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倚着床,扯了扯厚厚的睡衣。口里吸的是今天起的第五十八支烟,舌根子已被烟味辣失了知觉。黑暗中看不到睡衣的颜色和他的表情。他从床头柜上拿起两个空纸烟盒子,兴味索然地把弄了一阵子,约摸着地点往床下放拖鞋的位置砸去。睡在身边的女人,从梦中伸出胳膊拢住他平放在床的大腿。
烟火在黑得不见指的屋子里忽闪着,面前是缭绕的烟雾。他试图着透过这渺茫的烟雾看到未知世界的神秘。
女人“喀喀”干咳了几声,用手推了他的大腿一下,说了声“呛”便把头往被子里缩去。
他被她的声音诱得把手伸进被子里。
女人的肉体忽然之间像一具软尸,他失去了摸下去的兴致。
他突然找不到自己爱这个女人的原因。也许……只是爱她的如瀑长发?至少他心里清楚——不是长发女孩子,他不会和她有开始。
今天是他的二十八岁生日,他没想到如此特殊的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完全没有出现幻想中的奇迹,心情极端懊丧。他伸出手,把那只已激不起他兴奋的胳膊从腿上拨拉下去,起身去书房。
走出卧室的时候,他没忘带上门。一屋子的烟雾被锁在室内陪伴着他的女人。
依然不开灯。电脑屏幕的光显得越发强烈,他的双目被刺得“刷”的流出了泪。他把显示器的对比度调低了点。
首先登录的是QQ,他希望昨天新加的好友叶菁能在线。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昨天只和叶菁聊了一次,心便像被她揪了去。他网络女友无数,叶菁有幸成为第N个令他突然魂不守舍的女人。他努力甩甩脑袋想赶走对她的记忆,可是不行,她像躲在云雾中的仙女,令他神往、痴迷、不可抗拒……叶菁不在线上,这是预料中的事。
时间是二十三点五十分,都午夜了,她怎么可能这么晚还在线呢?望着她的头像,他在琢磨:这个可爱的姑娘长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个子多高?三围多少?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读过多少书?是做什么的?最重要的是,她有男朋友没有……他身子一直没有动,时间在呆滞的视线中快速溜走。凌晨两点了,他的眼皮有点涩,决定下线。刚要点击关闭,叶菁的头像像鬼火一样突然闪亮起来,将他吓了一跳。
“亏了动作慢了点,否则就会和她擦肩而过了!”他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便点了她的收发讯息试探:叶菁,是你吗?
叶菁回得很快:是我。你好,陈煜。
他兴奋得心都要跳出来,好久没有这样心跳的感觉了。他很感激她让他重拾这种感觉,一时不知说什么:你怎么现在上线来了?没睡觉吗?
叶菁:我没睡着,上来看看。我要下线了。
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的心突的一沉,回道:你一会儿也不可以呆吗?
叶菁:是的。再见。
他刚要使出绝招挽留她,她的头像却忽的失去色彩。他恨恨地把键盘捶得哗哗响,又把双手对到一起狠狠地拍了两下。都怪自己打字太慢,如果快一点儿,把那句可以绊住任何心情女人脚步的话说出来,她一定会……他不甘心地看着好友栏想,说不定她会因为寂寞再回来聊。
时间数着秒地走,十分钟后,他像被关在牢里一个世纪的囚犯,万念俱灰地关了机器。
他走回卧室,打开灯,钻到蜷缩在被子里的女人身边,百无聊赖地拉开蒙在她头上的被子,看着她轮廓分明的脸。
这张脸在半年前是那么令他着迷,愿为之生,愿为之死。现在是什么使自己对她了无兴趣?是叶菁?不!在昨天之前他就对这女人没有激情了。
他在思考着自己的感情。见到这个女人第一眼的时候,曾经以为她会是自己的终点。可是现在呢?哪里是终点?谁能做自己的终点?什么样子的女孩子能令自己终生不厌,使自己心甘情愿为其做一生的奴仆?这问题使他困惑、焦虑。想到叶菁,突然没来由地涌现出原始的欲望。他急急地甩扔了睡衣,压到女人白嫩嫩的身子上……
女人把身子背对着他,再一次睡去。
关掉灯。他仍没有睡意,撤离开触碰在女人肉体上的双腿,把双臂抱在胸前,就着一屋子的黑暗,在记忆里努力挖掘和这女人在一起的所有美好往事,希望这样能固定住自己不知该落实到哪里的心。
黎明的时候,他失败地把头摔到枕上。今天是周末,他照例要进行一个长长的晨眠。他借希望在无知的睡眠里麻醉自己在感情上的未知、背叛和彷徨。
女人起得很早,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卫生间把头和脸梳洗了个仔细。然后走回床边,把精心描画过的脸很有信心地正对着他的面孔,帮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在睡梦中感觉是花仙子一样的叶菁在给他关怀,他急急地睁开眼睛要把叶菁的形象留住。女人那张为他装扮出来的脸和那因爱他而失去自我的表情,把他烦得忙不迭地关闭眼帘子。
十一点的时候,他被辘辘饥肠搅醒。循惯例先去卫生间方便,又发着夸张的声音洗漱完毕,矜持着表情走了出来。
女人卡准时间,在他迈到饭厅的时候,把热腾腾的早餐端到了桌子上。
他没精打采地坐下。
女人小心地凑过来,把抹着厚厚膏子的红唇靠近他:“嘻,陈煜,睡得好吗?吃饭吧。”
“嗯。”他翻了一下上眼皮,算是对她的回敬。突然发现女人眼里的爱就要溢出来把他
淹了。他心头猛地一震:对于这个女人的深情,自己是不是显得太冷酷太无情了?
他不由地生出一份感动与恻隐,使劲提了提嘴角挤出笑容对她说:“雪,咱们一起吃哦!”
“陈煜,好久没见到你笑了!”雪受宠若惊、高兴得小鸟似的,丰满圆润的身子带动着粉红色的睡衣在地上转起圈子来。
好美!看着雪,他感觉自己像看到了玄宗的环妃。
从他的激情消失以后,雪好久没有显露她的孩子气了。这也许是自己不喜欢她的原因?至少他需要自己喜欢的女人一定要开朗活泼,要能天天逗他开心。
看着她的快乐,他觉得自己给予这女人的实在是太少了,这女人实在是太容易满足了,这女人实在是太……雪在他火灼般的视线里舞着,冷不防一口鲜血喷在他脚上。
刚要涌上来的一股激情,被雪的血液喷得了无踪影。两个人都怔在那里。看着那血好久,他才回过神来,惊恐地站起,双手插到雪的腋下:“雪!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雪的嘴角沾着血迹,她也被这突然而至的血浆吓得不知所措。
“马上去医院!”
他迅速把雪的衣服找来,协助雪换上,然后再把自己穿戴停当,搭了车往医院赶。
到了医院,正是医生下班回家吃午饭的时间。他们一边叹着不该起得太晚,一边到外面吃饭。
他为雪点了她最喜欢的烧茄子。雪不断说话,像开心的小鸟,喳喳地鼓噪着他的耳膜。
吃完饭,分分秒秒地熬着等医生上班。雪说:“陈煜,难得你今天心情好,不如咱们去公园玩玩吧?”
“也好,我们快去快回。”
时间不等人,两人一玩竟玩到下午三点多。雪抬腕看了看表说:“今天这医院咱们就不去了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也许是一时上火才吐血的吧?”
