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女生宿舍

1

潇洒走一回,没见到姐姐岑菲儿,却成了落汤鸡,从发根到腿肚儿都流着水。人力三轮车在街心里留下点点滴滴的痕迹,街人都目睹着两位湿淋淋的妙龄少女,小城里的奇观。再也没心思追求女孩的风度和潇洒了,我俩的脸冷得刷白,嘴唇发紫,紧紧依偎,挤出了身上的许多水,仍筛糠似的,轻轻颤抖。程莹说:“再一会儿不拉回学校,心脏准结冰了!”幸好小街里洒进夕阳的余辉,给我们罩上玫瑰色的光环,没人知道两位柔情的俏少女是悲壮而归的“时代英雄”。亭亭玉立的娇女孩,落到这般可怜样儿,成双地让人力三轮车拖着,总会让一些人习惯地往龌龊处想,由不得我们了。

“随他们怎么认为,凡夫俗子!”程莹说,“一看见哪些俗眼光,心里就不是味儿。不过,也没什么,如果都把我们看成美好,咱就失去存在的意义,不真实,没特色,还有什么茜茜公主和岑小莺!”

在这些方面,程莹是很脱俗的,她挺能超脱,她说钻牛角的女孩会变丑。有时,她还颇有点儿新时代的少女阿Q精神,这事儿让她大度地戏谑一番,倒真是无悔无怨了。她含着笑说:“岑小莺,明天我们一定比今天漂亮!”

她对自个儿的美特别珍惜,恋恋不舍地追求。一身湿衣裤堆在燕儿窝的楼板上,洗涤的水在木楼梯上哗哗地流,打开箱子挑选最贴身最能展示她美好的衣物,假如不是冷得打颤,她真不知要权衡多久。

我可惨了,脱了,洗涤了,连换的内衣内裤都没有,总不能把练舞后脱下的脏内裤再穿上吧?看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儿,程莹噗哧笑了:“哟,胆大的岑小莺!你真敢冒这份险啊?”

我羞臊得脸绯红,又觉得深受侮辱,咬着牙,真的去捡汗津津沾了灰尘的内衣内裤。程莹不笑了,扑过来,给我抢了,把她的衣裤汗衫一样一样地扔给我。我赌气,不穿,感情上也接受不了。她挺火,骂我,质问我:“你敢这样出去?”她逼我,替我换上,并且一再地“审美”,最后笑,说:“岑小莺,你好美呵!我甘拜下风了!”

我承认她说的话,从小圆镜里看得出来,经她重新打扮的我,确是另一种风姿了。程莹的审美能力真的很超群,我的心情却是压抑的,滋生着屈辱感。我没有多余的内衣内裤,更无备换的晴给毛衣,在河里泡湿之后,不知几日才干?让程莹进行全副武装,有了许多阔小姐的味儿,透露出“茜茜公主第二”的感觉。程莹很重感情的,十分慷慨,绝对没有钱、物的困窘,我怕她到时这也是相送,那也不许我归还,让我欠她许多,使自己背上感情重负。再说,穿着这一身进教室,给同学以陌生和似曾相识的感情,程莹化了,真不知是祸是福?

因为思虑太多,我沉默不语了。程莹本来兴致很浓,我的突然变化,让她非常气恼。她很敏感,顿时火暴暴的,把楼板上的衣物塞进两个脸盆里,并不分是谁的,也不计较衣服裤儿混装,提起温水瓶便往内倾倒。

“哎,你!……”幸好我抢得快,不然,她的和我的,纯毛和混纺的,两件毛衣都会被她烫成硬壳,化为不能穿的“铠甲”。

练了大半天高难度的舞,和崽娃搏斗一回,落水洗涤,当那两盆水淋淋的衣物清漾干净以后,简直筋疲力竭了。那轮明月好像专为我和程莹露面的,躺在床上了,方才感到腰酸背疼。

程莹用双臂枕着头,侧过脸问我:“岑小莺,你说,见义勇为和凡夫俗子之间有多大的距离?”

