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今生无爱

近来心情抑郁,回到家里百无聊赖,内心十分空虚。

趁我丈夫不在时,我曾偷偷溜进昏暗的密室里,对他的“王国”巡视一番。我很奇怪自己一接近这神秘的氛围中,必定感到昏昏沉沉,头脑中幻象迭生。我打心眼里厌恶这间密室,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在这里被血淋淋肢解掉。我甚至清清楚楚看见自己的尸体横陈在工作台上,鲜红的心脏已被挖出,捧在我丈夫的手里,一点一点细心地切碎,放进榨机里提取汁液。漏管里流出的已不再是绿色液体,而是一滴滴殷红的血液。

我深信人跟魔鬼呆在一起,必定也沾染了魔鬼的邪恶。我像搜寻考古残片似的从他的大堆信件中拼凑着昏言呓语,并做了如下摘录:……不,请你不要以否定的眼光看待我。我深信,我已经打开一扇通向宇宙的大门,很快就要从一条暗道中走出去。在人类历史上,唯有我能做到这一点,别人根本无法完成。这是生命赋予我的一种强大的责任,我无时不在强烈地感觉着这一点。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一……当你看出这个世界原来是无颜色,无气味,无其它任何杂质的透明体的时候,你难道不认为,包括人本身在内,也是随聚随散的物质,是某种毫无定性的变化过程吗?认识了这一点,你自会悟到,真实的欺骗比真实的存在更具重要性。你若想立住脚,就做一个虔诚的欺骗者吧!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二……当然,它们对我来说不仅至关重要,而且是我的灵魂的唯一支撑点,只要让我摸一摸它们,瞧一瞧它们,立刻会鼓起强大的精神勇气,对生活中的一切凡俗小事不屑一顾,充满蔑视!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三……啊啊,请允许我跪下来,向上苍祈祷,让受尽苦难的心灵渡过波涛,尽快到达光辉的彼岸吧!在极短暂的时刻,我感到自己沐浴在阳光里,连每一根细小的神经都在幸福颤抖,无所求,也无所想,仿佛有神灵的手轻轻触摸着我宁静的。心。可为什么在更漫长的时间中,我周围除过黑暗,还是黑暗,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呢?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四……衰老同新生一样,是支撑宇宙事物的另一个重要端点。在某种意义上,它的实质作用跟新生对等,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它发生的作用比新生更为强大。因为,没有一种新生事物不是从衰老的母体中挣裂而出的。衰老是宇宙的本源,是一切事物的开端和最原始的推动力。如果有谁把衰老限制在一种狭义解释中,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五……不错,在这个星球上确实存在着许多生命。在阳光、空气和水的条件要素下,植物才由此而产生。在阳光、空气、水和植物的前提之下,动物——包括后来演变出的人类——才由此而产生。植物的存在是动物存在的先决条件。植物的生命基础构成了动物的生命基础。由此而推论,植物对动物——尤其是人——的神秘支配性,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六……我曾经对自己提出过一千个疑问,并且在这种疑问中苦恼万分,无法迈出一步去。有一天,当我终于顿悟,茅塞大开时,一切事物的结构使如风车在我眼前自然而然运转起来。宇宙是一个变幻无穷的流体,从来没有一种物质是死硬固定的。包括这个世界,包括人的肌体构成,莫不如此。你若想改变一种固体的形状,只需寻找到与之相适应的物质媒介就够了。

植物对人体的神秘支配性,正是一种可望过程的逻辑反证……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七……你说:朝前走吧,孩子。只要你一刻不停地朝前走,自会走到宇宙尽头,摘取到那颗最遥远,最亮的星星。我照着你的话去做了,可我为什么老也走不到尽头,走不出这片阴暗凶险的沼泽地呢?

我常常问自己:究竟是什么使我感到这样艰难,这样无法跨过去?

我常常安慰自己:没有,前面的道路上其实什么障碍也没有。所有的艰难险阻只不过来自我的儿心,是主宰一切的神对我的勇气的考验。

可是,我为什么仍然感到畏惧,缺乏朝前迈步的勇气了呢?四周阴冷毫无温暖,我独身一人踽踽行走,似乎抓不住一点希望的线索,只能苦苦地朝前走,走呵……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八……历史是一个无情的怪物。它朝前凝视的目光是年轻的,常常令人感到胆寒。拖在它身后的尾巴却每时每刻都在衰老,像水泥筑就的长龙凝固在了地上。对人的相貌而言,不同的历史时期体现出不同的深刻影响,正如同。心理因素影响着每个人的生理肌能。

当历史挣断锁链,蓬蓬勃勃向前跨进之时,每个人的相貌都是堂堂正正的,坦诚而自信。这是因为人人都是解放者或被解放者,很少存在不必要的。心理负担。

当历史踏步不前,被牢牢钉在原地时,每个人的相貌都是鬼祟疑诈的,相互戒备又相互盘算。这是因为人人都是剥夺者或被剥夺者,千千万万种自私自利的心态造成了甩不掉的沉重包袱。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九……你给了我无尽的安慰和精神勇气,我给你的,永远是沮丧和颓唐。我承认,绊住我双腿的条条绳索并非由他人设置,而是由我的无能所造成。我太胆怯了,站在树林之中,觉得每一根枝条都是朝我射来的羽箭。他人太强大了,成排成行组成无法穿越的密林,个个聪明绝顶。假如你现在给我一支梭标,我将不会投掷出去,悲愤地刺向密林障碍,而是要倒没回来,首先刺穿我单薄干瘪的胸腔!……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他们嘲笑我,我忍受了。他们戏弄我,我忍受了。他们侮辱我,我忍受了。他们陷害我,我忍受了。他们即使来鸡奸我,我也准备忍受。我独独不能忍受他们对我的拒绝和不接受。爱,在这世界上是不存在的。要求别人来爱,则是更痛苦的事情。我是所有不幸者中最不幸的一个人了!……我苦,苦啊!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一……有一个小小的试验,我不能不对你说。这就是把一块新鲜羊骨浸泡在杜鹃花和紫萝藤的混合溶液里,另外再滴入5%的硫酸银,在六小时内,这块羊骨变得十分柔软,像海绵一样可以任意捏翘变形。这表明,人的骨胳结构被这种液体涂搽点化时,同样可以软化,达到设计的预期效果。当我发现并验证了这点时,是多么激动欣喜啊!

