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考出了最好的学习成绩,却有了心理负担。在邓小如的哭声里,我觉得自己自私。迎考的日子,邓小如被父母的感情纠纷压得喘不过气——爸爸和罗月同居了,坚决要和妈妈离婚。妈妈是下岗工人,自知不能和机关干部的罗月相比,可她不离,丈夫、女儿、工作,是她生命的三大支柱,她不吃饭,流泪,病倒,不吃药,不去医院。邓小如恳求妈妈,劝妈妈,希望妈妈能从感情的峡谷里走出来,她甚至跪在妈妈跟前,要妈妈明白女儿的一颗心……妈妈哭成了泪人,抱着邓小如,抱着她的生命希望。她在妈妈怀里,发誓要以前三名的成绩回报母亲的生养之恩。爸爸和罗月租车来送妈妈去医院,妈妈几乎昏过去。邓小如哭着求他们:“爸爸,你们走吧,我求你们了!”她把妈妈背着,喘着气,在街灯下,一步一步走向医院……在病房里,守了一整夜。爸爸和罗月到医院付款,不敢进病房,只在门口看着苍白的邓小如。她凄凉地笑笑,向爸爸和罗月投去感激的目光。
这一切,邓小如没有对小阁楼里的女伴说,其他同学更不知道了。她是从妈妈的病床前来参加语文考试的,离交卷的最后十分钟,疲惫不堪地把头伏在桌上,闭上了眼睛。乔玉老师扶起她,看见了她眼角的泪珠,在班主任的单身宿舍里,她才吐露了真情。我恰好在那里,忍不住想哭。我恨自己为了成绩,忘了她。
有人说,女孩是单向思维,也很执著,好像走一条深巷,不折向岔路,不回头,不管是福是祸,一直走下去。也许是吧,在期中考试前夕,除程莹要“平平淡淡过一生”以外,燕儿窝的女孩心中只有考试只有书,发展到打扫寝室都成问题。茜茜公主看着冒火,骂大家是屎壳郎。她也懒得弯腰摸扫把,“让它脏,有城市清洁工,垃圾车!”打扫小阁楼的卫生,几乎都落在邓小如头上,她不声不响地,放下书,为同伴扫地,抹灰,邓小如在做着另一份考卷。她的成绩不应该是第六名。
因为期中考试,我也几乎忘了姐姐。
又是双休日,大家都走了,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成了空巢。
带着成功的满足和内疚,我到岑菲儿那里去了。没有借自行车,在城里姗姗地走。小城创建卫生城,迎接检查,扫地的,捡落叶的,洒水的,指挥督促的,真有点儿痛惜行人在街心里留下脚印。姐姐也在茶馆里打扫卫生,她站在茶桌上,叠了一只竹椅,踞着脚扫灯罩上的灰,椅子一摇摇的,她的脚在打颤,我赶紧跑去,为她扶椅子,深怕姐姐落下来。
很快扫完了,岑菲儿脸上泛着红晕,她的衣物大部分给我了,只留下较大套的红纱裙,她买了新衣裤,是廉价的,穿在她身上却透露着青春的特有魅力,既新颖,又脱俗。姐姐爱美,鉴赏能力很强,她挑选的衣物总是不俗,不艳,她穿旧了,我穿在身上,照样让同伴惊叹,羡慕。杨雪的看法不同:“别傻,关键在她们姐妹自己,不是衣裳!”