我答不出,也没吱声,侧过身看着她。

“我明白了,为啥有的人不愿舍己为人,瞧我俩,就是答案。”

原来,她还在气恼我的“鸡肠小肚”。

那晚上,因为心情不畅,我们出了一个不小的差错——睡觉敞开着小阁楼的门。夜深时分,女管理员认为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失盗,情急中,叫上一个男老师,小心翼翼地进了小阁楼。开了灯,才发现两个女孩熟睡在床上。她有些生气地叫醒我们。

一时间,我和程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觉得两位老师从天而降,甚是蹊跷。

杨管理员责备我们:“没见过这样的女生,睡觉连门都不关!”我乃一室之长,如不宽恕,应该深刻检讨了。

男老师批评:“不能没有女孩的自我保护意识!”

程莹朝我悄悄一笑,对老师一声甜甜的“谢谢”,“我们知错了,老师请回,走好!”

女管理员再催却一次:“起来关好门!”

“知道了,杨老师!”程莹拖长声音说。

两位老师的脚步声在木楼梯上消失了,我们才敢从被窝里钻出来,程莹含笑地嗔骂:“真笨,男老师在面前,你们不走,我们怎么起床呀!”

门是我下木楼梯去关的,的确很冷,裸露的肌肤起鸡皮疙瘩,冰凉。

一夜过去,程莹又是活脱脱的茜茜公主了。她像小姐吩咐丫头似的,对我说:“先练舞,练出灵气来!然后去看望亲爱的岑菲儿姐姐,不见不散!”谁知,因为头天的疲惫,别说练出灵气,连手脚都笨拙,少女的柔情没法儿发挥出来,程莹既恼又气,自嘲说:“岑小莺,我们成下里巴人了,艺术细胞淹进了小河里!”很干脆,“不练了,找菲儿姐去!”

她发誓不坐人力三轮车了,借了一辆新自行车。我问她从哪儿借的,她叫我猜,然后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昨晚那个男老师的!”又说,“别东猜西疑,人家挺洒脱,首次和我们熟识,居然敢大胆地借车给我们!我故意问他,车烂了咋办?赔吗?他说没关系……”我心里真有些嗔怪程莹的开拓。

她坚持骑车,让我搭。出了校门,她忽然戏谑地笑着问我:“岑小莺,你想想看,这辆新车,除了你,还有谁搭过?”那是位年轻男教师,我一听这话,立刻从车上跳下来,无论如何不肯上去。程莹不笑了,也没办法,她只好让我骑着搭她,又一次说我岔肠儿特多,“岑小莺,你那骑车技术糟得很,小心点儿,被汽车辗死了值不得,轻如鸿毛!”

在水中花茶庄里,岑菲儿一眼就看出了我身上的破绽。她盯着程莹给我穿上的高档毛衣,嘴里没说,眼睛已经在责骂我,她害怕我被大款的千金小姐带坏。

程莹绝顶聪明,她顿时就明白了。我替她叫屈。

2

程莹也会记仇,她怄我姐姐的气,不说岑菲儿半句不好,却不再提去水中花茶庄的话头,对我虽然相好如故,但有了许多“自觉”的表现。我心里很难受,为我姐姐,为忽然不坦荡的程莹,暗暗地疼痛。我又想起了那句歌词:“生活不是辘轳”。女孩之间的感情是多棱镜,我希望姐姐能理解程莹,更希望程莹能理解岑菲儿,她们都是生活中的好女孩,不应该让俗气和猜疑割断少女间的纯真感情。程莹常说,女孩子要多几分坦荡,多几分潇洒,多几分美,难道岑菲儿的眼神就把她伤害得那么深?

这些日子,燕儿窝的女孩各有各的苦衷,小阁楼在悄悄地变化。

邓小如的父母陷人了“离”与“不离”的持久战中。这可苦了我们的妙玉,她常常在晚自习以后跑回家去,早晨又匆匆赶来,每到这时,她便留有泪痕。女伴们没注意,我却是细心地观察她。看到她,我就想到自己和岑菲儿,会忍不住泪湿眼眶。同学们看到了邓小如的美好,想着她的可爱,不少男生在心的深处,对妙王滋生着爱慕和爱恋之情,却不知她的艰难处境。邓小如的确和一般女孩不同,她总是悄悄地将眼泪和痛苦吞进肚里,把少女的甜美和温馨,非常纯真地捧给同龄人。

程莹误解了邓小如。贬邓小如,她一旦感情用事,就会气得怪可怜,把太阳都看成了黑子。因为岑菲儿得罪了茜茜公主,就算是姐妹,也有了无形的隔阂,有话我不便说了,在程莹面前有了谨小慎微的感觉,不能理直气壮地为邓小如鸣不平,只当程莹没说,我没听见。茜茜公主要气要命,由她冲着我。但她对邓小如特别的挑剔,我终有火了的时候,说:“请你理解人家,别过分,邓小如比我们生活得艰难!”

