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马上要下种,凭指标供应的化肥没有货。有后门的人能买到议价化肥,可那价格却不是这里的庄稼人能够承受得了的。承受不了也得承受,咬咬牙,再卖掉存下来准备在五荒六月里接口的粮食,节气不等人,眼看春完夏来,地不能撂荒啊!
这时候,庄子里传来一股风:千户营的人埋死人时,从莫吉沟里挖出了两个大口红泥陶罐,叫一个从西宁到千户营收购古董的人看见后,摔下三百块票子拿走了。临走时留下话,过几天他还要来,这种东西有多少他要多少!
消息传出,千户营、巴罕庄、麻尼大庄的人们如一窝风卷进了莫吉沟。
维党把这个消息告诉纪国保,纪国保马上想起来了,那个地方是有那种红泥陶罐。那是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时候,他们曾到莫吉沟里开过荒。他再也清楚不过地记得,当时在一个地方挖出了不少死人骨头,而且每个骷髅头的两旁,都一边一个地放着两个红泥陶罐,有的红泥罐上还有像用毛笔画上去的黑花纹。没有人敢动这些和死人骨头在一起的东西,只要一出现,他们就一顿铁锨撅头把那红泥陶罐连同骷髅头砸成粉碎。
“人们没球事干胡偏的吧?买醋调饭哩,买油点灯哩,谁疯了,花钱买那种东西干啥哩?那种死人堆里的东西,不要说用手拿,看一眼也让人做瞎睡梦。”纪国保不相信。
“满庄子的人都去了,莫吉沟里像在赶庙会,听说昨天千户营和巴罕两个庄子的人还为争地盘打起来了呢。”维党说。
“那你们两个也去看看,要是真有收那种东西的人,你们也试着挖挖,挖两个卖了,倒比搞副业的强。怪球子的,这世道越变越叫人揣摸不透,活人发开死人财了。没球事干了,人们要那个晦气啦啦的破泥罐子干啥!”
弟兄两个这就扛了铁锨撅头也匆匆地朝莫吉沟赶去。
然而已经迟了,满沟的人把所有的地方全占了,并划出了各自的界线,不要说挖,你就是站在旁边看看,人家也要急眼。
今日的莫吉沟就像马上要开始一场战争,人们在各自划定的势力范围里紧张地挥动铁锨板摄像在挖躲藏自己的战壕。掘出的棺板、尸骨满地皆是——这里本来就是埋死人的地方,一旦挖开那一层长着青草的土层,你就会看见在不同的时代里不同的民族用不同的方式掩埋的他们的先祖或同伴的尸骨。时间过去了多少年后的今天,这些尸骨又叫他们的子孙们掘了出来,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平时那些一说死人就浑身发麻的人们如今也不知道害怕了,只是一门心思地想找见那能拿来换钱的陶罐赶紧换点钱买化肥。
真有人又挖出红泥陶罐来了,维党维民跑过去看,挖出罐的人小心地擦去陶罐上的泥土,红泥陶罐便显得格外的鲜亮,上面有黑色的花纹,像波浪,又像癫蛤蟆的腿,还有像是某种符号……
也真有个身着皮夹克的高鼻梁中年人走了过来,他拿过陶罐看看,说:“一百块吧?”
挖出陶罐的人说:“不是二百块吗?”
高鼻梁笑笑,“要是出来的多,五十块我们也不要了。”
挖出陶罐的人说:“一百就一百,给钱!”
高鼻梁便从身上掏出一张一百元的大票塞到了挖出陶罐的人手里。那人拿过票子左看看,右看看,一副情不自禁的样子,突然,他把票子往兜里一塞,又甩开铁锨没命地挖了起来。
维党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等他们的交易完成之后,他和维民就跟在收陶罐的人后面,高鼻梁发现后面有人跟,警惕地转过身问:“你们两个干啥?”
“看热闹。”维党笑笑说。
“嘿,你们两个倒轻松,人家们为发大财快打破头了,你们还有时间看热闹?”
“我们来晚了,没占上地盘。”
“哦,那没办法。这种事是先下手为强。”他朝维党笑笑,走了,维党站在原地,看他朝前走去。
他们两个正要转身走,那人又转过身,朝他们走来,并用手示意他们不要走。维党不知这个人要干啥,便停住了,等他过来。
“你是哪个庄子的?”走近他们时,高鼻梁问。
“麻尼大庄的,阿么了?”