岑菲儿最怕脏,可以说有洁癖。打扫过后,她一定清洗自个儿,小城有澡堂,她不愿去,她为我,为她,省着每一分钱,也忌讳去那儿抛身露体。姐姐极注重自尊,茶馆里的热水不缺,尽管姑爹大姑心疼,岑菲儿还是要用,她洗头,我帮她倒水,拿大塑料盆,关上小屋的门,拉严窗帘,脱去衣裤洗涤,屋里好像被水漫过。
姐姐边洗边告诉我:“姑爹和大姑都不大高兴我,我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们,可我不得不……”原来,岑非儿和姑爹、大姑讲明每月的工钱,姐姐心不重,比其他女孩要得少,但她要了,她要的是我读书的费用和她今后再读书的开支,要回了少女的自身价值。因为钱,大姑的眼圈红了,说岑菲儿绝情。岑菲儿的眼睛也湿了,但她不改口,姑爹咬咬牙,一口答应,却要扣回岑菲儿晚上看书的电费钱,大姑抹着眼泪骂了他。
因为这种情况,所以,姐姐坐在镜前梳理长发的时候,掏出两元钱,叫我到市场去买菜,以示不白吃姑爹的。
当我拎着菜兜儿的时候,大姑气恼了,拿出十元钱,塞给我,叫我把钱退给姐姐。我好为难,看着岑菲儿,把大姑的钱放在茶桌上,姐姐叫我:“快去!……”
大姑虎着脸。我明白,我们姐妹伤了她的感情。可岑菲儿考虑得很周到:如果双休日我老是觉得白吃姑爹的饭,便不好意思多去茶馆,就断了姐妹之间的路。
2
水中花茶庄离市场非常近,拐过一条街即到。在那儿,我无意间碰见了乔玉老师。星期六的班主任,显露得更多的是大女孩的娇柔。见了我,她很高兴,老远就喊“岑小莺”,问:“在姐姐家?”我点头。说到岑菲儿,好像是她放心不下的亲妹妹,生活、起居、感情,都问到了,我轻轻回答着,不好抬头直视老师。从语气里我感觉得出,班主任和我姐姐有着割不断的感情交融,是少女之间的坦诚和信任,这时候乔玉老师更年少了。
“叫你姐姐常到我那儿去。”
我有些伤感:“她走不了,在打工。”
乔玉老师无语了,半晌才说:“多关心帮助你姐姐,她生活得很艰难。”
我的喉头有些哽咽。班主任的话揪着我的心,她告诉我:艾建和杨雪在帮助岑菲儿查找资料,让姐姐更好地复习初三的功课,问我:“艾建他们把资料给岑菲儿拿去没有?”我不知道,答不出。我只顾自己的优秀,忘掉了姐姐,忘掉了她为我牺牲着,艰难地和命运抗争,我更误解了杨雪和艾建……乔玉老师在等待我的回答,我没有声音,当我仰起头的时候,眼里已经有泪水。
不能再说下去了,乔玉老师轻轻叹了口气。
女孩见面话多,在市场这样久站已经引起人们的注意,得分手了。不知为什么,班主任把她的自行车给我,我摇头,不要。她把我手中的菜接过去,放在车头的兜里,把一袋维维豆奶也放在里面,她只拎着几节藕。
“给岑菲儿吃!”乔玉老师说。
两眼朦胧,看着班主任步行离去。一个男孩推着名牌赛车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乔老师,我持你!”
是马宁,班主任略一迟疑,坐上去了。马宁好像在展示骑车绝技,搭着乔玉老师,居然还回首向我作个“岑小莺,再见”的手势,我真替乔玉老师惊吓。马宁左拐右拐,自行车像穿梭似的,在人群中不见了。搭这样的车,胆小女孩会吓出病。
回小茶馆的路上,我的脑海里总排不开一个念头:干吗要让杨雪和艾建一块儿查资料?艾建一个人不行吗?他最好和……我说不出和我这个词,却一再想到它,可能真是我的心境和感情不够坦荡,在又害羞,又急,又担忧的猜测中,骑车骑过了街口,绕一条小巷才回到姑爹住处。
在岑菲儿的床上我看到了那份资料,还有参考书,对艾建的笔迹我非常熟悉。
“姐,艾建和杨雪来过了?”我本不是这样想的,一开口却把“杨雪”带了出来。
岑菲儿一怔,随口说:“艾建来了。”
我的神情已经引起了姐姐的疑虑,岑菲儿不再多说话。从她的眉宇间我看出来了,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午饭后,她对姑爹说,下午要和我去一趟学校。
“姐,我……”我着急了。
岑菲儿没让我说下去。她很执著,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姑爹尽管心疼钱,不想让姐姐离开,还是开口应允了。姐姐没有星期日,请半天假总该可以的。
而我,真希望姑爹和大姑能留住岑菲儿。这时候,我确实怕她去学校,恼恨自己激起了姐姐不能平静的感情,我多想说:“姐,艾建的心中是你!”作为妹妹,这话说得出口吗?我自己也不愿这么说。在大泡桐树下,我磨蹭了很久,连喊几声“姐”,却说不出该说的话。
岑菲儿很气,一气之下,她要去搭人力三轮车,独自赶往小城高中。我快要哭了,将姐姐拉上自行车。
把岑菲儿搭回学校,才知她要去给艾建洗蚊帐和被盖,我松了一口气,也惊怔了。我的好姐姐呵,你也太胆大,太傻了!怪不得人家说你爱,说你初中时候就坠入情网,够痴情的!双休日,女孩到男生宿舍里去拆、洗床上的用品,让人看见,还不要了命!
