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好几天,我和邓小如都苍白着脸儿,程莹更惨,因为醉酒,好像死过一回。从青城后山归来的检讨,她的确替我执笔写了,写得很奇特。她把私自离队、差点儿在山洞当“大熊猫”,说成美丽的错误,认错异常诚恳,“探险”也写得十分令人向往,那般的自信和自豪,如果没有参加,将是终身的遗憾!她说,让那些没经历过磨炼的男生女生去羡慕死,我们体现了女孩的价值!
学校并没有要我们写检讨,校长和老师们认为,三个女生能平安归来,已经积了大德了,加强教育,防微杜渐则好。可程莹一定要拉着我,当面交给班主任,要姐儿老师“赐教”,她还希望老头子校长过目呢。乔玉老师仔细看了,轻轻地笑笑,委惋地说:‘你们很有胆量,别再冒险了,让人挺担心的……”她没有批评我们不遵守纪律,而我们自个儿心里明白。
我注意地看乔玉老师,她的笑很迷人,脸色也有些苍白,仍是因为我们。班主任寻找我们,同样在山上挨了饿,淋了雨,累个半死。女孩体谅女孩的感情,我们点头认错了,程莹真诚地一声:“谢谢乔老师!”我没有语言,给姐姐似的老师,深情地一鞠躬。
程莹对我说:“岑小莺,想不到你还有那样的礼节,让人怀疑你是日本籍呢。”
我恼了,她连忙告罪,说:“岑小姐是个好人,好女孩!”
对茜茜公主,最好不要大认真,不然,迟早会把你气死。女生说她是“疯子”,是感情的大陆性气候。
醉酒的晚上,她那么凄婉,可怜的样儿叫我的鼻子酸酸的,想恨她都不忍心。睡觉的时候,她时有呻吟,深怕我离开了,把我搂得紧紧的。天一明,她又完好如初了,甜甜的、戏渡地笑着,说:“岑小莺,我俩多像在早恋啊!”
我皱眉。
她仍笑,笑得那么动情:“我如果是男孩,早爱上你了!你多温柔!”
我真要恼了,默默地拿着脸盆去打水,也给程莹捎带,满满的,摇晃着浪儿。赵小华看见了,跑到我跟前,和我说话。大清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花架下,嘀嘀咕咕的,那是很难堪的事,况且是他!和白马王子呆在一块儿,是挺犯忌的。我不理他,连脚步都没停。
“岑小莺!”赵小华喊,他的脸皮真厚,拦在我面前,一定要我听他说。
“岑小莺,程莹在寝室吗?”
“不在!”我绕开他,匆匆地走了,因为手端得酸痛,我把脸盆放在花坛边,歇一歇,赵小华认为我在等他,又跟上来了。我连忙端上,逃也似的,浪着水花,带着哭声骂:“没脸皮!”不知他听见没有?
脸盆放在寝室的小桌上了,程莹瞧瞧我,说:“岑小莺,谁撵你啦?”
“鬼!”
程莹不说话了,她知道气候反常。我把洗脸水倒一半给她,自个儿静静地洗脸,梳头,然后去食堂打饭,也不忘给程莹带回一份。窗口的同学都在看我——游览青城山的奇闻,使我们三个女孩成了学校的传奇人物。我不愿和谁说话,默默地买好稀饭馒头走了。
在小阁楼门口,又撞上了赵小华,他正在木楼梯上。我突然发怒了,喝斥:“你来这儿做什么?走!”从幼儿到十六岁,我从未这样震怒过,我不属于叱咤风云的少女。我本想斥责他,“女生寝室是你随便来的地方?有没有起码的规矩和学校的纪律?”可我说不出来了。我的脸一定涨得通红,心也猛跳不已。我怒视着赵小华,他怏怏地退出去了。
程莹出现在木楼梯的上端,望着我,似有些羞愧,又像很坦然。
我和她默默地吃着饭,她不时看我。
“岑小莺,感谢你照料我!”程莹开口说话了,“我像被抽了筋似的,浑身都要塌了,头也昏得厉害……”
“那是你自个儿找的。”我忍不住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程莹的眼圈红了,她的脸色非常苍白,茜茜公主显得好虚弱啊!我怜悯她了,亲切地说:“你能去上课吗?我替你给乔老师请假。”
她坚持说,一定去上课。
“小莺妹妹,我真有点怕。”
我一惊:“你怕什么呀?”
