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夜里下了一场雪。雪不大。一寸来厚。
天刚麻麻亮,纪国保就起来了。昨晚上他出门解手时,看见雪已经开始下了,就嘟囔:现在的天,这哪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嘛,说下就下了。他穿好衣服,出门拿过木锨、栽把(有木柄的大扫帚)扛在肩膀上,爬梯子上了房。
下雪扫房,这是青海农家的一项特殊工作。青海高原少雨,农家的住房均为平顶泥封,没有挂瓦的习惯。因为房脊平而展,一面房顶就是一方晒粮晒柴草的好场地。天好的时候,老人们上房顶抽烟晒太阳,晾晒柴草。女人们闲了做针线,也喜欢上到房顶上,因为墙连墙,房连房,他们就把刘家娘娘、马家姐姐的也喊上房来,围一块儿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聊天看风景。中午晚上主妇们做好了饭而男人还不回来,她们也上到房上喊:“尕保儿的阿大——喝来!”
内地人初进湟水谷地,看见这平顶房甚为奇怪,就编一顺口溜:“青海好,青海好,青海的房顶上能赛跑。”这样的房顶有许多好处,就一样不好,爱漏。
夏天下完雨,待房顶上能站人不粘脚时,就得由人拉了专用的房碌碡来回将房土“骨碌骨碌”地滚压瓷实。要不然,再来一场雨,那房非漏不可。冬天下了雪,在太阳没出来以前就得把房顶上的雪扫干净,否则,太阳一出来,晒消了雪,雪水就渗进房士,晚上再一冻,那房土便发虚了,任你如何处置都要漏水。唯一的办法,就是揭了原有的房士重新上房泥,那又是一项费人费力的大工程。
“唰——唰——”纪国保一裁把一栽把地扫。
不一会儿,各家的房顶上都出现了扫雪的人,他们边扫边大声地谈论着这场雪,大人小孩的嘴里都在喷着热气。女人们开始烧早饭了,每家的烟囱里又都冒出浓浓的烟来,一股股的烟扶摇直上,最后结集在霍儿岭,渐渐地,霍儿岭就拦腰勒了一条淡蓝色的带子。于此同时,从各家各户的厨房里飘出了一阵阵焦洋芋的诱人的香味儿。
维党和维民一个人在扫院子里的雪,一个在扫巷道里的雪。纪国保停下扫帚朝巷道里喊:“维民,叫你哥哥扫,你烧早饭。”
“嗳。”维民答应着,进了院子。纪国保看着儿子进了厨房,蓦地觉着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就在这同时,他下定了决心,过两天去巴罕里,找他的老姐姐,把老姐姐小叔子的姑娘给维党定下来。
当娘娘的疼她的侄子,骂纪国保不会当老子,娃娃老大不小的了,连个媳妇也说不给。她物色好了自己家小叔子的姑娘存姐儿,存姐儿虽然长得粗短了些,当老子的也没让她上学念下书,但人踏实,干活不知道偷懒。一个姑娘家,有这些好处就对了,庄稼人又不吃字儿过日子,念没念过书的没什么。她就和她的弟妹拉了话,人家也有结这门亲的意向,便带话给她的兄弟,带了维党去相亲。
纪国保给儿子一说此话,维党急了,说死也不去,问了半天为什么,他说他不要没上过学的。当老子的一时性起,骂儿子:你有本事娶个大学生回家来放在堂间柜上当娘娘供着!儿子一甩头出门走了,气得他拿起一个茶杯要摔又没舍得。
这一年过去了,儿子也没个动静,他当老子的明白,这小子的脾气虽然和他一样强,可他没有自己寻媳妇的本事。他本来想着让这强小子熬两年,让他知道没媳妇的苦处,转眼一想,算啦,家里没个女人就不像个家,也不和儿子一般见识,就想着找个便当的时间给儿子把这门亲定下来,再凑上些钱,最迟明年就娶过来。
对,吃早饭的时候就给维党说,不去不成,啥事都由了他还行?纪国保这样想着,扫完房上的雪,拍拍自己的衣服,扛了木锨、栽把就要下房,猛听见一阵尖利又刺耳的猪叫声。纪国保心里一惊:这是谁家,腊八过了才几天,就宰猪?他侧耳听了半天,终于弄明白了猪叫的声音来自成娃家。
十四
成娃是神娘娘的螟蛉之子,是神娘娘从千户营她娘家嫂子的怀里抱来的。
神娘娘的哥哥家家境困难,养个母鸡不下蛋,可那嫂子却是生育能手,两年生三个,八年生了十一个娃娃,还没有要停住的迹象。死了两个,又把五个换了粮食,一个娃娃换一麻口袋杂面、两背斗洋芋。
神娘娘家是贫农出身,解放后翻身当了主人,没有人剥削了,就是吃不饱肚子,是麻尼大庄的贫困救济户。想当年她从她嫂子的手里抱成娃的时候,也说好的秋后里给嫂子送去一麻口袋杂面,两背斗洋芋。到了秋后,神娘娘却拿不出这些东西。嫂子翻了脸,撵到麻尼大庄小姑子的大门上来,骂小姑子克死男人骗人钱财死没天良活该的断子绝孙,直骂得三佛出世,九佛涅槃。骂完了,一地里没个商量地要抱走她的孩子。
那时候的神娘娘叫火神姐,还不会发神弄鬼地挣钱,家里的那点面要是给了嫂子,她和孩子就得饿肚子。可是,她又舍不得孩子,只好啼哭着跪在她嫂子面前求情。这当嫂子的虽然嘴上不饶人,却也是贫下中农苦出身,心红根正,不是黄世仁、穆仁智那类非要逼出人命的黑心地主老财。贫下中农心贴心,骂完了,又哭着说,不是她当嫂子的认财不认亲,家里断了顿,锅口儿朝天碗口儿戳地,实实的没了一点儿办法。见小姑子涎水一把眼泪一把地求,心又软了,宽限了她半年的时间。然而,赶神娘娘把那一麻口袋杂面,两背斗洋芋给她的嫂子还清,成娃已经五岁了。
纪国保应该叫神娘娘嫂子,因为神娘娘是他的党家哥哥纪国安的媳妇。
神娘娘做姑娘时名叫火神姐,所谓火神姐,就是“祈求火神爷保佑这位姑娘一生平安”的意思。姑娘家时,火神姐长得阔脸大鼻,额下刻着两条刀眉,咧嘴一笑,露一口类似城墙垛口状的大黄牙,且腰圆腿粗,声如洪钟。到待嫁的年龄后,虽经父母多方打听,却无一人敢于问津。一拖拖到年过四七,差点攀上“而立”之年的高峰,才找到了主儿,这主儿就是纪国保的党家哥哥纪国安。
纪国安自小儿得了痨病,长到三十岁,身高一米四二,骨瘦如柴,曾创下连续咳嗽一百二十五天不断头的记录。因父母双亡,哥儿弟兄们又不愿意被他拖累,便让他一个人住在祖上留下的三间破房中度日。
纪姓党家儿的老人们看不过眼去,动员同姓党家儿们各家凑钱买了点彩礼,又四处寻访合适的姑娘,千寻万寻,寻到千户营,遇到了火神姐。两家儿一拉话,姑娘没说头,女婿没看头,天定的婚姻一线牵,走了几回茶叶儿,便一锤定音了。
娶亲时,纪家人用一匹好骒马驾了一辆木轮大车去,谁知那新娘一上车,车身就向下矮了半截。赶从千户营将新媳妇娶到麻尼大庄,竟将骒马拉出了一身透汗。
纪家人凭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迎娶到麻尼大庄的丑媳妇在几十年后,会成为名震四乡的神的使者。因为在娶亲的那一天,整个麻尼大庄如平常一般安稳祥和,整个麻尼大庄的人、包括那些呀呀学语的孩子都没有感觉到这方面的任何预兆。
这时候的青皮小伙们所感兴趣的,是这两位两极分化的新人的新婚之夜如何度过的重大课题。
他们不顾正月天西北黄土高原刺骨的寒风,趴在新人的窗口底下偷听。第一天晚上,没有任何动静,第二天晚上,没有任何动静,第三天晚上,在青皮小伙们冻得上下牙打架,又无任何收获的情况下,他们正准备要敲打窗户以示抗议时,忽听得房内一阵扯肝裂肺的惨叫,把听窗的小伙子们的三魂吓跑了两魂。仔细一听,这惨叫者不是别人,而是纪国安。
定定神再听时,清清楚楚地听见新女婿在一迭声地喊:“救命呀,救命!”