高鼻梁看了看维党,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气说:“给你们个发财的机会,你们干不干?”
“当然干。”维党说。
“实话吗?”
“实话。”
“那你们过来。”
维党和维民跟着高鼻梁走到大路边上一辆汽车旁边,高鼻梁小心地将那陶罐放进一个纸箱子里,用乱纸垫实了,放进汽车里,转身对他两个说:“上车。”
“上哪儿去?”
“到你们家。”
“到我们家干啥?”
“让你发财。”
维民问哥哥:“上不上?”
维党用牙咬住嘴皮想了想,说:“上!”
高鼻梁笑笑,“像个要挣钱的主儿。”
于是,他们三人上了汽车,由高鼻梁开了,不到半个小时,便来到了他们的家。汽车开到家门口,他们下了车,高鼻梁叫他们两个一人抬了一个纸箱子,他自己也抬了一个同样的纸箱子,进了家门。
纪国保一个人在家用一片破羊皮补一个烂背斗,看见他们进来,又领来个满脸络腮胡的陌生人,也不好问究竟,便将客人让进了房里。
坐到炕上,纪国保见客人不断地用舌舔干裂的嘴唇,便叫维民快去烧茶,“你先甭往锅里倒水,把锅烧红,凉冷了再烧开水。”他又叮嘱。
“为啥?”维民不解。
“这个,你不知这个阿爸是小教(伊斯兰)吗?我们的锅不干净。”
“知道了。”
“哈哈哈哈,好,好,是个交朋友的人家。我一看见你的两个儿子就看出来了,你们是让人放心交往的人。不过,你看错了,我不是回民,你们要喝就烧,用不着把锅烧红。”高鼻梁笑着说。
“这……”纪国保为自己的判断失误感到不好意思了,“还没请教客人的尊姓大名呢?”纪国保有点尴尬地笑笑。
“我姓王,叫王海民。西宁下南关人。”
“我们小姓纪。”
“纪家大哥,到你们家里来,我有这么个事情哩,莫吉沟里人们在挖红泥罐儿,我到这里就是收这个东西的。”
“你们要死人坑里的东西干啥?”
“你们不知道,如今的人喜欢这种东西,我们收上了再卖给要这种东西的人,从中赚几块钱花。”
“要这些东西的人钱多得没地方放了?”他不解地问。
“这就叫‘你爱的我不爱,狗娃子爱的是稀屎胎’,阳世大了,要啥的人都有,老哥你说哩?”
“我就想不通,死人坑里挖出的东西有啥好?又不是金子银子。这不是花了大钱买晦气吗!”
“管他呢,只要有人要,我们就赚他的钱,赚了钱你们买化肥种庄稼,我们买米粮养家小,就这么回子事,你说对不对老哥哥?”
“对对对。就这个话。把他家的,一九五八年我带了一帮子青年到莫吉沟里开生荒,把那陶罐儿挖出了多少?当时大概没有像如今这样有钱的主儿,没听说有人要买。”
“五八年你们就挖出来过?”王海民吃惊地问。
“挖出来的多了去了。”
“东西呢?”
“谁还拿那个东西?不知道哪朝哪代那里埋过人,每个死人头的两边里都有红泥陶罐儿,有的还有好几个呢,时间长了都酥了,铁锨一拍就碎。”
“天哪!”王海民哆嗦了一下,“上面不知道?”
“那时候我们给上面汇报的是每天开了多少生荒,谁没事干汇报挖出了死人的事?私下里也说过,没有哪个领导说那种东西能卖钱。”
“那老哥哥你说那个地方你们当年开荒没开到的地方还多不多?”