这难道不意味着,我对演员化妆的研究工作又大大朝前推进了一步吗?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二……美容,是人类最堕落的现象之一。它是魔鬼化妆成的一个暗娼,不声不响偷走了人类的健康精神和天然之美,以廉价的诱惑手段将人引到一个十分暧昧的角落里,乱点朱后,胡抹脂油,用暂时的年轻骗取着长久的年轻,拿一钱不值的泥土换走了人类精神的黄金。肮脏的猪油羊膏侵蚀了一张张青春娇美的脸庞,洗去胭脂,反显丑陋。

愈是追求美容着,红颜念会摧残消失的快。因为她本身固有的精神之美已被贴在脸上的一张美女画报完全取代了。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三……在这个芸芸众生的世界里,究竟谁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我么?分明不是。我只不过是生在岩石底下的一棵草,既不被任何人注意,也不注意任何人。不是我么?可我的内。心里为什么又时时涌起一种无法遏制的激情,想要拥抱整个世界,并且真真切切看见了它的灿烂前景呢?我看到了它,伸手却抓不住它。每次热切地扑向它,它又影子一样逃开去。求求你!给我一柄铁锤,让我把锁住双脚的镣铐砸断!让我追上去拥抱一下自己的爱人吧!哪怕只吻她一次……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四……人在清醒时说的往往是昏话。人在梦呓中说的往往是真话。我现在一定是在梦呓,所以我敢断言,我身居其中的这座老旧的屋子就要倒塌,我倒十分甘心做废墟上的一坯黄土,让后人都来瞻仰一棵变成化石的草……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五……对千百万热心的电影观众而言,最大的不满足(潜在的)恐怕是看到同一张演员的面孔扮演许多不同的角色。“似曾相识”是人类视觉心理上共有的忌讳特点,若是进一步发展到“十分熟悉”的地步,便给人的美感享受带来了破坏作用。所以,在银幕上,第一张陌生面孔出现所赢得的成功,是表演能力的成功;倘若同一张面孔第二次出现仍然受到好评的话,那就只能说是电影内容的成功了。

从最严格的定义上讲,电影绝不允许同一张面孔扮演两个以上的不同角色。

从最伟大的意义上讲,电影化妆师的神圣职责就是把每个最杰出的演员的面孔改变成千百种互不相同的容貌。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六……我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哪里。若说在人间,周围却寂静的出奇,听不见一点嘈杂之声,感觉不到活生命流动的一点气息。惟有无数个小瓶在幽暗中闪动着晶莹奇光,默不作声将我包围。若说在地狱,分明又有一个人的声音不断打破死寂,不停地说:“你走啊……,朝前走,不要使自已停下来!朝前走吧……”那是你的声音么?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七……唯有对传统进行突破。才能在电影化妆领域完成一场创新革命。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人……女人是天底下最奇特的一种混合物。你吹捧她,逢迎她,她都乐于接受。当你小心翼翼提出一小点要求时,她的脸就翻下来,从此对你不理不睬。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十九……大约在几百万年前,生命是以最原始的单细胞分裂朝下延续的。及至延续到今天,这种状态并无多大改变。这种现象,从阿米巴虫或潘多里拉虫的多数合为一体,尔后产生新的裂变的例子中完全可以得到证实。生命不死,并非仅指整体意义上的存在和延续,对每一个个体来说,在其生物性上无非是海洋浮游物的变形与扩展。祖先分裂出我们后一代祖先的那个细胞仍然在我们身上活着。最初由一裂变为二,二又裂变为四的那个原始细胞也仍然在我们身上活着。由此而退回去,我们不过是原始海洋中的一个个藻类,永远都在盲目游动罢了。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二十……上苍啊,再给我一点勇气,让我继续走下去吧!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廿一……由此可以得出,每一个家族的延续,每一条血缘线索的发展,都有其支配性的特征。这种特征表现在最外在的相貌上,即是不同的地域和环境背景在人的骨胳结构上打格下的鲜明区别和印记。表现在最内在的方面,则是细胞分裂时的状态如何了。当每一代新的细胞产生,对上一代细胞的脱离更剧烈,更迅速一些时,这一代细胞的变化显然大一些,更多地体现了活性。反之,变化就很微弱,也无活性。我所看到的周围无数个细胞分裂时剧烈程度就很小,所以他们的变化也很小,跟刀耕火种时代的祖先的相貌很接近。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廿二…我始终不怀疑自已具有杰出的创造能力。躁动不安的情绪渗透在我的血液中,时时冲突,呐喊,找不到一个突破口导泄出去。跟周围的人相比,我自信比他们更有远见,更富有献身精神,更热爱自己的事业。可是,我活得为什么比任何人都被动,恰恰被遗弃在荒野中,成了一个孤价价的影子呢?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计三……我几乎走不动了,多么想躺下来,闭上眼睛不再看这冷酷无情的荒原。

请你救救我!再给我一点勇气……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廿四……不!不!我要站起来继续朝前行走,决不甘心躺下就此罢休。是别人聪明吗?我不承认这一点。我看出来,他们的聪明不乏平庸俗气,无非是在原地踏步中做出的种种机巧,每一种表演都令我鄙视。是我自己愚蠢吗?

