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季有着十分鲜明的特点:寒风凛冽,气温酷低,一场大雪骤然落下,整座城市便裹在漫天飞旋的白絮之中,犹如一位发出呼号的老人。
在这样的坏天气中,深山密林里的野兽都被严酷的鞭子驱赶着,躲进深深的洞里;人仍然在巨大的城市堡垒中活动,大部分时间由户外移入户内,逃避着严寒的追逐,人跟动物其实无什么差异。
李清明跟我的散步方式暂时停止,直接打电话邀我去他常呆的宾馆房间里。方程式中省略了一道运算,事情依然在继续。这套铺着红地毯的豪华客房无疑成了他整体中的一部分,帮助他将生命的时光延续下去。窗外白絮纷乱,尖啸的风在高空贴着楼房肆意游窜,客房内温暖如春,物质的力量为人提供着精神享乐的场所。在这样的冬夜里,人其实更乐意错绵起身子沉思默想,静静谛听窗外暴风雪的号叫,什么也不去做。
李清明的情绪很好,身上穿件灰毛衣,两手轻松地插在裤兜里,跟年轻人似的斜倚在窗边,对我讲着他少年时代的事。他说他幼时是个十足的顽童,常常惹祸,或打破邻居家的窗玻璃,或偷偷爬进别人家的院墙里摘梨摘果子。一旦有人找到家里去告他的状,他的父亲——一位经历过长征的老红军——总是不问青红皂白将他痛打一顿。
因他的耳朵最容易被父亲揪住当茶壶把儿拧,所以他得了个挺不错的绰号“红耳朵”,时间长了,连老师也这样叫他。
我坐在沙发里,在柔和的灯光下欣赏着他变幻的神情,思绪不由地跟踪着那个绰号“红耳朵”的男孩子到处游转,时常从梦境般的状态中轻盈走出,竭力想从眼前的这位中年男人身上寻找到一个小男孩的影子。讲到兴奋之处,李清明就离开窗口,在红地毯上踱来踱去,他的肥胖身躯摇摇摆摆,好像一只鹅。他的一只手时不时比划着姿势,脸部同样焕发出一层幻觉的光辉。我微笑着,对这生动的片刻留下很深印象,同时也恍惚看见了我幼时的影子:那个手中摘满野花的小女孩,充满稚气在野地里疯跑,咯咯的笑声犹在耳畔回荡,将我带向遥远的过去。
李清明注意到了我奇幻的神情,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着我问:“吴艳,你在想什么?”我的身子略微一动,含笑望着他说:“没什么,我也许在想着跟你一样的童年往事。像这样宁静的冬夜,带给人的东西大都是对往事的回忆!”他点点头,一边活动着两臂在屋内走动,一边感慨地说:“往事如隔梦,一转眼几十年已经过去。……当人有了回忆的时候,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变老了!”重新踱过来时,他微笑着,注视着我问:“吴艳,我从没听你说起过你以往的事,你父母都在从事什么工作?”我皱了皱眉头,轻声答:“我父母亲都是医生,一个做外科主任,一个是妇产科大夫,所以我从小一闻到病房里的气味就头疼!”他听后哈哈大笑,将两臂交叠在胸前,身子左右晃动,品评着说:“难怪你性格中有着许多忧郁的东西,也比一般人的同情心更重。这或许是在童年时代给你心中留下了过多的阴影。”
我没说什么。在这宁静安逸的冬夜里,随着对童年话题的提起,油然生出对远方父母的思念之情,淡淡的,却带有几许愁情。几年不见,他(她)们一定已是满头银丝了吧?
李清明将沉重的躯体压坐在沙发里,头仰靠在沙发背上,稍稍闭上双目,用宽厚的手掌轻拍着宽厚的额头,缓缓说:“人过中年,一切都定型了,很难再有什么改变。
……吴艳,从你的角度看,我是何种类型的人?“
我的思绪从漫无边际的飘荡中被拉回到现实中,不加思索地答:“在我看来,你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跟大多数人没什么差异。如果幸运,你有可能从副厅级升为正厅级,等离退休年龄一到,又什么也不是了。仅此而已。”
类似的问题,李清明显然已经考虑过无数遍,所以并不感到异样。沉默片刻,他长吁一口气,带点疲倦地说:“吴艳,我曾给多少人办过事,过后也就忘了。唯有对你,我总感到亏欠不安。趁我现在在职,帮你解决一些事还是有把握的,你为什么从不向我提点要求呢?”