洞房里要出人命,这是天大的事,小伙子们哪里还顾得了许多,其中一个发一声喊,飞起一脚踢开房门,大家一窝蜂冲了进去打起灯笼一看,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弄得小伙子们张口结舌。
只见赤身露体的火神姐像老鹰捉小鸡,将同样一丝不挂的纪国安压在她那庞大的身躯底下,新郎的裤子被扯成了碎片,新娘的眼里冒着饥渴的火。
说时迟,那时快,小伙子们救人心切,不管三七二十一,跳上炕去,三下五除二,打翻新娘子,把可怜兮兮的新郎从她的身下救出,奋不顾身地抢出房来。
此时,新郎已不能直立行走,双手捂住下身要紧处,蹲在地上呜呜地嚎。
小伙子们把国安救到他的二爸褐子匠家,一说原因,气得褐子匠手起手落,掴了纪国安一个大巴掌。
“你,你,你这个没出息的货!天下的杆杆钻眼眼,谁见过翻过来叫眼眼钻杆杆的?这一下可好,纪家男人的脸全叫你塞到你婆娘的裤裆里去了!”
“你们不知道,她,她的下身儿,好像,好像长了牙……”
国安蹲在地上,捂着要害处的手指间有血渗出来。
“难道……天哪,难道她是狗头神转世?”
褐子匠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小伙子们的身上立即感到有飕飕的冷风钻进。
“不知道有几个牙?”
“国安,你拽拽看,没咬下来吧?”
新郎用手拽了拽自己的宝贝,摇摇头。大家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后来,这段听窗史成了麻尼大庄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最最悲惨壮烈的一幕。
那一年的正月十四,火神姐的娘家阿妈照了老规程儿,来麻尼大庄邀请自己的女儿去娘家行“躲灯”礼。到女儿家一看,只见姑娘自己独守空床,把个眼睛哭成红桃儿似的,却不见女婿的影儿。
便问:女婿上哪里去了?
这厢里火神姐光哭不说话。
当娘的见女儿只哭不语,而且那脸儿红得像要着火,寻思着这里面肯定有名堂。新婚小两口,骚劲儿赛过发情狗。特别是那第一次尝到女人味儿的小伙子,恨不得也学狗样儿来他个狗连蛋一百年不分开,哪里有才上象牙床就撇下新媳妇自个儿跑掉的道理?当娘的寻思了半天,到底是过来人,她突然明白,问题可能出在自家女儿身上。
她想起她自己出嫁的那一年。那一年,她刚满十五岁,对结婚的概念就知道人家娶她到婆家,就是去伺候公婆、男人,给人家干活,活干得不好,就要挨打,仅此而已,其他的一律不知道。
她被她的男人娶到千户营的那天晚上,人了洞房后,她吓得钻进炕脚头不敢动弹。他的男人却像一头瞎熊扑了过来,几把拽了她的裤子衣服,将她仰面朝天压在男人庞大的身子底下。她似乎意识到男人要干什么,就竭力反抗,挟紧了双腿死死不放松,并用嘴咬男人的肩膀。但男人并没有退缩,他把自己的包膝盖使劲儿往她的两腿间一挤,她的腿儿就开了。然后,她就感到男人像是将一把烧红了的铁钳子长长地,长长地捅进了她身体的最深处……
她叹了一口气。她想她的女儿也一定是在新婚之夜像她当年对待自己的男人那样,使出自己的全力对付男人的了。可怜女婿一副病秧秧的身子,放开了让他干,他也没多少能耐。而女儿的身体这样结实,要是像想当年的她一样把双腿一夹,新女婿不要说用包膝盖顶开,连伸进去个手指头的希望也没有。
想到这里,当娘的又叹了一口气。在姑娘待嫁的那些年,她总想找机会给女儿说说这男女间的事,可每每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结果,姑娘出嫁了,她想要说的话一句也没说。想想,这男女间的事,可能就是要在结婚以后才能知道的。阳世间的事大概就是这样,第一晚上的一场龙凤斗谁也免不了。然而,人和人不一样,自己的姑娘遇上了这么个病胎子,要是姑娘再像她当年一样,男人是狠吃天爷,连个下爪的地方也找不着。现在女儿出嫁了,看样子再不讲,两口子日子也没法过了。
“你呀,男男女女的事,是老天爷定给的。男人是刀刀,女人是鞘鞘。到了时间人家的刀刀就得入你的鞘鞘。你不让人家的刀刀塞进你的鞘鞘,人家花钱娶上你干啥?那种事儿头一回疼,第二回麻,第三回给你坐给个瘾疙瘩,人家不动了,你还想得不成。”说到这里,当娘的笑了起来。
实际上,火神姐不像她娘才十五岁就出嫁当了媳妇。她如今是二十八九的人了,当娘的说的这些男女之间的事,她早就知道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更何况人家火神姐非但不是不让“刀入鞘”,而是在等了两个晚上发现男人没动静,自己实在按捺不住了,翻起身想来个“鞘入刀”,没想到男人像杀猪一样叫了起来,结果叫那些死不要脸的青皮小伙们狼一样冲进洞房把她的新郎抢走了。但到底是姑娘家,她无法说出这些真情,只好叫当娘的误会了。
“妈,你看你,说了些啥话嘛!”女儿的脸马上红了起来。
“话丑理端。那为啥当新郎的不恋你了?”