对这点我也同样不承认。我有自己的信念,有追求事业的明确目的性,有强大的逻辑思考能力帮助解决问题。更重要的是每时每刻都在行动,决没有把自己的想法停留在空谈中。

我相信我什么也不缺少了,只需继续鼓起足够的勇气就行……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廿五……我跟空气搏斗,眼看不见的力量搏斗,也许是每时每刻在跟自己搏斗。有时,我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见了,情不自禁就想撕开胸膛,悲怆呼喊:“上苍啊!看看我的心吧!它的血已经流干了,熬尽了,你还要继续煎熬它吗?”

《给舅舅的信》摘录之廿六我看见那部捣米机好长时间了。在最初,我以为这是一种错觉,稍有转念,它自会消失。时间久了,我不觉产生出疑惑:它是真实的么?它是不真实的么?说它不真实,它反反复复在我眼前出现,分明是一个机械运动的实物;说它真实,我又指不出它究竟摆放在哪里,也许在空间,也许在我衣兜内,也许在我视线所及的任何地方……。反正,它以它本来的样子固执存在着,渐渐使我感到一种慢性折磨般的压迫。

岁月是什么?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我已无法像从前那样将其稀释开来,如千百粒豆子滚落在地,表现出千百种不同的思维形态。岁月之所以无情,恐怕还不止于催人衰老,悄悄地、一步步地剥夺掉人的青春的资本。更为可怕的是,这种剥夺是在不动声色中进行,是在无变化中进行。你很清楚,从你来到这世界的第一天起,所体验的东西跟最后一天没有两样,可是假如把三十年前的你和今天的你拿在一起比较一下,你会万分惊愕地发现,现在的你跟过去的你是多么不同,完全成了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在这三十年里,你感受到了什么?没有,其实你什么也没感受到。三十年前,你睁大天真的眼睛欣赏这个世界呈现的色彩,以生来固有的生活规律设计着自己小小的生活: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梦想着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布娃娃。三十年后,你仍然按照不曾改变过的规律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对吃点什么不再感到兴趣,对喝点什么也极不在乎,连梦想得到什么的欲望也消失了(因为你明白永远得不到它)。而这个世界色彩依旧。

可以说,你活了三十年或四十年,跟活了一天没什么两样。可事实却是,现在的你跟过去的你确确实实判若两人,完全成了互不相识的两个陌生人。

那末,究竟是谁把时间中的变化内容偷走了呢?你明明一步也没迈动,却发现自己早已移过了好多个路口。你明明不曾做过一个剧烈动作,却发现自己早已疲惫不堪,心灵中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尘。每当你从睡梦中惊醒,误以为自己在做一种力的推举,正把一种浓浓的、血一样鲜红残酷的颜料尽力朝墙壁上涂刷时,你方意识到,你又一次受到了某个魔术师的捉弄。你刚刚体验到的激烈呼喊和愤怒反抗的扩张状态,不过是由压在胸口的一只手而引起的。

你做了一次恶梦。

这梦或许根本不存在。

但这梦却实实在在压压着你,使你喘不过气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并无太大的变化。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没什么念头,只是全神贯注想着那部并不存在的捣米机。不知为什么,我十分希望看到它突然损坏停下来,哪怕只停歇一分钟,也能给人心理上带来一种打破均衡的异样之感。另一方面,我又害怕它停下来,担心时间的小河从此不再流淌,古老的叶轮将永久搁浅在干涸的河道里。

后来,那捣米机的石田里不知怎么出现了一条小鱼,翻来复去被粗糙的木夯捶砸,老也砸不烂,老在跳上跳下挣扎。我心理上忍受的折磨也就倍感加重,隐隐存在着某种焦虑。

有时我想:是不是我的精神也有些错乱,开始以变态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一切了呢?但我很清醒地否定了这一点。我相信自己对生活的承受能力极强,在心理状态上也比一般人稳定。即使有一天全世界的人都发了疯,最后剩下的唯一清醒的那个人,必定是我。我对这点从不怀疑。

我目前遇到的最大麻烦,只是无力排除幻觉中的一部捣米机里了。

当然,还有那条在石田里挣上挣下,长久折磨着我的小鱼。

现在,还是让我把自己当成一条线索来展开,看看周围的环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这线索无非是连着两个端点的一道直线,一头系着工作单位,另一头系着我的家。

而我自己,就是在这直线上来来回回移动的那个小点。当你什么也不去想时,你以为自己的生活很丰富,每天都能见到大量的人流,车辆,和各种凡琐小事。当你认认真真把自已铺展开,寻找你每日留下的踪迹时,你发现自己的活动范围竟是如此限制,如此狭小。在全国地图上,这座城市不过是一个红点外面加了两个黑圈。在这红点黑目里,你只不过是一个细菌,多的是疲于奔命,少的是沾沾自喜。用高倍显微镜将你的动作轨迹显示出来,连个“口”形都不是,连个“△”形都不是,仅仅是反复重合的“-”字。在万事万物的结构中,“一”字形的存在方式恐怕是最简单,最枯燥,最可怜的一种独立形式了。它根本谈不上逻辑性的循环周转,它的逻辑就是无休止的来回重合。这种重合你又根本打不破。因为它就是我本身的生活,难道我能打破自己吗?