“谁理解我呀?”她嚷。

我不想和她多说,走了。她自然气,认为女友们都无情无义,包括我的姐姐。程莹的感情逻辑就是这样。

我们姐妹和邓小如有类似的遭遇,我最理解妙玉,和她有感情上的共鸣,内心里,对她怀着深深的同情。我几次想问她父母离婚的事,又难以启齿。而邓小如并不需要这样的感情,它太弱,总是伴着眼泪。有个作家说过,女孩是水做成的,邓小如是最清澈最柔美的水,可她不是弱少女,她最坦荡、最刚强,她的泪水是最有个性的。表面上看来,她痴,略傻,而她比小阁楼里的女孩都聪慧。她常对我说,眼泪救不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女孩没出息。她像我和岑菲儿一样,也是个感情型的少女,眼睛也会多水分,可她的眼泪不是软弱,而是真诚、炽热、柔情和力量。她为她妈妈流了很多热泪,是对母亲的爱和同情。邓小如的泪水不让同学看见,在女伴心中,她是个没长心眼的少女,傻痴痴的坦荡靓妹;在男生眼里,她是最温馨最有独特美和世纪末妙玉,最值得爱慕。同学和老师看不见她的苦涩,她展现的,只是青春少女的甜美的大度,如果说校花,她是悄悄的,怒放在男生和女生心中的一朵。

邓小如封锁着自己,对父母的“丑事”守口如瓶,只对我说——她实在憋不住了,希望我能减轻她感情上的压抑,邓小如极爱自己的妈妈,在小阁楼里,我们都流了热泪。杨雪看见,不打扰我们,直到我和邓小如的泪眼看着她,她才放下手中买回的一块香皂,把手绢扔给我们。她在无语地谴责,要我和邓小如别一副可怜相,丢了少女的气魄!流眼泪不是我们追求的。

杨雪不问我们因为什么哭鼻子,她绝不像有的俗女孩,喜欢打听同伴的“隐私”。当了课余打工妹的杨雪成熟多了,她的沉着和见解,远远超过了同寝室的女伴。程莹半奚落半认真地戏称她杨雪大姐,并且胆大包天,捉弄到艾建头上去了,笑着艾建:“好艾建,替我给杨雪大姐画一幅伟人像!”她说杨雪非常马列主义。艾建不回答,瞪她一眼,程莹心里挺委屈,对我说:“你和岑菲儿的艾少爷好不通情达理啊,是石头!”我因此冒了火,她在教室里,当着同学的面就那么嘴不检点,我能不羞恼?杨雪对程莹也很不满意,只差骂她了。程莹有口无心,说了就说了,假使不豁达,要和她斤斤计较,只会气傻自己。和邓小如同流眼泪,幸好没被她看见。

对程莹的心血来潮,杨雪没说什么,她只希望茜茜公主不作傻事。程莹不满足,一定要杨雪讲讲心里话,不然,睡不着觉。“你有勇气,体现了女生的价值。可别闹着玩,不要忘了,自己是高中学生!”

程莹喊“理解万岁”,“大姐大姐,你好哇……”她唱那首歌的旋律,嗓门儿极浑厚,极甜。没有苦恼的时候,她最容易“疯。

茜茜公主的感情和心态是寒暑表,有了杨雪的理解,她简直想为文体委员这份差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回过头来,在沈娟娟的冷漠里,她又几乎要去辞职,说:“这会儿再想当班姐的是大笨蛋!”因是自个儿争取的,没脸儿去辞,硬着头皮顶着,轻飘飘的程莹体会到啥叫分量了。

沈娟娟根本不相信程莹能担当重任。她瞧不起茜茜公主这样的俏女孩。父亲被捕以后,沈娟娟对谁都冷,杨雪说她是块冰。我想融化她,可她不愿听我的话,程莹不让我亲近她:“你理她做什么?她怀疑你的真诚!如今的沈小姐,连自个儿都不相信!”