岑菲儿就那么任性,非去一号男生宿舍不可!她说:“没什么,女孩给男孩洗洗就怎么了,当着人我也这样!我给艾建洗,碍不了谁!”她把我拉去,由不得我迟疑。
我想向姐姐求饶了。
幸好,门锁着。哪知她身上有钥匙,自然是艾建给她的,我的心怦然一动,木讷地跟着姐姐跨进了那道仿佛是雷池的寝室门。姐姐好像没什么,很自如地找到了艾建的铺,她爬上去,半跪在床上解蚊帐。原来艾建的铺头上和我的一样,也有小窗,姐姐的头就在小窗口,显得很神秘,很动人。我听从姐姐的吩咐,掏着被盖里的棉絮,手轻轻地颤抖,好像在做偷窃的事儿,心都挤紧了,浑身冒着细汗。姐姐嗔怪我笨,帮助我把挤成一团的棉絮扯出来,拉着我出门,上了锁。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好像是自己的家。
走在小院里了,我才发现,原来岑菲儿的脸绯红。我可已经走不动,抱着被面喘气,脚手软得似棉花,姐姐带着我在穿越女孩心里的障碍。
围在水池边,清清的水,白白的泡沫,双手握得又酸又红。心老是跳,老是怕。岑菲儿看看我,轻轻地说:“男孩总是很笨……”她含着笑,那样的美,甜。庆幸太阳很好,天空没有雨做的云,湿淋淋的东西会干得非常快。
姐姐说要回去了,我急得央求她——我一个人绝对没有胆量把晒干的蚊帐、被面送回男寝室,钥匙应该由姐姐交给艾建,不是我。
岑菲儿说我“心眼儿多”,我心里嗔怪她:“那你呢?”她留下来了。我们姐妹坐在花藤下,姐姐又回到了她的学生时代,在这儿,她仍是个很美很出众的女学生,偶尔走过的老师都注意地看我们。
把艾建的蚊帐和被面送回去更难。因为,夕阳西下了,只留下灿烂的晚霞,这个时候女孩在男生寝室里,太犯险了!再难再险也不能让东西留在燕儿窝,绝对不能放在我的床上,再潇洒走一回吧!这次,岑菲儿依了我,只给艾建放在铺上,让他自己去收拾。
屋里很昏暗,两个女孩在里面影影绰绰,岑菲儿突然拉亮了灯,我的心咚咚咚地急跳。就在这时,不慎把席子下的日记本翻开了,空页上写着几个“岑菲儿”,后面一句:“在校园里等你!”
“姐姐,你看!”
