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家碧玉的姨太太
这一年,天津省立女子师范的校长侯女士——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处女——不幸在无意中铸下了一件大错,但由于这大错所发生的恶果,却并没有影响到她本人,只是断送了一个她自以为最得意的女学生;所以即使说她是恶作剧,也并不为过。
然而不论在事前或事后,侯女士总是口口声声的说:“我是好心,我是好心。”这倒不是假话!她老人家的确是好心,所不幸的是她没有知道好心有时候也可以害人,也可以杀人!
事情的开始,只是一次很平淡的纪念会。
省立女子师范因为是“省立”的缘故,多少也不免有些衙门色彩,每逢举行开学礼,毕业礼,以及一切纪念会的日子,当地的几位最高人物和一般声望隆重的绅士们之类,总得被邀请到学堂里来,像神道似的请进大礼堂去,好歹供上一两个钟头,无非也是要借他们的威灵,勉强把各种仗式,装点得格外严肃一些而已。
这次是学校成立的五周年纪念,向来不注重趣味化的侯校长,坚决拒绝了其他几位教师的建议,始终不答应在纪念仪式之后,再加任何游艺节目。她觉得办学堂的目的只是在教学生念书,那些类似杂耍式的舞蹈歌唱等等根本就是多余的;假使再让她们公然在许多人面前表演,那就不但出了她们自己的丑,简直连她——侯校长的脸,也给她们丢尽了。所以这一次的五周年纪念会,照例还是“振铃开会,向国旗行三鞠躬礼,校长报告,长官致训词……”等等一串很单调的秩序,其中比较有些趣味的,就只唱国歌校歌和学生致谢词的三个节目。学生致谢词的一节本来是没有的,其后因为这次的纪念会恰巧是在暑假之前举行,所以同时又利用它作为第四届学生的毕业典礼,顺便请汪教育局长给文凭,而由学生中推一个代表致词答谢。
关于推举代表的一件事倒的确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第一因为女师几年来在侯校长的圣女一般严肃的监护之下,差不多已造成了一种尼姑庵式的气象,枯燥,肃静,沉着……,没有一个人敢高声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放大步子走路,笑在学校里是几乎完全不许的,哭倒可以。在这种环境之下,即使是一个天生就的大演说家,也会退化到讷讷不出口的地步,因此代表人选的采生就大感困难了。第二,人类大多是好胜的,尤其是女性,一个自己没有口才,没有胆量能够充当代表的学生,同时一定也不愿意别人会有这种口才,这种胆量;尽管自己不能胜过别人,她也不愿意别人能够胜过她,于是在推举的时候,便故意尽拣件件不如自己的人推选,使她万万不能接受,以致把事情僵拼着。
直到开会前的第二天,代表还没有产生,侯校长这才焦急起来了,她便毅然决断自己取过一张本届毕业生的名单来,不假思索地用红笔在第一个人的名字上点了一点,就算指定她做致谢词的代表。
不到半个钟头,罗湘绮的名字已在全校每一个学生的嘴上念着了。
“罗湘绮是不是四年级考第一名的人吗?”一年级里的一个新学生,像追忆历史上一位大人物一样的昂起了头,眼睛半开半闭的看在墙上,一面向同房的两个三年级学生这样问。
被问的人同时点了点头。
“长得好看吗?”