“不多了不多了,我们那时候把那个沟差不多翻了一遍,不过,后来有的地方挖得不深,底下可能还是有。那时候是完任务,铁锨到了就算是把荒开了,往那上面把种子一撒,就不去管,秋后里往上报产量,说那生荒地里打了十五万斤粮食,个人骗了个人的话不说,还说是放卫星呢。”
“哈哈哈哈……”他们都笑了起来。
笑完了,纪国保问王海民:“王哥,你到我们家里来——”
“是这样,我收了些货,把钱用光了,这身上还剩了两千元,我还得回西宁去拿点钱。这里有这个货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两天肯定还会来收这个货的人,我又腾不出身来。我想把这两千元钱放在你这里,你叫你的两个儿子替我去收,他两个多少钱收的我不管,到时候我从你们的手里一个二百元要。也就是说,你们拿上这二千元钱,给我十个罐就成。如果你们有钱收,收多少,我要多少,也是这个价码。”
“那我们不敢,要是我们收了,你不要了呢?不把我们坑了?”
“我要是不要了,我来拿我出钱收的货的时候,你们就把我的汽车扣下!咋个样?”
“你说的是实话?”维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老天爷,看你这个姑舅说的,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能拿上我自己的钱骗你们玩?”他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沓钱来,塞到维党手里,“数数。”
维党数了两遍,确实是二千元。
这王海民起身说:“我这就走了,你们两个拿上点馍馍也走,我把你们送到莫吉沟,你们收陶罐,我回西宁,最多三天时间,我就来拿货。可有一样,你们收的货品相一定要好。”
“啥叫品相?”维党问。
“就是没有烂的,花样多的。”
“我知道了。”
“那就快走啊!”
纪国保说:“那你们两个就去吧,给人家操上点心,拣好的收,城里人赚点钱也没容易着。”
维党揣好王海民给他的两千元钱,和维民跟了王海民出大门,坐上车返回了莫吉沟。
三天后,维党惦记着王海民要来,就叫维民蹲在莫吉沟继续收,他回家里看来了。果然,这维党刚进家门,王海民的汽车就到了。他一下车,就打听货收上了没。维党把他领到驴圈里,吊在驴圈半墙的一块板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十五个红泥陶罐。
高鼻梁王海民叫维党小心地把陶罐儿搬出驴圈外,一一察看过了,满脸喜色地拍着维党的肩膀,说:“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能干的小伙子,看样子,我的眼力是不错的。”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千元钱,塞到维党的手里,“这是多出的五个罐的钱,你先收好。我再给你一万元,你继续给我收。今天又上来了几个收这货的人,这样,你原来的价码是再收不到了。你看行情,只要人家抬价收,你就抬价收,反正这个行情我了解,到时候,你每收一个,我就多给你一百元,品相差一点的也要。记着,最好你搭一顶帐篷就去住在莫吉沟,把凡是能到手的,价格再高也不要放手,全收回来,有个买主在西宁等我,我这就拿了货走。”
纪国保要王海民进家坐坐再走,他说,买卖逼的人左转哩,没时间,有时间了我们消停再喧。他叫维党从他的汽车上拿下一堆纸箱子来,仔细地把十五个陶罐包好塞进纸箱子,又用麦草把纸箱子填实了,用绳子一个一个地捆好,放进汽车里,开了车就一溜烟出了巷道口不见了。
送走王海民,维党跑进院子就地打了两个蹦儿。这才叫发财由不得财神爷!不到三天的时间,他和维民凭着他们的三寸不烂之舌,用平均一个不到七十元的价格收了十五个陶罐,才用去王海民放下的钱的一半,还有一千块钱放在兜里没动呢,这一下王海民又给了他一千块,也就是说,这三天时间,他弟兄两个没出多少力,就白赚了两千块钱!而他去年开着拖拉机冻死人命,累死累活苦了一年,也才挣了这么点钱。
“怪球子的,把个从死人坑里挖出来的红泥罐,哪有街上卖的两块钱一个的沙罐好?又不能用,二百块一个,把钱不当钱了。就是家里有印钱的机器,也不能这么使唤钱哪……”纪国保还没想通。他脑子一转又说:“钱来得也太容易了些,这里头不会有啥麻达吧?”