岑菲儿呼地伸手来关上了,她是看见了的。
“我们快点儿走吧!”她说。
走出校园,小城里的路灯亮了,把我们的影儿拉得长长的。
天际的红霞依旧,月亮出现了,像巧手的纸剪,刚刚贴上去。
3
明月照窗台,当晚的岑菲儿似乎换了一个人,那甜甜的笑一直留在她的脸上。她有了幸福感,和她偎依着的时候,听得见她的心跳。她不属于化妆女孩,也不是奢侈族,这一夜,她在小床上洒了香水,使小屋里像她一样,充满了温馨,这是艾建给她带来的。姐姐不是真正的打工妹,是渴望读书的花季少女,艾建那句“在校园里等你”使她很满足。她刚刚十七岁,是同龄少女中少见的痴情女孩,有时显得傻,如果哪个男孩辜负了我姐姐的感情,欺负她,那他是世界上最不能容忍的罪人!我期盼艾建永远不辜负姐姐。
岑菲儿仍然在灯下看书,练,写,她熬夜熬得很久,难怪姑爹那么心痛电费,再心痛他也不会撵她走,他舍不得岑菲儿。我姐姐是姑爹和大站的财源,有我姐姐,他们会成为小城的富豪。大姑也有恻隐之心,不忍心让亲妹子遗留下的侄女流落街头。
姐姐挑灯夜读,我也不能入睡。我睡不着,陪着姐姐,替她翻书,找资料,要不,入神地看着她,十六岁了,我还没有像今夜这样,仔细地看岑菲儿,看她的头,看她俏丽的脸,看她白白的脖子和已有成熟端倪的胸脯……姐姐似乎发觉了,掉过脸来,我低下了头。翻着杨雪和艾建给姐姐的资料,我总是心动,感到自责,又有些为姐姐担忧。我不容易像杨雪说的那么坦荡和纯洁。
期中考试前一个星期,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丫头都挺累,睡眠比往日少,也因为我缺少岑菲儿那样的毅力,陪伴姐姐没多久,就两眼膝陇,打着瞌睡,居然歪下头睡了。当我惊醒,发现睡在岑菲儿的腋下。
姐姐叫我到床上去,我不走,求她别熬夜了。岑菲儿有些嗔怒:“你去睡吧,别管我!”
就在这时,我看见姐姐的台灯下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顺手抽出来,想替她擦去灯泡上的灰尘。姐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几句话:——
岑菲儿姐姐:
你真好,我只对你说,我错了!爸爸代(待)我不好,妈妈死了。我
不对,跟着坏哥哥,不读书,出来流浪,鸟龙(笼)真是我偷得(的)。
姐姐,今天是我十二岁生日,我向你认错,你原亮(谅)我吗?
刘小娃
是“理发店”写的!他在哪儿?我的心不能平静了,岑菲儿只淡淡地说:“他塞进门缝来的,没看见人……”
姐姐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也许我们再也看不到“理发店”了。但愿他能变好,能给姐姐一个好的消息,不让岑菲儿永远受到伤害,为一个流浪儿担心。我姐姐的心肠特别软。
4
双休日总是匆匆来,匆匆去,风尘仆仆。学校要求,全体学生必须提前半天回校——创建卫生城,小城高中得彻底大扫除。
我是第一个赶回小阁楼的。程莹好像下了决心:我迟到个样给你看看!大扫除结束了,她的桑塔纳专车才出现在大门口。在众目睽睽之下,她钻出车门,挺娇地骂一声司机兼侍卫的爸爸:“你别管!”然后,很潇洒地,姗姗走进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扔下旅行包,站在小阁楼外,不屑地看着,好像大扫除与她无关。班长询问,就那么一句:“车坏了,手表烂了!”
班长是个男生,再问,说:“你戴的是名表,瞧,时间很准!”