“还不讨厌,只是身材长得太长,眼梢有些向上,样子不大温和。”第一个三年级学生苛细地批评着。
“其实她也不能算长,恰巧长得正好!脸上和身上都透着一股很可爱的秀气,我真喜欢她!每次吃饭,我总得不断的旋过脸去看她!”另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很天真地说。
事实上,同学中欢喜罗湘绮的委实很多,她对待每一个人都非常和气,尽管年年考第一,却比年年留级的人还没有架子;尽管家里很穷,却穿得比最有钱的人还整洁。教师说的话,她都能很适称地服从,但决不过分的阿谀;四年来从没有犯过一件过失,即使是脾气那么古怪,事事欢喜挑剔的侯校长,也不能不暗暗承认这是她自己最得意的一个学生。
当侯校长决定派她充任致谢词的代表之后,她却出于人们意料之外的镇静,一般少女们所常有的那种假惺惺,甚至哭哭笑笑,推三阻四的许多做作,她一概没有;同班几个妒忌她的同学,虽然不断的向她讥讽,有的假装替她欢喜,说上一大段比骂还凶的好话,有的假装替她担忧,怂恿她去向侯校长推辞,但罗湘绮的答复,却始终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真的!湘绮对于这件事,心里的确看得很轻。在侯校长没有指定她充代表之前,她实在没有希望别人推举她的意思;等到侯校长把她的名字圈定之后,她立刻觉得这是一种很平常的义务,好比她三年来一直被指定充级长一样,固然不足希罕,但也没有推辞的必要。她想踏上讲台去冲着自己全校的同学,和寥寥可数的几个来宾的面前,像背书似的讲上一段客气话,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讲得好,人家也不过是拍一阵子手完事;讲得不好,人家也不见得就好把自己轰下来,左右是这么一回事,不信反会比平常的功课难的?
难倒一些不难,可是这一段短短的谢词,后来对于她自己所发生的影响,却委实不是她所预料得到的!她的生命的过程,竟因这一次十分钟不到的演说,而从一条原是很平坦且极少曲折的大道上,叉到了另一条崎岖不平险象环生的小路上去。要是她事先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是一定宁愿被侯校长开除,抵死不愿充任这一个不祥的代表的!
然而世界上,有几个人是可以料到未来的一切的。
七月三日的上午,女师的五周年纪念会终于在一所古旧的大礼堂里举行了;天气是非常的阴沉,好像老天也知道将有一个纯洁的少女,要在这个集会上,遭到恶运了。灰黑色的云片,遮满了天空,好好的一个早上,变得像傍晚一样。
来宾照例只是很少的几个地方长官和着绅士之流,连学生的家长在内,也不过三四十人。一霎眼,时钟不觉已打过九下,学生和先到的来宾,一齐走进礼堂去了,侯校长却还在应接室外的廊下,很焦急的鹄候着。因为这一次的典礼中,胡会长和汪教育局长两位,都是万不能少的人物,而且事先他们都答应准到,但现在除掉汪教育局长已由马科长伴同到会之外,胡会长却还是芳踪杳然。
“侯校长,现在已经快九点一刻了,我们要不要先开会?”教务主任洪先生,走到她面前来,悄悄地问。
终年拱腰缩肩,眉尖深锁,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的侯校长,现在是显得更忧郁了;凑着上面密云不雨的天色,真会令人立刻幻想到这里将有一幕悲剧要展开了。
她把十条鸟爪似的手指,毫无感觉地互相搓捏着,无法答复洪教务主任的询问,因为不等胡会长驾到而先开会,这是无疑的会使他不欢的;但尽让汪教育局长和马科长等一干人在这里枯坐,却也有些说不过去,这就使她够为难了!
“唉!对于这些人真没有办法!”她低下头去,叹息着说。
直到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洪教务主任又来催问了四五遍,侯校长急得快要晕过去了,——真像三十年前她在故乡天天盼望她未婚夫从胡匪中逃出,而始终不曾得到半些消息一样。空气里才传来了一阵皮鞋的响声,接着那老门房便气喘如牛的引进了七八个全副气派十足的人来。
侯校长从一副老光眼镜里看出去,认得走在第一个比较最瘦,满脸带着病容气色的长个子,便是胡会长,忙立刻堆出了向所未有的笑容,迎上前去;可惜她的背本来已经伛得很厉害,现在见了这一尊大人物,为着要表示谦恭起见,便格外拱腰缩肩,弯成一只“人虾”的式样,胡会长的身子至少要比她高出三尺,因此随便怎样也不能再见到她的笑脸了。
“侯校长,让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胡会长打着满口的山东话说:“这是俺的把兄弟袁宝藩,亦就赫赫威名的袁总办,我想你大概也不能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吧?”