她不吱声,过了片刻,央求我替她上街买卫生巾。她说她来“红”。我去了。怪不好意思。害怕耽误上课,我匆匆去,匆匆回,用报纸把卫生巾捂得严严的,碰见同学,仍然羞赧。
我将那一包纸交给程莹,站在她面前,看着她使用。她问我关好门没有?我又下木楼梯看了一遍,担心杨雪和邓小如来学校进不了寝室,我像餐厅的迎宾侍女,站在门内。这时候,不觉冒出一个念头:自个儿多贱,活像一个穷丫头,在侍候一个大款的千金小姐,一想到这,连自己真心诚意帮助茜茜公主,也觉得不够纯洁了。岑菲儿骂我时的情景,又浮现了,我不觉触及到了那二十五元钱……
程莹的确很虚弱,千真万确,像死过一回。我和姐姐一样,心肠软,狠不下心,吃过午饭以后,我仍然替她搓洗酒后吐脏的衣裤。
2
昨晚,杨雪也回家去了,这些日子,她极少在小阁楼睡觉,像匆匆的过客,上完晚自习就走了,早晨按时到校上课。邓小如说:“你这样多不值得哟,白交了住宿金!”她不理邓小如,仍是我行我素。她曾说过,她家那小小的屋子里全是男子汉,容不下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睡觉,可她为什么夜夜要回去呢?难道因为程莹?她和茜茜公主没有仇啊!十六岁的少女是个谜,杨雪也是。程莹的醉酒与杨雪有关?昨晚,我和邓小如早走了,今早,邓小如却是和杨雪一道来的,她们没有到小阁楼,直接进的教室。
沈娟娟仍然没有来读书。
我想尽办法清扫、洗擦,寝室里仍然留着酒的气味,雁过留影,真是没法儿的事情。邓小如一进小阁楼就说:“哟,谁在寝室里设宴啊?”我用眼神制止她,邓小如瞧瞧病西施一般的程莹,不作声了。
杨雪好像什么都明白,她少了许多少女的温情,我在水池边给程莹搓洗衣裤的时候,她来了一把夺过去。
“岑小莺,你是她请的佣人?”
杨雪说得太难听了,我把水淋淋的裤子抢回来,继续洗,头也没抬。我也不愿得罪杨雪,说:“你没看见她弱成那样儿吗?”
她把脸盆拉过去了,边搓洗边说:“那你呢?没一点儿血色!”
杨雪触动了我的感情,我的脸色苍白,除了这次迷路之外,还跟平时的营养有关。我体谅姐姐,在伙食上越来越克制自己。
洗净的衣裤是杨雪去晾晒的。程莹看见了,她咬住嘴唇扭过身去,拿俏丽的背朝着我们。邓小如说茜茜公主眼里有泪花。
杨雪和程莹不应该结仇,我越发为小阁楼的群体担忧了。燕儿窝是戏称,而它确是漂亮少女的集中地,青春魅力的“窝”,男生爱慕着它,女生对它的嫉妒不是坏事,它不能“树倒猢狲散”。树没有倒啊,大家闺秀的遗迹小阁楼还在,我们不是猢狲,是当代的高中女生,男孩们心中最美的少女,不能就这样散了!小阁楼不能给老师留下心痛,不能给同学留下遗憾,不能让崇拜爱慕我们的男生失望,燕儿窝的巢还在,如果过早地人去楼空,只会留下少女的哭泣和泪水!我是燕儿窝里最小的妹妹,哪怕大我一天两天,她们都是我的姐姐,我恨自己尽不到作室长作小妹的责任。
杨雪变成了敲不开的核桃,我忧愁破不了她的密码。
邓小如说:“没事,杨雪最有头脑!”