“嗯。”他觉得也是,雪的样子一点毛病也没有嘛。而且现在正是昨天在网上遇到叶菁的时间,叶菁现在也许正在网上,不可以错过接近她的时机。这样想着,又觉得有点对不起雪,便说:“雪,今后我一定对你好!”说完便让雪挽了他的臂匆匆地往回赶。回家以后,他发现雪因为一天的日晒和奔波,脸色灰暗、精神萎靡,完全没有了晨起刚装扮出来时的那份娇艳。原来雪仍是如此平常的一个人。他恨那些开化工厂的人——如果不是他们制造出那些可恶的化妆品左右着雪及所有女人的形象,他对雪的激情不会在转瞬间得得失失地变化。他对雪说了声“去睡吧”,便去书房打开电脑。
登录了QQ一看,叶菁的头像没有亮。他的心倏地凉了半截,所有的兴致都化作灰烬。难道她隐身了?他不甘心地发了信息问候她。没有回音。
他失败地倚到椅背上,双手下垂着荡来荡去。
雪没有了以前的活泼,每天下班回来,除了给他洗衣做饭,便是倒到床上躺着,再也不肯像以前一样逗他玩乐。
看着雪的糟糕样子,他感觉这座屋子简直就是座活人坟,后悔当初不该让她住到自己身边来。
转眼已是夏天了。
在初夏那个微风拂柳的下午,他正在享受上帝赐予人类的好天气时,接到雪的同事打来的电话:雪进医院了。
这是他预料中的事。在得知雪住院的信息以前,他曾经希望雪的魂魄早一点像她喷出来的血液一样脱离她的躯体。可是今天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他的心跳得很急,咚咚的似要蹦出来。他对自己说,不要雪死,没有雪,他的屋子里将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急急地奔往医院。
不知医院缺床位还是雪的病情特殊,居然给雪安排在单人病房里,想到床位费,陈煜的心像被蜂蜇了一下:医院创收也不能创到没有积蓄的雪头上呀。
雪像一朵坠地的雪花,面色苍白地睡在被子里。病态的雪竟也如此的美,这一刻,他发现雪的美不胜收,也发现自己对拥有着的东西是如何不晓得珍惜。
他心里自责着,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雪的面庞。往事历历,在这样的时刻,脑海里展映的全是雪的美好。
原来自己是这世上最幸运而又幸福的男人,自己却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心里痒痒的暖暖的,全身的热血一下子将下身勃起。他情难自禁地撩起盖在雪身上的被子钻了进去。
吊瓶里的液体一滴滴地顺着透明的管子往雪的身体里滴着。雪仍在沉睡着,根本不知道这个她深深眷恋着的男人来到身边,更不知道他正在涌起难抑制的欲望。
久未有过的激情,使他不顾一切,一时冲动忘记了身在何方。他搂着雪的身子,把下身贴紧她。他要雪,现在就要。
他一边摩挲着雪的胸脯,一面脱着衣裤……
2
“喂——什么人?下来!不知道病人不能打扰吗?”白衣天使那张遮在口罩后面的嘴毫不留情面地冲他大吼起来。
护士的这一声吼把陈煜涨在下身的血液刷的分散开,所有的激情都在瞬间消失。他下意识地缩回活动着的手,被人窥到隐私的尴尬使他恼恼窘窘地坐起身子。
“请你下来!不要打扰病人休息!”护士继续呵叱。
“我是她男人!你管那么多!”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对他这样过,他被激怒了。
“她是重病号!就算你是皇帝也得下来,下来!”
他被利刃般的双眸毫无顾忌地瞪着。他的脸红了,真想往口罩后面的脸上掴一个耳光,什么人呀这是,说话如此大声,不顾忌别人的感受,不知道别人的尊严也是需要维护的吗!他低头看了看雪,她正面色苍白地睡着。他压了压怒气,懊恼地垂下双脚,穿上鞋子下了地。护士的嘴好像不会停:“你既是陪床的,就要尽到看护义务,你的责任是看着她的吊瓶是否打空,快滴完时请按呼叫器告诉我们一声。”
他抬头看了看瓶子,已经没有液体在里面了,心下暗怪自己不称职。但护士的话却让他找到了漏洞,他辩道:“这是你们护士的职责,如果空了你们还不来换,就是你严重失职,我会举报你!”
护士顿了一下,用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狠狠地瞪他。
这一瞪把他瞪乐了,使他想起他喜欢吃的那种干干的红辣椒——有味道!而且,她的眼睛孩子般的纯洁,不掺杂质,虽然是单眼皮,眼睛却是大大的。那遮在口罩后面的鼻子和嘴巴是什么形状的?
美滋滋地想入非非了一大阵子,他突然为自己刚才的言行羞愧:本来就是,在公共场所不可以像在家里那么随便。护士走后,他搬个凳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雪的床前。
雪醒来,先让眼睛适应了一下白得刺目的四壁。见他坐在床前,雪兴奋得热血上涌,双颊被染得红红的,更添了可爱。
他突然发现自己喜欢的美女居然是病中美人型,心中一暖,热切地扑近她:“雪,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医生说什么了没有?”
“我来时问过医生,他们说要你明天一早别吃喝东西,去作全面体检。”
“嗯?就是说要我在这里住下来吗?我不喜欢哦!”雪很不情愿地嘟起嘴。
“听话!有病是要耐心医的。你别着急,以后我下班就来陪你。”他温情地亲一下她的红脸蛋。
“嗯!”雪看着他,心里感动着,好久没有得到他的温情了。如果陈煜能永远这样对自己,她宁愿一生都病着。她幸福地闭上眼睛,虚弱的身体不容她总睁着眼睛享受他脉脉深情的注视。
他在雪的床沿趴着睡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他早早地去医院的小卖店里买回牙刷牙膏各两支、木质梳子一把。然后挽着雪的臂一起去洗漱间把脸和牙都清理干净,与雪相依着回了病房。把雪让到床上坐着,他拿起小木梳子轻柔地为雪梳理起头发来。雪揽着他的腰,幸福得孩子般地嘟囔着……时间还早,他和雪都是不能容忍不吃早餐的人。为免雪见了嘴馋,他撇下雪,一人到外面对付了点东西把肚子填满。
好容易熬到八点,他往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明了一下情况,算是请了假。
这时医院也正式上班,可以给雪作体检了。
瘦瘦的白衣天使步子飞快地走进来说:“给你单子,这是五张,你点好了,待会就照单子上的要求去作检查……你看看你这床,你这床是怎么弄的?你记着,早晨要查房的时候,一定要把床铺整理好,十点以后才可以搭放东西。你们陪床的以后要配合我们做,更重要的是陪床的别变成要卧床的照顾!”这个喋喋不休的护士,就是昨天他想给她耳光的那个。但是不知怎么了,他见了她就开心,她真好玩,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她的眼睛清澈纯洁,让人看着舒坦。他想看看口罩后面的鼻子和嘴巴是什么样子的,从昨天开始就想看,可是这个家伙就是不显庐山真面目。于是说:“你的话蛮多,不知长的是张什么形状的嘴使你这么多话。还有什么要说?现在给你时间一并说完。”口罩外面那双明澈的眼睛很不满意他的调侃,刀子般地瞅了他一眼,说道:“我是这个房间的责任护士,叫慕涵。你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找我好了。”
“慕涵?你的性格和表现不符合这名字,我看你叫红尖椒还差不多。”他心里偷着乐了一下,想出此招也许会把她激怒定会更好玩。
慕涵果然把眼睛使劲睁大了瞪他。
“呵呵,生气了?”他被她瞪得心里倏地爽了一下,太有味道了!哦,她的气息是这么地慑人魂魄啊!真是很特别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喜欢她瞪自己的样子,也不可抵御她周身散发着的辣气冲天的味道。他突然产生了愿意照顾她的欲望,希望卧在床上的雪能变作她。慕涵继续说着什么,他一句也没听到。他在想:这个烈气冲天的红尖椒……如果把她堵在没人的角落和她猛烈地吵一架,再把她掀翻在地,再……呵呵,一定很刺激。
男人的性无时无处不在,这样想着,便下意识地对她意淫了一番。
慕涵根本就没料想自己被人暗地里算计了,交待完了该交待的,便凯旋地迈着步子走了。
望着慕涵的背影,他痴痴呆呆了好久。忽然想起床上还卧着雪,便为自己刚才的思想出轨感到懊恼,觉得对不起雪的深情。
他努力把感情归依到雪的身上,走到雪的床前把屁股放到床沿上,抓起雪的手狠狠地在自己胸口揍了一下。
雪“哎哟”喊了声疼:“陈煜,你干吗?想把我的手装你心里?还是想让我把你的心掏出来?”
“呵呵,你病到这样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是要用我的心融化你,要不要啊?”
“要!无论怎样,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开心。好久没这样开心过了!如果你能永远如
此温情,我宁愿一生都卧在床上!”
雪的话把他感动得眼里湿湿的:“雪!我不离开你,永远都对你好!”