在我们办公室里,老刘整日坐在桌子跟前,或喃喃自语,或吃吃窃笑,无人不为她的前景担忧。白红春呢,好像患了严重的恐吓症,畏畏怯怯守在自己的角落里,已经被人淡忘。古丽萍依然沉着地一天天打扮着自己,有事无事去经理办公室转一转,露个脸儿,似乎想要达到最终的什么目的。陆小勇虽然摆脱了白红春的支使限制,名正言顺负责全科的工作了,他还是低三下四维持着同每一下属的关系。不敢批评任何人。一个小小科室的工作,使他操劳得十分憔悴。

而且,古丽萍那次同陆小勇吵架,无意中说了一句话后,陆小勇对我的态度也发生了明显变化:谨慎,戒备,暗暗流露出一种恐惧的成分,仿佛随时准备承受不幸的降临,一旦被人揭开帐子,必定赤裸着身子战栗不止。我说不清楚,所有这些现象是不是由于生活的无聊和过于琐细而造成,以致于每个人都失去了真实的本我,被一层假面纱遮挡了起来。包围着我的这一部分环境,很难使人感到愉悦,更多的却是沉闷。

回到家里,我的感觉同样如此。对我丈夫越来越古怪的行为,我已经无从解释,也不想去深究了。他仍然很忙碌,一有时间就钻进密室里,废寝忘食地进行他的“研究”工作。他装进蒸馏瓶里的玩艺儿已不再是植物或各种垃圾,而是随手捉到的螫足小虫。他在密室里紧张活动,从书架夹缝里寻找蟑螂,沿着墙壁追踪逃遁的蜈蚣,或在潮湿地面的角落处搜寻湿婆虫。他把捉到的这些虫类活活填塞进蒸馏瓶的长颈内,拿根细棍儿捅进瓶肚子里,细心地瞧着它们在沸腾的溶液中挣扎死去,脸上的肌肉便不停抽搐,流露出满足的笑意。

有时,他从密室里突然爬出来,两膝交替移动,急急扑捉一只朝前蹦跳的蟋蟀。或钻到床底去,或将脸盆架叮咣碰翻,全然不在乎我流露出的惊愕表情。倘若他成功地逮住了蟋蟀,往往会像孩子似的嚷叫:“逮住了,逮住了!这下看你往哪儿跑?你这可恶的东西!”

我很不以为然,由不得想朝地下愤愤地吐口唾沫。我把视线斜投过去,鄙夷地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儿要朝地下爬呢?”他抬起头,先翻翻眼窝,即而媚谄地笑,然后阴沉下脸,一副受到污辱的懊恼样。“你这是在挖苦我,是不是?你已经对我失望了,看不惯了,是不是?”

我把目光移向窗外,不屑于理睬他。外面的天空灰蒙蒙,对面那些低矮的房屋更显破旧。窗户底下的煤池用半头砖垒起来,上面又盖了些破油毡,看上去很是稀奇古怪。在这些破油毡片上面,我看见了什么?难道不是那部原始古老的捣米机,正缓慢地昂起木质头颅,沉重地落进石臼里吗?生活是多么琐碎无聊啊!有时候,它确确实实能将人窒息得透不过气,进而发狂变疯的。我怔怔地想。

他见我不理睬他,发出一声冷笑,一声不吭地回到密室里。

这一次,他钻进密室再不见出来。不吃饭,不喝水,也不去上班。过了一天,我悄悄撩开幕布朝里窥视,只见他掘地道般到处折腾,正在挖地下的蚯蚓。密室的地面很潮,有些角落湿滴滴,甚至长出了青草。他一块块揭开铺在地面的砖,四处乱掘一气,然后把砖马马虎虎垫上去。

他干得十分起劲卖力。他未来回回移动工作台和每一只大书柜时,就好像一只小蚂蚁费力地搬动一块面包屑。他的劳动成果也颇为丰硕:工作台面上,一大堆褐色或黑红色的蚯蚓纠缠在一起,蛔虫似的似扭结着,朝不同方向伸出无数条触手,看上去令人感到晕眩恶心。

那两天,浓烈腥恶的气味从蒸馏瓶颈口一股股吐出来,充斥了整个密室,又不断渗溢而出,在外间屋子里飘荡。人闻到这种气味,胃口翻搅,一个劲想呕吐。大群苍蝇不知从哪里飞来,追逐着臭味在屋内扑天盖地盘旋。若是拉开灯,你会发现屋梁上趴了厚厚一层苍蝇,黑压压,死沉沉,触目惊心。这些孽物是受到异味刺激后提前滋生出来的,没过几天统统死掉,黑屎一粒粒粘在屋顶上。

我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气味和这样的折腾了,便把门窗统统大开,把窗子摔得吓然响,大声喊叫说:“中止这种百无聊赖的游戏吧!如果你不想让毒气污染全世界,让每一个婴儿都变成怪胎的话,就把你的双手安安分分放进保

险柜里吧!“我靠在窗台眼前,气喘咻咻,目光僵直,感到有种积压已久的委屈梗在喉口,眼眶中不觉间涌起了差愤的泪水。我觉得,我的承受能力已经到了极限,再朝前迈出一小步,定要发狂。把任何一个女人摆在我的位置上,都不会多忍受一分钟。

密室里的动静忽然停止。那种腥恶气体如同高山隔断的云层,不再向外扩散。屋内一阵沉寂,静的使人感到畏惧,感到寒冷。它仿佛把燃烧的愤怒朝宇宙中心积压,压进强烈而痛苦的沉默中,稍有触碰,即会爆发。又仿佛一个人将身体慢慢蟋缩,绝望无声地化成一滩水,对自己的命运承认了失败,从此将深深地埋下头去。