“烦死了!”她的火气来了,说校长和老师算计学生,法定的假日都要收回去四分之一,不懂得理解,再冲撞班长,“你不能多劳动一点儿?说了就不怕,谁要告状,请快点儿去,咱等待着!”倒是风平浪静。
班长木纳,却值得不该与燕儿窝的女生为敌,对程莹,更需原谅。都知道,有她在场也白搭,茜茜公主十指尖尖的,能够动手洗自己的衣裳,已是社会的一大进步,要想让她认真打扫,得看月亮的圆缺,惹恼了,反而碍事。
真正把程莹惹火的是马宁,这位仁兄老是忘记前车之鉴。他本意是取笑程莹坐的桑塔纳不敢恭维,当着茜茜公主和赵小华,说出口的却变成了:“原以为你们门当户对,想不到……”
程莹哪受得了这句,瞪了眼儿,骂他:“吃不完兜着走的,谁唤你哪?去死吧!”“唤”字乃指对待狗。赵小华也骂他“有病”。
程莹的嘴儿挺利的,揭马宁的老底。
小阁楼的女生祸起萧墙,程莹还没有气过,沈娟娟又遇上了倒霉的事儿。
沈娟娟曾经说过“黑色星期天”,这回是她撞上了。她在走廊里拾到了一个极精巧的日记本,是女孩的。她不知体谅人,更没有怜悯之心,就在那儿翻看,当着燕儿窝的女伴念,兴致来了,叫大家过去欣赏。她把日记本捏在手里,好像发现宇宙里的一颗新星。
“谁的?”杨雪皱紧眉头,问。
程莹本来气鼓鼓的,却忍不住伸出头去。沈娟娟挪开日记本,有意叫程莹心里痒痒的,她自个儿翻着找前页的字,念了出来:“是班主任的!想不到我们的乔玉老师也在早恋!”
沈娟娟这话说得大损了,她没料到此时的小阁楼除了固有的五位,还有邬蓉蓉。沈娟娟为了哗众取宠,再说:“老师和谁恋呀?”又翻日记本。
“交出来!”邬蓉蓉走到她面前,厉声说。
沈娟娟没把傻大姐放在眼里,继续偷看日记,只瞟了邬蓉蓉一眼。
“沈娟娟,你交出来!”
邬蓉蓉怒喝了。沈娟娟才不理呢,她觉得邬蓉蓉像白痴一样可笑。
啪!……邬蓉蓉给了沈娟娟一耳光,把日记本抢在了手里。这简直震惊四座,真没想到傻大姐竟有这等怒目金刚的形象。
邬蓉蓉默默地拿着日记本,朝班主任的单身宿舍去了。
那一巴掌很重,沈娟娟的脸通红,留下了指印。沈娟娟痛恨地骂邬蓉蓉:“傻猪,二百五!”她既羞又痛,哭起来。
而那个日记本并不是班主任的,它的主人是毕业班的一个女生——她的名字和高一(A)班的班主任相似,叫“乔瑜”。乔玉老师把日记本退还给“乔瑜”了,沈娟娟很不值,白捡到一个耳光,过了许久,她对邬蓉蓉都挺恨。
杨雪说:“怪自己呗,怨谁!”
5
邬蓉蓉打了同伴,自个儿比谁都难受,好几天沉默不语,没有一丝儿笑容,女生说她死了一回。她是女生中最善良的,从没做过对不住别人的事,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她不会骂人,总是把一颗心掏给同伴,更别说出手打人了。十六岁以来的第一次,打了沈娟娟,好像打了她自己,她同样有过泪水,脸发白。
“傻大姐”是邬蓉蓉的公开雅号,在高一(A)班的女生中,她绝对不属于楚楚动人的窈窕淑女,她也不亭亭玉立,在男生眼里,攀不上温柔,好像是从乡间摘来的一朵野菊花,穿着很“土”,朴实得有点儿过头。学校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放映描写革命战争年代的“老”片子,程莹便信手拈来,说邬蓉蓉是五十年代的最佳电影女主角——一句话,“传统味儿”!在老师眼里,邬蓉蓉是全校的唯一,典型的乡村女孩,不似现代的高中女学生。
有时候,邬蓉蓉也会把老师气得无可奈何。记得那次打扫音乐室,轮到我们班的女生了,因为天快要下大雨,蚂蚁们急急忙忙地搬家,在底楼的音乐室门口,牵了长长一大串。她看见了,不准程莹和邓小如去扫,她说:“把它们和渣滓倒进河里,都会淹死!”