“欢迎得很,请尽量指教!”侯校长一路走,一路说,却不敢就抬起头来瞻仰这一位不速的贵客;直至会开到一半,正当汪教育局长继胡会长之后,在台上大讲其三从四德的时候,她才安定了心神,向座上的许多贵宾看了一眼,知道那个坐在胡会长旁右手,长得肥头胖耳,身量足足比自己高大出五六倍的人物,便是所谓袁总办了。
袁总办这次是为着胡会长娶儿媳的事,特地亲自赶到天津来的;这一天,他听胡会长说起要上省立女师来参加一个纪念会,不觉便打动了他的情兴,他觉得借此看看一班女学生,倒真是一个再好没有的机会,于是便随着胡会长一起来了。
几年来袁宝藩像这样端庄纯洁的女学生,他简直想也没有想到过。此刻坐在三四百个女学生的面前,虽然没有半些脂粉香,吹进他的鼻观来;也没有迷人的笑声,送进他的耳朵去;但在他的灵感上,却自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情趣和舒适,使他不由不看得出神起来。
“哙,三哥!像这样办一个女学堂,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他情不自禁地向胡会长问。
胡会长是知道他的心意的,恐怕不就阻止,也许他再会问出更难听的话来,便忙着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一面竭力压住了声音回答:
“到你真要办的时候,咱们再商量吧!”
但安静得不到四五分钟,袁宝藩又耐不住了。
“老胡,你瞧第三排上第五个长得多么叫人欢喜啊?”
胡会长只能用力把头一摇,给他一个不睬。
“呀!第七排上有一个也不错!”袁宝藩却还是张大着一双色眼,尽量在那些少女的中间,猎取他理想的目的物。
一阵掌声之后,汪教育局长慢慢地打讲台上走了下来,洪教务主任站在礼堂的一角,高音喊出了“来宾演说”四个字。在今天到会的来宾中,当然要算袁道尹是地位最高的一个,侯校长便特地走到他面前来,恭而敬之地说:
“请袁总办训话。”
这可真把袁道尹难倒了!他可以在大庭广众之间老气横秋些陈腐轶事,倒是津津有调满不在乎;可是今天要他正正经经的走上讲台去演说一些现时代的说词,这一世他是没有希望了!而且即使他能够演说,今天他也不愿意,因为他坐在来宾席上,他是可以恣意饱看为目的,踏上了讲台去,多少总得说几句,眼睛就要受到限制了。
“不行!我是跟着人家来玩儿的,要说话还是再让会长来上一段吧!”他语无伦次地回答。
这种话教一个跟社会素少接触的老处女听了,简直不能理会,侯校长差不多窘得无法退回去了。
“侯校长,袁总办是不大欢喜说话,还是请别位上去吧!”胡会长立刻插嘴出来说,这样才把这个僵局打开了。
当别的来宾被邀请上去演讲的时候,袁宝藩的一对眸子,便在那些女学生的脸上转得更上劲了,及至来宾演说完毕,汪教育局长把几十张毕业文凭散发掉,他也把每一个比较动人的少女的脸庞认熟了。正当他在运用着他那勇于为恶的脑神经,打算思索出一个可以立刻满足他欲望的邪念的时候,忽听那站在角上的老头儿,用着沙哑的嗓子高喊道:“学生代表致谢词,”接着便从第七排上转出了一个长身玉立,不施脂粉的女学生来。
罗湘绮的身子还没有在讲台上站定,袁总办的知觉已有一半麻木了;假使胡会长的动作迟钝一些,不先用臂肘向他撞一下,警告他万勿有所举动的话,他就至少会利用他那天赋佳喉,痛痛快快地喊出一声好来了。因为对于他,学堂和戏馆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在事前,罗湘绮已把一段谢词预备好了,走上讲台,便把一方白纸捧在手里,用着很清脆的声音,慢慢地朗诵起来。