可我放心不下,杨雪是我们中的才女,我得找回她,女孩不住校,家里不能宿,在外很危险。
邓小如瞪眼了:“哎哟我们的小妈,别把太阳都看成黑子了!杨雪不是那样的女孩,你冤屈她,她会骂你!”她告诉我,杨雪伟大,她知道杨雪在那儿。
我央求她带我去找杨雪,她点头了,又说明,杨雪不准她告诉任何人,我听了心跳。
又是一个有月亮的傍晚,下了晚自习,杨雪刚刚走出校门,小街里还看得见她的身影,挺苗条秀气。我恳求邓小如:“走吧,快点儿!”她说我傻:“现在不能去追,别急,会找到她的!”
应该去告诉程莹一声。不能伤害她,她太小气,想到茜茜公主醉酒,我就心悸,我没把那事儿告诉乔玉老师,也没对同学讲,只给自己种下一个担忧的根儿,我的心病。邓小如不让我去叫程莹,她摇头。她把我拉到花径上,指指教室角,我看见了,那儿站着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女孩极美,亭亭玉立,男孩英俊,潇洒。尽管已有初霜,校园里的菊花还是那样的鲜艳,馥郁,月儿皎洁,花好月圆。我的心紧张地跳,是程莹和赵小华!
邓小如把我拉走了,不让我过去,她说,不能去,去是傻,我比她傻。
“你不是去找杨雪吗?走吧,我们去!”
真佩服妙玉的缘份,她马上借到自行车,顾不着问她,新车是男生还是女生的了。
3
两个女孩共顶一轮明月,幽长的小街,曲折的路,住户的电视播放着点歌祝福的流行曲。邓小如简直可上杂技团了,骑车技术好极了,穿越拐弯,在汽车飞驰的空隙中潇洒自如,她把我搭到了城郊一家民办家具沙发厂。
我担心邓小如又迷了路。她说:“没错!杨雪是这儿的夜间打工妹。”
我害怕听她这句话,特别是“夜间”这个词儿。我想到了水中花茶庄,想到了姐姐,不觉又心跳了。可杨雪和岑菲儿不是同一类女孩,相信她不会步我姐姐的后尘,走一个少女不该走的路,它太艰辛,有岑菲儿的热泪。
邓小如架好车,把我拉进了做工的场地。
灯火,月光,刺眼的,柔和的,房内房外,一个明亮,一个朦胧,对比度很强的两个天地,编织坐垫的,缝钉沙发泡沫篷布的,刷漆的,磨擦桌面的,不和谐的打工仔打工妹的世界。聚氨脂的气味极难闻,刺得咽喉发紧,想吐。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要在这里熬夜做工,的确要有胆量,要有敢死队员的精神。我在忙碌的人们中间寻找,又怀疑邓小如在捉弄我。
走近做工的人群,聚氨脂的气味更浓,我不由得捂住了鼻子。人们惊疑地源源我们,都没有说什么,只有一个小伙子,随口说了一句:“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邓小如早去过那儿,只有我是新去的,我知道他在说我,只当自己没听见。明月下的婆婆树影里,一个苗条俊俏的女孩弯着腰在水磨桌面,我看清了,是她!