程莹说:“哎呀,我的慈善家小姐,你烦不烦啊?”
“反正不能扫了蚂蚁!”
程莹扔下扫把就走了。
眼看上课铃就快响了,得回教室上别的课,邓小如急得眼珠子都湿了。邬蓉蓉捡起程莹扔下的扫把,帮助邓小如,仔仔细细地扫,但她坚持不动那群蚂蚁,她们又急又累,一身汗,在铃声中走了。音乐教师看见,气不打一处来。
音乐教师姓王,名儿里有个君字,三十来岁的女老师,人长得很标致,弹、唱、乐理,样样精通,尤其是美声唱法,《我爱你,中国》,完全可以贯盒带。可她的脾气特躁,对学生特挑剔,因为她的模样儿和姓名,在学生中有“王昭君”的戏称,褒贬兼之。音乐室的捣蛋扫法,把她气得拍案而起,她自然找出了罪魁祝首。再次上音乐课的时候,因为邬蓉蓉说话“二”字的音永远不准,唱到相似的地方老走调,纠正数次仍然“左喉咙”,加上声音嘶哑,“王昭君”老师火了,斥责。唱!再走调。再唱,不管用,下课进办公室。批评得口干舌燥。邬蓉蓉就是不吱声。“你说呀!”老师喊。她垂着头。没法儿,“王昭君”老师扬手,撵她走,她偏不走。最后,摸出一包金嗓子喉宝,说了一句:“不能淹死蚂蚁……”“王昭君”老师的心沉甸甸的了,蚂蚁是音乐教师自己扫去倒在河里的,上千只,在水面上挣扎。
大家有时忘记邬蓉蓉曾是燕儿窝家族中的,却记得她传奇般的故事,沈娟娟挨了她的耳光,教物理的女老师也差点儿被她吓出心脏病。
沈娟娟挺恨的时候,邬蓉蓉孤单地在校园里走着。夜里一场风雨,刮断了许多树枝绿叶,在女老师们住的小园里,她看见地上有两只雏鸟,在湿地上哀叫,非常可怜。于是,她弯下腰去,捧在手里,贴着胸,温暖两只幼小的生命。没有了母亲,可能很快就会死的雏鸟啾啾地叫,她的心跳着。她想救它们,但决不能拿进教室去,一个读高中的女孩子书包里藏着小鸟,无论被谁发现了,都是很难堪的事,她想把它拿到小阁楼,让两只无家可归的鸟儿,成为燕儿窝的一代居民。后来,她对我说:“岑小莺,当时我想的就是让你收养它们……”
刚要离开小院的时候,她看见了矮树上有个鸟窝,有母鸟在叫,便把两只雏鸟揣在怀里,从屋檐下搬来一张课桌,站上去,抱着树干,艰难地攀到鸟巢下。物理教师出门,看见树上有两条腿儿,吓得“唉呀”一声。邬蓉蓉一惊,从枝桠中看看女老师,继续往上爬,“啊,蛇!……”鸟巢边吊着一条酒杯粗的青花蛇,颤动的须忽闪着,伸向邬蓉蓉的脸,傻大姐惊骇得差点儿掉下去。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然伸出手,抓住冰凉的蛇,往下一扔。她脱险了,几乎晕了过去,一只手死死抱住树身,颤抖地把雏鸟放进了巢里。
扔下的蛇刚好落在女老师的身上,物理教师吓昏了,好一会儿才失声惊呼出来,邬蓉蓉脚(火巴)手软地站在她面前了,那一张脸还刷白,眼里有泪水。
那条蛇已经不知去向。
小园里的女老师都害怕蛇进了自己的小屋,日夜提心吊胆,物理教师因此病了一场,缺了几天课。乔玉老师也很怕,岑菲儿来校园了,在她寝室里住了一宿。她们情同姐妹,说了很多话,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声音,乔玉老师吓得不禁抱住我姐姐。原来,老师照样胆小。
邬蓉蓉对我们说:“我怕极了,捏住蛇的时候,心都冷了!……”
这事让男生知道了,他们说:燕儿窝不仅有青春小姐,还有“男子汉”!