“他,他,他就不是个男人!”
“怪了,他不是男人莫道是女人?”
“女人也不如!”
当娘的就把眼睛睁大了。她一时不理解女儿的这句话是啥意思,又见女儿的火气大了,就不再追问。女儿要给娘家妈做饭,当娘的说:“算了,天也不早了,这大过年的天天吃年食子,满肚子的油,饭也不想吃。你拾上几个素馍馍来,我们喝上点馍馍茶了就走。”
火神姐心里过不去,说:“阿妈,你是头一回来这个家,咋能叫你老人家连饭也不吃一口就上路呢?”
当娘的不高兴了,“看你这个死丫头,才过门几天?就把我当成外人了!快拾馍馍倒茶呀,还要过两个垭豁翻一座山呢,走晚了就到不了家了。”
于是,火神姐便去厨房抬来些花卷,又弄些花菜,滚了一大砂罐放了荆芥薄荷的茯茶,娘儿两个儿吃喝得饱了,一起上了路。
……
正月十五出社火,纪国安的二爸跪在灯官面前,诉说自己的侄儿娶了个狗头神缠身的女人,要求灯官吩咐社火队伍到纪国安的新家里冲冲邪,压压煞。
灯官一番沉吟,说,对付一个有点邪气的女人,没必要动用整个社火队伍,就只派了“马报子”骑马,冲进纪国安家的院里,念了些压煞驱邪的词儿,拽着马缓胡乱踢踏了一阵子了事了。
正月十八,新媳妇一人回到婆家,一看家中仍空无一人,又见院子里满院子的马蹄印,也不问究竟,撂下包袱,一脸虎气,两腿生风地追到纪国安家的大门上来了。
她径直推开大门,走进院里,见人不理,几大步跨进屋里,连骂带哄,要自己的男人回家。
可怜的新郎龟缩在炕角里,腿肚子直打颤,死不动弹。惹得新娘急了,一步蹿上炕,伸手往新郎的脖领里一提,像猎人提一只尚未断气的抱鹿,转身跳下炕,走出堂屋。新郎的两只脚毫无作用地在火神姐的两腿间踢蹬。
纪国安的二爸正坐在台基上,用自个儿捻成的羊毛线织褐子土布。见侄儿媳妇提着他的侄儿虎威威地出来了,吓得站立在柱子跟里,响屁也没敢放一个。只等到侄儿媳妇出了大门,才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往外看。巷道里早没了她的人影儿。而巷道的拐角处却有一堆新鲜的臭狗屎。
“火神爷爷呀,你施个法术,收了这狗头神走吧!”
褐子匠朝着苍天大喊一声,将那昏花的老眼一闭,背过气去了。
为了侄儿的生命安全,就在火神姐“提”走纪国安的那天晚上,纪国安的二爸不顾劳累连夜赶路,想到二十里外的巴罕庄子请阴阳先生来,让他施个法术除掉这个害人的“狗头神”。
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又是个大阴天,两眼一抹黑。他上坡下坎整整走了一夜,凭怎么努力也走不到巴罕庄。直到天亮时,他才吃惊地发现,那天夜里他遇上了“鬼打墙”,结果就像一头驾在磨盘上的驴,在一群荒草婆婆的乱坟堆里来回地转到了天亮。而此时,离他不远处,爬着一条表情麻木的大白狗。
褐子匠立时像新潮诗人朗诵他的得意之作一般,举起双手,“啊——”一声,紧接着膝盖间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白狗面前,嘴吐白沫,急促地祷告:“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
他的这一系列的举动似乎搅乱了大白狗的休息,它站起身来,懒洋洋地看一眼眼前这位朝它磕头如捣蒜的人,例行公事地叫了两声,懒懒地朝一边里走了。
褐匠爷恍恍惚惚地朝家里走,回到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一个月没起身,且夜夜做噩梦,梦见狗头神要要他的命。
这一场病害得他有气无力,从此后,他一见侄儿媳妇,就如犯了错误的孩子见了管教严厉的老娘,远远地躲在一边里。实在躲不过去迎面儿碰上了,只好极恭敬地站在一旁,让侄儿媳妇先过去。
十五
几十年后的今天,火神姐早已成了神娘娘。但人们却不知道,当年的火神姐把上苍安排给他的男主人像提一头抱鹿一样提回家后,怎样地让他端坐于炕头,而她自己则如一位在神父前忏悔的基督徒,让她青春焕发的身躯跪倒在骨瘦如柴的男人前,将那烫人的粉腮儿贴在男人冰凉的小腿上,久久地饮泣的。
那天,一股古怪的旋风,在院子里旋了许久许久。
从那天开始,火神姐像背孩子一般背着自己的男人,进庙磕头,求医治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希望自己的男人成其为真正的男人。
三年过去了,她绝望地发现,每天晚上像抽了疯一般在她面前颤抖的男人,他那关键部位已永远地蜷缩成了一条扶不起来的可怜巴巴的毛毛虫。火神姐终于让自己变成了一头发疯的母狮,在一个春风拂柳月光融融的夜里吼叫哭嚎,甚至用自己的双手将自己丰满肥美的大腿两侧,抓得血肉模糊了。
然而,她更恨的却是她自己,她背着男人去县医院看病时,大夫检查了她男人的男根后对他们两个说:“病人是先天性包皮过长,有这种病的男人要进行包皮切除术,在没有进行这种手术前,是不能过性生活的,而由于你们不懂,造成了患者的包皮撕裂,又不及时进行治疗,造成感染……”她听得似懂非懂,直到纪国安几乎成了失去男根的亚当,她才彻底明白:那天晚上,她是犯了多大的错误。
所幸的是,火神姐并非是个终日里闭门思春,开门念情的富家少妇,她还得死命地劳动,以养活她和她的男人——生存毕竟是第一性的。繁重的强体力劳动常常让她一坐下就不想起来,而当一个人到了锅里没下的粮,灶里没烧的柴的地步的时候,她还能时时刻刻地牵挂除了维持生存以外的事吗?
有一次,她和山海阿爷的儿媳妇、马占仓的妈妈为了一根儿缝被子用的大针,把一条寂静的农家小巷闹成了人头攒动的庙会。占仓的妈妈不但借了她的大针不还,而且咬牙切齿地骂她是“×上长牙的狗头神”。
她忘不了那一天当着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她是怎样狼狈不堪地从“战场”上败下阵来的。
这并非是她打不过骂不过占仓的妈妈,像她那样的女人有十个绑在一起,也不是她的对手。
本来,在她嫁到麻尼大庄后,特别是发生了“抢”、新郎事件不久,她就感到庄子里的男女老少对她的态度有些异样,恭而敬之,敬而远之。她原以为自己除了长得丑一点外,其他方面不比别的女人多什么或少什么,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些庄舍们眼中,竟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而是一个听起来让人毛骨耸然的,下身儿长牙的狗头神!