“有啥麻达?这钱又不是我们抢来的。”维党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纪国保停了停说,“算了,你喝上些,给维民拿上些吃喝了赶紧去,把人家的那一万先放在家里,就拿那两千先去收,旋收旋来拿钱,拿的钱多了,出事情哩。”
“哟,我听着这两天你们家里人来人去的,热闹得很呀!”随着话音,菊花领着维军进来了,“大哥,维军奶奶病了,我从乡卫生所邀了个先生看,先生说是肝上的毛病,用藏茵陈滚了水喝最好,可乡上卫生所没有藏茵陈,不知道你们家里有没有。”她这样说着,扫了一眼维党。
“维党哥哥,我的手枪坏了,姆妈说,就你会修,你给我修修吧?”维军跑过来,把他的小手枪塞到维党手中。
“藏茵陈我们家没有,才让拉毛老爹家大概有哩,要是他们家也没有,这个庄子里就没存这味药的人家了。”
“阿大,才让拉毛阿爷手里的东西,一般人要不出来,要不你去一趟?”维党说。
“哎呀,维党哥哥,你快看看呀!”军军急了。
“好好,我看看,啥坏了。”维党蹲在地上说。
“扳机坏了。”军军说。
“哦,”维党看看扳机,“你知道扳机坏了,为啥不自己修?”
“哎呀,你咋这么笨呀你,我要是会把我塞进扳机里面的棍棍取出来,还找你干啥嘛!”
“哈哈哈哈,这个尕娃,越来越调皮了,你要你哥哥给你修手枪,你不巴结着点人家,咋还那么横,啊?”蹲在地上抽烟的纪国保站起身来,“哪,我去看看?拉毛老爹家要是有藏茵陈,我要上两根给送过去。”
“军军奶奶昨晚上做了个梦,说是梦见一群鸡追着叨维党,他奶奶说怕有啥事儿,要我给维党说。”
“有鸡追,大概是财,我要发财。”维党找了一根铁丝,从军军的手枪里捅出他塞进去的棍儿。
“你也要小心,如今的人里头干啥的没有?”菊花说。
维党看看父亲出门远去的背影,朝菊花笑笑,“你放心,这一回呀,拖拉机的贷款就还清了。”
“我是说万一我们把人看错了……”
“我倒是怕把这挣钱的机会错过了。”
军军急了,“你们两个老说话老说话,快点修枪呀!”
三十二
这两天,人们从莫吉沟挖出的东西里除了有陶线砣(纺轮),骨针,烧焦的鹿干角等东西外,还挖出了两样怪东西,一样是用陶土捏制烧成的男人们的那个胯下之物,前端有小孔,形如尿道口,两个睾丸粘接在根部,核心部分坚挺地朝天翘着,猛看去,特像孩子们用红胶泥捏出来的高射炮;另一样猛看去,是个大肚子陶瓶,细一看,原是一个大肚子女人,两个大奶浑圆饱满,小肚子底下那东西呈立体状,贼像翻开的湟鱼嘴,越看越想让人笑。
果然如王海民所说,莫吉沟里又出现了三个收陶罐的人。他们为抢购陶罐,竞相抬价,一个陶罐的价码已经抬到了三百块。而那两样东西被这三个人中的一个人发现后每件要出三百二十元收购,维党本能地觉得那是个比其它东西更值钱的,就一下子出了三百五十元从东西持有者手里抢了过来。
那个先出了价的不干了,要和维党打架,但一听维党说话是纯纯的当地人,才没敢强。他私下里来和维党商量,每件愿出两千元过手,把个维党说动了心。正要答应,又一想,人家王海民没亏了他,留下钱让他干赚,他要是把这好东西让给别人的话,就对不起人家了。既然是好货,他给王海民说明情况,王海明是不会亏待他的。他这样一想,就断然拒绝了那几个贩子的纠缠,把东西带回家,塞进南墙根的草堆里,没好意思让他阿大看。
终于,挖陶罐挖红了眼的人们为争地盘又打起来了。
先是千户营的一个小伙动手打了麻尼大庄的成娃,说成娃从底下把洞掏到千户营的那个小伙子占的地盘这面,挖掉了本属于他的一个陶罐。两个人从坑里打到地上,又拧在一起从地上滚到坑里。
千户营的人围上来要帮他们的人打成娃,结果麻尼大庄的人也围上去帮成娃,一时间,铁锨扳撅满头抡,喊声叫声和金属的撞击声混在一起,把平日里寂静的莫吉沟变成了尘土飞扬的古战场。
结果,千户营的没打过麻尼大庄的,对方的两个小伙受了伤,鼻子口里的血抹得满脸满身都是。一个小伙子手背上的一块皮被撕裂了,像娃娃的嘴一样张着,给人一种极难受的感觉。
千户营的人吃了亏,哪里肯罢休,扬言要放炸药炸死麻尼大庄的人。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双方村子里的干部出面了,经过协商调停,判麻尼大庄献出两只陶罐,用做对方伤员的医药费,此事才算了结。
麻尼大庄的老人们高兴了,你看你看,这社火一耍,老天也高兴了,就把钱往人的大门上送!死人的东西也值开钱了!