我劝程莹对沈娟娟宽容一点儿。

“她懂宽容吗?”程莹很气,“她如果再是那奥样儿,我拉她去乔玉姐跟前,不辞职算我没脸皮!”她说她要炒班主任的鱿鱼。

3

程莹对商品经济的词儿懂了不少,和班里的女生相比,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她的劣势。有时,她挺像大公司或大财团的机要秘书,活似香港或新加坡电视中的女白领;有时又是名符其实的模样儿姣好,智商平平,喜欢做漂亮少女的蠢事的女孩。这次说话就叫同学贬她:自个儿辛辛苦苦荐个官儿,感情不佳就说要辞职,文体委员这头衔到她手里变成商场的女孩用品了,喜欢的时候,非买不可,一旦不乐意,就要退货。这且不说,她还开历史的先河,把乔玉老师当成总经理或董事长什么的,老板呗,自己想卸任,却说炒老师的鱿鱼,师生关系都变了。她可不管那么多,想到了就说,说了心里顺气,假如谁要去细分析细想,那是你心多烂肺,冤屈我茜茜公主,没良心。

不过,千万别对程莹太认真,她说辞职,那是气话。程莹有一样最可贵,那就是少女的责任心。她自荐当文体委员,那是她的胆壮,不怕人言可畏,并非想过把瘾。别的同学误解,我可最知她的心和感情,她不过想试试自个儿在同学心中的分量,体现自我价值,上任了才知作了荒唐事。杨雪说她缺乏当班干部的素质,不是贬她,她也承认。然而,程莹毕竟是程莹,她不吃后悔药,也不想回头,茜茜公主不愿露出一副可怜相,既然糊里糊涂把乌纱帽抢到了手里,全是荆棘编的也戴,少女有少女的气魄,程莹气恨艾建不支持她,伤她的心。

她到底没放过艾建,悄悄地,真心诚意地把艾建推进了尴尬的境地——

学校召集各班的文体委员开会,要求推荐一两幅艺术性强的画去参评。大家面面相觑。程莹脱口而出:“艾建有一幅画最好!”她是语惊四邻。全校的大多数同学知道我,也知道我的同桌了,我和艾建早已在男生女生心中有冤屈的定格,如今由程莹鼎力推荐,那是挺让人猜疑的。从程莹的神态,大家看出了女孩对男孩的爱慕,她不习惯掩饰自己的感情。女孩应该坦诚,遮遮掩掩有什么意思!经程莹当“伯乐”,艾建成了被女生“牵”出的千里马,小城高中唯一的种子选手。因为艾建,我和同桌的故事又记忆犹新,“校花”重新开放,而艾建与我都被蒙在鼓里。

乔玉老师受校长和教导主任之托,向艾建索画。老师的儿子真的与众不同,惊愕之余他顶撞了年轻班主任,干脆一句话:“没有!”

乔玉老师难堪,程莹气恨,怨艾建辜负了她的好心,不理解少女的感情,男孩是木头!当着班主任,她叫艾建把画拿出来,艾建不说一句话,昂着头,高傲地走了,把两个女孩——姐儿老师和茜茜公主扔在教室里。

程莹单独找到艾建,怪罪艾建不领情,不知她的心。她央求:“拿去参评吧,你准得头奖!我知道你画有一张,岑菲儿的像!”

艾建追问她:何时翻他的书包?毫不客气地抢白了她。

程莹很委屈,说是如果再不去找乔小姐辞职,就一定会被气死。她源源本本地给我讲了,我也想骂她。她说:“我没那么龌龊,脸皮没那么厚,去翻男生的书包!岑小莺,你翻过他的没有?”

我不想和她谈了,也想像艾建一样,扬长而去。她说了实话:那日,她不小心把艾建搁在课桌搁板里的书包撞落了,书本、文具……撒了一地,她蹲下去给艾建收拾,当时,教室里没其他人。她很细心,深怕亏待了艾建,一样一样地拍去灰尘,齐好放进书包里,无意间发现了男生的许多秘密,看见了岑菲儿的那幅画像,挺精美,极有男孩对女孩的感情,还有一行小字:“等你在高中校园”。

“真的,岑小莺,我那会儿的心怦怦跳,活似无意间走进了没人在屋里的男孩房间……”

我看着她,心也怦然而跳,我好想骂她笨,那样的画像也逼艾建拿去公诸于众?艾建抢白你活该!她可怜巴巴求我:“要艾建参予,不能失掉机遇!”