雪也被他的话感动了,紧紧地抓住他。他热血中烧,扭过身子扑在雪身上重重地压住她……
“喂,你在干什么?昨天对你说了不可以打扰病人的,你怎么又在病人睡着的时候搞动作?下来!”声音清脆响亮毫无顾忌。
又是那个“红尖椒”,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他恼恼地坐起,这个红尖椒好像是专门盯着他的,来这里总共对雪亲近了两次,让她逮着两次,这太让人尴尬了。他再一次想往遮在口罩后面的脸腮上掴耳光。
他站到地上恼恼地说:“我做爱,关你事?”
“这是医院,公共场所,明白吗?最重要的是,她是病人,身子虚到那样了,不可以乱来!”
他羞恼地瞅了她一眼,转身去了阳台——实在是让人尴尬得不能呆了,他想逃。
他陪着雪做完了所有需要检查的项目,便回病房等着拿结果。
此时已是中午。回到病房后,看到雪的母亲来了,雪像欢蹦的雀儿,撒娇地扑上去拉住母亲的手说:“妈!好想你呀!”
“想妈妈也不回家看看妈妈,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呵呵!真是闺女大了不中留,自从你有了陈煜以后,就把妈妈给忘了。”雪母笑吟吟地看着她和陈煜站在一起,真是郎有才妹有貌,太合适的一对了。
陈煜和雪母寒暄了几句,三人一起出去吃午饭。
雪早就饿了,陈煜和雪母一起看着她吃吃喝喝的,确实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大家都很释怀。
饭后,陈煜对雪母说:“伯母,亏你来了。这样下午把雪交给你,我去上班,晚上我再来。”然后拍着雪的肩,和雪依依道了别,急匆匆往单位赶去。
陈煜在一家韩国企业任生产部经理。三年前他应聘到这里时只是一个普通员工。
雪的病使他第一次觉得韩国人把下班时间定在晚六点是很不合情理的事,实在是太晚了。他急急忙忙地跑到四楼办公室找到办公室主任李庄说明了雪住院的情况,并提要求每晚下班都借车子用。和他同学兼同事兼铁哥们儿的李庄当仁不让地应承下来。他先到饭店里订了两个雪喜欢吃的菜,然后开着车子歪歪扭扭地往医院赶。边走边想,亏了三个月前在雪的催促下学会了驾车,否则现在去医院看雪也是件麻烦事。
医院的走廊里已经静悄悄的了。路过护士办公室的时候,他的心猛地往上一提,全身的血液刷的收放了一个来回:如果能见到红尖椒……好希望能见到红尖椒!哪怕只有两只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
可是现在都晚上了,红尖椒一定下班回家了。
他不由自主地歪着脖子从护士办公室的窗玻璃望进去,里面空无一人,他的心凉凉地一沉,猛地扭回头往雪的病房里走,却“嘭”的一声与一人撞了个满怀。
“哎哎哎……你怎么走路的你?!”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那个大嗓门的红尖椒,他开心得几欲窒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一时间失了神。心想:她这么晚还不走,不会是为了等着见我这帅男一面才肯走吧?
慕涵被重重地撞了一个趔趄,定睛一看是他,就有点火气:“是你!路不会走,东西也提不住了?不知你在想什么!你把这些东西拾掇了!”
他突然紧张得语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低头看看,手里的两袋子菜早已掉在地上变做垃圾。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为刚才的思想和行为在懊恼:这是怎么了?一个干干瘦瘦、没见到真面目、凶巴巴、短头发梢子没掩住耳朵、毫无女性特征的红尖椒,就让自己这么冲动、这么失魂落魄、这么忘乎所以?她有什么好!他皱了一下眉头,走到走廊尽头拿了笤帚和簸箕将菜收拾了,拿去倒进了垃圾桶,然后拿了拖把将粘在地板上的菜渣汤油什么的擦洗干净。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先例,难道是为了讨好红尖椒?“不!我陈煜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讨好别人的先例!”他恨恨地瞅了护士办公室一眼,骨子里却希望此时能与慕涵的目光相遇。她小巧的身子走动的姿势太值得回味了,他的眼神突然僵直,嘴角露出了笑意。“如果趁她发脾气的时候,把她猛地抱进怀里……呵呵!”他不敢想下去了。病房里静悄悄的,雪沉沉地睡在床上。想起慕涵昨天的训话,他不敢怠慢,首先便是检查输液瓶子的状态。输液瓶里的液体就要滴完了,他急急地按了呼叫器。希望来换瓶子的是那个辣辣的红尖椒就好了。一转念又为自己的情志不坚,狠狠地骂了自己一顿。果然是慕涵提着输液瓶子进来了。她低头看了看雪,然后换了输液瓶子转身要走。陈煜很奇怪她白天晚上都在班上,便说:“呵呵,真够能干的,白天黑夜地熬也顶得住,你们从医的都是长生不老铁打的身子骨?”“什么铁打泥捏,今天上一个连班,明天休息。”慕涵的语气里突然带有了女性的温柔。
慕涵明天居然不在班!陈煜感觉明天一定是个阴雨天,明天的医院也一定是死寂阴冷的。
看着慕涵离去的背影,他心里痒痒的,不由地在意念中拥抱起她来。
3
“陈煜……疼!”雪睁开眼睛,费力地抬起手捂着胸部。
陈煜正想得美滋滋的,被雪打断了思路。他停下对慕涵的亵渎,皱起眉头重重地拍了一下额头,为自己的情志不坚第二次骂了自己;感觉刚才的想法再次使自己欠了雪的情。他歉意万分地走近雪,轻轻抚着她,声音柔得像水:“雪,你疼吗?哪儿疼?我帮你揉!”雪闭上眼睛,面颊被疼痛痉挛出无数条褶子抽动着,已无说话的力气。
陈煜爱怜得只恨不能和她转换身份替她受苦:“雪,你等着,我去问医生。”
他像躲猎的兔子,没头没脑地往医生值班室冲。
大惊小怪的病人家属太多,陈煜的行为并不奇怪。年轻的男医生坐在灯下翻看着病历把上眼皮子往上一翻,毫无表情地看着他。
“医生,3房5号的病人胸部疼得厉害,你快……”
“哦!她。今天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我正在看报告单呢。”
“结果怎么样?她得的是什么病?”
“根据胸部透视,发现可疑的肿块阴影,初步可以诊断为原发性支气管癌。”
“什么?”陈煜的后脊梁“刷”的冒出一层冷汗:“不会的医生!她怎么会得这种病?怎么我以前没听说过有女人得这种病?……什么原因能使她得这种病?”
“原发性支气管癌或称肺癌是最常见的肺部原发性恶性肿瘤。近年来,世界各国肺癌的发病率急剧上升,在工业发达的国家尤为显著。目前,肺癌在男性肿瘤死因中占首位,女性仅次于乳腺癌死亡占第二位。得这种病的原因有三种:1.吸烟;2.大气污染;3.职业性致癌因子或理化致癌因子。”“难道……是我的烟?”陈煜的心忐忑了,如果是他吸的烟造成雪的病,那无疑证明他就是间接杀掉雪的凶手。
“按组织学分类,她患的是腺癌,这种症状以女性多见。腺癌的发生与吸烟关系不大。腺癌倾向于管外生长,也可向肺泡壁蔓延。腺癌富血管,易转移。鉴于这一点,我们正在考虑让病人再去作一次CT检查、支气管或血管造型术等检查,以明确肿块的形态、部位。最重要的是看一下有无癌细胞转移现象发生。病人住院的时候是因为突发性眩晕,我怀疑她有癌细胞脑转移的可能性。为慎重起见,明天我们会组织一个专家研讨会,研究关于她的病症的确切诊断及治疗方案。”这么说可以排除与自己有关的病因,他松了口气。他不希望雪死,更不希望自己是杀她的凶手。如果雪的病真的是那样……陈煜经受不住雪撒手人寰的打击,眼前猛地一花差点摔地上。他双手摁住桌子身子倾前倚着桌面说:“如果真的是那样的病,怎么可以治好她?你快说!”医生对患者家属的迫不及待早习以为常、根本没什么同情心,他翻了一下本子慢条斯理地说:“目前对于此病的治疗有五种方法。一、外科手术治疗;二、放射治疗;三、化学药物治疗;四、免疫治疗;五、中西医结合治疗。等明天开完研讨会,再对病人重作几项检查,进一步确诊,然后才能制定具体治疗方案。”他不明原由地恼火,把脸凑近医生逼视着:“你敢保证不是你们化验室把单子填错了?”