地种下去了,化肥也有钱买了,农药也有钱买了,有的人家还从城里人手中处理来了黑白电视机。
最走运的是狗得娃,他挖的地方陶罐儿最多,他也不给旁人,全卖给维党,本庄子里的人,加上他们家困难,维党不好出低价,就给他最好的价钱。结果,狗得娃用这些钱从一家人手中买来了一台半旧的手扶拖拉机。
高兴得纪国柱给婆娘说:“多亏我们挨了火神爷的罚,要不呀,哪来这财命?”
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里,维党收下了大量的陶罐,他不但用完了王海民留下来的一万块钱,还把他头一次赚的两千元和去年跑拖拉机赚来的两千元全搭了进去。他们家的驴圈里堆满了陶罐。
维党一家等着王海民开了车来拉。他们算好了帐,这些陶罐一出手,他们最少能赚两万块!
两万块呀!!
这是他们爷儿仨做梦也没想到的。
时来了,运来了,财神爷背着财来了!
维党想用这钱还贷款、盖房子;纪国保想乘机给维党把媳妇娶了,而维民则想再买一台彩色电视机……爷儿仨各自做着各自的美梦,一天好几回有事没事地往驴圈里跑。
可他们等来等去,就是等不来高鼻梁王海民。一家人开始焦急了,这时候,军军的奶奶拄着拐杖来了,进门见了维党就说:“维党哇,我昨晚上做了个梦,梦见你叫一大堆蛇缠上了,军军妈妈和你兄弟用棒子打也打不开,我急了,就喊用刀砍,用刀砍,军军妈妈就用菜刀砍,越砍蛇越多越砍蛇越多……我想着这两天你出门小心点,出个啥事儿了不好……”
菊花婆婆正说她的梦,突然间,庄子里出现了一种极难听的声音,大家跑出去一看,一辆公安专用的警车响着警笛,风驰电掣端端地朝他们家开了来。警车的后面还跟着一辆北京吉普车。
纪国保心想不好,可还没想出这不好的道理来,警车已经停在了他家的门口。先从车里跳下来两个武装到牙齿的民警,紧接着下来的是王海民。他们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眼前的王海民已不是那天他们头一次见面时的那个钱大气粗的王海民,大光头,络腮胡子也不见了,脸色惨白,两个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整个人看上去突然瘦了两圈。一副明晃晃的手铐铐在他的手腕儿上,他躬着腰站在地上时,让纪国保想到了一只被猎人逮住后扒掉了皮子的野狐。
从吉普车的另一头里下来的,却是两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一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
“就这个家?”一个矮胖的公安人员问王海民。
王海民满脸惭愧地看看维党,又赶紧把眼光移开去,朝公安人员点了点头。
“谁是纪维党?”那个矮胖的公安人员转过身问。
“我。”维党说。
“先铐起来。”矮胖的公安干警朝两个武装到牙齿的民警摆了一下头。
没等维党明白是咋回事,手铐已锁住了他的双腕,冰凉的感觉立即像电流传到他的心底,继而传遍了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为什么要铐我的儿子?”纪国保急忙跑上前问。
“你当老子的是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他和文物贩子里勾外联,非法收购倒卖国家一级文物。”
“啊?”纪国保这就脑子里轰地一响,傻在一旁了。
“你收购的文物在什么地方?”胖公安问。
“啥,啥文,武?”
“陶罐!”
“在驴圈里。”维党答。
“驴圈在什么地方?”
“在家里。”
“领我们去!”