她是多么的冤枉!她想不通,她怎么就成了不同于人类的妖魔鬼怪呢?
而那一天她才发现,当占仓妈妈骂出“你这个×上长牙的狗头神”这句话来的时候,围观者的目光向她透露了多少恐怖、愤怒和仇视的信息。
此时此刻,她比乡亲们更恐怖和愤怒,她想当着众人的面,将裤子脱个精光,再叉开两腿躺在地上,让大家伙仔细地看看,她下身的什么地方长了狗牙。
但她没能做到这一点。而做不到这一点,她就无法证明她不是下身长牙的狗头神,她也就无法不在占仓妈妈的唾骂前败下阵来。
直到几十年后,已经成了神娘娘的老火神姐在火神庙的庙址前替火神爷代言的那一天,面对着跑来围观的众乡亲时,她仍能从他们的眼神中寻找到当年人们鄙视她的那种可怕的目光来。
从那以后,她常常做噩梦。
有几次,她也确确实实梦见自己是一条大白狗,追着山海的婆娘乱咬乱叫,不是将占仓妈妈逼下悬崖,就是把她咬得浑身上下没一点好肉。而梦的结局却往往是来一大群人,手持着木棍铁锨追打得她无处藏身,打得她血流满面,并一直把她从梦中赶出来。她大声地哭着,喊着,将头藏进男人的怀里。这时候的男人也会泪流满面地用双手抱住她的头,轻轻地叹息。
山村的夜寂静而漫长,在那一个个漫长而寂静的夜里,她常常恍恍惚惚地,怎么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狗头神,是人变成了狗头神,还是狗头神变成了人。
她不止一次地问自己的男人,自己到底像人还是像狗头神,他的男人捧起她的脸,啜泣着说,“你是人,你不是狗头神,你是我的好媳妇……这个阳间世上,就你一个人疼着我,想着我。你一个人干活养活着我,没有你,我可能早就死了……你不是狗头神,狗头神有你这么好的心吗?你是我的亲阿妈!可我,我不是个男人,我叫你受活寡……”
火神姐一把将自己的男人像搂孩子般搂进自己的怀里,一边用嘴在男人的脸上乱啃,一边说,“不怪你,怪我自个儿,只要你好好活着,我这一辈子里也就啥也不求了……”她将男人的手拉到她粘湿如沼泽地的下处,让男人用手抠,男人就耐心地抠啊抠,直抠到她痉挛、她情不自禁地大喊“我的亲哥哥!我的好男人!你要把人弄死了啊!”为止。
但火神姐从一个村妇到神的代言人的真正过渡,是度过了六十年代那场大劫难之后。
从纪国保当上村支书之后,每年县上村里以各种形式发放下来的救济款项,只要落实到人,火神姐家必占头一份儿。这是因了纪国安长年病卧在床,不但丧失了劳动力,而且药不离口,家里穷得两口子只有一条窟窿眼眼的破炕毡。铺了没盖的,盖了没铺的。
火神姐为自己的男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能够奏效,纪国安终于撂下自己的妻子一个人先走了。火神姐埋了男人,没了依靠,就去娘家抱养了嫂子的孩子,娘两个过日子。然而,火神姐虽然失去了男人,可只要听说大队里下来了救济款,她照样拿了死去男人的名章去领。
有一次,纪国保说,庄子里老人娃娃一大堆又缺少劳动力的人家太多了,都在等救济,如今嫂子你精打连身一个壮劳动力就带着一个娃娃,身体又没病,能扛能拉的,好好劳动挣工分,把你的这份儿救济款就让给旁人吧。
火神姐手里拿着男人的名章,就愣在一边了。那每年一到两次,她一盖男人的名章就能拿到手的或十元、或八元的救济款,叫纪国保一句话说不给,就没有了?十元八元的钱对城里人大概不是个大数字,可对庄稼人来说,就不一样了。
回过神来,她大喊一声,从大队办公室哭闹到了庄子中间。她又哭又骂,骂纪国保是马步芳,是特务反革命,要饿死贫下中农。
人们围了她看热闹,并无一人同情。但又故意激她,让她演出更拿手的好戏叫他们看。火神姐闹着闹着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了,可人们还在鼓动她,要她继续闹,直闹到纪国保再把救济款给她为止。弄得她想停止哭闹也没个人来劝,自己又找不着台阶儿下,只好躺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的继续坚持。
从另一种意义上讲,这也许就是天定,活该是麻尼大庄的人要造就一个人物。这时候,纪国安的二爸来了。他刚走到侄儿媳妇的跟前,满身尘土的侄儿媳妇突然两手撑地地爬在地上,不哭也不喊,只是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他。
火神姐的这一神态马上让褐子匠想起了多少年前他在坟地里看见的那条大白狗。他直觉浑身一软,立马跪在侄儿媳妇前,磕头如捣蒜地祷告:“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狗神娘娘保佑……”
褐子匠被火神姐吓坏了,可他的这一行动也把火神姐着实儿吓了一跳。开始,她不知道这位叔公在干什么,她想,即便是叔公看不过她在受罪来劝她,一个当老辈儿的也用不着跪在地上给她磕头呀,然而她一听褐子匠说的话,马上就明白了一切。
这会儿的她真打心底里感谢位褐子匠,他的这一行为一下子点化了火神姐。她一不做,二不休,跳起身来,改痛哭为“哈哈”大笑,当着众乡邻的面,胡蹦乱扭,认认真真地演了一场狗头神附身的好戏,直演到大家头皮发麻,纷纷像褐子匠一样,跪倒在火神姐的面前磕头如捣蒜,嘴里不断祷告“火神娘娘保佑、火神娘娘保佑、火神娘娘保佑”为止。
再后来,就如现在的有识之士冲开禁区开辟第二职业“下海”捞钱一般,她也把“神职”当成了自己的第二职业,只要有人请她,她就悄悄地去,关了大门,蒙了窗户给人跳神抓鬼,通过艰苦的创业,成了四乡里闻名的“神娘娘”。她才发现她挣来的钱比救济款来,不知要高出多少倍。
日子就像湟水,哗啦啦的一转眼就流走了十多年。
这几年,成娃长大成人又娶了媳妇,加上神娘娘被四乡里请去发神弄鬼,用挣来的钱给成娃买了一台手扶拖拉机,让他跑运输,他们家便成了全庄子第一家富起来的人。
今年,他们家又成了全庄子第一家宰猪的人。
庄稼人宰猪,一般都过了腊月二十以后。在这之前宰猪的,有两种人家,一是家里实在穷得没有饲料喂了,又怕本来就没喂肥的猪再塌膘只剩下一把排骨,只好咬咬牙,腊月初就宰了;第二种人家喂了大肥猪,而且家道富裕,并喜欢显财露富、抢在众人的前头把猪宰了,让人们羡慕不已。