医生见他凶巴巴的样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如此气度不凡的帅男能对病中女友如此在乎,当属不易,心里不由赞叹他对爱情的执著,满怀同情地说:“我也希望是搞错了,我们做医生的希望每个病人都能无恙地走出病房!”如果是检查错误就好了!医生的话使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他往病房里走着,感觉走廊里的光线突然亮起来,也许……雪的病情会像这明暗不定的光线一样由阴转晴?那可就太好了!
昨晚不停地为雪按摩胸部减轻她疼痛,陈煜的胳膊累酸了,觉也没睡成。本来他就是不能熬夜、没吃过苦的人,最近总在医院忙碌,早把他困惨了。天亮的时候雪停了喊疼,他便坐在木凳子上打起呼噜来。
疼痛和晕厥把雪搞得半梦半醒的,她揉着胸脯,深情地看着陈煜,着实感动他这几天的关怀。见他睡得香,不忍叫醒他,循惯例卡准钟点只留下往单位赶的时间才把他叫醒。
他慌慌忙忙地洗漱一番,胡乱买了点吃的填饱肚子。疾速赶到办公室。
刚把屁股坐稳,接到总经理秘书打来的电话:总经理有请。
看看手表:八点零一分。刚上班就打电话,这么早会有什么事呢?被总经理单独召见的机会如同凤毛麟角……难道要加我的薪?要派我出国考察、临行叮嘱?……他想着美事,乐滋滋地敲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总经理是个和他年龄差不多的韩国男人,名叫金善沭。这个金善沭除了汉语说得不如陈煜以外,经常被陈煜私底下不服气他其他方面的优秀。
陈煜因为刚才的美好设想对他突生好感,望着这个坐在宽大办公椅子里的汉人模样的外国帅男,觉得他的面容在刹那间无比亲切和优秀。他的左腿不由地前迈一步,身子便向前倾去,激动万分地问候:“总经理好!”金善沭面色一沉,抬头皱眉斜着眼睛瞟了他一下,右手用力一拍桌子腾的站了起来。
陈煜被吓了一个愣怔,心想:看样子今天的召见不是什么好事!……我不就是请过假照顾雪吗?有什么大惊小怪!
金善沭能听懂一些常用的汉话,却说不连贯,只好用韩语叽里哇啦地怒视着他大吼大叫
,说完用力猛击桌子一下。
陈煜不知金善沭在说什么。不过看样子金善沭是怒气不小,一定是哪个环节出娄子了。他惊慌失措不懂装懂地支吾:“是,是!”
金善沭知他是韩语盲,边发脾气边怪自己学汉语进度太慢,更后悔不该把翻译派出去,结果白白和他浪费这么多口舌他还不明原因。只好慢腾腾地用生硬的汉语说:“干不好就走人!”然后把几张文件摔给他,翻看别的东西去了。陈煜接过大略看了一下,两天时间出了三十多件次品。几十万元的损失呀!这还了得!他简直不相信是真的,抱着文件就往外冲。
他是极端爱面子的人,自我要求极严,凡事想干出个超凡脱俗的样儿给大家看看。况且在外企工作,要站稳脚跟永立不败之地是丝毫松懈不得的。他深知拼搏三年得如今之职位实属不易,没想到今天会出这样的差错。自己的各方面工作做得肯定没问题,事情一定出在下面;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不能容忍手下如此废物!他气急败坏地把手下十三个车间主任全部召集到会议室,挨个看着他们心里骂道:这帮子人简直是混蛋,简直是拿工作当儿戏,简直是故意和我过不去。
越看越觉得他们一个个贼头贼脑的,真是可恶到极点了。他的肺都要被气炸了,阴着脸挥着手中的报告,使出金善沭对他的气焰说:“看看检查报告!两天的时间给我出三十多件次品!你们以为企业活不下去你们的饭碗还能保住?告诉你们,质量保证不了饭碗就保证不了,你们就要饿肚子!谁若再出娄子,就给我走人!散会!”车间主任们平时就被他的严厉镇得不敢大意,今天这阵势更是不敢招惹他,生怕他改变主意揪他们回来猛训,慌不迭地逃了。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大大小小召集了四批人进行了训话。然后要来了各车间生产明细表进行了仔细审核。发现不少漏洞,正儿八经地搞起各生产环节修正工作,算是进行了一次彻底整顿。
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半,病房区早该锁门了。索性今晚不去陪雪了。
想想雪的病,想想今天的工作,他突然好累好烦,心里躁躁的。每当这样时候便喜欢与李庄一起喝酒。
李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陈煜神态沮丧地晃悠到四楼办公室。
李庄正提了包欲走,说:“咦?陈煜,你怎么还没去医院?雪的病情怎么样了?”
“她的病情待定,今天太晚了去不成医院。难得凑巧你没走。我烦得慌,咱们喝酒去!”
“呵呵,出次品的事让你挠头了?质量保证不了企业何以求生存?你要时刻注意把好质量关呀。”
“话少点行不?走,酒吧!”
酒吧里的灯光暗暗的,两个人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陈煜开始喝第二瓶干白。
李庄说:“别喝那么多了,伤胃伤脑子。”
“不!要喝!我心里烦!好久没痛快喝一回了,你今天一定陪我喝个不醉不归!”
“烦什么呢?以后把好质量关,控制好生产环节不就成了吗?”
“生产上的事愁不着我。唉,怎么说呢?雪的病怕不是好征兆,而且……唉……”
“雪的病怎么了?现在科技发达,没什么治不了的病,你别怕!”
“我怎么能不怕呢?如果真的是那样病,她以后的时间都要在医院里度过了。不光改了生活规律,住院的费用得多少?而且如果她去了,我怎么办呢?”
“唉,如果真的是……是可惜了!我有亲戚在那家医院做主治大夫,朝里有人好办事,等休息日我带你去拜访,托他多多照顾。能省钱的地方尽量省,能减免的手续尽量给咱们个方便。”
“那太好了!可是,我对雪……怎么说呢?我不要她死!可是我……经常……最近总是情感出轨,不知怎么搞的。觉得对不起雪。”他说着,面前出现了慕涵的身影。想起慕涵他便热血上涌,下身已就着酒劲勃起将裤子顶得老高。“呵呵,你这爱情至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情种,又犯邪了?好女人太多了,知足常乐,收收心早点结婚吧!”
李庄总是从宏观的角度看任何事,正是这份处乱不惊的冷静、从容不迫的雍容,使他不到三十岁便坐上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他的性格有好多和陈煜相似的地方,陈煜喜欢他也正因此。但陈煜不明白他这么优秀的男人怎么会那么早就把爱情定格在一个平凡的女人身上,不明白他为什么结婚三年了还对妻子热情似火,为人夫、为人父的疲累折磨不掉他对爱的激情吗?再想想自己……陈煜的眼光倏地暗淡下来,李庄劝他结婚不是一两次的事了,可是他真的不知和谁结婚才能够钟爱一生、激情不败。“我前一阵子看到电脑想网恋,现在看到医院恋护士。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对雪不能专心起来,挺烦自己的!”他说着,苦笑了一下。
情感方面的事别人帮不了。李庄知他老毛病又犯,没法劝他,而且心里惦记着家,便草草劝他几句买单散伙。
陈煜摇摇晃晃地一路想着慕涵的影子和声音打开了家门。
第二天,陈煜一早去了办公室,扎扎实实地对生产工作进行了巩固处理。
一天没看到雪,难免牵挂,晚上下班以后他风风火火地往医院赶。
夏天的太阳落得晚,看着夕阳的余晖,他在想:其实所有的生命都像这太阳一样,过了晨与午,便是光华释尽的夕了。又想起昨晚李庄劝他的话,他决定,如果雪的病没事,和她结婚也行,一辈子怎么不能凑合着过呢?也许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病房区的走廊总是少有人走动。虽然慕涵说过今天她休班,但走到护士办公室门口时他仍下意识地往里面观望,希望产生奇迹能看到慕涵的影子。
没有慕涵的医院好空旷好丑陋好阴冷,他甚至失去了在这里呆下去的力量……
雪沉沉地睡着。病房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他一迈进去便后悔刚才对慕涵的渴望,心里狠狠地怒骂自己感情上的一而再出轨。
这时雪母端着洗脸盆进来,他满脸带笑地迎上去接住盆子说:“伯母,您休息会儿吧,有什么事我来做。”
雪母看了看他,不由地红了眼睛:“小陈,我的小雪……她……”说着从兜里掏出帕子抹起泪来。
“伯母,雪怎么了?!”