“好。”
“张教授,李教授,你们请。”胖公安非常恭敬地说,然后回过头去对其他民警说:“不要让闲杂人进院。”
维党把胖公安和那两个教授领进家,领进了驴圈。
一大堆陶罐呈现在两个教授面前。
“天哪,天哪!”李教授想拿一个看看,又怕烫似的将手缩了回来。他像是从人贩子手中找回了丢失已久的宝贝儿子的母亲,从兜里取出手绢开始擦眼泪。
民警们在两个教授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陶罐从驴圈里搬了出来,摆在北房台基上,一个一个地往上贴专用的标签,标签上编了号和出土地点、时间。
“‘莫吉’,这是土谷浑语,意思是‘神圣的地方’。”李教授对给他当下手的年轻的民警说。
“就这些吗?”胖公安在审问纪维党。
“不是。”维党答。
“还有藏起来的?”
“嗯。”
“在什么地方?”
“南墙根里,草堆底下。”
胖公安命令民警:“你们去挖。”
那两个见不得人的东西被公安人员从草底下翻了出来。
张教授捧起那个大肚子陶瓶,拿出门外,欣赏了半天,“稀世珍宝,远古人类对母亲的崇拜和歌颂,一部凝固的母系社会史……造孽啊,这是国家一级文物,咋会落到这班人手里?”
李教授看见了那个男人胯下的像大炮似的东西,他激动地把那陶制的阳物捧在手里,声音有些颤抖地喊:“老张,你看这是什么?”
张教授用那高度近视的眼睛研究了半天,“是陶祖!也就是说,这个时期,强大的母系社会里已经出现了对男性生殖的崇拜。”
“说明当时的人们已经认识到了男性在人类繁衍中的重要地位,母系社会的统治地位开始动摇……”
听着两位教授的谈话,维党像在听一部大书。
他们在上学的时候能把《毛主席语录》和“老三篇”倒背如流,却没学过历史,他们的历史教科书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胖公安看见了那两个怪物后,使了很大的劲才忍住了笑。他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东西,头一次听见教授们发这样的宏论。亏得是在这里看见,要是他在别的场合看见这两个怪东西,他一定会当成流氓们用的淫具,命人砸个稀巴烂。
“有没有再藏起来的?”胖公安复又严肃起来。
“再没有了。”
“那为啥要把这两件藏到另外的地方?”
“那两件……不好看,……拿不到人前。”
“你说啥?这个不好看?告诉你,这是罕见的一级文物!你看,这比例,这造型,它所隐含的超量信息……”张教授急了,“这简直是,哪有这样评价这举世罕见的文物的……”
胖公安把张教授劝到了一边又转过身说:“你听见张教授的话了没,这些文物都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你们要是敢再藏一件不说,让我们搜出来,叫你小子蹲一辈子监狱!”
“全在这里,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国家保护的文物,老百姓挖出来卖,王海民叫我帮他收一些,他给我钱,我就收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不信你问王海民。一个月前他从我这里拿走了十五个,这是我后来收的,等了他一个月,他也没来拿……”维党说着,不习惯地动动被铐起来的手。
蹲在一边的王海民用他那已变得沙哑的声音说:“他们说的是实话。”
胖公安喝道:“闭上你的嘴!我问你了吗?”
王海民立即把头塞到了裤裆。
彩陶被精心装进专用的箱子里,小心地抬上了车。
胖公安对一直像个被人打傻的公鸡一样蹲在院坑里的纪国保说:“你帮他把他的铺盖放到车上去。”
“你们,要把我的儿子带走?”