“杨雪!”我忍不住喊。
我和邓小如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太意外了!杨雪做得很踏实,很认真,目不斜视,听见我的喊声,抬起头,一怔,盯着我们,一时没说话,她的眼睛在嗔责邓小如。
邓小如求她宽谅地笑着,轻轻地说:“岑小莺来看你。”
妙玉的嘴儿笨拙,又“夹舌”,都知我叫林(岑)小莺了,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小伙子,盯住我不转眼,我和邓小如是来让人“看”了,我非常羞赧。
杨雪明白人们的心态,她放下手中的活路,把我和邓小如叫到一边去,离开了“尘俗”。她的一双手湿淋淋的,手指被浸泡白了,在女工中,只有她裸露着洁白的手臂,手臂也是湿的。我们心中的杨雪没有了,她穿着女漆匠的脏衣裤,拴着围腰,显得少女老成,早熟了,少了小阁楼女孩的温柔,多了打工妹的野性,增添许多高中女生不曾有的粗犷的美。这是她瞒着我们,自己去选择的。
杨雪责怪邓小如,说妙玉不该把我带到那儿去。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一句话:“那你呢?……”她正色地警告我,不能再去找她,更不准告诉同学!
邓小如不以为然。她说,谁说不能去呢?都是女孩,有什么区别?“这儿不是禁区,我们敢来!他想天上掉个林妹妹,就让他想去,谁理他啦!”妙玉也能说出怒恨填膺的话。
“那你们就呆在这儿,别走!”杨雪有些恼。她说,她和我们真有些区别,她因为爸爸和哥哥都下岗了,自个儿不能全依赖妈妈,得自强,自立,自己奋斗,靠自个儿的毅力和勇气战胜俗气的眼光和困境,哭鼻子的女孩没意思,是懦弱,是傻!也是为了锻炼将来走进社会的生存和适应能力!“别认为我不想读书了,那是小家子气女孩的看法!我要读大学,还想到国外去留学!说洋插队也行,现在我就在插队,将来在外国边读书边打工,洗盘子、跑腿我不怕,没有博士学位不回来和你们相见!”
多少日子,杨雪没有一气说这么多话,唬得我们哑口无言,看看她,想想自个儿,我们真的太娇了。我说:“杨雪,让我也磨磨,我想试试……”真的,为了姐姐岑菲儿,我想作“杨雪第二”了。
杨雪把我们撵走了。“别误了学习,快走!”她说,不撵也得走了,再不走,回学校非翻校门不可!没那份情绪再违犯学校纪律,也不敢再去冒险。我和妙玉都是很自律的女孩,且没胆儿去攀高高的铁门,摔下去不死也伤,撕破了衣裤多半羞死!而杨雪还得熬夜作工呢。我们和她没有多余的错别话,却是依依不舍,还有几分悲壮。
邓小如搭着我,像开的消防车,愣冲猛闯,差点儿吓死我,有一次,两辆汽车对面相擦而过,邓小如的车速太快,偏偏车子没有刹车,高难度障碍赛似的,收不住脚,冲进两车之间,灯光照得看不见前后左右,我吓得闭上了眼。总算闯出去了,邓小如说:“好险!”
躺在燕儿窝的铺上了,我的心还惊悸猛跳。邓小如说:“我也脚(火巴)手软!再不干了!”
程莹脸飞红霞,正在极小声地放金曲榜专辑盒带:“是我衷心地说声,满带理想的我曾经多冲动……”
《喜欢你》,谁喜欢谁呀?茜茜公主多傻。
她听了我和邓小如的话,又瞧瞧我们,含着笑戏谑说:“失恋了?”
“还不知会是谁呢?”今儿的妙玉第一次说话带刺儿了。
小阁楼里没有其他女生,程莹瞪着邓小如。
叭,女管理员毫不留情关了灯,该就寝的时间到了,迫不得已。我没有程莹的野性儿,不敢私自去把开关重新拉开,只好和邓小如悄悄溜到水池边去,冲冷水洗脸洗脚。要不然,就那样脱鞋睡觉,汗腻腻的,程莹准嚷:“小姐,请把臭脚丫收拾好,难闻死了!”还有,邓小如告诉我,刚才在两车之间的刹那间,她把内裤都吓湿了,得洗,得换。应该谨记了,青春宝贵,下不为例!