我的心情黯淡下来,眼前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我突然想:假如……假如那个被人叫做“红耳朵”的顽皮男孩永远存在的话,这静静的冬夜也许会变得跟童话一样,多少给人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味。可是,纯洁的东西为什么总要被庸俗的观念破坏掉呢?这正如同在每一个神秘的夜晚平添着令人不悦的插曲,给正常的交谈涂上了变味的色彩。人性中的软弱无能由此再一次暴露出来,总想以利益的手段换取精神境界的平等。这倒并非说他有意设置了一个陷讲,想要引诱着猪物一步步走入圈套,而是生活本身的虚伪性决定了事情只能如此。他在扯紧我的同时,也束缚了他自己。而这一切,都在无意识中为着他的最终目的服务,虽说他本人时常意识不到这点。
见我不吭声,李清明苦笑着摇摇头,转而关心我的个人问题,问我可有合适的人选否,并恳切地说他非常希望能帮我选择一个才貌双全的年轻人,起码也应该在处级以上。我淡漠地说:“婚姻之事,恐怕得听凭命运来安排。
你的盛情好意我心领了,但这种什谁也帮不上。“
他不大赞成我的悲观态度,说些只有进行多方面选择,机会才可能增加之类的话,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那个人还未找你吗?”我反问道:“你说的哪个人?”
他的神情中流露出某种鄙夷不屑,不慌不忙说:“就是那位‘电影制片厂’的先生。”我想起那天晚上在电影公司门口分手的事,不由笑了,轻松地说:“他已经没有理由来找我,当然不会再出现了!”他也松了口气,放下心,笑着点点头说:“这就好!这就好!我还真替你耽心了些日子!”
在片刻沉默中,我暗自叹息一声,在心里对自己说:“冬夜里的故事,其实是用数百年时间才集结成册的一本书。荒凉大漠中,闪光的金粒微乎其微,更多的是沉闷无聊的沙海。穷尽人的一生,才能捡到几粒金沙呢?”
李清明见我沉闷下来,突然跳起,走到写字台边将一只微型收录机打开,一支《蓝色多瑙河》的曲子便令人心旷神恰地回荡起来,以春天的旋律遮掩了外面暴风雪的肆虐,二者之间仅隔着一层窗玻璃。他回转身,友好地伸出一只手邀请说:“跳一支曲子吧,吴艳。别老坐着发呆了!但愿人生能像这曲子一样永远年轻美好!”
我款款起身,伴着优美的曲子,在红地毯上与他旋转起舞。阴郁中似有某种模糊念头一闪而过:跳吧!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在人类历史上,曾经有多少贵族在古老的壁炉旁消磨烂掉了,何尝品味过现代化的空调设施……一切铺垫都已完备,交谈也显得乏味多余,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呢?……跳吧!人生大不过如此,或许本来就无什么内容可言,无非是在一遍遍重复着跳格子的游戏,由现代文明的伪饰中一步步跳入古老昏暗的丛林中去。
起初跟着舒缓的节拍跳,旋转较慢。后来越跳节奏越快,身子旋转如同清风,片刻间就大汗淋漓,豪华客间内的摆设在眼前悬空浮动。李清明的舞步很笨拙,气喘吁吁搂紧我的腰,臃肿的身躯来回晃,举止像个学步的孩童,嘴里却呼出中年男人的粗气。
我觉得这个跳得发狂的女子已不再是我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与我相貌酷似的人。我阴郁地退在一旁,瞧着她轻盈而优美的旋转步态,那中年男子则紧紧追逐着她。我无法断定这俩人跳得是狐步舞,还是熊步舞,仅仅看到情欲的火焰在燃烧,原始丛林里燃起了通红大火,这俩人的身影就在烈焰中左右摇摆。
舞步在变幻,渐渐移进卧室,隐人暗影婆婆的丛林深处。我分明看见有两头浪在追逐戏闹:公狼行将衰老,然而经验丰富;母狼年轻灵活,时时呢露出白牙。阵阵撕咬喘息由丛林深处传来,人类的衣裤纷纷抛向远古。我移送卧室,瞧着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目光更阴郁。我无法形容她形体的美丽;洁白的肌肤,饱满的双乳,被一位体态垂松的男人托抱着斜放在席梦思床上,两条玉腿同白嫩的手臂便以自然状态无力地舒展开。一颗硕大的头颅俯下去,从她的双乳间开始朝下亲吻,泪水与呢喃声混合的印迹留在她胸腹上,宛若开了一道犁沟。
我十分怀疑地问自己:那年轻貌美的女子难道是我吗?随即又断然否定:不!她决不是我!她的灵魂在自由飘荡,躺在软床上的只不过是她的肉体。我感到有人在呻吟颤栗,阵阵发抖,但这决不是我,因为我此刻寂冷如冰,正在空旷的荒野中踏踏独行。我发现她跟荡妇一样来回扭动着身子,用两条腿夹住了男人牛粗的腰,心中更阴冷,对她厌恶至极,隐隐想呕吐。而那牛身此刻已变成一部庞大的活体机器,死死贴伏在大地上,沉着地朝地层深处钻探,……这漫长的过程似乎跨过了几十万年的时间。
……待我从昏沉中醒来,发现自己早已浸泡在浴缸里。黑云般的长发浮漂在水面,遮掩了沉入水中的下半身我披着浴巾走出浴室时,李清明迎上来,轻轻揽住我的双肩,负疚似的说:“真对不起,吴艳。……我本来无意这么做,可每次又忍不住……,你能原谅我吗?”