湟水谷地农家古俗,宰了猪,一定要请亲朋好友及村里有头面的人物去家里吃“吉麻”(藏语:面肠)。少则十几人,多则几十人。
庄稼人平日里吃的是白水杂面加上洋芋蛋,碗里缺盐少醋,不见一点油星儿。特别是前几年,苦得人嗓子里冒白烟,清汤寡水灌得人肠子薄得像塑料纸,见了肉,哪里还顾得了斯文,吃起那只放了一把青盐用白水煮出来的大块肥肉来,就像三暑天南方城里的孩子在吃膨化大雪糕,一口一大块,主人端多少吃多少,直吃得满嘴冒油两眼发花还舍不得放筷子。
如遇到穷得不得已而先宰猪的人,这样请过一次客,半爿儿猪肉就没影儿了。如此,当着那些狼一样的客人,你只能苦笑,脸上丝毫不能作色。
神娘娘家宰猪,当然属于后者。
纪国保站在房顶上,听着成娃家的那头大猪的哀叫声越来越低,最后听不见了,就莫名其妙地“哼”了一声,下了梯子。
十六
吃早饭的时候,纪国保本来想好要给儿子说给他娶媳妇的事,然而不知为啥,他突然没了一点心情,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不宁,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在内心深处惶惶地转悠,但又想不出什么道理来。所以,话到嘴边又停住了,他想,还是再找个时间谈这件事比较合适,儿子不同意结这门亲事,要用好话说才行,而他的心情一不好,三两句话说不到一起,就要发火,一发火,这件事又说不成了。
饭罢,维党和维民弟兄两个就开始修那辆手扶拖拉机了。那次要了纪国泰的命的撞车,把这家伙撞散了,浑身是毛病。
纪国保喝了一碗茶,那惶惶不安的感觉还在胸口转,“把他家的,撞上猫鬼神了!”纪国保自己骂了自己一声,下了炕,穿上鞋,出得房门,顺手提起铁锨到猪圈旁,先往猪圈里撂了几锨干土,又出得大门,把拉来准备填炕洞用的土摊开在巷道里,往干里晒。
“哥,我不想上学了。”维民说。
“为啥?”维党问。
“我们家这么困难的,就你一个人挣钱养家,我上学帮不上你的忙,还要花钱,你太吃力了。”
“好啊,我的兄弟长大了,知道疼人了。”维党拍了拍维民的肩膀说:“只要你心里想着我就好,可学你得上,我的书没念成,我们家就要靠你光宗耀祖了,不管咋样,你也得把学上出来。”
“我们班女生也是这么说的。”
“哦?你们班女生还说什么了?”
“我们班女生说,我的基础好,只要我好好学,考个大学没问题。”
“好,那你就好好听你们班女生的话,给我把大学考上,只要你好好念书,不管你花多少钱,我全包了。把那个扳手给我,你把引擎盖螺丝拧下来,小心手。”
“我知道。”维民说着,也拿了一把扳手开始起引擎盖的螺丝。“哥,人家说我们家呢。”
“说什么?”维党将一颗螺帽放进有废汽油的脸盆里,抬起头问。
“他们说,我们阿大当大队支书的时候,要风不来雨,要雨不来风的,可如今干部当不成了,家里也穷得连给儿子娶媳妇都娶不动了。”
“放他们的屁!”
“阿大也急,说你快三十了,再不给你娶上媳妇,他的心里也不安。”
维党不说话,他停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看自己的弟弟,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在嘴里憋了好长时间后,才徐徐地吐了出来。
“我们家也该有个女人了。筷子搛骨头三条光棍,有好东西也做不出好饭来。哥,你就给我娶个嫂子呗。”
“那又不像买骡子买马,到外头随便寻一个来给你当嫂子就成?”
“那咋成。”
“我也说的这个话。”
“可你也不去找,有合适的你也遇不上呀。”
“这也是你们班女生说的?”
“嗨嗨。”
“嗨嗨。”维党学维民的样子咧了咧嘴,“你到学校专心给我念书,少和你们班女生搅在一起,我可不愿意你变成贾宝玉。”
“我才没和她们搅在一起,她们老来找我问作业。”
“那倒没关系。”
“哥,我们庄子里今年演社火呢。”
“噢?”维党被这个消息感动了。继而他又说,“演社火用的道具多少年前就处理了,村里哪有钱置办新的?那可要花老鼻子的钱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一年处理社火道具,大家伙把行头道具买回家藏了起来。”
“不会吧?”
“嘿!不信?不信你去问才让拉毛老爹呀,他已经把龙头从他们家的后夹道里取出来,用桑熏过,送到山海阿爷家去了。别人把其他东西也往山海阿爷家送呢!听人说,行头道具不但没有少,还多出来几样,有些破行头还变成了新的。”
“那为啥?”
“图吉利,自己掏钱买布做了捐献给火神会的呗。”
“噢,这倒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多了,前几大,成娃的妈妈说是叫火神爷附身了,在火神庙址前乱喊乱叫,骂我们的阿大带头拆了火神庙,要是现在不修起来,说是天火要烧庄子呢。”
“放他妈的狗臭屁去!”
“有人喊火神庙是阿大拆倒的,应该由我们家出钱修。”
“让他们做梦去吧,有钱没地方花,我全换成钢铺儿铺路填坑也不修它!有本事让他们来给我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信猪信老鼠信苍蝇也不信什么狗屁的神神鬼鬼,哪路天神真有本事放下天火来,我让它第一个先火化我。”
“唉——”
纪国保进来了,他把铁锨用一块破鞋底子擦干净了,立在门背后,叹了一口气,他显然听见了这弟兄两个的谈话。
“腊月十二是你们的阿妈的日子,记着去坟上烧几张纸。”
纪国保说这句话时,想起了十五年前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他的柜子里至今保存着报道他的妻子春梅牺牲的那张报纸。春梅被炸飞的那条胳膊老在他的眼前晃动。
一切都成了历史。他至今也没弄懂,那时候,人们为什么要那样干。那条水渠修了一半儿就报废了。
去年,省水利工程队来这里考察水资源利用情况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专家去那条没修成的渠上看了半天,他一边摇头,一边说,劳民伤财呀劳民伤财,水怎么会倒流呢?