邬蓉蓉羞愧难当。
“讨厌死!”程莹骂。
6
想不到,男生们也会心血来潮。邬蓉蓉胆敢捉蛇的新闻不径而走,很快传遍了校园,也许是半期考试过了,心理上少了一份压力,要不然就是忙里偷闲,所谓小考小耍、大考大耍,男生忽然关心女生了。燕儿窝成了关注的焦点,他们常常议论我们毋庸讳言,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闲闻逸事够多的,小阁楼的丫头总会比其他女生出格一些。
沈娟娟挨了同伴的打,显得挺羞,很气,好些日子不和我们说话,好像整个寝室的女孩都成她的仇人。程莹老出馊主意,她说:“杨雪和岑小莺应该发喜糖。”
“为啥?”杨雪过了考试,仍然拼命学习,紧追不舍,她从书本中抬起头来,追问茜茜公主,以为程莹又疯了。
程莹说:“考了最拔尖的成绩,你们不发喜糖,谁发?该出手时就出手,别赖!”杨雪不理她了,认为没意思,程莹的兴致不减。“岑小莺,你该出双份!”
“我?”
不光是我,连杨雪都惊愕地看茜茜公主。
“还有艾建一份!”
我难堪极了,想辩解:“艾建属于我姐……”又吐不出口。程莹的话是双关的,让你没法儿启齿,她鬼精。沈娟娟掉过头,轻飘飘地看我一眼,她使我感到受了侮辱。
程莹用话激我和杨雪:“如果舍不得几个糖就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严贡生……”她就那么笑着,笑得既甜,又狡黠。杨雪有点儿恼:“别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买就是了。”
“一言为定。”程莹胜利了。
也许我不该买“喜糖”,可我买了,和杨雪一块儿买的,最普通的,硬糖。
程莹、邓小如、沈娟娟,我和杨雪都给了,还给邬蓉蓉留了一份。
“谢谢,这糖才甜!”程莹笑着,她悄悄地回赠我,把一大包高级糖果塞进我的被窝里,也给了邓小如一小份,独亏杨雪。对沈娟娟,自然不予考虑,沈娟娟在小阁楼里显得很孤立。
邓小如很感激三个女友。程莹说:“别那么夹夹涩涩的,那样活得多累!”
程莹吃着精的时候,半认真半戏谑地单独对我说:“岑小莺,我吃到你的双份,还要去感谢艾建。对不?”
我既羞又恼。“你别瞎猜!不——是!你要是不相信,问我姐姐!”
我一急,不慎把岑菲儿说了出来,改口已不可能了,程莹“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她见我急得快湿眼,又说,“我发誓,绝对保密!”
这次,茜茜公主不笑了,非常认真,又好像有些失望。
沈娟娟并不接受我和杨雪的糖,原封不动地放在小桌上,瞧都不瞧,我觉得心被深深地刺痛了。
“臭!”程莹走过去,把糖抓在手里,一半给邓小如。
过后她说:“这叫明明白白一颗心,不领情的是笨蛋!”
就在这时候,突然传出:心血来潮的男生要在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里选校花。
“无聊!”杨雪说。
正为这事甜笑着的程莹,脸色一变,扭头就走了,好像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见杨雪。
7
茜茜公主最先得到评选校花的消息,难怪那么高兴,杨雪的话却很煞风景,她骂杨雪:“不吉利,永远的老太婆!”
这话大损了。
“不损,问杨雪自己!”程莹说,“女孩得活出风度来!要不,还有什么意思!”