我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他的眼睛跟鹿一样温和,分明流露出某种惭愧。我相信他这番话是真诚的,但也隐藏着男人获得满足后的微笑。我早已意识到,虽说我与他都不是邪恶者,但也决不是同一类型的人,只不过是在某种关系的建立上各自填充寂寞的心灵罢了。他可以占有我的肉体,但在精神层次上永远无法跟我对等。……我不能不鄙视他。
李清明瞧着我掀掉浴巾,开始一件一件穿衣服,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摸我,同时赞叹说:“你真是太美了!
吴艳,你难道没意识到这点吗?“我闪身跳开,尖声嚷道:”不要碰我!你没见我刚洗完澡吗?“刚嚷出这句,我马上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急忙向他表示歉意。李清明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却将小小的不悦隐藏起来,反而向我道歉说:”对不起,是我失礼了!这不能怪你!“
说完就转身走到沙发跟前坐下。
我完全穿好衣服,不由吁了口气,感到浑身轻快。走到另一张按发跟前坐下,笑着对他说:“刚才真不好意思,我好像失控了!”心里突然想: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虚伪的成分,包括我在内。
李清明显得毫不在意,大手一挥,呵呵笑着说:“这算不了什么!我倒是挺喜欢你的这种个性!吴艳,若是我早二十年遇到你的话,肯定是头一个追求你的人。追求不上,也许会成为我终身的遗憾2”
我淡淡一笑,说:“你对我的评价过于高了。早在二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跟现在截然不同,整天只有幻想。跟过去相比,我就觉得内心世界衰老了。”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反驳我说:“你还没到我这个年龄,根本体会不到人的衰老或临近衰老时产生的复杂情感。到了一定阶段,人会不知不觉发生变化,常常连自己也觉察不到。”
接着,他又谈到了自己当初的婚姻以及那个时代对人们观念的禁烟性,以至于造成了后来许许多多看不见的悲剧后果。近一时期,他时常用沉闷的语气跟我谈到他的妻子和家庭,像是要对我留下某种隐约暗示,即:他也是不开放的婚姻观念下的一位牺牲品。我从无兴趣打听他的家庭之事,仅仅在他说话时观察着他的侧影轮廓,从这个侧面更容易发现养尊处优者的风度或气派。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很像一条没有遭受过风浪颠簸的船,不仅保养得极好,而且满载着积累起的人生财富,可以随意进出每一个优良港湾,繁忙从事着鼎盛期的贸易往来。
与此同时,我脑海中出乎意料地蹦出了另一个矮小干瘪的人物来,跟李清明形成一种奇妙的反差对比。如果说老崔——崔东亮“先生”也能算做一条船的话,那末这船早已创伤累累,破破烂烂,连龙骨船架也被无情的海浪剥离得暴露无遗,几近成了一副悲惨的骨架残骸。两个年龄相近的中年男人,有着同样的自私目的,然而生活却好似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让两条船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滑过去,使得人世间的悲喜剧重叠印合在一起。尤其令我不安的是,我从这重叠的画面中好像突然看清了两种不同形式的灵魂结构:李清明由真实的细节所组成,然而整体的存在却带有极大的虚假性,实质上很难体现出“人”的真实意义。而那位令人生厌又自命不凡的“抹布”先生,看上去处处虚假,装模作样,恰恰在整体意义上更接近真实,体现出了人这种生命与生俱有的抗争性。……这恰是人类精神最可贵的东西。
我坐着发征,身子却不由地蟋缩起来,枯叶似的打战。我因自己发现的事实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惊恐,并且隐隐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在什么地方隐伏着,正悄悄对我窥视……。李清明大异,走过来握紧我的手,惊慌问:“吴艳,你怎么啦?你为什么瞪着眼睛不说话?你快醒醒!”