雪母低头看着雪,见她重重地喘着气沉睡,便转身往门外走,陈煜意会,跟了出去。
雪母“呜”的哭出声音来:“陈煜呀,我的小雪她……医生要我们家属作好心理准备,今天下午拿出了检查结果……是晚期肺癌。癌细胞已扩散到大脑,她最多只有半年的生命了!”
陈煜的脑子瞬间蒙了,他不相信,他不要雪离开他!这一刻雪在他的生命里突然重要至无以伦比的地步。他不可以失去雪,他宁愿相信这是检验结果的一错再错,他跌跌撞撞地往医生办公室跑去。
走廊的光线瞬间暗如黑夜,病房与医生值班室的距离突然变得好远,他迈得好累……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才推开值班室的门神情激动地说:“医生,我的雪,她得的是肺癌?我不信,我不会相信!一定是你们搞错了,我要求重新检查一遍!”值班的是位老年女专家,正在灯下翻看雪的病历,被他的突然闯入吓了一跳:“你……冷静点。怎么回事?你说哪个房间的病号?”
“3房5号。”
“哦?你说单人病房的那位叫雪的女孩子?唉!是,可惜了这么年轻,如果发现早一点就好了!”
“不会是真的,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一定是你们查错了!我不相信……”
夕阳无力地从窗玻璃上斜进来照着他白眼球上通红的血丝。不知是阳光的刺激还是悲痛的力量使他“刷”的流出了泪,他用拳头重重地捶着桌子:“我要你们重新查……”
“为慎重起见,我们已经对她作了两次检查。请你相信事实。”
“你……你胡说!我的雪怎么会得不治之症?你说,你说,她的面相像是短命之人吗?”
“请你冷静,请你放尊重,也请你正视现实,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在病人有限的生命里给她快乐,满足她的需要,极力延长病人的生命。”医生说完便低下头不再理他。
他蔫头耷脑地走出来。走廊灯已亮起来,西头的窗子仍有太阳的余光微弱地透过玻璃顽强地和电灯比试着光亮强度。他心里恍恍惚惚的,雪的生命就要如同这夕阳的余晖很快被时光淹没吗?不要!他要雪像晨起的太阳,有着用不完的温度温暖他、照顾他。他需要雪的关爱,他已习惯于有雪照顾的日子,不敢想象没有雪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步履沉重地挪回了病房,雪还在睡梦中费力地喘着。
雪的生命要熄灭了!雪今后的日子都要在医院里度过了!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要随着雪死掉了。他看看雪,再看看这间价格昂贵的单人病房想:换到大房间会省好多床位费,省下的钱可以给雪多买点好药延长她的生命,哪怕只让她多活一天!医院床位紧张,如果找熟人也许能换个大房间的床位,他想到了李庄。
李庄听了雪的病情不由地惋惜感叹了一番,说:“周六早上八点,我带你去亲戚那儿托她各方面都关照一下!”
雪的病情太令人伤心,陈煜连洗漱的心情也没有了。李庄打了电话来催,他才松开握着雪的手,扯起在身后倚了一夜的衣服走到大院里上了李庄的车。
他把自己沉浸在马上要失去雪的悲哀中,无心观看来去路线和路边风景,不知不觉间李庄已敲开了亲戚家的门。
恍惚觉得开门的是红衣红裤的瘦女子,他没心情看她的脸,他现在对任何女人的脸都没兴趣,现在他心里只装着雪。他觉得她的一身红衣不适合自己现在的心境,有点厌烦,声音低沉地说了声“你好”,便随李庄往里迈。李庄的声音突然像小孩子,腻腻地说:“小涵姐姐!这位是我的铁哥们儿陈煜。煜子,这位是我小表姐慕涵。”
慕涵见是陈煜,“扑哧”笑了出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向他问好。她的牙齿洁白整齐,如匠心雕刻的一般,她的鼻子小小的向上翘起来,滑稽得逗人。
“啊……”陈煜晃了晃脑袋怔住了,脑子里乱想:什么?慕涵?她是慕涵?红尖椒慕涵?……慕涵!我怎么在这里见到你的样子了慕涵?我们好有缘啊慕涵!我终于见到你样子了慕涵!
他像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家,全身的血液疾速地冲击着大脑,握着慕涵的手像蟹螯一样夹住她就不肯松开……
慕涵被他握得生疼,晃了几下仍抽不出手,不由地联想起他在医院犯规的事,忍不住怒火袭上脑门,便想吼他。
李庄自幼和表姐一起玩耍,深谙她脾性,看她表情不对劲,忙用肘子撞了陈煜一下。陈煜如梦方醒,不由地羞红了脸,放开慕涵。
慕涵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表情,甩着被他握疼的手说:“哟嗬!看不出陈煜同志还重量级选手呢,你是掰腕子冠军吧?”
“呵呵!”陈煜觉得慕涵这个玩笑开得好,这么容易就化尴尬为平淡,了不起!他从心底佩服起她的幽默睿智。由此他发现自己发自内心地喜爱上她了。如果以前是一种新鲜感在作怪,爱的是她的泼辣好玩,对她总是性冲动;那么现在是她人格的力量在使他喜爱。他不知这种喜爱为何如此强烈,强烈到使他浑身奇痒难耐。他找不到可以解痒的方法,只想疯狂。他脑子乱乱的,忘记了来此的目的,木偶似的随着李庄到客厅坐下。
慕家的房子好眼熟,他感觉像进了自己家一样,仔细一看,原来和他的房子是一样的结构。难道这就叫冥冥之中的契合与缘分?
慕涵正和李庄热火朝天地谈论最近的工作情况。
他恍如隔世地打量她的样子:一身红衣的她,身材和五官都单单薄薄的,脸上惟一可看到的化妆品是唇上那薄薄的口红。最吸引陈煜的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五官分布在慕涵的脸上竟然有品不尽的韵味。
她的气息像雨后清风,带着淡淡的薄荷香味,悠无止境地诱得他心驰神往。他感觉她像吐着蛇信的美女蛇,“咝咝”的诱着他,他无力抗拒……与那鲜红单薄的唇相吻会是什么样的感觉?温暖,还是清爽?根据她的大嗓门分析,应该是火热的;根据她单薄清秀的五官分析,应该是清爽的。具体会是什么感觉只有吻了以后才知道,现在不可以过早确定那滋味。他有点得意忘形,如果以前她像天上的云使自己插翅难及,那么今天她是李庄的表姐,接近她的机会和借口多了,吻到她的几率便大大地增加了。
看着慕涵的美好,他开始对比自己的条件是否可以和她并驾齐驱:论工作能力,那是没得说;但想起早晨起床没有洗漱,便失去了信心。
他以手当梳往后叉了几下头发,又用力扯了几下昨晚倚在背后长满了褶子的衣服,没洗脸,眼角难免会有分泌物。趁慕涵没注意,他飞快地在两眼角各抹了一下。
他揉着脸想:做梦也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慕涵。我向来注重保持白领贵族的大好形象,为何偏偏今天不事梳洗?今天的形象如此之糟,她会不会觉得我很邋遢,不喜欢?
“慕涵,你好呀!”他毫无来由、不合时宜地发出问候。
“呵呵。”慕涵干笑了一声算是回敬他的问候。
李庄发现陈煜状态失常,以为他被雪的事急得。便开门见山地说:“小涵姐,姑妈呢?陈煜的女朋友在你们院里住院,我寻思着拜托你和姑妈必要时给他们个方便,最主要的是尽快为他们争取个大房间的床位。”
慕涵把脸转向陈煜:“你女朋友那病,要长久住在医院里,单间屋子是太贵了。妈妈今天轮值,晚上她回来我对她讲这件事。”慕涵说着,柔声冲南面卧室喊:“冬冬,你出来看看谁来了!”