“废话!快一点。”
“可我的儿子他……”
“他的问题我们会搞清楚的,你放心,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可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维民,把你哥的铺盖卷好送到车上去。”纪国保有气无力地说。
维民把他哥的铺盖卷了出来,胖公安看了看,说,“没有皮大衣吗?再给他拿一件皮大衣,他去的地方不是招待所。”
维党走到警车前,在他要上车时候,觉得小肚子涨涨的,就对押解他的人说:“我想解手。”
民警用眼睛征求胖公安的意见。
“让他解嘛。”胖公安说。
民警打开了手铐,“就在那个墙根里尿。”
维党走到民警指定的墙根里解开裤带站了大半天,一点尿也没尿出来。他只好勒了裤带,走到民警前,伸出了双手。
“咔嚓!咔嚓!”铐子又咬住了他的手。
“你别乱动,这是马牙铐,越动越紧。上车。”民警说。
警车开动,当警笛又响起来的时候,维党从警车里看见军军跟在车后面又哭又喊,站立在墙根里的奶奶像一个面袋子一样倒了下去。
他使劲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他想起了奶奶梦见的那一群追着叨他的鸡和那些缠在他身上的蛇。他打了个寒颤,立即觉得身上冷得发慌。
警车响着刺耳的警笛向村外驶去,留下一路的尘土,如一条黄龙在路上翻腾了一阵后,不见了。
三十三
一个月后,维党从拘留所里出来了。是张军接出来的。他。对维党说,你老爹在外面等着呢。
在拘留所里,他反复交代了他收陶罐的经过,收到陶罐的数目,另外几个收陶罐的人的特征等。公安部门搜捕这些案犯时,他被命令出面帮助确认。胖公安说,算你小子命大,陷得不深又有立功的表现,要是你卷得再深一步,就得有要把牢底坐穿的思想准备。
审查结束,所有的陶罐没收为国有,罚款二千元,通知纪国保,交款放人。纪国保跑到乡信用社好话说尽,贷款二千元,在限期内交到了公安局。
走出拘留所,维党看见站在门外的不但有他的阿大,还有菊花。
维党并不知道,为了他,菊花去找了马县长,马县长给公安局打电话过问过他的案子。
马县长打电话给法院,不光是为纪维党。法院准备查清案子后再到参与陶罐挖掘的各村里查清哪些人参与了这次行动,然后没收其非法所得,再施罚款。
马县长和法院院长商量,这起案子的主要案犯是王海民等文物贩子,老百姓并非故意所为,再说了,农民们已经把钱用来买了生产资料,再去没收,也没钱,只能给农民的思想上带来混乱,经济上造成负担。马县长说,是不是从正面宣传一下,给群众好好讲讲法律知识,文物知识,更能起到教育他们的作用?
法院经研究同意了马县长的意见。
看见维党从拘留所里走出来,菊花的眼里满是泪花儿。纪国保上去拍了一下维党的肩膀,什么话也没说。
张军打开他开来的北京吉普车门,让纪国保坐在前排,叫维党和菊花坐进后排。车开动后,又扔给了维党一张报纸。维党接过报纸,两行醒目的标题映入他的眼帘:
湟水谷地发生一起严重盗墓事件
莫吉沟原始墓葬群遗址惨遭破坏
特大文物走私犯王海民日前在广州落网。公安部门缴获了一批属国家
一级文物的彩陶,并没收了他倒卖彩陶的非法所得十六万元。公安部门和
文物部门相配合,在短短几天的时问内查清,这批彩陶出土于湟水谷地的
莫吉沟原始墓葬群遗址。
近一个时期,在文物走私贩的煽动下,该地区千户营、麻尼、巴罕三
个村及从其它地方赶来的千余名农民麇集莫吉沟,疯狂地掘毁了新石器时
代的氏族墓葬上千座,盗走毁坏随葬彩陶二千余件,使这一遗址遭到了毁
灭性的破坏。
短时间内,大量的彩陶通过走私便流入了香港、纽约等地,当地华侨
痛心地说:“走私活动使中国失去了它的文化遗产的重要一部分”。
据悉,该墓葬群早在一九五八年就发现了,当时的开荒者就毁坏了大
量陶罐及其它珍贵的出土文物,而干部群众无一人向有关部门报告过此事。
考古学家及文物保护专家们联名上书有关部门,强烈要求严厉打击文物走
私的犯罪活动,严惩文物走私犯,并向群众进行文物保护教育,确保国宝
不再流失和毁坏。
此案正在进一步审理中。
“谁知道挖死人坑里的东西要犯法的?我当了几十年的干部也没听人说过。五八年毁掉了多少?也没人管。这一次可好,事情也出了,上头也来人了,还来了那么多的人,把那些烂陶罐的碎片也捡走了。还从百姓手里收那些没人要的线陀、烧焦的鹿干角、婆娘们捡了去缝麻袋的骨针、像斧子的石头片。”纪国保说。