世界上最差的娇小姐!不知会气死谁呢。不过,我还是替程莹找艾建了。说真的,我也好想艾建把那幅属于男孩心的画给我看,可我不好意思开口,只是心跳,面对艾建,我突然有了更重的羞臊感,说不出想说的话。只恳求他画一幅画去参评。艾建望望我,非常顺从地点头了。我甚至有点儿怀疑程莹的话,我想,如果真有那幅画,艾建会给我看的,他对我和对待别的女孩,绝对不一样。可程莹一口咬定,艾建有那幅画,千真万确。“叫你姐姐去,他一定给!”程莹说得我心头甜甜的,酸酸的,我暗暗为姐姐祝福。

艾建果然画了一幅风景画,交给了乔玉老师。程莹很嫉妒,说艾建忠诚于我,说艾建肯定让我看了岑菲儿的画像,并且有私下之约,拿一幅山水画搪塞。后来,出乎程莹的意料,那幅搪塞的画和舞蹈都在参评中获了大奖。程莹却说,那是侥幸。“缺者为贵,全校只有一幅画送上去,不照顾你和艾建照顾谁?”又说,艾建幸运获大奖,是因为沾了四个女孩的灵气,她把自个儿、艾建、岑菲儿、我和乔玉老师串在一块儿,猛一竹竿扫了一大片。

“程莹,你特坏!”

她不气,却戏谑地说:“岑小莺,去求艾建,叫他给你画一张!”

“乌鸦嘴!……”

4

我刚刚嗔责了程莹,邬蓉蓉就来到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噙着热泪向女伴们告别。

程莹正没好气,说:“邬大小姐,你哭什么?女孩的眼泪就那么廉价?”

我不让程莹说下去,她的嘴儿不饶人。邬蓉蓉的眼睛不是多水分的泉,她的泪水会融化女伴们的心。

杨雪、邓小如和沈娟娟都进了小阁楼,她们不忍看邬蓉蓉的眼睛,静静地站着。

原来,一学期快满了,临近期末考试,学校正在预收下学期的学习费用,邬蓉蓉决定中途退学,告诉我们:她决意回到乡下种田。“我是当农民的命,祝你们好好学习!”

杨雪和邓小如早已知道邬蓉蓉因为无钱交费,不愿再拖累父母。傻大姐是田里的主要劳动力,贫困户家中的男子汉,我和程莹被蒙在鼓里。

程莹说想为邬蓉蓉哭,她拉住邬蓉蓉,留傻大姐与她、与伙伴们共度难得的一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示同窗深情,弥补以往对邬蓉蓉的冷淡。

可是,邬蓉蓉执意地走出了小阁楼,说她妈妈已经病人膏盲,自己得在晚上照料。

我们把她送出校门,都想流泪,好像生离死别。邬蓉蓉答应明日再来,我喊着她,咽喉发哽。一回寝室,我们就想着怎样挽留邬蓉蓉。程莹很干脆:“为她交学费!……”话虽这么说,可这小阁楼里,除了她是“大款”之外,都不富裕。昔日的沈娟娟倒挺有钱,而她吝啬得要命,现在她也两袖清风了。

程莹掏出了全部财产,她从父母那儿索取的钱多,花销也大,如今只有八十元零几角了,全给傻大姐。杨雪拿出了近几日的打工工钱。邓小如仅有十多元,也放在了小桌上。我身上有二十元钱,是姐姐给我买鞋的。岑菲儿怕委屈了我,不让我穿着旧皮鞋上课,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去买一双,次一点的也行,只要不丢女孩的脸。我把它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来,带着少女的青春气味,放在了女伴们的钱堆里。

沈娟娟一直没说话,默默地坐在床沿,用指甲刀剪着她的脚指甲。程莹不高兴她,小声在我耳边说:“胖姐在修整鸭躞。脚丫气好臭!”