“妈妈,是爸爸回来了吗?”慕涵四岁的儿子光着小脊梁拿着小赛车欢快地跑出来。
冬冬这一声稚嫩的喊妈妈声破碎了陈煜所有的梦幻,扑灭了他失去雪以后可以追求她的美好希望:怎么她有孩子有老公!如此优秀的女子竟然也庸俗得过早嫁为他人妻……为什么不让我陈煜早点见到她?和李庄交往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就不肯对我讲起他有这么优秀的表姐?他暗怪李庄对自己的身世交待得不够彻底,一面大叹相见太晚,愤愤着造化弄人的不公。
他不知是如何走出慕家大门的。当他彻底清醒,发现雪的输液快滴完了。
看着雪的脸,他不由地拿她和慕涵的样子相比较:雪的面部各器官丰厚饱满,像浓郁的牡丹,初看时被其气度震慑,久了便没了韵味;慕涵的五官则单薄淡雅,像白白的栀子花,幽幽淡淡、绵绵长长、不停不息地释放诱人的香味。越看越觉得雪没味道。
今天慕涵休班,肯定不能来给雪换输液瓶子了。他懒懒地摁了呼叫器,倒头趴在床沿上打起瞌睡来。
李庄的姑妈是这所医院的权威级医师,很快为他们争取到了大病房的床位。
陈煜挽着雪的胳膊,推开大病房的门,一股腥臊的气味忽地冲进二人呼吸器官。两人一齐扭回头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了好久才鼓劲迈了进去。这哪像个养病的地方呀?八张床把屋子填得满满的,感觉无处下脚,床上横满卧床的,地上竖满陪床的,一个行动不能自理的老女人正被儿子掀起身子从身下掏出一个盆子。雪本来就被病闹得头晕恶心的,被这场景和气味顶得夺路逃到卫生间大吐大呕起来。
陈煜也实在不能忍受如此环境,可是想到雪母前天已拿出了家里所有的存款,又算了一下自己手头上的钱,无奈地叹了一声,拉着雪的手,坚定地迈向属于他们的床位。
虽然大家都极力小声,可两个人在单间屋子里清静惯了,一时适应不了这里的气氛。雪不滴输液的时候,两人尽量到院子里散步。
4
和慕涵的相识,是一个可喜的收获;得知慕涵的身世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她为什么那么早地急着把自己嫁出去?
现在慕涵不做雪的责任护士了,但因李庄的关系,她经常来雪床边说上几句可有可无的话,以示关心。陈煜也可以经常有事没事地找点小借口和慕涵接近。
他已明确知道了慕涵的休班规律,慕涵不在班的日子,他借故不来医院。
他知道不应该嫌弃雪,至少在认识雪时,他是疯狂地喜爱着她的形象的。他极力想转化对雪的不良心态,想重拾对她的激情。可是每有激情涌现的时候,慕涵的影子就往面前闯,他便立即觉得雪是粪土不如的庸材。他常常因这种心理自责,也无时无刻不在努力排斥对慕涵的渴望,因为理智告诉他不能对已婚女士下手,那既不符合道德规范又降低了自我身价。但精神上对雪的背叛却一而再地不能避免,对慕涵的渴望像火一样时刻烧灼着他。他被重重的心理矛盾攻击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
他不能来陪雪的时候,雪除了等待他的到来,便是回味和他一起做过和憧憬过的所有事情。
很快到了秋末。
陈煜看着飘零的叶子由夏的青绿转为今日的焦黄,无限怆然与感伤:雪的生命也要像这季节的转换一样很快被其他生命替换掉吗?
雪母虽然很要强,不愿拖累未婚的女婿,但已经找不到可以借钱的地方了,只得把为女儿医病的重担交给了陈煜。
陈煜毫不吝啬地倾其所有——在感情上对雪的背叛属于情不由己不能自控,在物质上补偿她恰恰可以弥补情感上的亏欠。为了这种补偿,他甚至愿意为其借贷。
雪因为连续的放化疗,长长的头发已掉得斑斑驳驳甚是难看,身体虚得不愿走动,梳妆的精力也没有了。虽然没人对她讲她的病情,但从自身的感觉和大家看她时的眼光,她隐约感到性命不会长久了。她不愿意自己的生命之花如此早地凋谢,她对陈煜的爱绵绵长长像抽不尽的蚕丝,需要经历太多的岁月来释放;而且陈煜需要她的照顾,需要她为他洗衣做饭,为他生儿育女……需要她做的事太多太多,她好不甘心如此仓促便撇下陈煜而去。漆黑的夜晚,她总是躲在被子里偷偷垂泪。虽然陈煜很喜欢她长发披肩的样子,但如今脱落成这个样子实在难看,她有气无力地要求陈煜帮她把长发剪短。
灯光柔软的夜,有凉凉的风从门缝透进来,病房里人声嘈杂,病员们随意地进行着睡前的唠嗑。
雪弱弱地依在陈煜怀里。陈煜沉重地拿着剪子难过地想:生命真的好残酷,雪的生命真的会像她的脱发一样离开她的躯体吗?这代表女性特征的长发被剪了以后,雪会是什么样子?
他把雪的长发拢到一起,发现只有手指粗那么多,他悲痛了一下,狠了狠心用力一铰,将断发交给雪。
雪抚着她蓄了多年的头发,她知道今生再也长不出如此长度的头发了,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丑,没有勇气抬头正视陈煜。想到生命的即将夭亡,想到死后陈煜可能对她产生的思念,她觉得可以留给陈煜的最有纪念意义的便是这一缕长发。把自己和陈煜共同珍爱之物留给陈煜作纪念是永恒的浪漫,这是她在要求陈煜剪短它们时便想到的事情。她希望陈煜对她说:“雪,让我将这一缕长发永远珍藏,让你的长发陪着我的生命到永远!”然而,粗心的陈煜没有按她想的做。她抚了好久,试探地说:“陈煜,丢了吧!”
陈煜接到手里,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脚步沉重地走到门角,把它们扔进装有脏物的簸箕里。
“这飘然脱手的秀发预示着我的爱将如此被陈煜淡漠吗?”雪眼见着他将长发扔掉,心里的支柱轰然倒塌,一个美丽的遐想幻灭了。除了这一缕长发,她没有值得留念的东西了。她为自己的生命即将凋零难过,也为陈煜如此不珍惜她的长发难过。陈煜也在为雪的病痛和生命的即将逝去难过,他皱着眉头满面痛苦地看着她,并不知她的所想,否则就算装装样子也会把那些弃发保存下来。
雪食欲不停地下降,干瘦得失去了原有的水灵。陈煜感觉雪的病情早期发现肯定有救,雪病情的延误有自己的过失在里面,如果春天雪吐血那阵子就抓紧就医,肯定不会是今天这样结局。他觉得没有为雪负起应尽的责任和关心,很对不起她。他要为雪完成一件他力所能及的愿望,以补偿对她的亏欠和一而再的背叛。“雪,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要在我的有生之年为你做到这件事!”
“嫁给你做你的妻子,成为你婚礼上的新娘,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雪伸出手,握住他。
他被感动了,没想到雪的愿望竟然只是嫁给他那么简单,热恋中的女人都看不到物质的吸引吗?她的话重重地打疼了他的心,他无比激动:“雪,我现在就娶你!”