无论在怎样的情况下,燕儿窝的少女选择的都是美。
4
游览青城山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三,沈娟娟才来学校读书,人未到已经风满楼了。
我和邓小如一次又一次地结伴外出,算是对程莹的“背叛”。她因此非常气恼,骂两个臭丫头,说我们恋爱去了。妙玉受不了这样的话头,要找茜茜公主道个青红皂白,她说程莹自个儿才想爱,在糊里糊涂的热恋,谨防把自己恋进去,后悔哭鼻子!邓小如气极了,横下心,嚷了许多恋字。我皱紧眉头,责怪她胡闹。
“你和她一样,偏爱茜茜公主!”
我十分羞怒,骂她“神经病”,骂了又内疚。邓小如如果不气极,决不会这么横,我感到女孩中间难以风平浪静,要作到不偏不倚真太难了。真的,我对程莹确有些偏袒,觉得她是块碧玉,有瑕也极美,我在感情上选择了她,也许她身上有着岑菲儿的影子。茜茜公主开拓,坦荡,有时候心眼儿又小得针尖都穿不过,别的女孩不敢作的,她敢,她敢恨,敢爱,敢大胆地承认,心似一块水晶,一眼能看透。有时她又特坏,叫你既气恨她,泊她,又为她担心,怜悯她。这时候,如果你不躲开她,准被她像水鬼似的拖进浪儿里,倒了霉,还得心痛地抹眼泪,为她,为自己,可无论如何不忍再恨她。
杨雪“避开”我们,躲过了蹲山洞的苦头,程莹一直不宽恕她,仿佛转眼之间,杨雪成了天底下最让人讨厌的丑女孩,连鼻梁上那副眼镜都有罪,它只配艾建拥有。程莹说:“我最佩服艾建戴着眼镜的风度!杨雪好不自觉,何苦要自作多情!”
杨雪不戴眼镜戴什么?茜茜公主蛮不讲理,我害怕她老说到艾建,这是我的一块心病。她猜透我的情感,故意说:“岑小莺,我喜欢艾建!你敢说么?”我断定,她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我的脸顿时成了红绸。
杨雪刚好走来听见,盯着她,好像发现了天外奇迹。
她扭头就走,似乎今生今世永远和杨雪一刀两断。
邓小如善解人意,一语道破谜底:“她恼恨杨雪和沈娟娟是‘一丘之貉’。”
我摇头,简直不敢相信,这也要恨?那世界上该恨的就太多了,自寻许多苦恼,离青春老太婆就太近太近了。杨雪没去青城山,不是瞧不起女伴,离群孤高,而沈娟娟一定别有苦衷。
沈娟娟走进小阁楼了。她一来就惊怔了我们,缺课三天的沈小姐像一尊悲伤的女神,无语地立在床前,两手下垂,似在默哀。
程莹倏地把身子转过去了,拿穿牛仔裤紧绷的屁股朝着沈娟娟,吐出了几个字:“好意思吗?”
穿少女上装和牛仔裤的程莹,浑身的线条十分鲜明,男孩似的,露出女孩特有的美,充满青春魅力。可她的话却显得很朦胧,没一点儿同室共居的女友感情,还有些幸灾乐祸。
沈娟娟的眼泪籁籁地落了下来。
杨雪看看她们,默默地出去了。
后来才知道,因为孤陋寡闻,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班里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晓得沈娟娟因为什么。
不一会儿,杨雪把午饭端进小阁楼,我才知道该去学生食堂了。大家都没有话语,杨雪捧进寝室的饭,却给沈娟娟放到了面前,没吐半个字。真没想到,高傲的杨雪会替沈娟娟买饭!奇迹。
程莹快步下了楼梯,我和邓小如在通往食堂的过道上碰见她,见程莹因沈娟娟的哭而湿了眼睛,我们其实也一样,可她却说沈娟娟:“活该!”