我并没有闻到沈娟娟的脚臭,倒是屋里的香水味挺浓,是程莹洒的。茜茜公主舍得钱买香水,经常慷慨地抛洒,满屋浓香,女伴们不知不觉还把“茉莉花”和“夜巴黎”捎带进课堂去,叫男生瞩目,让“守旧”的老师皱眉。这当儿,程莹看不惯沈娟娟事不关己的样儿,故意贬她。

沈娟娟却无声地走上前,掏出她的二十元,和我一样,给了邬蓉蓉。她没记傻大姐打她一耳光的仇,在背着感情十字架的日子里,捧出了一颗少女的心。

女伴们看着她,有了内疚。

沈娟娟打动着我的心,可她仍是那样,继续剪她的脚指甲,好像屋里只有她存在。

程莹瞧瞧她,数着钱,生气说:“多不好意思啊,‘倾家荡产’了,才这么一点点!小姐们不该嘴馋,把风度都吃掉了!”

嘴馋的,首推她自个儿,我们决不敢乱花费。杨雪说:“你收拾好吧,明天再想法……”

“想什么法儿?问男生要?”

我真向男生要了。次日早晨,我最先下木楼梯,在水池边漱洗,眼睛看着男寝室的方向,脸红心跳,但不离开,我在等待艾建。

到水池边洗涤、打水的男生和女生,陆陆续续,来了又去了。我呆在那儿太显眼,连自己也觉得似的会的期盼,让同学们惊讶地看。我真害怕艾建不来了。

他总算出现在葡萄架下,看见我,略略一怔,我向他点头,用眼神告诉他:“我等你!”轻轻地喊:“艾建!”

他到了我身边,男孩的羞臊,他不在小池边漱洗,不知掩饰地挨近我。我不知怎么想的,把我脸盆里的毛巾丢给他,他到底明白了,无忌讳地用女孩的毛巾洗脸,我把手绢掏进自个儿的盆子,用手搓洗。等了许久,到这时却不好意思开口了。艾建的父亲曾经主动提出资助我读书,也希望岑菲儿复读,想着艾建将和我同校同班(现在还同桌呢),用了老师的钱,我算艾建的什么啊?所以坚决地拒绝了。此刻怎么开口向艾建要钱呀!

为了邬蓉蓉,我横下心,豁出去吧,绯红着脸,说:“艾建,我请你帮帮我!”

他看看我,不知我要作什么,点点头。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吐出那句话:“借三十元钱给我……”

艾建摸出一张五十的面币,给了我,说“你用吧,别还了!”

“我要还给你!”我的心又怦怦跳。

幸好没有别的同学看见我俩的情景,回到小阁楼,我对程莹说:“我再添三十元,去给邬蓉蓉预交学习费吧。”

程莹笑笑,拿着那张五十元的面币,说:“岑小莺,艾建说要退还二十元吗?”

“要退!”我既羞又恼,她怎么全知道?我也没什么要掩饰的了,“那二十元是艾建的!”

“哦,我晓得了,我去退给他。”

“给我!犯不着你去!”

程莹抽出两张十元的面币,重重地按在我手心里:“岑小鸳,活潇洒一点儿!”

我退钱给艾建,他不要,一定要给我。我们在花径下推让,都显得难为情,又成了男生和女生约会的风景。

为邬蓉蓉捐钱交费是燕儿窝的深情,但并非什么壮举,悄悄地进行,绝对保密,谁知班里很快就传开了。邬蓉蓉哭了,死活不要那张交款的收据。程莹气得火星儿溅,骂:“哪个臭丫头的乌鸦嘴!”闹来同去,她方知是自己嘴儿不稳,不知不觉泄了密。记得她生赵小华的气,怒骂赵小华不如艾建的半个指头。赵小华不知究竟,静等下文,她气恼中,把艾建给我钱的事,源源本本骂了出来,说赵小华“白活”。她哪知白马王子会拿到男生中去公开呢。

赵小华不承认卑劣,死不认帐“出卖”了程莹,狡辩说:“有没有第三者捅出去?”光凭这句话他就该到霉,茜茜公主抓起历史教师忘在讲桌上的茶盅,淋了赵小华一脸的冷茶水和茶叶渣。

全班大哗,历史教师的玻璃茶盅也落在地上,粉身碎骨。学校规定,上课不准带茶盅,打碎也好,省得老教师不够检点。

5

小阁楼的真情和执著留住了邬蓉蓉,傻大姐怀着屈辱的感情接受了那张预交款的收据。邬蓉蓉能够继续读书了,是燕儿窝的一件幸事,程莹提议为傻大姐的“回归”庆贺。可惜,女伴们都拿不出零花钱,程莹自己也是财政赤字。