生命的内容与激动突然消失了……

由生命内容引起的长久骚动也消失了……

我靠着窗台,身体慢慢滑落下去,跌坐在椅子里。

我就这样坐了许久,许久。

我无法忘记我产生怀疑的一瞬间时刻。

这是一个下午。屋脊背后的阳光由正中渐渐移向偏西,将低矮房屋的投影拉得很长。屋内光线不知不觉昏暗起来。在一个角落里,那部捣米机又缓慢地昂起头颅,沉重地落进石田里。

我在靠窗的椅子上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懒洋洋展开一本书,放在膝头。虽说已是春季,滋润的绿色悄悄复盖了北方的原野,但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在这块疮夷般的区域里,丝毫感觉不到春意的来临,连一棵爆出嫩芽的小树也见不到。举目触及的,惟有陈旧屋瓦和到处散落的煤粉屑。

我的心情正如这黄中呈黑的颜色,疲倦,消沉,似乎还停留在呆漠的冬季。

前几天发生了那场不愉快后,我丈夫对他所从事的“研究”工作冷淡了许多。他曾经在极度绝望中冲进密室,将书架板倒,将许多小瓶砸烂。过了两天才重新整理好。这样一来,他失去了唯一的精神依托,除过上班,回到家里无所事事,阴沉而孤独,不知该做点什么。他胡子不刮,衣服不换,佝倭的身躯上顶着一颗朝前垂缩的头,完全沦落成了一副潦倒不堪的小老头的模样。跟这样的人在一起长久生活,谁的心情也难以舒展。

此刻,我勉勉强强拿起书,想使自己读过去。过了一会儿,我的神思从书页上飘走,字迹也在眼前密密麻麻连成了一片。近些日子,我常常这样,对任何书都读不进去。习惯性地坐下来拿起一本书,也不过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或者说,还有什么能使我有兴趣去做呢?

我叹了一口气,再次把书放在膝头上。目光怔怔地移向窗外,又怔怔地移回来。我丈夫去上班了,屋里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好像少了另一半看不见的东西,显得很寂寞。我因为身体不舒服,请了一天假呆在家里。这一天的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了椅子上。我想,如果我的心情很烦乱,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我找不出确切的根据来解释自己日益低落的情绪,我只是隐约感到,将有什么异样的事情要发生。而且,我总觉得,这件将要发生的事情决不会推迟到下一天,也不会延迟一个小时,它只能在下一分钟内出现。许多个一分钟过去了,它还没有出现。这种焦虑不安无疑加重了我的思想负担,使我陷入一种奇怪的自我困扰之中。我恍惚看到,在沉寂的白雪皑皑的群山间,有一块平坦的空地。空地中心摆放着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那部原始古老的捣米机,一次次昂起头颅又砸下去,做着永恒的无休止的重复动作。

原因也许正在这里……,我想。我的身体动了一下,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尽管我明白,我把目光投向窗外一千次,隔着那扇模糊不清的玻璃窗也看不到什么,世界依然如旧,不会有一点新鲜东西出现。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就在我做着这个缓慢动作的同时,我觉得我脑海中曾闪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此念头在一两秒钟内本来已经滑了过去,不知怎么又溜回来,占据住我内心的一个角落,停下了。这好像是我看过的某篇小说中讲述的一个故事。它说的是一个酷爱艺术的老画师,一生都在创作一幅其实并不存在的画。直到他老死,人们揭开他的画布时,才发现画布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半只未曾画出的脚……。由此我忽然想到,我丈夫是不是跟那篇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呢?

他在他的内心深处构思出一幅尽善尽美的图景,然后就把全部精力和狂热之情倾注进去,终生不懈地追求它,表达它,力求将它完美无仅地托举出来,端在世界面前。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所构想的那个世界根本不存在,只不过是理想中的一个虚幻的影子。他一次次扑向它,恰恰等于扑向幻觉。幻觉是永远抓不住的,他的一生都在不自觉地欺骗着自己。

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屏息敛气思考着这个问题,沿着一条弯曲小路,渐渐接近了怀疑的中心。在我面前,在一道神秘的山谷里,一座小木屋的轮廓渐渐清晰,我一步步走近它,便听到了脚下枯枝折断的细微声响和自己的心跳声。我承认,我内心中所产生的怀疑,跟许多人对待许多事时的态度不一样,并不是由于某一细节或具体的言行引出疑惑,进而才导致出对整体事物的相反看法或推论,我的怀疑显然有准备,是经过长期潜伏后于丛林中慢慢站立起来的一个人形。这正如同一粒种子投进土壤里,或迟或早总要生出幼芽,破土而出。尽管如此,当幼芽顶破土层的那一瞬间,我还是感到了惊骇与震动。莫非,在那神秘山谷的小木屋里,根本不曾有活生命存在过,只有一具早已僵硬的死尸摆在地中央吗?

短暂的几秒钟内,我呆呆坐着,忽然觉得屋内这样阴森恐怖,有谁把最后的一点活气息吸走,仅把墓道中的阴风留在这里。

我两手握紧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我感到自己手心里沁出一层湿滚滚的汗律。搁在膝头的书“啪”地掉在地下,吓了我一跳。我低头看了它一眼,并没有拾起它。这本书是但丁的《神曲》,我刚巧读到第五章第一小节,光辉的但丁在这一刻里走到了阴风凄凄的通向地狱的入口,是不是从此也踏上了永远怀疑的道路,再不回头了呢?