程莹抛下我和邓小如走了。我如坠五里雾中,邓小如盯着程莹的背影,我才发觉,茜茜公主走向的是一个男生。
我问沈娟娟因为什么,邓小如好像见了走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过了一会儿才告诉我:“沈娟娟的爸被县公安局逮捕了,听说会判重刑!”邓小如说,同学中早已传开了,沈娟娟没脸见人。原来,回校读书的沈娟娟不好意思去食堂,早晨空着肚子来,已经饿了一顿,杨雪出于同情,为她买饭。
我呆立着,没有话语,那不幸的消息好像轰雷落在我的头上。这时候,我忽然觉得程莹有点儿心毒了,缺少起码的同情心。我对沈娟娟也没有多少好感,可我不可能像程莹,会硬着心肠鄙夷同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把岑菲儿给我的二十五元还给了程莹。
我不看她的脸,避开她的眼睛,硬塞在她手里,只说:“程莹,我很感谢你,钱不能老欠着你的……”
程莹气愣了,随后骂:“岑小莺,臭丫头!你好坏!”她把钱撕了,扔在小桌上,从小窗进来的风把它吹个满寝室,程莹噙了一眼的热泪。
5
邓小如说程莹是“大款”、“阔小姐”,看着飘落的人民币碎片她皱着眉,惋惜地说:“茜茜公主,你怎么这样显示财大气粗呢?多贬低自己啊!”
妙玉说话,即使特别有份量,燕儿窝的女孩听来,也只是少女的温存,轻飘飘的,娓娓动听的话。程莹哪能把它当作一回事,她和那二十五元钱赌气,和同伴赌气,恨我无情无义。茜茜公主是最重感情的,在感情的漩涡里,她敢不要命。邓小如说了,等于白说,程莹横躺在叠起的被盖垛儿上,头搭下去,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她吐出两个字:“傻姐!”素性翘起健美修长的腿儿。临睡觉了,她脱了外衣和牛仔裤,那样斜躺和翘腿,多不文雅的俏少女形象,她不该这样选择自己。
“素质低!”
杨雪也要睡了,居高临下地瞧瞧不拘小节的茜茜公主,随口一句。就那一句,叫程莹迅速收了腿,羞臊地坐起来。她不看杨雪,盯着我,她的脸又一次变了,眼睛湿漉漉的。程莹恨我把“姐妹”间的事不守约公开。她太冤屈我了,撕钱的时候,只有她和我在寝室里,可我没吐露半句,女伴们是从飘落的碎币,从我和她的神情猜测出来的。当时,我的手按在还有我身体气息的碎币上,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那钱应该属于程莹所有,她所拥有的,不仅是我归还的二十五元,并且是我和岑菲儿的纯真感情,那才是最珍贵的。可是,她却把它撕了,撕得那么绝情,那么狠。那三张钱是我姐姐用少女的青春换来的,是十七岁少女的牺牲和自尊,沾着岑菲儿的泪水。程莹撕着的时候,我的心好痛,痛得滴血,杨雪骂程莹素质低,除了指她的不文雅之外,更嗔责她的思想境界低层次。这一点,我想程莹是完全明白的,她很敏感,也很成熟,沈娟娟曾经讥讽她“熟透了”。
我还钱,伤了她的心;她撕钱,撕的是我和岑菲儿的感情,我不敢告诉岑菲儿,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女友的伤害。在那些日子里,我的心悄悄地流着泪,成了哭泣的骆驼。
我藏得很深的感情瞒不住艾建,他时时注意我,看我,用眼睛询问我。我把他当作同桌兼哥哥,决不敢再往深处想,他的背后是岑菲儿——绝对不能伤害的少女,我最亲的好姐姐。我以目光和艾建对话,把难受和苦恼都掩饰起来,回答得很轻松,也淡淡地含笑,希望像岑菲儿一样笑得很甜,并且告戒他:“你别多注视我好不好?我会管束自己,保护自己,别让我姐姐伤心。”有时,我甚至显得冷冷的,庄重得不容触犯。艾建好,我把少女最圣洁的感情给了他,而在感情深处,我自觉地,与艾建之间划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为了亲爱的姐姐。
星期四下午的作文,我就写岑菲儿,《我的姐姐》,把对她的爱,对她的怜悯和祝福,伴着浓浓的深情流淌在笔尖,短短的一节课,我写了好多好多,泪水滴湿了作文本,艾建看看我,欲言又止。“我懂你的心迹了,艾建!”我的眼神对他说,看他的一瞬间,我发现了他的作文题目:《我心中的好女孩》,我的心一热。我知道艾建写谁,他写的也许是岑菲儿,也许是我,更可能是我和姐姐。我小声说:“你把题目改了吧!”