杨雪说:“犯不着花消,考出好成绩是正事。”

“是,杨小姐,妹妹你大胆向前走,大伙儿都吊死在分数的排行榜上,也算是奇迹。”

程莹的口齿伶俐,老是无所谓,对学习倒越来越认真了。邓小如不小心说出“浪子回头金不换”,她瞪着媚眼儿,骂邓小如:‘你是浪女?”我借艾建的钱,程莹多嘴,悄悄去水中花茶庄,以妹妹的姿态,向岑菲儿告了“密”。

姐姐到小城高中来了,找到了艾建。那是傍晚,他们是真正的约会。尔后,岑菲儿要我收下艾建的钱,别误会艾建,又给我添了二十元,叫我去买双样式新颖的皮鞋。我忽然感到自己年幼了许多,处在姐姐和艾建的庇护之下,又有了淡淡的失落感。

期末迎考的日子,燕儿窝又一次的紧张与冲刺。程莹老是奚落和自嘲,心潮来了,还问女伴:死在分数上的女孩,不知美不美?杨雪不得不骂她“疯子”,她戏谑得大家心里很不是味儿。邓小如说程莹是心灵空虚寻求解脱,我不让妙玉说下去,再往深处说就要委屈程莹了。

沈娟娟又去了关押她父亲的地方,我给岑菲儿送资料,回校时碰见她,她拿背朝着我,上了人力三轮车,一直不回头。沈娟娟的感情负荷很重,值得庆幸的,她在期末考试中居然考出了好成绩。

进入小城高中的第一个学期大考,燕儿窝的俏女,包括我们的傻大姐邬蓉蓉,都是出类拔萃的,女生的前几名桂冠,全被小阁楼摘取了,男生戏称“乔玉姐几群”。我有了惊喜,也有了压力,心理很不平衡,哪料到我和艾建会名列全年级的榜首呢!于是,同学想起了“校花”,居然还有“对儿”的说法。过后,方知祸起萧墙,乃本班的男生把我和艾建抛出去的。我只有羞怒,没有胆量去斥责,也不想把艾建串在一起儿,说多了假也成真,对不起岑菲儿。程莹颇有女侠风度,自作主张,痛骂马宁。马宁怔了好一会儿,方才冒出一句:“程小姐,你为啥啊?吃不着酸葡萄,找我发泄?”把程莹气哑了。

我并不看重那顶大考的皇冠,因为它恰恰同齐落在我和艾建的头上,添了许多男孩和女孩的故事,早已消散的同桌早恋又似乎是真的了,中间还飘着馥郁的红纱裙——岑菲儿与艾建的传闻。我有自知之明,心想:“如果杨雪不成为课余打工妹,我和她应该打个倒和,只能居第二。”而我也有少女的感情私心,不希望杨雪和艾建并驾齐驱。

程莹很直率,坦诚地对我说:“岑小莺,我考个窝囊的第三名,很遗憾没上榜首,假如我和艾建成了对儿,你后悔不!”

我在心里恨她,骂她不知羞耻。我说:“你考了第一,祝贺你,可别想得脏兮兮的!”

程莹自知说漏了嘴,不语了。对她来说,从“看破红尘”到跃居第三,真的是奇迹了。

邓小如偏偏在一旁懊悔,怨自己也考了个第三,和程莹并列。妙玉是真情实感,程莹却以为在贬她,认定邓小如不屑与她为伍,瞧不起她。她火了,叫邓小如上月球去,“吴刚盼着你!”邓小如平白无故被气了一回,可见茜茜公主也难以完全坦荡,少女都有小心眼儿。

赵小华也许沾了程莹的灵气,排名为男生的第四,老历史教师指名道姓地说道:“好!假如你努力,再上一个名次……”

教室里有了笑声。老先生瞪眼,探测到有一个俏女生红了脸,顿时摇头,觉得这高一(A)班虽然在大考中名列前茅,但危机四伏。

老教师对黄毛丫头的乔玉总怀着不信任。

红了脸的程莹在悄声骂历史教师:“糟老头子!……”

