:“你……”
主编上去拉李英:“好了,有话跟我到办公室去说,在这儿影响多不好……”
李英对主编说:“你别拉我,我今天就要在这说!我就是要把尹建国的丑恶嘴脸全部暴露在你们面前!”她转对尹建国道,“尹建国,怎么,你没话说了吧?我告诉你,你的一举一动,一招一式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看着呢!你和那娘们旧情不断,鸳……鸳梦重温!你说,你和这个骚狐狸一共上了几回床?”
尹建国说:“李英!我和柳茵是当年的恋人不假,但现在我们是纯真的朋友关系!你——不许你侮辱我们之间的关系!”
“不许!你等着吧!我还要到她们医院去找她算帐!她勾引我老公,我绝绕不了她!”
尹建国一拍桌子:“够了!李英,我告诉你!和柳茵重逢以后,我是曾想过和你离婚,同她结婚,可是她拒绝了我。为什么?就因为她不想让我们的家庭破裂,不想因我和她的结合,使你成为不幸的人!但是想不到,你连我们之间纯洁的交往都不能容忍,居然到这里大喊大闹!你——你真是丢尽了我的脸,我和你之间已没有任何感情可言。走,回家去!下午我们就去办离婚手续!”
“领导,你听听,他是陈世美,他倒有理了,你——你可要给我做主啊!”李英拉住主编的手哭诉道。
主编说:“好了,李英,建国,你们都冷静点,都是四十岁的人了,遇到人生变故应该知道怎么处理,回家去,好好谈谈,没有过不去的坎,能和则和,好好过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就离!”
李英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啊?这是你领导说的话?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不给我作主还让我们离,你——你这领导是怎么当的?你——你是什么水平?”
主编一笑:“我啊,九十年代末的水平。你的那观念,还停留在八十年代,老黄历喽!建国跟着你,一个大才,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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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签名售书这一活动顺利举行,从几天前起,出版社就在首都有影响的几家新闻部门造了舆论,登了广告。书店还专门做了一个“《克隆人的故事》作者肖书君签名售书暨首发式”的大横幅,挂在了大厅中央,十分引人注目。
星期天早上一开门,立刻涌进不少买书的人。到了十点来钟,活动更见火爆,已是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书君甚至都有点签不过来了,他忙得满头是汗。杜鹃和雨菲在一旁看着,心疼坏了,走过来,又递水,又递毛巾。
一直到书店打烊,书君才结束了这既累人又喜人的差事。杜鹃和雨菲耐不过,先回家了。书君刚伸了个懒腰,就见尹建国、主编,还有出版社的会计喜滋滋地找来:“好家伙,三千册全部卖光呗!书君,咱们二八分帐,再加上第二次印刷的印数稿酬,扣了税,一共再付给你五万零六百七十五块钱,我让他们带来了,你点点。”
书君受宠若惊:“这……这么多?要不,我少拿点?”
尹建国说:“书君,这是你的劳动所得,你客气什么呀!”
主编拍拍他的肩膀:“对,别客气,以后啊,多给我们写点像这样的好稿子就行了,我付高额稿酬!”
书君把钱收下:“那好,今天大家都累了,我提议,拿这些零头去全聚德,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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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酒一喝就喝过了头,书君回来的时候,多少有些踉跄。路过楼梯口,正在和别人下象棋的刘师傅扶住了他:“听说,发了点财?哎,我得给你提个醒,这二婚夫妻哪,心里都有以前的小九九。你可不能把这钱全交给她。不能太实诚了。我呀,这也是为了雨菲着想。不管怎么着,你得给她存点私房。将来闺女大了,用钱的地方多呢,当后妈的痛快不了,与其两口子为这事打架吵嘴,还不如干脆存点私房。不管咋说,不能让咱闺女吃亏不是?”
不能说刘师傅讲的没道理。书君点点头,进了楼道,借着昏暗的灯光,把口袋里的五沓钱拿出来,数出两沓,放入另一个口袋,这才敲开家门,从一个口袋里把钱拿了出来交给杜鹃:“给!这……是今天的收入。三……三万整。”
杜鹃发出一声惊呼:“这么多!”
“这……算什么,我以后还要挣比这多得多的钱!单位不给我分房子,咱们自己买商品房,还有,买车!每年,我们出去旅游一次!怎么样?你老公不简单吧?你跟我算是跟对了……这才多少天哪,我就挣了以前我得干好几年才能挣到的收入!以后啊,我还得写……他们今天又向我约稿来着……”
杜鹃说:“书君,写是对的,但要把它当成一件事业,可不能为钱才写啊!”
书君一摆手:“你不要忌讳谈这个钱字。今天这个社会,没有钱你什么也干不成,还被人瞧不起!张若兰……为什么离开我,不就是因为我没钱吗?可我现在也衬钱了,让她后悔去吧!”
“那,她要后悔了,你是不是就可以原谅她对你的背叛,再和她重温旧梦呢?”
“你看你,”书君斜睨了杜鹃一眼,“怎么可能呢?我是说我现在的一种心态:唉!十几年前,我不怕穷,因为我穷你也穷,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不能不怕穷。因为我穷你可能不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