“从一九七六年到现在,公社和县里再没有派人来给你妈扫过墓。”
纪国保又说。像是说给儿子们的,又像是说给自己的。他将一条瘸腿戳在台基上,用手捶有些佝偻下去的腰。
“阿大,你别想那么多,不管怎么说,阿妈还是想为大家伙办点好事,当时就那么一种势头,像是人人得了精神病,遇到谁的头上也得那么干。至于阿妈的坟,别人来不来扫,就根本无所谓。阿妈不是还有你,还有她的两个儿子吗?”
“唉——”
他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天,又低下头,一瘸一拐地进了房。
维党的拖拉机也修好了,他上完最后一颗螺丝,拿过摇把,狠劲儿摇了几下,拖拉机便“嗵嗵嗵嗵”地发动起来了。
“开出去,试试刹车。”
“菊花婶儿家的麦草还在场上堆着呢。”维民说。
“那就去拉麦草。来两趟,完不?”
“多。至少得四趟。”
“走。”
十七
纪国保躺在炕上抽了两支烟,又躺不住了。他的潜意识里老有要出点什么事的感觉,使他躺不住又坐不稳。
会有什么事呢?他烦燥地站起身来,朝窗外看。
太阳暖暖地照在庄廓墙上,墙头的雪被晒化了,渗进墙里,墙头上就像开了锅,冒着热气。腊八时献在庄廓墙角上的腊八冰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一大群麻雀“喳喳”地惊叫着,像闪电般从墙角上飞了过去。
纪国保走出房门,又上了房。因为早上他就把雪扫干净了,这会儿房顶上干干的。巷道里,一群孩子围着一个手里提着一只死麻雀的孩子,在争论到底是谁的弹弓打下了那只麻雀。
纪国保看着孩子们天真烂漫的样儿,不由笑了。笑完了,他又懵了,他拍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他上房来是要干啥。
维党开着拖拉机过来了,拖车里装了高高一拖车草,维民悬落落地坐在草上面。“你们不会少装点,多跑一趟吗?装那么高,上面还坐人,也不怕拐弯时翻了!”纪国保从房顶上喊。
“我们走得慢,翻不了。”维民说。
“再开慢点!”纪国保说。
“知道了。”维党说。
拖拉机过去了。
看着从巷道里开过去的拖拉机,纪国保一拍脑袋,记起来了,他上房来,是想把堆在房角里的那一堆坏草挑开来晒晒,晒干了,就背进灶房里,做饭时烧掉。再不晒,一夏天过去,就糟蹋了。如今的麦草多,烧煨是不缺了。
他朝庄子里看去,每家每户的房上、大门上都堆满了柴草。
怪球的事,过去也是这么多的地,也种那么多的粮,咋就没这么多柴草呢?家家户户缺烧的,一到冬天,就背了背斗,拿了栽把扫帚镢头,满山满回地刮扫草渣、挖蒿子根,把那四面的山刮扫得如刚刚刮了头的瘦和尚,惨白惨白。可那灶火里还是没有烧的,往往是媳妇们把汤面下到锅里了,灶火里没了柴草,急得尕媳妇们恨不得把锅盖劈了塞进灶火里。
如今,再也没有人愿意上山寻柴草了。那山,一年比一年绿了,那草,也一年比一年厚了。庄稼人当年收下的柴草当年烧不完,风吹雨下的,都糟蹋了,谁还没事干上山扫草渣挖蒿子根?
他这样想着,下得梯子来,准备到大门道里拿挑草用的钢杈。
刚走到大门道,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喊:“嗨呀,山海阿爷,菜籽儿掉进针眼里,我们两个碰了个端!”
纪国保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成娃。他不由自主地停在门后面不动了。
“看你跑得像叫狼追上了,你寻我干啥哩?”这是山海阿爷的声音。
“我把猪宰下了,把邀你来了。”
“哎哟哟,今早就听见猪叫哩,原来是你成娃把今年宰猪的头一份儿占了!好,好,往年眼看眼的过了腊月二十五,全庄子听不见猪喊的。今年这腊八才过嘛,好,好,可这么忙的火色里,邀我干啥哩嘛,干搅打的人嘛!”
“看你老人家说的,宰猪娃,请人吃点屎肠头头,这是老先人们遗留下来的古规,你老汉家吃不吃的,去了坐一会儿,没有你,不热闹呀!”
“好好好,我走我走,宰了多少?”
“二百八十斤的样子。”
“好猪!好斤数!过个肥年哩。”
……
山海阿爷和成娃一边说笑着,一边朝纪国保家的大门走过来了。纪国保的心不由他的跳了起来,他一闪身子,站在了大门背后。
成娃和山海阿爷从他们家的大门上走了过去,没有停留。
纪国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这才彻底地明白过来,今天的他为什么那样的烦燥不安、心神不宁了,就为这!
在他当干部的那些年月里,每年的这个时候,是他最忙的时刻,每天都有人来邀他去吃“屎肠头头”,有时候,一天里同时有好几家宰了猪,他便被从这家拉到那家,又从那家拉到这家,得不了个闲空儿。
而如今,再也没有几家人愿意请他去了,这个时刻成了他最难堪、最尴尬的季节。
你个老没出息!活了大半辈子人,你没把那“屎肠头头”吃够?他这样骂自己。然而,他的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不是为了吃那半截子“屎肠头头”。
他把拿在手中的钢杈又放回了原处。他突然没了一点要干活的心思。坏就叫坏掉去吧,那点烂草,要我上一趟下一趟地伺候它,它是啥?球!
“雪里送炭的君子少哇,锦上添花的小人多;人富了坐到深山里有远亲呐,人穷了站在当街里没人问……”
他想起了老人们唱的“西宁赋子”里的几句词儿,一时间觉得这词儿是专门说他的,就拉开腔唱着,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里。脱了鞋上到炕脚头,身子一歪靠到了被子上。闭上眼睛想想点啥,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哐当”一声,大门被推开了,纪国保从窗户里一看,是成娃!这小子,他咋又想起来要邀我去?
“纪支书家里有没?”
“有啊!是成娃吧?快进来!”
“哟,纪支书,没出去呀?那就好,快下来,我把你邀来了。”成娃毕恭毕敬地说。
“大忙月的,啥事情嘛!”
“你看,我们家今儿个把猪宰下了,请你过去吃点屎肠头头。”
“哦,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有啥急事呢。这个事情我知道了,我今天身上不舒坦,你们就去吃吧。”
“不成不成,你不到场,我们没法儿下筷子呀。”成娃一脸的巴结相。
“哼哼。”他用鼻子笑了两声,“那就走吧。”说着下了炕。
成娃忙把他的鞋取过放到他的脚底下,“我知道支书是要给我们家面子的。”
来到成娃家,他看见那头大肥猪已经变成了两片子白生生的猪肉,沉甸甸地悬挂在成娃家的梯子上。
他一进到屋里,满屋子的人都站了起来,让他上炕,他也不推辞,脱了鞋,就上到炕脚头了。
“人都来了吗?”他问成娃。
“都来了,支书。”
“厨房里也方便了?”