这翻开的书已经完全会上,把淡紫色的背面朝向了我。

我记不清楚,我在这一刻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想,仅把目光投向窗外灰暗色的天空,让内心的空虚和宇宙的空虚融为一体,在漫无边际的空间随意飘浮。

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谁认为一个女人能记住自己在窗前伫立了多长时间,又是怎样把思维的残片重新组合起来,然后再一小块一小块掰碎的,那就十足的荒唐可笑了。我不记得这一切,同样也不记得我怎样平静下来,变得安祥自信。我毫无惊奇地发现,当我经过恍惚漫长的跋涉之后,已经走出沼泽地,站在了一块坚实的、久已等待着我的土地上。

这个念头产生的十分自然。它在我头脑中刚一冒出,已经长成一棵擎天大树,再不曾犹豫动摇过。一切干扰和纷乱思绪都排除了,事情变得既简单又明晰。最后剩下的一道手续,只是实际去做而且。这个念头即是:我要捣毁他的密室,把所有的残渣碎片统统清理出去,使之回归于现实,变成一间普普通通的卧室。既然这是建立在幻觉基础上的一座大厦,是对自我的残酷欺骗和永无休止的诱惑,我为什么还要让它继续存在下去,在家庭生活中竖起一道高高的隔墙呢?

我这样想,马上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我离开窗户,转身走到那堵墙壁眼前,不慌不忙掀开紫绒幕布,推开了描画着砖缝的密室小门。我的做法出格吗?我问自己。

不,不,一点也不出格,我对自己回答,倘若事物中还有真理存在,还有符合规律的线索可循的话,这恐怕是解决矛盾,摆脱心理困境的唯一方法了。

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沉着,平静过。我毫不迟疑地走进去。

密室里的情景一如从前,只是地面有些不大平整。我拉开电灯,立刻感到有种森冷迎面扑来,犹似站在一个久已被人遗忘的地洞里。我打量了四周一眼。无数个晶亮小瓶隐藏在书架暗影中,呈环形将我包围。工作台上摆置的各种器具和底下谁注而出的信件上都落满了灰尘。走进来之前,我的决心坚定而无可动摇,唯一的想法就是将这里的一切东西统统打碎,打扫垃圾一样把它们清理出去。走进来之后,我不知为什么变得犹疑起来,仿佛有许多无形的手在我周围晃动,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和勇气,无论怎样也难以集中。我开始感到压抑,无法用语言表达。

我盯着工作台上的蒸馏瓶,试图以它来打开行动的缺口。在静静的灯光下,它看上去那样丑陋,挺着一个蜘蛛似的圆肚子,盘踞于网中心,屋内所有的器具都是这张网的延伸。对于这只蒸馏瓶,我始终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此时此刻,我人为地把它朝最坏处想,努力使自己的憎恶与愤怒之感一点一点积聚起来。你瞧,它那细长的吻颈好像一个吮吸血液的汉管,无情地刺进宇宙的中枢神经里,贪婪而狠毒。它饱吮了数不清的植物的汁液,慢慢吐出来的却是飘缈虚无的精神幻象。我丈夫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地围绕着它徒劳忙碌,正是在这幻象中越陷越深,无力自拔,成了一个心理变态的疯子。

它是一个帮凶!一个绞刑架!一个制造迷乱与恐怖的魔瓶!它将迷幻的物质持续不断释放出来,带给世界的并非光明,欢乐,五谷丰登的实物和生命的美好追求与憧憬,而是绝望,消沉,临近死亡的抑郁和寻找不到出路的苦闷……。我死盯着它,一次又一次想象,当一根疯狂有力的棍子前它猛然一击时,它将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它会像一块顽石那样,发出一声巨响,仍然原封不动吗?它会像所有的玻璃制品那样,倾刻间碎片飞散,从此再也不复存在吗?当然,它只能属于后者。而它的圆肚子也确确实实碎裂开来,扬散开来,乒乒乓乓落在每一角落。我瞅着眼前的情景,瞅着一种事物被粉碎时对其他事物的强大冲击,心里便奇怪地想:莫非我动手了吗?

是的,我动手了。我把喷着怒火的目光一次次扫向四处,在屋内冲来控去,尽情地捣毁一切东西,尽情发泄着久已积聚的疯狂。书架跌倒了,无数只小瓶滚落在地,发出破碎呻吟声。工作台被掀翻,上面堆放的东西“哗啦”

一声倾倒在屋角里。遍地的玻璃片在我脚下格格吱吱响,整麻袋的信件被我抛扔起来,雪片一样纷纷扬落,在家具和玻璃器皿的翻倒打碎声中,我看见自己嘴角淌着血,脸上挂着残酷的微笑。

奇怪的是,屋内的摆设依然如旧,并不曾有一件东西移动过位置。

我很纳闷。我无法理解眼前出现的这种现象。一方面,是一只只书架轰然翻阅和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另一方面,是完整无损的家具器皿摆在各自的位置,没有受到一点触动。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在一间屋子里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吗?我惊慌地问自己,可我找不出这个答案。在这一刻里,我突然明白了,并非同一间屋子里存在着两个世界,而是我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前者是精神的我,正像一头走来走去的母兽,进行疯狂的捣毁和破坏,不仅要捣毁这屋内的一切,同时也要捣毁我自己。后者是肉体的我,正麻木站立着,听着玻璃的破碎声,瞅着又一只书架轰然翻倒,激动得浑身发抖,却不知该怎样支配自己。

有时,精神的我走到肉体的我跟前,双手卡着腰,大声喝斥:“快动手呀!还愣着干什么?”肉体的我不知所措地微笑着,像个傻子把两脚陷进烂泥里,无法动弹。精神的我充满蔑视地盯视片刻,便又转身摔砸东西去了。