像银铃一般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打在袁宝藩的耳鼓上,使他从心底里觉得痒起来;他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看定了罗湘绮的面部;乌黑的头发,挺直的鼻子,发光的眼睛,微红的嘴唇,白中带黄,仿佛象牙所琢成的肤色,都像磁石一样的牢牢地吸住了他的心灵。但在一切的中间,却丝毫没有他所常见的妖艳的成分,只像一朵供在佛座前尚未开放的莲花。
“好三哥,我的眼力不佳,快给我看一看这姑娘叫什么名字!”袁宝藩急得来不及的凑在胡会长的耳朵边问。
“她身上又不写什么名字,叫我打那里去看啊?”被问的人立刻把他驳回了。
“那一张单子上少不得总有她的名字写着吧?”袁宝藩把墙上贴的一张秩序单,当做了戏馆里的水牌,便把手指了一指,重复向胡会长问。
胡会长是一位头脑机灵的一个,他瞧袁宝藩这样指手划脚的胡闹,已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实在太不成话了,便忙着把身子向他靠近一些,爽快对症发药的送了他一颗定心丸。
“老兄弟,这有什么急的?你心里想的事都有办法,现在还是安静一些,待俺回去之后,一定给你出主意!”胡会长用极低的声音,凑在袁宝藩那颗几十斤重的大脑袋边说。
他倒不是存心哄骗他,当天下午,他就往马科长那里去,开始给袁宝藩办起正事来。
“可是……可是……”马科长听胡会长说完了一篇鬼话,便用手捻着唇上一簇短髭,迟疑不决地说:“兄弟前年在京里就听人家说袁总办府上已有好几位太太,怎么说要续弦呢?”
胡会长还不曾回答,袁宝藩自己先开口了。
“那儿来的话!”他因为正有事要求教人家,便显得毫无架子地堆着笑说:“老兄别缠错了门子!我可以给你发誓,谁娶过老婆,谁就是忘八蛋!”
说得马科长几乎大笑起来,尤其是早知道他家里已有一妻二妾的,胡会长更有非笑不可的困难。
“老袁想娶个女学生,连混蛋也顾不得了!马大哥,还有什么说的,快成全了他吧!”
袁宝藩也不想老胡这话是存心骂他,听了反嘻嘻哈哈的裂开着一张大嘴尽笑。
现在马科长却没有工夫再笑了,他的脑神经已得开始动转起来,因为这对于他的亲戚侯校长,果然是一个相当困难的题目;但近来汪局长对他所发生的一些误会,已使马科长的禄位有了不稳的现象,要设法挽救,胡会长当然是一位大力王菩萨。难得胡会长为了袁宝藩的事,先来求教自己,这样好的机会,如何能够轻轻放过呢?
“我的地位不保,侯老表姐的校长也就不用想再做下去;为了两个人的禄位,即使题目再难一些,也得硬着头皮把它答应下来。”马科长这么一想,便不再推辞了。
他和侯校长是姑表姊弟,又且利害相共,当然是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当天晚上,马科长便把侯校长请到自己家里来,开始讨论进行这件事的办法,马科长的夫人也特地被邀列席。
马科长先把方才和胡会长会谈的经过,一起告诉了侯校长,仅仅因为急于希望事情能够成功的缘故,没有把自己对于袁宝藩是否失偶的一点所怀的疑虑说出来,并且还故意帮着袁宝藩解释了几句,藉以扫除他那五十二岁的老表姐的猜疑。
“事情倒是很好的。”马太太顺着她丈夫的口气说:“一个女学生能够嫁一位总办做续弦,那就够她受用了!”