我缓过神来,哺哺说:“我这是怎么啦?刚才睡着了吗?”对眼前的事物感到很陌生。我看到有张轮廓很不错的男人的面孔正低俯下来对着我,略显疲倦的目光中饱含着忧虑,而且掩饰不住惊疑。这张脸虽说保养得很好,却也留下了岁月刻下的明显痕迹,使得每一细部松弛扩展,眼底多了几道褶折。我深信生有这种面孔的人一般没有邪恶的念头,最起码也是善良者中的一个。但,这个世界的不幸就在于善良而平庸的人实在太多了,以致于充斥了生活的每一角落,把本应饱满生动的生活搞得了无生气。
……善良,本是人性中固有的美德,一旦跟平庸或自私相加在一起,美感的力量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站起来,低声说:“我觉得不太舒服,头有些发沉。……我该走了。”
李清明扶着我的双肩,关切地说:“外面风雪正大。
你这样走,我实在放心不下,我劝你不如留下,今夜就在这里歇息吧。“我摇了摇头,执意要走。,李清明诚恳地说:”吴艳,我劝你留下,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这一段日子里,我总觉得你精神上承受着某种压力,有些神思恍惚。你确实需要放松,需要很好的睡眠。……我给家里打了电话,今夜也不回去了。我可以另找间客房住。“
他的话音刚落,有人“笃”“笃”轻敲了两下门。李清明急忙松开我,示意我坐在沙发上,然后用略带威严的语气说:“请进!”我对这种不太磊落的微小细节颇不以为然,但也无可奈何。
门推开了,走进来的并不是服务小姐,而是一位中年女性,身上穿件合体的格呢大衣,头上的围巾刚刚解开,显然由远处赶来,身上还带着风雪夜色的寒意。
李清明略微一怔,马上体现出关怀与体贴,接过这位中年女人的围巾,帮着她脱大衣,并以批评的口吻说:“木兰,这样的风雪天气,你还出门赶到这里,真是太不顾惜自己了!”中年女人轻声说:“不是我不顾惜自己,是你太不注意身体了。你打电话说今晚不回去,可是服用的药物都在家里,你总是这样马虎大意。”
李清明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微笑着对我说:“吴艳,这是我的爱人李木兰。”然后又对他的爱人介绍说:“这位是吴艳女士,为了她们公司的业务。前来跟我洽谈工作。”他说此话时悠然得体,其沉着神态令我暗自惊讶:他难道不明白这是谎言吗?
出于礼貌,我站起身,对她微笑点头。她有一种庄矜华贵的气派,看样子也是老干部的后代,与李清明家门庭相等。她和善地望着我,以同样的礼貌神态微笑着,清晰地说:“别客气,吴艳小姐,请坐吧,也许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了你们的谈话。”我说:“谢谢!您并没有打搅什么人,我也该走了。”她婉留我,希望我能多坐一会儿,并恳切地说:“老李担任副厅长已经有几年了,肩上的担子很重,希望大家都能帮助他。”言辞之间。充满了对丈夫的爱护。
说不出什么原因,这位中年女性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气质端庄,朴实无华,年轻时代的风韵犹存,然而在大大方方的举止中却表现出成熟女性的坚定沉稳,使人不自觉地感到这是一块经受过风雨冲涮而依然存在的陆地,十分值得信赖。尤其是她的一双眼睛,既含有洞悉之力,又带有母亲般的安祥微笑,仿佛在她明澈的心灵中盛装着广阔无边的草原,足可以宽容谅解一切,将人类的罪过导化为条条流淌的泉溪。从她一进门看见我,显然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但她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敌意,反而对我友好微笑,用略显忧戚的目光望着我,那种征服人心的微笑,使我在短短几秒钟的对视中感到震撼,真实地体验到了女性宽容的力量。……我并没有慌乱不安,然而在我内心深处却萌发出一种难以表述的情感:那似乎是一个人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愧疚之情。
我穿上大衣,围好围巾,向李清明夫妇告辞。李清明执意要打电话派车送我,被我挡住。我说:“外面风雪大,我可以坐辆面的或出租车回去,你们不必为此耽心。”李清明送我到电梯口,瞧着红色指示灯闪烁着,电梯将要从上面降到这个楼层,轻声对我说:“吴艳,过几日我将去上海出差考察,你愿意陪我去吗?你太需要好好休息了,我希望你能痛快玩几天。”
我冷淡地拒绝了他这番好意,同样轻声对他说:“你的爱人正在房间里等着,你应该对她多体贴一些,而不是对我。”电梯门打开了,我一步跨过去,回头瞥见李清明仍站在原地发楞。到了楼下大厅,我即将走入风雪中时,脑海中依然停留着一位中年女性深沉的目光。
这以后的半个月里,我的生活平静如常,没有受到什么纠缠干扰。我也乐得如此,乐得让自己的日子像日复一日的河水绕着几块固定礁石,无息无声流逝过去。这段日子我过得很轻松。我想我总算能松口气了。若说有什么特殊点的事情发生过的话,那便是陆科长就我的个人问题提出过一个看上去挺不错的建议,被我婉言拒绝,其他再不曾有什么事干扰过的我的心境。
事情是这样:一天下午,科里的人下班都走了,陆小勇关上抽屉,抬头叫住了我:“小吴,请你等等,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谈一谈。”
“什么事呢?科长大人。”我站下了,开玩笑地问。
“嗯,嗯,是这么回事,”陆小勇有些吞吞吐吐,“我想冒昧地问一句,你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我说:“科长大人怎么突然关心起了这种事情,是不是想学着跳舞,要邀请一个女伴?”