“他们说,那一个陶罐就值好几万。早知道,你拿两个藏到我家就好了。”张军说。
“那连你也得进去。”维党说,“唉,这一下,把年时(去年)挣下的两千元填进去了不算,又欠了两千。”他叹了口气。
“就算是折财免灾吧,人出来了就好。”纪国保说。
“那个王海民怕是要吃枪子儿了。他的心也太黑了些,才卖掉了几个,就赚了十六万,要是把你给他收的那些全倒出去,那还不成百万富翁了。”张军说。
“我最气的是我们庄子里的那些人,你收了他们的多少陶罐,人人家家用卖陶罐换来的钱买了高价化肥,有的人家还买了牛、驴。狗得娃还从一个人的手里买了一辆半新的手扶拖拉机。”菊花说。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还得感谢你呢。”张军打断了菊花的话。
“感谢?屁!等着去吧!你被抓走了,他们谁来看过你?还到处说,公安局要枪毙你……”菊花说。
“人到这个份儿上了,也免不了有人往裂口里打楔子,瘸腿上使绊子。只要人出来了就对了,”纪国保叹口气,“有一件事,本来想给你说,又怕你受不了。”
维党问:“拘留所都蹲过了,我还有啥受不了的事,你就说吧。”
他老子说:“存姐子家把我们的定婚礼退回来了。我估摸着不是存姐子的意思,是她阿大的主意,他们想是你这一次出不来了。”
维党“哦”了一声。
菊花说:“我早知道那一家人不地道。”
“这也没有啥,访亲的嘛,一家门闭,百家门开。天不杀无路之人,阳世上总有想给你当媳妇的姑娘哩。”纪国保说。
维党说:“我这一次算是脱了裤子推大磨,做了个转圈儿丢人的事。”
菊花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她悄悄地捏住了他的手。
一股热流涌入维党体内。一个月来,菊花几乎几天就来一趟拘留所,给他送吃的,送换洗的衣服,每次来了,都泪汪汪地说,地种上了,水浇过了,维民也上学去了……你奶奶为你的平安天天在菩萨面前磕头上香,军军哭着要来看你,我没领,我不能把孩子领到这个地方来……
……
“这一次你栽得太狠了,你要是背着铺盖自己走回去,你再也甭想在你们的那个村子里抬起头来。我开车送你回去,村里人就不敢说啥,他们还会以为你成了个啥人物呢。”
“你这个鬼头!”维党骂。
“你别表扬我,这主意是菊花出的,她到我家给你做饭,说了好几回。”
维党看看菊花。菊花用手指掐住他的手腕咬了牙暗中使劲,他知道菊花这是在倾吐她的满腔怨气,就阅了眼不动,任她将全身的力气使完。
菊花不掐了,她又轻轻地揉她掐过的地方。
维党反过手捏紧了菊花那因过度劳动而变得粗糙的手。
“我们再打听一家。”纪国保没头没脑地说。
“打听啥?”维党问。
“媳妇。有个臭猪头,就有个囊鼻子佛爷,我就不信你还说不下个媳妇。”
三个人全笑了起来。
车突然颠了一下,把菊花颠到了维党的怀里,两个人的脸碰在了一起。菊花的脸立即红到了脖子根。
“对不起对不起,”张军说,“我没见前面有坑。”
车到村头时,菊花要张军把车停一下。
张军停了车问:“你要干啥?”
菊花从车上下来,“你们先走,我到我们家的地里看看就来。”
“这两天的地里有啥看头?”纪国保觉得奇怪。
菊花笑笑,就朝前走了。她不想给他们说她坐在车上和维党一起进村,人们看见了要嚼舌根。
“大伯,你也和维党换个位置,叫维党坐到前面来。”张军说。
“这是干啥?”维党说。
“叫你换,你就换,你不知道吗?在中国,有身份的人都坐助手位。”
“你小子反了,想当年你老子抗美援朝回来,也没你这么神气,自个儿背了背包进的庄子,要不是看着你小子能老实交代,立功赎罪,再加上人家马县长保你,有你小子坐小车进庄子的日子?”
“马县长?是他保我出来的?”
“那可不。”
“他,他咋知道我的事了?”
“屁大的个县城出了这么大的事,当县长的能不知道?再说,菊花还去找过马县长。”纪国保说着下了车,和儿子换了座位。
“维党和那些流氓们不一样,他是被坏人利用,不知者,不为罪嘛!”张军一轰油门,挂好档,松开离合器,小车便进了麻尼大庄。
“把腰挺直点,车窗玻璃放下来,笑着朝人们打招呼。”张军一边摁汽车喇叭,一边对维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