侯校长的一张瘦削得像干枯了的橘子似的脸上,也略略透出了一丝笑意。
“不错,事情倒是很好的。”她习惯地用着很低的语音说:“上个月里,罗湘绮的父亲也曾写过一封信来,请求我待湘绮毕业之后,替她设法找一个位置,或是留在母校里,随便干一些事,只望能够依旧供给食宿,别无他求。因为这位老先生自己已失业了三年,儿子又害着肺病,正在杭州一门亲戚家里休养,所以家境非常困难。
“那末这件事就容易说了!”马科长很兴奋地插嘴出来说。
“问题不在她家里,而在她自己。”侯校长摇着头说,“因为这个女孩子外貌虽是很温柔,心地却非常高傲。前几天,已曾给她找到过一处门馆,也有三十元一月的薪水,她却坚持着不愿干,理由是不愿伺候富贵人家的孩子;她只希望当一个小学教师,挣几个钱,补助她父亲,待父亲有了事,或是她哥哥病好之后,她还想自己积一些钱,继续升学。所以这件事要是直接跟她自己去商量,我想十九是不会成功的。”
马科长的心上,顿时觉得一冷。
“那末就请姑娘去跟她父亲说好不好?”马夫人很热心地建议着。
“这……这可有些不便吧!”侯校长是个老处女,对于男女的界限,不免还是看得很重。
“她没有母亲吗?”马科长捻着小胡子问。
“是一个不能行动的瘫子。”侯校长很感慨地说:“论起实情来,她家的确很可怜,要是不让湘绮嫁一个有钱的丈夫,简直混不下去。”
“所以说,我们也不专为自己,一半倒是为了她!”马科长悲天悯人地说。
“那末请她父亲到学堂里去谈谈行不行呢?要是姑娘一个人不愿意,反正我是整天空着的,就让我来伴你怎……?”
“慢些!”马科长突然打断了他妻子的话。“你去有什么用?我倒想出一个计划来了!只要表姐先写信去,把这位老先生约到学堂里来,一切话都可以让我跟他说,而且我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教他答应的!”
侯校长低下头,默默地想了好一会。
“这样办自然是好的。可是在袁总办那一方面,你也得跟他们说一个定当,告诉他们聘礼是不能不从丰的,而且将来结婚之后,罗家的生活,都得由他担任。这样我们对于湘绮,才不失为是一片好心。”
隔了三天,罗老先生便当真应着侯校长的约会,上省立女师来,跟马科长侯校长两个足足谈判了九十多分钟。
其时罗湘绮已从学校里搬回家里去了,侯校长写给她父亲的信上,虽没有写出为着什么事情,但这是不难猜想的,因为湘绮也知道她父亲曾经为了自己的出路求过侯校长,那末侯校长的来信约谈,照她的估计,当然也总是为着职业问题的缘故。
她从父亲出门的时候起,便坐在母亲的病榻边一刻不离的伴侍着她。母亲近来是显得更衰弱了,心境不好和没有充分的营养,便是两个最大的原因。虽然湘绮还是昨天才回来的,她母亲很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但精力的疲乏,已使她连说话也感觉非常困难。
“……这是第一件难事……。”母亲很吃力地挣扎着说:“舅舅也……来过……三封信……了。说你哥哥的……的病……现……在不赶快……治好,……以后便没……有……希望了。”
湘绮的面前,便立刻现出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青年,就是她仅有的一个哥哥。但她能够怎样帮助他呢?纵然做一个小学教师,也没有钱好给哥哥医病啊!
“家……运坏透了……!”静默了半晌,母亲又继续喘息着说:“……你爸爸……托人找了……半年的事,……到现在……还是……没有下……文……。”
其实这些也不用她老人家说,当湘绮昨天从校里搬回来的时候,一瞧家里那样破败的情形,心里便很清楚了。她记得自己房里一共有七八个箱子,现在却只剩四口了,问问那个从小买来的哑丫头,她把大拇指和鸡指做了一个圆圈,湘绮也就明白这是送进长生库去了。
对于家境的困难,湘绮当然是一筹莫展的,因为她只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少女,除掉读书识字之外,能够做的事委实太少了!