陆小勇立时羞红了脸,连连摆着手说:“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吴艳,想不到连你这样严肃的人也学会开玩笑了!这种事情难道是谈着玩的?……我现在请你留下,是有一件重要事跟你谈,这可半点玩笑也开不得。“
我一听,便走回来正襟危坐,直视着他,“那好,你说吧,我在听着呢!”心里却在琢磨,究竟是什么事,值得他这么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他从身上摸摸索索掏出一支烟点燃,忧心忡忡吸一下,才开口说:“昨天我去局里参加一个技术会议,散会后碰上了高局长,他对我招招手,领我走进他的办公室,坐下来跟我说了一会儿话。”
陆小勇顿一顿,低下头又吸了一口烟,显然要让我考虑到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有多么大。他说的高局长,我也认识,一位胖胖的和善的老头,给人们留的印象不错。我能想象出陆科长在这样一位局领导面前受宠若惊的样子。
可是他说这些干什么呢?
“高局长对我很亲切,先问了问我的工作情况,以及其余一些事情,后来还专门问到你,向我打听你的工作表现和各方面的情况哩!”陆小勇弹了弹烟灰,目光始终没有正对我,不过语气中免不了流露出些表功的意味,“当然,我把你的情况如实讲了讲,说你是个生活态度严谨且富有上进心的姑娘,各方面都让人觉得可靠放心,决不同于今天社会上那些所谓开放化的女性。高局长听后频频点头,表示出一种赞许。”
“可是,高局长为什么要问起我呢?”
“呢,是这么回事。高局长对局下属各个公司的职工一向很关心,也十分注意了解每个人的情况。他其实早已注意到了你,对你的印象也很好。这次同我谈话时,还特意问到你现在有没有找下对象。他有个儿子年龄也不算小了,就在我们局里工作……”说着,陆小勇的目光在镜片后面迅速瞥了我一下。
这下,我明白了。乔绕了半天弯子,谈的原来是这件事情。我既不感到意外,也没流露丝毫的不安情绪,口气中带着些许挪榆,平平淡淡地说:“听你的意思,是有意要给我牵线当红娘,做局长未来的儿媳妇了。你现在找我谈话,是要探探我有没有这个意思。你说的不就是‘林妹妹’么?”
陆小勇连忙说:“是是是,吴艳,你是个聪明女性,而且年龄也老大不小了,大家对你的个人问题都很关心。
这次高局长亲自开口提到这件事情,足以证明他对你的关心和信任。他的儿子也是一表人材,要学历有学历,要背景有背景,各方面都能说过去。吴艳,你可要拿定主意,不要错过这绝好机会。“
我没有吱声,心中早已有了谱。我现在考虑的是如何合理地把这事推掉。高局长的公子名叫高科,局里的人大都知道,而且对其人品也早有公正定论。他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后,调了几个单位都感到不合适,不安全,最终还是调进我们主管局的调研室里,在他父亲的职权范围内安心工作了。论外表,他长得白白净净,戴一金边眼镜,看上去比一位女孩子还要秀气文弱。论性格,他从不倚仗父亲的权势范事生非,对人也极礼貌,深得众人好评。论工作,规规矩矩,按部就班,从不越雷池一步。也许因为他各方面太像一个女孩子了,见了人太羞怯腼腆,所以有人在背后风趣地送了他一个“林妹妹”的雅号,并很快传开。
奇怪的是,这位像“林妹妹”一样秀弱且安分守己的局长公子,找对象却成了一个大问题。前前后后谈过不下数十个女孩,相处不了几天就告吹,而且都是女方不愿意。以致于事情一年年拖下去,儿子的婚事使高局长颇为头疼。以致于高局长有一次大发雷霆,厉声训斥宝贝儿子无能时,高科就抽抽答答啜泣着,抱怨父亲说:“爸爸,请您说话文雅些,不要这样粗鲁。您说我无能。局里上下有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您就不能给我说一个吗?”