肉体的我始终无法动弹,双脚在烂泥里陷得更深。

那末,真正的我又有哪里呢?我无比焦虑地想寻找到自己。可是,没有。我根本无法找到自己。我突然发现,真正的我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我”只不过是精神和肉体勉勉强强贴在一起的一个粘合物,是截然隔离的两张皮,连完全的重合都不是,更谈不上彻底的渗透和意志的统一性了。原来我并不存在,只不过是两堵墙壁之间的夹隙罢了。

想到这里,我吓呆了,感到自己被围困在巨峰怪石当中,只须吹来一只凉气儿,立刻就会消散的无影无踪。我惊恐,战栗,无法摆脱一种悄然扩大的幻觉的纠缠。这幻觉跟我头一次走过密室时感到的困惑一样,只见无数植物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密窃区匝,厚厚实实,重重叠叠,压迫的我透不过气。屋内一片死寂,感觉不到一丁点心律脉动的博跳,唯有校影婆婆的植物在晃动,无声无息朝我包围,逼近。我周围变成了荒凉无息的坟场。

我昏昏沉沉站立着,发觉自己过来后连手臂也没抬起过一下。那些小瓶仍然亮晶晶环绕着我,像是暗夜中闪跳的鬼火。原先我以为,摧毁这个密室很容易,凭着一个人的愤怒和长久压抑的情感,举手之间便可完成。现在看来远非如此。它所依存的根基竟是如此强大,实为我所料不及。当我带着悲愤扑到它跟前时,才发现它像暗寂沉沉的大山,山脊套着山脊,峰峦连着峰峦,根本无法撼动。它是一棵千年老树,其根脉同宇宙中心牢牢结固在一起,盘根错节,险象丛生。它的枝叶遮天蔽日,对人的每一意识发生着无法解释的支配作用。

而我,不过是这老树底下的一只螟蛾。

我睁大眼睛扫视着这幻影重叠的屋子,内心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难道我也精神错乱了么?我焦虑地问自己。

在我熟悉的人当中,老刘精神错乱了,白红春患了严重的恐惧症,古丽萍和陆小勇属于另一种类型的畸形人,永远在为无聊琐事奔忙,被现实生活弄得忧心件件。而我丈夫整日神魂颠倒,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了。这些人的变形的脸孔一张张在我眼前出现,个个都在冷笑,如同那些无声晃动的植物丛影。

这是一个使人发疯的世界!我喃喃地对自己说。假如我变疯了,那就证明世界上再没有一个正常人。假如我没变疯,为什么连真正的我也寻找不到,连打碎一只蒸馏瓶的勇气也丧失了呢?有几秒钟,我觉得自己被推到了一条悬崖绝路上,前面是令人头晕目眩的陡峭岩壁,身后也同样如此。我孤价价立在万丈深渊的一根柱子顶端,烟云黑雾在四周变幻涌动,我陷入了从未经历过的心理危机中。

在这样的时刻,又有哪个人的精神因子不产生分裂,不想狂呼乱喊呢?。

所以,我突然变得出奇平静,不再有丝毫恐惧感时;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我本来就是这样,天性当该如此!我冷冷地对自己说。这是精神裂变后达到的新的宁静,那部捣米机从此再不会干扰我的心境了!我又冷冷地对自己说。一个人在痛苦中翻滚挣扎,当其从地狱底层跃出去,不正是另一片光明灿烂的天空了么?我再次冷冷地对自己说。我对自己连续说了这样三句话,便无情地朝前跨出一步,准备接受妥协,按照另一种想法去做。这种想法并不疯狂,而是将疯狂深深质压过了心底;这种想法的产生也并不突然,无非是宇宙航行器以强力冲出大气层后,自自然然地转向了。

我想:既然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摧毁这个虚幻的巢穴,为什么不能证明它的根本不存在性呢?

我觉得我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也冷酷了许多。我像受到某种魔力吸引,急切地走到一个书架跟前,开始寻找我要找的东西。我的目光一定炯炯如炭火,闪射着亢奋与迷乱,比天空中燃烧的任何火球更具热量。我的干裂的嘴唇一定在微微颤抖,体现着人形女妖渴望吸血时的急不可耐。我以颠倒过来的角度重新看待这结构世界,我把精神上受到的蹂躏当成了自己最后的解脱。我的双手热切颤抖着,在一层层书架上来回翻动。我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只封了口的小瓶。标签上写着罂粟花和介味子,正是我丈夫曾经警告过我的那种“很厉害”的晶液。

我把这小瓶拿在手里,凝视了片刻。接着毫不犹豫地抠掉封蜡,将盖子轻轻拔开。我用鼻子嗅了一嗅瓶口,仍跟前次一样,闻不到任何气味。我蘸了一点液体点在鼻尖上,感觉凉凉的,无有异样,不过跟凉开水类似。我冷笑一声,倒些液体在手心里,胡乱朝面部搽,似是使用护肤霜。一边搽,一边奇异地想:我马上要变老了吗?马上会又老又丑,像个小老太婆叫人不敢认了吗?倘若真是这样,那就来吧!让应有尽有的斑块和丑恶都堆积在我脸上,让我连同这世界一起毁灭掉吧!与此同时,我看见自己鲜红的心脏猛烈挣跳出胸口,伴着疯狂而无声的大笑在空中急剧收缩。我对此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我屏住气息,十分担心地静待了片刻。伸手摸摸脸,我还是我,没有发生一丁点变化。我便呆呆地、甚至有些失望他想工骗人的鬼把戏终该休矣!一幕闹剧说到底仅是一层薄薄的窗纸,指头轻轻一点,便戳破现了原形!