“方便了,支书。”
“那,就端吧。”
“好,端!”
话音刚落,成娃的媳妇就端了一大盘子冒着热气的肉上来了,纪国保咽了一口唾沫。等盘子放到桌子上,他就拿起筷子朝一块忽闪闪地颤抖的肉伸了去……
“大哥,大哥。”
纪国保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睁眼一看,自己还在自家的炕上,宋菊花端着个碗站在炕沿底下。
他嘘了一口气,一甩头,把刚才的美梦甩到了脑后。
“成娃家送过来了几疙瘩‘吉麻’,我们阿妈叫我送过来点,叫大哥也尝个。”
“噢……嗳……哦……你们吃了就对了呗,端过来做啥哩。”
“今年成娃家是第一家宰猪,尝个鲜。”
“上庄里杨八斤的手艺,青盐太大,花椒放出了头,端出来叫人吃,还不够丢人的!”纪国保忽然像吃了炸药,炸声炸气地说。
菊花不知这位今天是咋了。好端端的,说得这叫啥话?他是冲着我来的?我又没惹他呀?菊花尴尬地站在炕沿底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把人活到了这一步!你去给维党说,拉完草,去把猪匠邀下,不邀杨八斤,去下庄里把罗大爷邀上,明早儿我们也宰猪!”
“这么早……又不是没食喂了……”
“宰!有食也宰!没本事宰人的话人信哩,谁家还没本事宰猪?”
宋菊花恍然大悟。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啥?”
菊花把端在手里的碗放到桌子上,“我当是咋了,我说大哥,亏你还当了几十年的干部,你生气也没生对地方。如今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马拉马的车,牛拉牛的铧,谁也没把谁逼着,谁也没和谁比着。他吃他的干饭你喝你的汤,看旁人的眉高眼低,连我们走的路都没有。”
“你不知道,人活一口气,佛活一柱香,尿泡打人,骚气难闻。”纪国保说。
“大哥也不是门坎挡住回头走的人,你和他们家本来就没打多少交道,过几天我们家宰猪,我第一个邀你。”
纪国保被菊花的这几句话说得不好意思了,他伸手抠了抠自”己的头说,“我,也是随口儿这么一说,猪还是过了腊月二十头再宰。你问维党他们,要是想吃肉,先从供销社的架子上割上两斤。”
“他弟兄两个拉完草就在我们家里吃,我去做豆面搅团,大哥也过来。”
“辣子和蒜有没?吃搅团一辣子二要蒜,调料不全,啥味道也吃不出来。”
“大哥忘了?我们两家一块儿用麻青稞换下的循化辣子和乐都的红皮儿蒜,一冬天没吃掉多少,还有呢,我这就去拾掇。”
就在这时候,巷道里喊声大炸。纪国保和菊花跑出门去一看,成娃和狗得娃拧在一起,相互间又踢又打。日娘捣老地相互骂对方的话丑得人没法儿听。
菊花一打听,原来是他们在成娃家吃“屎肠头头”时喝酒喝大了,两个人划拳,狗得娃说他没输,成娃非要说他输了,并拿起盅子要往狗得娃的嘴里灌。狗得娃起手遮拦,胳膊一抬,那衣服底下露出一个绿头巾的角来。成娃觉着奇怪,顺手一把将那头巾拽了出来。成娃的媳妇来顺姐站在炕沿底下正往盘子里添肉,看见头巾便朝自己的男人叫了起来:“天哪!那不是你刚给我买的线加丝的头巾吗?我说刚才我才把头巾从头上取下,一转眼的工夫咋就不见了。”
炕上炕下被成娃邀来吃肉的客人们全笑了,山海阿爷骂:“狗得娃,你这个吃人饭不屙人屎,吃驴肉不看驴脸的畜生,你的娘老子‘保’掉你后没赎身,你实话成了‘空不走’啦?”
狗得娃家也不是那种穷得非要靠偷才能生存下去的主儿,他是他们家的宝贝。小时候这小子老病,一夜一夜地哭着不睡觉。娘老子怕他见阎王,只好去“闯姓”。天刚亮时,他阿妈抱着他,他的阿大手里提了一罐子米汤,一碟子馍馍,上了路。
“闯姓”的规矩,大清早出门碰上的第一个人或动物就是来“保”这个孩子的灵魂的使者。一般都希望碰上人,如果碰上了人,不管认不认识,都请他喝米汤吃馍馍,然后问好他家的住址姓名,挑一个好日子拿了礼当去认下这门亲,并根据这家人的姓给孩子取名“张家保”或“刘家存”。
但是狗得娃的老子出门没走几步就碰上了一条狗,只好将馍馍和米汤倒在地上喂了狗。据说天不亮前碰上的狗是山神的化身,所以,庄子里叫山神保的人居多,当老子的又不愿意儿子和别人重名,干脆叫他狗得娃了。被保的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后,还要进行“赎身”仪式,也就是说,要把这孩子的灵魂和肉体从“保”他的人或动物的名下赎回来,而使之重新归他自己“掌握”。如果不进行这种仪式,这孩子长大后会疯疯势势,没有正形。狗得娃该赎身的时候,恰恰是“文化大革命”时代,他的父母哪里敢造次给他举行赎身仪式。
由于父母疼儿子,把这狗得娃从小儿惯下个毛病,不管到哪里,只要见了他看人眼的东西,哪怕这东西是他亲娘舅的,他也要想法儿偷到手,即便是偷出来实在没用撂进大河听了响声,他也觉得过闻。如果他到别人家看好了一样东西而终于没机会下手拿出来,那他会好几天吃不下饭好几夜睡不好觉。如此,人送外号‘空不走’。有时候他倒背运偷人东西叫人发现了,免不得挨一顿臭打,只要人们看见狗得娃的脸青了,就知道他又偷窃失手了,和他开玩笑:“‘空不走’,这一下你咋‘走空了’?”他也只是笑笑,继续干他的事。
成娃和狗得娃还算是一对儿合得来的朋友。就在成娃宰猪的前几天,他开了拖拉机到县城去拉猪饲料,装好饲料要发动车,才发现摇车的摇把叫人偷了,拖拉机没摇把,没法儿发动起来。这成娃正急得团团转,碰上了也来拉饲料的狗得娃,他把丢摇把的事情给狗得娃一说,狗得娃笑了,说,看你这样儿,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你等一会儿。狗得娃说着就走了,没上一时三刻的工夫,他来了,从腰里一抽,拿出一个摇把来。为此,成娃家宰猪,他当然要请狗得娃来。神娘娘说,那个娃娃手不干净。成娃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还能偷我们家的?而现在看来,狗得娃分明不是兔子,窝边的草,他也照吃。气得成娃的脸立即变成了猪肝色,他把酒杯里的酒“唰!”一下泼到了狗得娃的脸上。
这位狗得娃是地煞星转世,不是善主儿。他既不窘迫,也不擦从脸上往下流的酒,顺手端起一大盘子大片片白肥肉就朝成娃甩了过去。于是,两个人打了起来,在家里翻江倒海掀了桌子砸了碗,又撕扯着打出巷道来了。
可怜神娘娘顶着被狗得娃甩在她头上的一片肥猪肉,坐在巷道里哭着骂:“狗得娃,你个天杀的要命鬼,吃谁家的饭偷谁家的碗,你是人还是畜牲?我们叫搅食棒捣瞎了眼,把泥母猪当大神敬了啊!”