“虽然你们都没对我说我的病情,但我知我的生命不能长久,就算你现在要和我结婚,我也不会拖累你。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上天有灵,让我死后化做你腕上的疤痕,伴随你的生命到永远!”雪抓起他的腕,轻轻地抚着上面的疤痕,像爱惜沉睡的婴儿。那是十几岁的时候,和同学打架被人伤到的刀疤。这个疤痕经常不识时务地从衬衫袖子里探出脑袋惹他烦,他觉得它是丑陋的、永难磨灭的。它的存在提醒他:行事莽撞的后果便
是留下终生遗憾。
记得和雪相识之初偶然心血来潮对她讲过这件事。当时雪没表示什么,他以为她没听见,或者厌恶这只被毁了容的腕子。
雪的愿望是他意料之外的。没想到她如此关心他的每一个细节,牢记他的每一句话。她的爱之深,情之切,使陈煜感觉纵然九死也难以回报。
雪明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不想将剩余的时光浪费在医院里。
陈煜知雪的生命最多延续到过春节,觉得应该答应雪的要求让她回家舒舒服服地过个年。于是和雪母商量了,又和慕涵的母亲说了。
医生对这种无药可救的病号并不挽留。
他们拿了药,办了出院手续,问了定期来医院作化疗的时间,便收拾了东西出院了。
他拿着几包在医院里用的物件,搀着雪的臂,扶她走了四层楼进了家门。深情地吻了一下雪的额头,便转身上班去了。
雪走楼梯已累得喘息起来,无力地走到卧室要躺下休息。可是这床脏得哪还能躺下人呀?所有的铺的盖的还是雪在家时那一套,数月没有洗换,床单和被子早已黑油油的不见本相。
没有雪打理的家实在不像个家样子。
雪不知哪来的劲头,收起床单便拿到卫生间洗。刚一迈进卫生间,一股怪味扑鼻而来,她不由地干呕起来,一大摊血液喷到了几个月没有刷的沾满污垢的便盆里。纸篓里堆着小山般高的污纸。
雪发现他实在是个又脏又臭又懒的糟家伙。然而女人的爱情总包含着母性的成分,陈煜的这一切缺点在雪眼里都像顽皮孩子的捣蛋行为,很可爱。她把这些看做优点,这优点给了她表达爱意的机会。
她找了大大的塑料兜子,掩着鼻子将纸篓清理出来,又拿起刷子“��”刷净了便盆和脸盆,然后“噌噌”地搓洗起床单和陈煜积攒在浴缸里的一大堆臭内裤臭袜子什么的。
爱情的力量是神奇而巨大的,费了半天时间收拾好了卫生,雪竟没咳嗽疼痛,也没感到累。
冬天的夜幕降得早,陈煜披着雪花回家时已经夜灯初上了。
他打开家门,发现家里空气清新,窗明几净。
他发自内心地感叹:有雪在的日子真好!
雪卡着钟点在他放下公文包的时候把饭端到了桌子上,今天做的是他喜欢的羊肉饺子。
好久没过这样的生活了,雪如此病重还如此照顾他,陈煜吃着热腾腾的饺子,眼里热热的。
雪因为刚才的运动,面色潮红精神振奋,很漂亮,很动人。这一刻两人都觉得她的病似乎并不存在。
她关爱地看着他大吃大嚼。
他被她的眸子烧得骤然涌起熊熊的欲火,他周身燥热,无心吃饭。
似乎有几个世纪没有亲近了,他猛地放下手中的碗筷,狠狠地将雪抱进怀里。
雪紧紧地搂着他,激情的火焰烧得呼吸也要停止了。这一刻的她,说不尽的妩媚。
他把雪抱到床上,积攒在体内数月的激情,生理上数月的饥渴,都要在这一刻得到释放和补偿了。
他把所有的深情和力气都给了雪,性与爱在一秒钟的时间内向雪暴发出来……
雪快乐地享受着他给予的一切,全身的热血随着一份被爱的感动,一份渴遇甘泉的兴奋,紧紧地堵塞了呼吸器官,她喘喘地“啊”了一声,再无响动……
5
陈煜一面拼着全力发泄所有蓄积着的激情,一面发着誓在雪的有生时光里娶她为妻。
他的心“嗵嗵”跳着,他能感觉到雪也因为过于激动而浑身发凉。雪总会被激情搞得血脉流通不畅。
他不记得行动了多久。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软软地倒在雪的身边,无力地抚着她问:“雪,舒服吗?”
雪没有回音。她一定是睡着了。她有病,她弱,她需要休息。他爱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她的面孔在美丽的夜里棱角分明。
他觉得应该早一点娶她为妻,早一天娶她她就能多一天享受作为他妻子的光荣和欣慰。他突然心血来潮地决定明天就和她举行婚礼。无边的黑暗抑不住他的兴奋,他要问她喜欢在哪里举行婚礼,他要她醒来陪他说话。他使劲晃着她的身子:“雪,你起来,起来咱们商量结婚的事,明天,明天我就要娶你!雪!你醒醒,醒醒……”雪没有回音,没有动。
雪不可能真的不能动,一定是她玩兴又起在逗他。他大声地吼她:“雪,别玩了!起来谈正事!”
他喊破嗓子雪也没反应。雪的身子在慢慢变凉。
他相信是天气冷把雪冻的。他把电热毯调到高温,他为雪加了两床被子,他把自己的体温给她。他拥着她,紧紧的。
棉被严严实实地包裹着他们,他被三床被子加高温的电热毯烘得浑身是汗。雪的体温仍没有升起来,她静静地在他怀里冷却、冷却……她的肢体慢慢变硬、变硬……
死了?不!不会!按理雪的生命可以延续到春节。他不相信雪会这么早死,雪不会舍得丢下他。她一定是暂时性休克。他要她活着,他现在就要向她求婚,让她享受做公主的快乐。等到明天天亮了他就要娶她,让她在有生之年达成愿望做他的妻子。他顾不上为雪穿衣服,用厚厚的被子将雪包了,门也顾不上关便下了楼。
雪花忽悠悠地飘着。没有风流动的空气死死地凝滞着,像冰一样凉得吓人。
还是那个年轻的男医生,他坐在灯下用手支着脑袋装出看病历的样子打瞌睡。
陈煜腾不出手敲门,狠命地用脚踹:“开门!开门!”
医生强打精神心烦气躁地来拉开门:“嚷嚷什么?怎么了?”
他重重地把雪放到办公桌上,大口喘着气指着雪说:“快!”
医生懒懒地凑过来,扒拉开被子拽出雪的胳膊搭上脉一摸,脸色“刷”的白了:“人都已经凉尸了你还抱来做甚?”
“你,庸医!你怎么知道她死了?就这么摸一下胳膊就知她死了?不抢救就知她没救了?告诉你,她没有死!按理她会活过春节的!是天气冷冻僵了她,是天冷你知道吗?你没本事治好她就实话实说!我们找别人去!”他嘶哑着嗓子,抱起雪就往外走。没有寒风在冬夜里哀鸣,只有片片雪花迈着轻盈的步子亲吻大地的安宁。
这坠地的雪花是雪的生命吗?一个美丽灿烂的生命就这样投入黄土的怀抱了吗?一个期待着美好未来的灵魂就这样脱壳了吗?一颗热爱着我的心就这样被病魔吞噬了吗?他抱着雪,心知没有看医生的必要了。他不知如何表达这种哀伤,颓然倒在地上。走廊的拐角处没有灯,他在暗暗的角落里失去了一切能力。路过的人不小心踩到他的脚好多次他全然不知……
突然,他的手腕被拽了一下,暖暖的,一股热流随之传遍了全身。是雪!是雪活过来了,是雪调皮捣蛋和他玩够了现在不想玩了。他“哧”的笑了出来,睁开眼睛,强烈的光线刺得他面前一片银白,雪在银白的世界里冲他微笑着。他急急地反抓住她:“雪!以后不要再玩这种游戏了!吓死人了。”“小陈,起来吧。”慕涵同情地看着他。
谁的声音如此耳熟?红尖椒慕涵?我和雪的二人世界不需要你的插入!他排斥她、拒绝她,不要她再来自己心里侵占雪的位置;不要她再把自己搅得心神不宁。他面色青乌,冷冷地看着她说:“我的雪她……你满意了!”他不知为何说出了这么没分寸的话,总之在这一刻他恨慕涵,因为在雪有限的光阴里她分享过他对雪的爱,她的出现使他对雪冷漠那么多。慕涵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生气。也许是她能理解一颗失去爱人的心是多么难过情绪是多么失控,她继续来扯他那带疤的腕子:“小陈,面对事实吧!”
她热热的体温与他体内的寒气打了个碰撞,他随之打了一个激灵,看到太阳斜斜地照着对面的窗台。他发现自己穿着睡衣抱着雪坐在冰凉的地板砖上,他发现雪的肉体冷得像冰,他发现自己的睡衣很单薄,他发现自己一直在打哆嗦,他发现所有的欲望随着雪的生命一起熄灭了,他发现一百个慕涵的诱惑力加起来也不如雪的生命重要。这个疤痕是属于雪的,他不能让别的女人碰:“滚呀——”他大声吼着,一个哆嗦告诉他寒风像海绵吸取着他的体温。雪花在不知不觉间已摞起好厚,他看到雪的生命被层层雪花覆盖压得永无生机。虽然对雪的生命逝去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今天雪真的死了他却觉得事情太突然太仓促。他的心情无与伦比的悲怆。
一定是慕涵打的电话叫来了李庄。李庄带领几个人不由分说地从他手中夺下雪的尸体,像押罪犯一样将他架上车。车里的暖气一下子将他激得浑身胖了起来,脑子也随之大了好几倍……
他不记得雪的后事是怎样处理的。当他有了辨识能力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吊针。李庄坐在对面看书。
“李庄,雪她……”他想起雪的心愿还没有实现,悲痛难抑,不知该说什么。
“不要太难过啊。”李庄把身子靠过来,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说什么话都解决不了问题,给他时间尽情地发泄悲伤是最重要的。
“我要为她举行最隆重的葬礼!”他一脸的英雄气概。
“不是举行了吗?哪有二次进行的?好好保重身体要紧,死去的人看到你这么难过也不会瞑目啊。”
“我怎么不知道举行过了?真的?”