我与高公子打交道,是半年前在局里主办的一次舞会上,前后也仅此一次。局里那次主办舞会,主要提法自然是活跃机关空气,丰富年轻人的业余生活,并号召局下属单位的女孩子们都来参加跳舞,以示文明之风气的普及。
我记得,舞会进行到一半时,高局长才背着手出现,铁青的面孔严板着,像是刚同难吵了架的样子。后来才听说,他是同儿子生气,因为高科太怯阵,不敢见这样多的人,尤其是女孩子们。高科是被自己的父亲拧住耳朵提到舞场门外的。
那天的舞会会场布置得很气派,成串彩灯随着乐曲一闪一问,请来的乐队也情绪高涨,小号手吹奏十分卖力,架子鼓击打出的节奏即明快又激昂。由于局领导带头倡导这种活动(前后也仅此一次),所以局下属各个公司的经理们也大都来了,有漂亮妻子的携着妻子,没漂亮妻子的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儿,或摇曳。或旋转,在变换的曲子中人人跳得气喘咻咻,格外尽兴。
高局长父子一出现,整个舞场奇妙地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一个焦点上。高公子穿一身白西服,脖子里系条红领带,亮相似的处在人们的目光包围中,十分扭捏地绞着两只手,血液从白净脸孔涌涨到茎细的脖子上,看上去摇摇欲倒,好比一棵承受不住强光刺激的含羞草。或许由于他是局长的公子,人们不敢贸然戏谁亲近;或许由于他的样子太窘迫太奇特,使人们在一刹那间产生了说不出的怜悯与惊奇,所以在短短的半分钟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走上前去邀他跳舞,连乐曲也嘎然而止。乐队指挥慌慌张张扭头朝人群观望,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
高局长缩着肥厚的脖颈站在儿子一旁,嘴巴咧了咧,既像笑又像哭,模样尴尬极了。一头河马落进陷饼里,其绝望的神情也莫过如此。
那天,我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坦然宁静。本来,我在别人邀请下已经跳了几个曲子,多少有些累了,但看到高家父子在众目睽睽之下亮相受难,心中实在不忍,便沉稳地走出人群,径直走到高科跟前,微笑着邀请他跳舞。我当时穿一件素雅的天蓝色曳地长裙。我觉得我穿过舞场空地朝高科走去时,宛如一朵端庄飘浮的云。高科惶惑地注视着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落落大方轻挽住他哆哆嗦嗦的手臂,拉着他款款走进舞场中心。我看见,乐队指挥一挥手,乐曲声轰然响起来,人们如梦初醒,纷纷恢复理智,重新双双对对旋转起舞。一场小小的危机终告结束,高局长脸上总算绽开笑容,歪着头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两手一张一合拍着给舞曲助兴。
我牵着高科勉勉强强跳了一支曲子。说我“牵”着他,是因为他太紧张,太拘谨的缘故。在整个舞曲进行中,他始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也不敢多瞅我一眼。我感觉到他的身子像轻飘飘的树叶那样阵阵战栗着,娇喘不止,低呻不止,浓烈的香脂气味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扑进我的鼻亩。一曲终了,他已大汗淋漓,面色苍白,眼泪汪汪。他慌乱地朝我点下头,以小姑娘们才有的那种娇羞又含情脉脉的目光迅速瞥我一眼,随即从舞场悄然离去,再也不出现。我微笑,寻找新的舞伴继续跳舞,心里却纳闷地想:刚才跟我跳舞的究竟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呢,还是用剪刀剪出的一个漂漂亮亮的糖纸人?随后我就不再想这事了。
舞会结束,我走出局礼堂准备离去时,一个人影突然从暗中闪出,快步走到我跟前塞进我手里一小团东西,又快步离去。我来不及看清对方是谁,只看到一个白色的纤纤身影捂着脸孔跑开了。我奇怪地低下头,发现手里拿着一块潮乎乎的小手绢,一张小纸集团在其中。纸条上面字迹娟秀地写着:请原谅我的冒昧,也请接受一颗柔弱心灵对您的崇拜。群芳之中,唯有您独具的魅力和女性之温柔给我增添了爱的勇气。如果说语言表白显得贫乏无力的话,一块浸透了心之涌泉的绢缟,还不足以证明一切吗?
下面落款公公正正写着“局调研室倾慕您的高科”。
再看看那块小手绢,我憋不住几乎笑出声。我说不准这潮乎乎的印迹究竟是一个纤纤男子沾湿的泪水,还是手心里摸出的紧张万分的汗水,反正,这手绢跟所有小女孩们使用的手绢一样,不仅带有稚气好闻的香水气味,而且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干,最适宜装在花衣裙前面的口袋里。手绢一角用丝线绣出一个小巧的“科”字,大概是他妈妈的杰作。一位母亲能有如此耐心对儿子倾注拳拳之爱,把宝贝儿子调养成了这等香脂气扑鼻的娇羞男子,实谓传统教育之骄傲,现代文明之奇闻了。
我处理这件事的方式,也是写了一张纸条夹在那块手绢里,瞅机会去局里办事时交给高科,如法炮制而已。纸条上的大致意思是我已有了男朋友,盖不敢接受新的馈赠,请对方原谅,云云。在这里,我不能不撒一个小谎,其目的仅在于不过分刺伤他人的自尊心,以免带来潜在的不必要的麻烦。
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讲过,唯独我自己心里清楚。而且,我很快就把这事连同高公子一道搁置在脑后,因为像他那样的公子是极易让人忘掉的。现在陆科长受高局长之托又提起了这事儿,显见高公子对旧有之事还留着记忆的影子,显见高公子在群芳女流中又绕了一大圈,仍没获得成功,不得不退回原地,再次抽泣着抱怨自己的局长爸爸了。
我沉矜片刻,淡淡一笑说:“是呀,这个机会可不错。局长的公子,模样儿不错,人也本分老实,确实该好好考虑一下。不过……”陆科长以为我心动了,上半身微微倾向前,急切地瞅着我,“吴艳,你说吧,你若有什么要求,我可以立刻向高局长转告,他老人家会办到一切的!”