艾建听见了,他不愿改,又点点头。他改成了两个字:《洁荷》,我的脸红了,我和艾建之间的这一幕,许多同学都尽收眼底。当时,我的眼睛含着动情的热泪,为岑菲儿流的,羞臊是因为自己。
杨雪为了拼搏和实现自我,生活是快节奏的,无瑕香岑菲儿查找的复习资料,完全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常常伴着艾建,呆在图书室里。我不怀疑杨雪是有意回避,帮助姐姐是妹妹的责任,现在,我对岑菲儿不仅是姊妹情,还得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我还有个不好启齿的感情,像程莹一样,希望和艾建在一块儿。然而,每次去图书室我都不是主动,全由艾建开口叫我。只有去给岑菲儿查找资料,艾建才明声朗口地叫我的名字。总是那么微妙,一旦听见他喊“岑小莺”,我就怦然心动,感到羞赧,骂自己恨自己都不管用。我不愿意邓小如果在我和艾建跟前,为了减轻心理上的压力,又盼望她和我们一道去图书室,或者突然出现。邓小如很自觉,只要看见我和艾建在一起,就主动避开了,她明知我和艾建不是早恋,偏偏要那么回避,我真有些气恨她。
妙玉不来,却是沈娟娟的突然出现。这天,艾建叫我,一块儿去图书室,在狭窄的二楼走廊上和她不期而遇。这些日子,因为当官的父亲突然成了囚犯,沈娟娟失去了少女的风采和魅力,仿佛骤然衰老了,走路老低着头。这是一个木楼的通道,对面相撞了,她才猛抬头。她呆了,艾建也懵了,我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她红着脸,哑女似的盯着我和艾建,我很尴尬。
艾建是傻子,不仅找不到缓和气氛或解脱的话,还居然出手拉我,从沈娟娟身边挤过去。顿时,我的心跳失去了规律,荡着潮儿,悄然恨声说:“你要我的命?”
艾建为岑菲儿,急着去查找资料,没有份外的念头,但他不知女孩心,我真正理解了姐姐曾经说的:“艾建有时要气死你,你可千万别怨恨他。”岑菲儿永远不会恨他,谁知道沈娟娟会怎么想,可能我和艾建将阴错阳差,一直背上相恋的黑锅,但愿姐姐相信我们,不被伤害。
6
沈娟娟落魄了,一副可怜的样子,女生们都不愿理睬她。她在男生的心目中算不了俏女孩,因为她不幸落在燕儿窝里,被我们衬托得不美了,更因为她的性格,那张带刺的嘴,叫男生不屑青睐她。她的亲老子,那位县商业局副局长兼县水泥厂厂长,由于贫污受贿和严重读职,被职工告发而被逮捕。昔日的官小姐一下子变成了班里最丑的女孩,有的男生见了她,躲都来不及,好像她身上长满了疥疮。她也瞧不起同学,对谁都避而远之,显得非常孤独。
沈娟娟成了小阁楼里的陌生人,与女伴似乎从不相识。程莹说她丢尽了燕儿窝女孩的脸:“倒霉活该!”
我皱眉。“别落石下井,对同学应该宽容一点儿!”我说,宽容是美丽。
“她宽容了谁?她讥讽你和艾建恋得死去活来,你承认不承认?”