“希望今天侯校长找爸爸去,会有一个好消息给我们。”她竭力想安慰她的病母。“只要我能挣上三四十块钱,家里也就可以宽裕一些了。”
母亲的憔悴的脸上,勉强透出了一丝苦笑。
“告诉……你!……路大奶奶……今……儿又要……来了。”即使是苦笑,也不能在母亲的脸上逗留多少时候,不到一分钟,便立刻消灭了。
“我们欠……她的……两百块钱,……已有……半年多……不曾……给……她们利息,……脸上……真说……不过去。……”
湘绮看着母亲那一副愁云密布的脸庞,差不多已把她这次毕业考第一名的欢乐全扫空了。
“但也……也不能……怪……你……老子。……”母亲眼泪汪汪的说:“他……每晚……给……人家……抄……书,……时常抄……到……半夜里才歇……歇手,近来眼……睛……已有毛病……了。”
一阵酸楚,突然涌上湘绮的心头,使她也不由不伤感得饮泣起来。
她记得四年以前父亲送她进女师的时节,穿的是一件已经做了两年的夏布大褂;可是今天,当他应着侯校长的约上女师去的时候,她很清楚地看见他身上披的还是这件旧大褂,黄得像蜜蜡一样,而且有几处已经破碎了。他老人家几年来生活的困苦,这一件大褂已经足够说明。
哥哥在四年前原是很壮实的,虽然已被送进一家绸缎庄去充学徒;而现在呢?却已成了一个时时吐血的病人了!
“你老人家千万休息一会吧!待父亲回来,一定就有好消息了。”湘绮知道每天下午,母亲总得睡一两个钟头的午觉,——这是她所能得到的唯一的滋补品——便竭力劝慰着,使她暂时忘掉一切的痛苦,慢慢地闭上眼睛睡去。
湘绮自己却还在炕沿上端坐着,一面替她母亲驱走蚊蚋,一面深深地思索着。
她开始怪怨自己了!前几天,侯校长给她介绍的一家门馆,她实在是不应该那末固执地拒绝的;假使接受了的话,现在至少可以使母亲心上宽慰一些了!
其次她又想到一个同学的好意,想把她介绍给她哥哥,答应把资助升学和负担一家生活做条件,在那个时候,她觉得真是一个很重大的侮辱,至少限度,也是一个滑稽的笑话。但现在看看家里的情况,以及父亲和母亲的痛苦,她不禁略略有些后悔了。女人本来是要出嫁的,如果能够因为自己的出嫁而有益全家的人,那末即使带一些被动性质,实在也没有诅咒的理由。
“哥哥的病现在不赶快治好,以后便没有希望了!”母亲的话,不断的在她耳朵边响着。
哥哥是父亲的独生子,也是她从小到现在所有的一个最好的伴侣;他上杭州养病去的一天,湘绮为着他足足哭了三四个钟头,连夜饭也没有吃。这样一个仅有的手足,如果真让他一去不回的话,她心坎上一定要有一条永远不能填平的创痕了!
“但愿侯校长能够给自己找一个位置,那末就可预支半年的薪水,寄给哥哥去做医疗费了……。可是不知道爸爸今天谈得怎么样……?”湘绮的心里不停的这样想。
爸爸终于回来了,满头大汗,显得很兴奋的样子;但兴奋之中却又带着一些很奇特的神气。
“爸爸,校长给我找到了事情没有?”罗老先生没有走进屋子,她已来不及的询问着;可是诧异得很,她连问了三句,爸爸还是没有回答。最后才含糊其词的说:
“停一会再告诉你!”
接着,罗老先生便借了一个缘故,把湘绮支回她自己的屋子去,然后像商量重大事情一样的和他夫人密谈起来。
湘绮怀着满肚子的疑问,在自己屋子里蹀躞了好半晌,直到那哑丫头再来请她进去,她还想不出是什么一会事。
最奇怪的是母亲的脸上已突然透出了一种很难得的光采,心里似乎非常的高兴,但坐在一张方桌边的父亲,却显得很尴尬而又迟疑不决的神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使湘绮百思莫解了!
“方才侯校长找我去,顺便还会到了马科长……。”父亲开始向她说。
“马科长……?”湘绮越发觉得奇怪了。给一个女师的学生介绍位置,她想无论如何也没有惊动一位科长的必要。这究竟是什么一会事啊?