“唉,没想到你这么重感情!”李庄知道对这种悲伤过度的人最好的疗伤药品是时间,便不再多话。
这时金善沭进来了,后面跟着提水果的秘书。
陈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
金善沭说着不连贯的中文安慰了他两句。
秘书说:“金总准假让你正经休养几天,工作上的事你暂不要劳神。”
来看的人越多他的悲伤越加重。谁能理解他失去雪的悲哀,谁能弥补他对雪的太多遗憾!
探望的人们只待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金善沭的到来令陈煜意外并感动:没想到他竟然是个体恤员工的外国鬼子。
陈煜起身下床满怀感激和敬意地目送着金善沭一行走出门去。
一个星期后,李庄开了单位的车子,也就是他借了来医院看雪的那辆车子来接他回家。他叹了一声,心想这车子若能载着他去与雪的灵魂相聚就好了。
这是个暧昧的冬,风总不晓得随他的声呜咽,雪总不晓得随他的心坠落,只有黑暗陪伴他的漫长夜。
雪的痴情和雪的愿望无一不令他感动,他把雪的死因全归咎到自己头上,不停地自责。所有的事物都要在失去以后才感到它的可贵吗?是什么带走了雪的生命?是自己那强有力的性?是自己的烟?是自己的冷漠?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凶手,是杀了雪的凶手。看着自己的双手,他总想剁掉它们。他不原谅自己,一生都不。他不知怎么纪念雪才可以抵消对她的亏欠。
陈煜很虚弱。李庄扶着他走到雪的坟前时,他累得直喘。
雪的遗像在坟头冲他欢快地笑着。
他想起没有带花。雪上了他的床以后他便再也没有送过花给她了,这一刻他发现他的玫瑰对她很重要。他歉意地就地坐下,想起她的愿望——做他的妻子。他抚着覆在她身上的黄土,声音很小,很柔:“雪,我还没为你举行婚礼你怎么就走了?你走了我一人在世上怎么活啊?你为什么就不能等到做我的妻子那一天呢?我不让你在阴间和别的男人好,我要你答应我在我心里陪我过一生。听到吗?本来我就是决定要娶你的了,你是我的,生与死都是我的!”他把孤单的头颅裹在长长的双人枕上。旁边空空的,再也不会出现雪的面庞了;空气的味道很单调,再也不会有雪的呼吸混淆在其中了。他哀哀地叹着,抚着腕上的疤痕感觉到雪的体温从里面暖暖地散发出来包围他,温暖他。他庆幸雪在临终的时候对他讲了要化身在他腕上的志愿。看到这个伤疤,便如同看到雪一样。他像眷恋母体的婴儿,离不开这种感觉。他摸这个疤痕已经成了习惯性行为。这个疤痕是有灵性的,使他总忍不住和它接吻,那感觉像吻到了活着时的雪。他请人做了一个精致的木牌,亲手写上自己的名字,拿到雪的坟墓前,与雪的墓碑并排竖在一起。这个他同居史中的第二个女人,生前惟一的希望,是做他永远的女人和永远做他的女人。现在她的爱变成永远了。可是他的呢?怎么才可以把自己永远地交给雪?一起死?他还没活够。何况死不是解决问题的惟一方法。他还要留着性命改正对雪所犯的过错。他记得在她的生命最后一刻,他是在她身边的;他记得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她说了她奢求的“爱”;他记得在她的生命最后一刻是拥着她喜爱的他的身体的。这就够了,对她来说,足够了,她是个没有太多奢求的女人。现在他只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就不欠她的了。问题想开了,他心里顿时敞亮起来。精神抖擞地操办起与她的婚礼。他到寿衣花圈店订购了一应冥界家用物品,为自己买了件浅蓝色的西服。这种颜色怪怪的,适合于穿到舞台上,在现实生活中穿到身上有点像寿衣,与冥婚气氛正好相配。
他把婚期定在一个周六的上午。
他郑重地请来了他和雪的双方家长,以及所有和他认识的并愿意来的人。
在一个没有遮蔽的大广场上,他和雪的结婚典礼开始了。
音响里放着哀乐。雪花一片片地落到他眉上、脸上,他不拂,任它们化作水,伴着泪水顺面颊流淌……
看热闹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围成一个“大花圈”。整个广场上的气氛庄重而沉闷。
他穿着那套浅蓝色的西服,牵着写有雪的名字的纸人完成了一系列古典婚礼所需要进行的步骤。他对着纸人默认了自己对雪的一再背叛和冷漠,宣布了思虑已久的决定:罚自己用一生的孤独来报答雪的真情;用一生不近女人的身子补偿对雪的过错。这时,一片雪花飘在他腕上的疤痕部,瞬间融化得了无踪迹。他想这一定是雪披着洁白的婚纱从天而降,永远陪伴他来了。他心里暖暖的,深情地摸了一下那个疤痕。
参加婚礼的人们协助他把所有物品搬到雪的坟墓前点燃烧化。他脱下自己的浅蓝西服和着写有雪名字的纸人一起烧化……
李庄与慕涵都来参加了他的婚礼。
冥婚的气氛加重了人们的悲伤,陈煜哀伤的脸越发使人爱怜。
慕涵在一旁看得痛哭流涕,她的声音将陈煜从悲伤中拉出来:这个泼辣的红尖椒竟然能被感动?没想到她也是个性情中人!
他和雪的婚礼轰动了整个城市。
所有的男人都觉得他是个无聊至极的疯子。所有的女人都愿意像雪一样用生命换得如此深情。
在这所城市里他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怪物。
忘记悲伤的最好办法是把注意力转移出去。他每天把自己埋在工作中十几个小时,直到困得不行才回家。
夜幕把屋子笼罩得像一丘坟墓。在这丘坟墓里,他拔了电话线,关了手机,把自己埋葬了近一个月。一个月的时间除了上班便是回来思念雪。他把雪埋在心里,埋在腕上。他不允许任何人来争取这个位置,永远不许。单身的日子实在是太寂寞太孤独。漫漫长夜,黑暗总是寂寞得把他揪起来做伴。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感应、有需求、有欲望的人,这种寂寞苦闷是如何的折磨人啊。造物主应当允许一个人有跳跃转变不定的思想,否则人将与植物没有区别。他已由安静安然至烦躁不安至急不可耐,他不由自主地打开计算机,登录了本来决定永远告别的QQ。
他发现自己竟然希望叶菁在线。这不表明自己再一次背叛对雪的承诺吗?他抚了一下带有疤痕的腕,雪似乎躲在里面撒着娇抗议。他柔声安慰她:“只是来散散心而已,别吃醋。”
他记起快有半年没来网上了,一是为了雪的病而忙碌;二是因为对慕涵的思恋使他对网络失去了兴致。叶菁的印象在他情感的交替中早已淡漠了,毕竟和她的相识是在网上,太虚幻不切实际了,而慕涵是活生生、实实在在地闯入了他的生活。这使他再次想起慕涵的已婚史,他总因此痛苦不堪。这时,叶菁的头像亮了起来。
他的心跳了一下,他兴奋于可以有个熟人说说话。不过他发现叶菁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暗淡了,他对叶菁的激情消退了,这份暗淡和消退缘于对慕涵曾经的期盼?还是缘于对雪的内疚?他不明白,也没心情去搞明白。他努力不让自己点击叶菁的信息发送,因为她曾经有能力使他忘记雪的存在,所以他命令自己必须排斥她。
他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
叶菁的信息传过来:陈煜,好久不见,你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