我不相信是沈娟娟说的,责怪程莹老提到爱呀恋的,心地不纯。
“不相信算了!岑小莺,你假惺惺!”她嗔怒我口是心非,心里想,嘴上不认帐。把我气坏了,又羞。她奚落杨雪“没意思”,“何苦要给沈娟娟端饭!个性都没了!”她抨击杨雪捧给囚犯之女的饭,意味着背叛和对腐败的屈服。
她把我说湖涂了,说火了,却不想和她斗嘴,我不想得罪人,道同伴怨怒。程莹的嘴儿挺伶俐,就像她一样,最刺人的美小姐,我说不过她,是她的嘴下败将。
杨雪也不是茜茜公主的对手,程莹却不敢多说,她惧怕杨雪。杨雪早知程莹出口不逊,佯装不知,难得的大度。杨雪说:“沈娟娟并非她爸,是我们燕儿窝的同伴,干吗容不下人家?假如沈娟娟轻生了,你不心痛?”
程莹撇嘴,说:“如果沈娟娟舍得死,那真是奇迹!”她奚落杨雪悲天们人。
杨雪没骂她,只说一句就叫程莹想哭:“茜茜公主,疯子!”
可谁料到,两个钟头之后,漂亮的程莹就水淋淋的,像个落汤鸡,沈娟娟的浑身也没有一根干纱。谁也闹不清她俩。究竟因为什么事。倒是邓小如说出了真情,她是亲眼看见:“都傻!”
原来,沈娟娟负气,不与杨雪在同一个水池洗衣,有杨雪在那儿,她就捏着湿短衫去小河边。不巧程莹在水边倚树痴想,因为茜茜公主的装束骤变,使沈娟娟认错了人,当看清楚是程莹时,她扭头便走,哪知失脚踩进了水里。
程莹偶然膘见沈娟娟,满脸不屑,突见官小姐被杨雪不幸言中,要轻生溺水,便咚一声跳进了清澈的小河。沈娟娟本来只湿了裤子,被程莹一惊吓,真落进了水中,被张开的双臂抱住,一个死搂着不松手,一个不情愿,要挣脱,双双滚进了回水涡的深处,差点儿淹死两个俏女孩!
美不泯灭,她们总算狼狈地上了岸,衣裤紧裹玉体,从头发到脚底,尽见涓涓细流。天已经很凉,都在颤抖,两张俊脸儿刷白,好看的红嘴唇发紫……同学们都跑来了,围住她们,议论纷纷。程莹什么都不顾了,赤着脚,拉上沈娟娟就跑,一头冲进小阁楼。
我吓了一跳。
她嚷:“岑小莺,快关好门,快,帮我们找换洗的衣裳裤子!快冷死了!”等不得我跑到门边,她已经脱掉了,钻进被窝,不停地打寒颤。
沈娟娟冻傻了,流眼泪,我帮她脱,穿。
她俩的损失都不轻,沈娟娟被冲走了纱衫;程莹更惨,脚上的一双真皮名牌新鞋不知是被深水荡远了,还是陷进了淤泥,反正,和她心痛地永别了。明白了实情以后,老师称赞她舍己救人,同学说她英雄小姐,男生对她刮目相看,加重了爱慕之心。她收到了一大堆友谊卡,男生的特多,祝愿和表白内心的话各式各样,写了不少时髦流行的语句,叫她既感激,又动情,既自豪,又羞臊。
赵小华有了很深的危机感。
程莹真有点儿惧怕从各班飞来的纸片儿,她苦笑,说:“我要是真的被淹死了,用它们扎花圈满够了!”
沈娟娟觉得被捉弄了,她才不感激茜茜公主呢。她说,如果不是程莹把她抱下水,哪会感冒发烧?赔掉纱衫不说,七窍都冷移位了。
女生说她昧良心。
学生会的宣传干事来采访茜茜公主了——就是叫邓小如写板报那个姣好女孩,她问程莹:“跳水去救沈娟娟的那一瞬间,心里怎么想的?”
“那会儿我正想着骂沈臭们……”程莹说,“真的,没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