“不错,是马科长。”父亲接着说,“但不是给你找位置,他们是要给你做媒的。”
湘绮的心开始跳起来了,但母亲脸上的笑容,却已格外的明显了。
“男家是位总办袁宝藩。论他的名位当然是无话可说的,因他在中年丧偶,到现在年岁已老,为着子嗣打算才又想起续弦的念头,不过年纪比你大了一些,或许……。”父亲感到很困难。“或许你要不欢喜吧?”
“……”湘绮涨红了脸,没有回答。
“年纪大一些,只要人品不错,真的前妻已死的话,做续弦的话,那是没有关系的。”母亲躺在床上插嘴着。
“这一点我曾经问过好几次,他们都一口给我保证。”忠厚的父亲,毫无疑惑地说,“并且侯校长是深知我的家境的,所以当场已经给我说明,不久就要替我在教育厅弄一个位置,待到绮儿正式过门之后,女婿答应在天津另外找一个公馆,大家住在一起。算来件件都好,只是女婿年纪大一些,未免委屈了你。”
“绮儿,只要你肯答应一句话,这个月里他们就要行聘了。”母亲的心里似乎早已相当的焦急。
“我……是……”湘绮红着脸,实在不好意思说什么话。
“据马科长说,这是袁总办在你们举行五周年纪念会的那一天,亲自把你看中的。”父亲补充着说明。
湘绮在那一天,虽然也见到几个来宾坐在来宾席上,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态度最恶劣的大胖子,就是存心想吞噬她的袁总办。
“他大概有多少年纪啊?”挣扎了好半晌,她才忍不住这样问。
“其实也不过三十多岁。”母亲抢着回答。
“三十多岁?”这倒大大的出乎湘绮的预料,她记得那天所见的几个军人的年龄,最少的也有四十多岁了。“最好请爸爸先去要张相片来看看。”
母亲好像还嫌多事,便又用着很沉重的声音说:
“孩子,事情是……一定……好的……第一件……他们的……聘礼……送……来,你大哥看病的费……费用,便不愁……了。你……何必……三……心两意呢?”
但父亲却赞同湘绮的主张。
过了一个多礼拜,罗老先生便从马科长那里带回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张三十多岁,穿着便装,相貌很清瘦的男子的照相;一件是教育局第二科科员的委任状。
湘绮对那照片注视了好半晌,十分怀疑的说:
“这个人好像是那一天我没有见过的。”
“也许穿着洋装和穿便装有些不同,假是绝对不会假的!”父亲从旁解释着。
事情便像这样决定了。
四十天之后,就由胡会长做证婚,在天津最大的一家菜馆里,演出了一幕类似滑稽剧的婚礼。最神奇的倒还不是这一个婚礼,而是那位善变的新郎:照片上的本来是一个三十多岁,长相很清秀的人;隔了两个月不到,却已变成一个四十多岁,身材又高又胖,半像牛,半像猛虎的大汉了。
罗老先生像哑子吃了黄连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倒是那个功成名就的马科长,却还堆着满脸得意的微笑,若无其事的在礼厅上和他周旋着。
同时,才从破屋里迁到金碧辉煌的新居中去的罗老太太,也在极度得意之余,碰到了一些没趣。
“哟!这是我们的新姑爷啊!为什么还不上那边去呢?”她在一张软榻上躺着,眼看那个照片上的人,很忙乱地在屋子里前前后后的招呼,直到吉时已过,还不见他上举行婚礼的所在去,便悄悄地向袁总办从北京带来的一个老妈子问。
“这是我们的七爷啊!老太太,是新贵人的大侄子。”一个出乎意外的答复。
“什么……话?”半身不遂的罗老太太,几乎就想从软榻上跳起来。
“他是我们老爷的侄儿。”老妈子又重复了一句。
罗老太太睁大着一双眸子,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恰好袁绍文又从门外走过。
“对……不……起……!”罗老太太用足了所有的力气,向那个老妈子说:“请他进来,……我……有话请……教……他……。”
老妈子便立刻抢到门口边去,高喊道:
“七爷,请你来一次,三姨奶奶的老太太,有话给你说咧!”
然而待袁绍文跨进屋子时,罗老太太已说不出什么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