6

乔玉老师因为我们,成了小城高中的佼佼者,燕儿窝出了名。小阁楼的传闻早已在校园里沸沸扬扬,老师们的心目中,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是一个谜,特殊的群体,燕儿窝的名女和出类拔萃的学习成绩,很难和谐地揉合在一起。乔玉老师和我们这几个褒贬兼有的丫头,变成了亟待开发研究的处女地。而我们自个儿知道,燕儿南就是燕儿窝,并非地灵人杰,只不过我们不那么“板”。如果少女们都那么“板”那么单调,世界就不会多姿多彩了。

在小阁楼里共同生活了一学期,由于寒假的来临,女伴们要各自西东了,告别的时候,有了过多的难舍难分。程莹说,好像这一分手,就不会再相聚,“但愿别死掉谁!”她老是戏谑,连她自己也笑不出来。大伙儿心里酸酸的,茜茜公主提议彻底开放一次,在小阁楼里跳友谊舞。伴奏磁带她是有的,关上门,纵情地解脱,让女管理员去干着急,当然,最好把共同的姐姐乔玉老师一并拉来。“如果她不会跳,我教!”程莹说,她相信班主任是全才,一定能效仿,“瞧她的现代味儿,说不定还进过舞厅呢!”她常常说话不加考虑,老师也被冤,并且大言不愧,“我钦佩我的姐儿乔玉!”

但是,女伴们没心思唱、跳,这使程莹十分扫兴。反正放假了谁也管不了谁,只待离开寝室,由我把小阁楼的钥匙交还学校。赵小华又把那辆桑塔纳开来了,在寝室外呼唤程莹。正气恼的茜茜公主把行李包儿塞给白马王子,回头对女伴们一招手:“拜拜,多几分激洒!”

我追上去,问她去哪儿。

程莹笑笑:“去他家,到白鹤岛度假村度假去!”

我的心一沉,她已钻进了赵小华的车。“程莹!……”我喊,车开走了,车轮把我的心拉得很痛,我替程莹担忧。

对程莹失去自我,女伴们有了反感和谴责。我坐在床前,手肘倚着被盖卷儿,默默无语,想到程莹,体会到了什么叫揪心的别离。

假期里,女伴们都有各自的打算,邓小如决计跟着杨雪去家具厂打工,锻炼适应现代社会的生存能力,减轻妈妈的负担。不知沈娟娟想作什么,她不说,别人不知,估计她会因为父亲的犯罪等判哭几回鼻子。邬蓉蓉自然去守着她的田园风光,农活是够忙的,程莹早就笑话她“家大业大”,是“农场主”了。只有程莹叫人放心不下。她聪慧,敏感,也痴,也傻,跟了白马王子康酒而去,谁知道经历一个寒假,她会有多大的改变?

在一月的假期里,我将呆在姐姐身边,我和岑菲儿是刮成两瓣的整块细胞。

7

确如男生所嘲笑的,女生婆婆妈妈,藕断丝连,丫头们的事儿真多。我最后一个去学校交还寝室的钥匙,没等我走,姐姐就来了。她来送艾建回故里的小城。艾建也没像其他的男生,果断地离开学校,他在等岑菲儿,等我。

两个楚楚动人的少女送一个外表并不出众的男孩,招来了小城的众目瞧看。有姐姐在,我总是非常自觉地回避,和艾建拉开距离,让他们呆在一块儿。岑菲儿和艾建真是依依不舍,他们没说多少话,很亲近地挨近,站着。艾建老看姐姐,岑菲儿垂着头,不时说一句。车远远地来了,不愿分别也得分别了。姐姐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我看见,岑菲儿脸泛红晕,她心里一定荡着春潮儿。

我不知说什么,心里有话,有姐姐在身边,怯怯的,我只问艾建:寒假里打算作什么?我想,这话多余,他早已告诉岑菲儿了。该上车了,姐姐这才对艾建说:“过年的时候,我和岑小莺回去,你等我们!”

艾建点着头,他的眼睛瞧瞧我,落在姐姐身上了。岑菲儿为艾建提旅行包,把艾建送上车,迟迟不下来,似有千言万语的叮嘱,又不说出。我突然扭过头,看见了匆匆而来的乔玉老师。

我的脸倏地红了。

班主任也赶这趟车!

我帮乔玉老师提旅行包,岑菲儿下车的时候,正好和乔玉姐儿在车门口相逢。

不用托咐了,班主任会替我们把艾建送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