纪国保看他们打得难解难分,摇摇头,咧嘴笑笑,也不去劝,等菊花走了,就走到猪圈前一阵捣鼓,“哗——”撒了一泡热尿。勒好裤带,他又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打一哈欠,只觉肚子里“咕嘟嘟”一阵乱响,连放了两个闷腾腾的湿屁。顿时,他感到浑身上下畅快极了,走到门后。拿起钢杈上了房。他觉得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不把草摊开来晒,白白辜负了这暖暖的太阳。
十八
纪国保从家里出来,返身关好门扣上门扣又上了锁,便朝菊花家走去。太阳挂在西天,阳光斜斜地插进巷道,有几只鸡在巷墙边悠闲地觅食。
拖拉机停在菊花家的大门上,军军在拖拉机车厢里玩维党哥哥给他买的手枪,见纪国保过来了,就站起身举起手枪喊,“大伯伯站住,不站住我要开枪了!”
纪国保走过去抓住军军把他抱在怀里说:“你敢开枪,我就把你的鸡鸡揪下来。说,你敢不敢开枪?”
“大伯伯,不敢了不敢了。”
“为啥?”
“你揪了我的鸡鸡,我没啥尿尿了。”
“哈哈哈哈……”
纪国保被军军逗笑了。他抱着军军走进菊花家,看见维党和维民正在泥菊花家的猪圈。老母猪发情时,把猪圈墙给拱出了一个大豁豁。前几天维党赶了猪到千户营上给它配了种,这几天它就彻底安静了,躺在猪窝里开始了孕育。
“草拉完了?”纪国保问儿子。
“拉完了。”维党说。
“过年前还得把家粪拉到地里。”
“明后天拉吧。家粪冻实了,不知道挖得下不。”
“挖得下。”‘
“大哥,喝吧。”菊花从厨房里出来说。
“叫他两个把墙泥完了再喝,一点点活,做成两截子像啥。你把散饭挖到碗里先凉下,豆面散饭,凉一凉吃才出味道哩。”
“你们饿了一天了。”菊花说着又进了厨房。
“年轻娃娃家,这么点饿抗不住还成,快泥,把那个石头往紧里靠,再圆的石头有一面哩,你们就不会把面儿翻出来,把石头坐稳当?泥下的这个墙,不要说叫猪拱,军军一操就翻。”
“泥干了就牢实了。”维党说。
“会垒墙的人不用泥,石头垒上去就牢靠。看你们调的这泥,草也少了,抓不住石头。”
“维民。你再和些草进去。”维党说。
维民就往泥里和草。
“要不,明后天我们去你巴罕里的娘娘家,他们家的粪也没车拉,又没养大牲口,靠人背,你的那两个姑舅哥得背一冬。”
“成呗。”
“我这两天想着,我也一大把年纪了,你也不小了,家里没个女人,实在也不成个家。这次去了,你也把存姐子看看,面面儿虽说不好看,过日子那是个好姑娘,上炕裁缝,下炕厨子,里外里拿得出手……”
“我……我说过不要……”
“你甭给我强!我看你是成心跟我过不去。”
维党气呼呼地把最后一把泥摔到墙上,对维民说:“你去舀点水,我们洗手。”说完抬头,见菊花已把脸盆端过来了。
维党蹲下洗手,维民也凑过来洗。
“这两年,左说一个,你不成,右说一个,你还不成,知道的说你挑三拣回地不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当老子的把人活得,给儿子连个当媳妇的人没有了!你叫我阿么往人前头去哩吗!不知道你的心里想啥,你要是心里装了人,你也说嘛。”
“我心里能装谁?就是装也是白装。”
菊花心里咯噔一下。
“老大不小的人了,光棍一条,你不羞,我还羞哩!你叫你尕婶儿也说说,你这像啥样子?”
“我……”菊花说不下去,转身进了厨房。
奶奶从厨房里出来,骂纪国保,“你就知道给儿子使性子,粗声大嗓的,像个当老子的人吗?快收拾了喝。”
纪国保走进房里,他上到炕上,闷了头抽烟。菊花婆婆也上了炕,维党走进来,坐在了炕沿上。维民进厨房帮菊花端饭。
“尕婶儿,你劝劝我哥嘛,你看他的样子,好像阿大给他说的不是媳妇是头母狮子。”
“我的话,他能听吗?”
“能听。”
“你呀,还不知道你哥哥的心思。”
“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菊花说着,端了碗先出去了。
他们开始吃饭。
“唉,我就想不通,这老大爷给了我个啥命。”纪国保叹了一口气说,“他阿妈死得早,我们爷儿仨过了这么多年,家里冰锅冷灶的,经常不是把稀的吃成稠的了,就是把稠的吃成稀的了。我想着,只要维党长大了,给他娶了媳妇,就好了。可如今,儿子大了,老子管不下了。给你说个媳妇你不要,你也不想想,你一天到晚地跑外,维民上学,我一个老男人家趴锅又趴灶的,哪一天是个头?有时候我想吃一口绵软点的饭,可我就做不了……打从你阿妈走了后,我就没吃过一顿我想吃的饭……”纪国保说到这里,伤心起来,他用手擦了一把泪,又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唉,人说是养儿防老,指望不上哇……”他说不下去了,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维党哇,不是我当奶奶的说你,为你们两个,你阿大受了多少苦,如今岁数也大了,你们也不小了,该娶个媳妇,让你阿大吃两口热饭了。”
维党呆了,他不知道当爹的心里有这么多的苦,看着自己的老子老泪纵横,突然明白了为人子应尽的义务,他悔恨自己大自私,太注重自己的感情,他看了一眼菊花,菊花低下了头,他咬咬牙说,“阿大,你这是干啥嘛,我……这样吧,我,听你的。”
菊花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饭碗撂到地上。
军军上到炕上,要往自己的碗里调咸韭菜,菊花说:“我调给。”军军不干,非要自己调,结果,把碗捣翻了,菊花过去就一巴掌,军军“哇———”一声哭了。
“你这个媳妇,啥大不了的,你就往娃娃的头上打!”婆婆不干了。
“我越心疼他,他越不像个人样子了!”菊花端起碗,转过身去吃。
“不哭不哭,来,奶奶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