“不过我比高科大两岁呢,这恐怕有点不合适吧?”
我情急一动,把要说的理由拐了一个弯儿。
“嗨,嗨,原来是为这个。”陆科长松口气,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高科今年三十三岁,你三十五,蛮合适。
高局长还哈哈笑着说‘女大三,抱金砖’哩,何况你只比他大两岁。“
“还有,我现在经人介绍正谈着一位男土,若是再同高科谈。脚踩两只船。怕也不大道德。”我不得不推出最后的挡箭牌,语气婉转地说。
陆小勇迷惑不解,鼓鼓的金鱼眼在镜片后面睁大了,“这,这,小吴,你不是一直没有男朋友?怎么突然间又冒出个男士,我以前怎么没听说?”
我反问道:“难道一个大龄姑娘跟人谈朋友,必须对所有人公开宣布一下,把情况交待个一二三吗?”
他不甘心地扶扶眼镜,显然带点怀疑,“小吴,你一向值得人信任尊重,对人对己从不开玩笑。你说你现在谈着一位男朋友,他做什么事,人品怎么样呢?”
我冷笑一声,说:“这首先需要每个人从内心里真正尊重别人。如果你是国家安全局的官员,我可以一五一个对你讲清这个人的情况,一星半点也不隐瞒,可你不是,所以我没有理由对你交待自己的私事。这是我个人最起码的权力。”我略略停顿一下,想到应该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便漫不经心地补充说:“不过,我倒可以简单地告诉你,这个人——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个极其普通的年轻人,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至于他的工作,也许是搞摄影的,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末一句话,我是不加思索编出来的,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说。
陆科长泄气了,面有难色地摊开两手,“唉,唉,小吴,你看这事情弄的,高局长问我时,我还对他说你没男朋友,现在却……这,这叫我如何对他说呢?”
我说:“请原谅。我想我现在该走了。”说完站起身款款走出去。我不想跟他再谈论这件事情,也没必要替他设想回复高局长时的难堪之处。伊甸园里的果子并非仅对偷情的男女才立禁忌,对每一个潜意识中想得到利益或好处的人其实同样如此。谁冒冒失失将果子摘下来,必将由谁带着苦涩吞下去。生命法则如此,做人的道理也如此。
过了几天,这件事不知怎么在全公司传开,经过人们渲染,添加了些十分可笑的色彩。比如,有人说,高局长曾亲自找到我,做了我大半天的工作,目的在于说服我做他的儿媳妇,但遭到我的拒绝,好像我已经成了不为富贵荣华所打动的英雄。还有人说,高科得到消息后哭成一个泪人儿。两三天里不吃不喝。痴痴呆呆变了个人。后来发誓说他再也不找对象,因为他恨所有的女人……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对这类点点滴滴的传闻,我仅仅报以一笑并不在意。
我明白,所有不着边际的闲话不过是林子里吹过的轻风,打着旋儿兜一阵囵子,自会消失,不必对此做出任何反应或解释。但同时,我也感到我们办公室里起了一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内容尽管很微妙,却在人与人之间引出些看不见的枝枝蔓蔓。
首先,是陆小勇这个人。那事过去之后,他的情绪明显低落,整天扭歪着苦瓜般的脸,很少说话。对常呆坐着闷头抽烟,不知在想些什么。局办公室的秘书小马曾悄悄对我说过,有一天她看见陆小勇犹犹豫豫走进局长办公室,在高局长的热情招呼下坐下,半个屁股挨靠着沙发边。当陆小勇嗫嗫嚅嚅对高局长讲了些什么,随之承认错误似的低下头时,高局长显然征了征,沉下脸来,马上又很坦然地哈哈一笑。简单安慰了陆小勇几句,然后打发他走了。
从那以后,陆小勇一直闷闷不乐,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其次,是大学毕业生白红春,突然赌气似的噘起嘴,好些日子对我不理不睬。我百思不得其解,捉摸不透这二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何常在背后用憎恨的目光盯我一下,好像有人拿锥子暗算你,虽然没有皮肉上的疼痛,却感到了心理上的紧张和痉挛收缩。我私下里询问古丽萍,这究竟为了什么原因,古丽萍一拍大腿,弯眉高挑地说:“咦?