我忽然很想笑一笑,不是对这失去了神秘色彩的屋子,而是对我自己。可我到底没有笑出来。我感到这样沉重,这样累,连眼皮也睁不开了。我摇摇晃晃走出密室,重新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立刻打吨睡着了。在这段时间里,我什么梦也没做。老觉得自己不停地走,不停地迈动沉重的双腿,一直要走到看不见的什么地方去。

那本书仍然掉在我脚下。那本《神曲》。

我丈夫回到家里时,我还坐在椅子上昏睡,但我意识到他进了屋。一个鬼魅般的影子,行迹可疑地侧身挤进门来,随即“啪”他一声玩弄了个什么鬼花招,变出光明,送走黑暗。

本来,他跟往常一样,不准备跟我说话,继续保持不理不睬的态度。他阴沉淡漠地瞅了我一眼,快步走进密室里,转眼又钻出来,来到椅子旁用力摇我。

“吴艳!你醒醒,醒醒。”

我低俗懂懂睁开眼睛,头依然很沉,好似灌了铅。

他紧紧盯着我:“你刚才进我的密室了吧?”

“没有!我进那黑屋子干什么呢?”

他急促地说:“你肯定进去过!不但在里面呆了好长时间,还使用了我的一小瓶花液!”

我生气地嚷叫:“没有!我根本没进去过!我对你说了,就是这样!”

他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把两只奇怪的,瞳孔放大的黄眼珠凑到我跟前,细细观察我。我居然由着他左右摆弄,如同没有知觉的木偶人。“是这样!就是这样!瞧瞧你的面容,已经开始发生预料中的变化了!这真是一件绝妙的事儿,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他激动万分地喊叫,十根木柴棍似的手指在我脸上抚笑着,摸弄着,像在弹钢琴。这是魔鬼的一双不停痉挛的手。“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该让你清醒清醒。我们真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

他跳开去,急急走到脸盆架跟前拿起一块毛巾,乒乒乓乓揭暖瓶盖子,倒水,拧了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走到我跟前,把热毛中蒙住我的脸面,我立刻觉得头痛欲裂,几乎要昏过去。这是赤道与北冰洋的猛烈冲撞,暗红色的岩浆突然从山顶喷发而下,激流滚滚倾压在了万年封冻的冰层上。我发狂而尖厉地喊叫:“凶手!杀人犯!快用你肮脏的手把这块铁皮拿开吧!”

他揭开毛巾,屋内的灯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摇了摇头,隐约觉得还有点疼,眼前的一切却突然清晰了!还是这个世界,还是这间简陋的屋子。他歪头微笑着,神气十足地立在我身边,说:“这下你觉得好多了吧!想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吗?”他从床边小柜上取来一面圆镜子,递到我手里。我照了照自己的脸,把镜子还给他,冷淡地说:“我没看出什么奇妙之处,我还是我。依我看,你还是收起自己这套小把戏吧!它骗不了别人,却欺骗了你自己!”

他嘎嘎笑起来,笑得十分虚假。他说:“吴艳,你的性格也真够执拗的,明明感到自己已经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偏偏还要说一样。”他重新凑过来,拿圆镜子对准我,在我脸上指指点点。“瞧,你的脸面已经失去光泽,不似从前那样嫩滑滋润了。再瞧这几点部位,额头处和两面的脸蛋,颜色多少暗一些,显然是皮下组织开始发生变化。这说明你使用花液时涂搽得很不匀称。而且,用这种配方研制成的花液,还不能算最佳效果,它只是像油漆家仅时上的一层底色。”

我推开他的手,厉声说:“你的鬼话等于插在稻田里的草人,风一吹就晃动,唬唬麻雀还可以,对人是唬不住的。从今以后,无人再相信你了!”

“好,好,既然你不相信我,那就由你吧!”他并不生气,反倒嘻嘻笑,一副奸诈刁滑的模样。“不过,我们可得有言在先,这个好主意是你想出来的,情愿为我做一次演员化妆试验,那就最好一直干到底,决不要半途而废!等我获得彻底成功的那一天,自然会感谢你,把你的名字紧排在我后面,怎么样?”

我把头扭向一边,不想再看此人一眼。一个渺小而卑鄙的人,当其虚假的面具被戳穿后,刁钻丑恶的本质也就暴露无遗了!我气愤愤地想。

吃过晚饭,他抹一下尖尖的嘴巴,很早便上床钻进被窝睡觉了。睡得很香甜,也很幸福。我坐在椅子里,静静地看了半夜书。精力格外集中,情绪也亢奋得要命,犹如注射了一针兴奋剂。我几乎没费多大气力,就顺顺当当渡过冥河,很快追上了维其略和坦丁,轻松自在地尾随在他们身后。他们时时交谈着什么,有时在半空中行走,姿态窗洒飘逸。我尾随他们进入地狱的第一道大门,这俩人已经离开这里,又向前去了。我疑疑惑惑站在原地,看着漫天旋舞的阴风,听着双双对对厉鬼的号叫,心里禁不住发起抖来。忽然莫名其妙地想:我脸上的皮肤起皱了么?

伸手摸摸脸,很好,没有一点变化。我站起身,把书会住扔在椅子上。临睡前,又下意识地拿起镜子照一照自己。我完全放心了,不由低声咕喀:“让一切谎言和骗局见鬼去吧!这世界的唯一支撑点只能是真实,而不是虚幻!”

我熄了灯,躺在床上很平静地睡着了。

我相信,明天绝不会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