吴艳,白红春老早就对高科爱慕得要死,时刻想当局长的儿媳妇哪!这事儿你不知道?“
我被弄糊涂了,干瞪着她说:“我确实不知道这事,你从来没对我讲过!”
“嗨!吴艳,我说你呀,一天到晚尽想些高深莫测不着边际的问题,对身边发生的妙事从来不闻不问。我还以为你早就明白这事儿呢!”古丽萍吁了一小口气,眉飞色舞对我讲道:“你不知道,从局里那次跳舞后,白红春就暗暗恨上你了。因为你胆子大,不卑不亢挎上高科跳了一圈舞,白红春却没有这个胆子,只是后来偷偷地给高科写情书,连着写过好多封。她就会干这种事情!”
古丽萍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欢舞会白红春也确实去了,涂着口红,描了眼影,穿着她最喜爱的那条“迷你裙”,把自己打扮得亭亭玉立,不亚于现代橱窗里的模特儿。不过,我仍然有些不明白,我拉住高科跳了一圈舞,跟白红春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这影响她追求高公子?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古丽萍说了,古丽萍吃吃笑着说:“问题就在这里!因为她觉得她不如你,所以才对你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哪个女人的心理不是如此呢?况且你拒绝的事儿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儿,这就更叫她受不了啦!你也许不知道,白红春写给高科的情书都叫高局长翻出来了,里面哥呀妹呀的词儿酸得叫人背过气,气得老头子把信扯碎扔进抽水马桶里,严厉喝斥高科不许再跟这小骚货来往……
我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既然如此,局长大人又何必为儿子的婚事操劳呢?高公子找对象找了好多年,终于碰上一个痴情女,结果又要被他父亲的棒子打散,这不是自相矛盾了么?”
“唉,唉,吴艳,这你就不懂了。”古丽萍得意地晃晃脑袋,很老道地给我解释:“你想想,高科的爸爸是一局之长,当然就不能让别人有一点说三道四之处。一个有权有势的正派人家,一个处处要成为道德楷模的表率人家,怎能允许儿子把一个露出大腿的现代派娶回家里当儿媳妇呢?这不是明摆着要给别人留下笑辆?况且,白红春以前给公司经理写过请书的事儿也传得沸沸扬扬,高局长当然就更不赞成这事儿啦!”
我听了,似有所顿悟,明白了人与人之间发生的变故只不过是表面形式的转化,真正的内容却在看不见的利益纠葛之中。有时候,你对某件事是清楚的,心理上有所准备,也就不感到奇怪;有时候,你却糊里糊涂被人关在门外,不知因了何事已经从什么角度触怒了他人。古丽萍看上去有点大大咧咧,心里藏不佳话,其实脑子里很鬼,常常能看透事物表象,点出人与人之间的实质问题。这一点不能不使我暗中佩服。
几天后,公司召开一次业务洽谈会,临时把我拍去帮助筹备会议。搁在往常,这事很正常,没有谁会表示疑异或不同看法的。这一次情况却有些不同。当陆小勇走到我跟前,通知我这事儿时,白红春在办公室角落的桌子上突然抬起头,不冷不热问道:“陆科长,公司筹备这么大的会议,我们科里只派一个人去,就没有别人的份儿吗?”
“嗳嗳,红春,这事是公司经理亲自定下的,科里也没有权力决定,请你谅解。”陆小勇陪着笑脸说。白红春低下头,嘟嘟哝哝说:“哼!每次都是她!装样子筹备几天会,礼品赠品捧上一大堆,都自个儿得了!她的模样儿就那么招人喜欢?”
我听见了这话,但我没有理她。刚走出办公室,陆小勇在后面追出来,低声叫住我,有些不安地说:“小吴,你可别生气。白红春刚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并不是我们大家的意思,我们平常决没说过什么!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笑了笑,说:“我不会跟她一般认真,这你还看不出来吗?她其实还是个小姑娘,没有谁会跟她计较什么的。”
他迟疑片刻,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终于吞吞吐吐开口道:“小吴,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原谅我。”“什么事呢?”“就是前些日子我跟你谈过的那件事。我没把它办好,对你,对高局长都有些疚意……”我明白了,他指的是高公子那事,他为什么要请我原谅明,难道他觉得什么地方对不起我了吗?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微笑着安慰道:“这算什么呢?你并没有伤害我什么,何必如此。何况我知道你也是好意。”他听了,松一口气,带点感激地朝我点点头,转身走回办公室,背影显得十分单薄。不知为什么,我很有点可怜他。虽说他是我们科里的“头儿”,对每位下属总是低三下四,好像在求着别人帮他搞好工作似的。
我转身走开,脚步很轻松。我忽然想到,“那个人”
这么些日子没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把我忘了呢?啊啊,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但愿上帝做出如此安排,把我睡梦中压着的一块大石头永远搬开。
这样想着,我唇边不自觉地浮现出某种宁静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