程莹对杨雪耿耿于怀。
对男生,程莹也是很挑剔的,她曾经对我就:小城高中的男生,熙熙攘攘一大堆,都属平庸之辈,挑不出什么特色的。当时,我好惊愕,盯着她,心想:“那么多男生你都了解?都筛选过?”我从未考虑这个,真被她唬住了。她说:“岑小莺,信不信由你!男生中,我只看中两个:赵小华和艾建!说喜欢也好,钟情也好,我都承认!”她说话,在这方面是非常大胆的,没有哪个女孩敢和她比,有时显得很冒失,流露出傻气。我却心都紧了。后来,她认定我和艾建在早恋,叹口气说:“岑小莺,幸好没伤害你!”我可有点儿怕她了。因为吃我的喜糖,她又断定艾建属于岑菲儿,确有几分失望。程莹老是贬低男生,我和杨雪发了喜糖之后,她对艾建也不赦免了,倒是男生提出在燕儿窝选校花,使她讲了男生的好话,说凡夫俗子们还过得去。
所谓评选校花,原本是部分男生想出来的“壮举,热心者大多是高一(A)班的,也有其他班的,毕业班的居多,他们给女生打分定格,也可能燕儿窝在小城高中太有知名度,所以挑选靓女的男生才不约而同,眼睛落到了小阁楼的女孩身上。学校里,大多数女生对此都不关心,或者一笑了之,也有嗤之以鼻的,还有的女生警告:毕业班的男生,考不上大学的,临走时,希望有所获,得恋上一个女孩,燕儿窝有危险。
本是无所谓的事,程莹却把它看得很重。她说,浊物男生终有觉悟,能肯定小阁楼的女生个个出众(她给沈娟娟画了半个“?”),是他们的一大进步,可见美是不泯灭的。她再说,对选校花不关心的女生,其实心里最关心,不过有自知之明,不强求,还可以原谅,嗤之以鼻的,最丑,嫉妒有什么用?跳河跳井自可选择,干吗中伤我们?她骂胡诌“危险论”的女生:“真把人气死了!将你们恋去!”
由于热衷,茜茜公主对校花评选表现出难得的感慨万千,比她在作文课上写的议论文精彩多了。
杨雪有她成熟的看法,程莹说多了,她扔出一句:“别如痴如醉,选什么校花?愚人节!”泼茜茜公主一瓢冷水。
程莹瞪着杨雪,反应过来,挺恨地说:“你这是怎么回事?真要把尿气出来!”她气恼杨雪抹杀女孩自身的价值,憋不住冒出俗女孩的话。
邓小如觉得挺奇,不紧不慢地责备道:“说得很脏,就凭这,选校花会扣分的,能上啊?”
茜茜公主气歪了鼻子,她说邓小如:“最烦!”
“还不知谁烦呢?”邓小如也动了气。
“都烦!”
沈娟娟保持沉默,被“都烦”两个字惹火了,蹊蹊跷跷地告戒茜茜公主:“别那么可怜,自尊最美!”
程莹听出了弦外之音,回敬沈娟娟:“吃不着葡萄,说葡萄是酸的!”
我没吱声,双臂枕着头,靠在小窗口。我在想:难道真像杨雪说的,我们还缺少纯洁?女孩的真正美是什么?也许沈娟娟讥讽程莹的话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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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莹走火入魔了,她把校花那顶桂冠看得重如生命,竟然那么执著地追求。她和我之间的感情是不浅的,我想劝劝她:“别误人‘雷池’,那是虚荣,没多大意思,犯不着拿青春去作赌注。名星说‘我拿青春赌明天’,我们不能,不敢。”这些话,在程莹面前我说不出口,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哪个女孩不爱美呀,也有虚荣心,我同样为那顶桂冠动过心。痴心追求“校花”的程莹,心胸变得非常狭窄,她把小阁楼里的女孩排过队,比较过,把我看作她的竞争对手,严重威胁她的“敌人”,甜蜜的笑渐渐消失了,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有了敌意。我去劝她,她是不会听的,只能增加她对我的怨恨。我多苦恼啊!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世界上荣誉的桂冠都是用荆棘编成的。”校花的桂冠呢?本不为贵,它也是荆棘所成,突然扔在燕儿窝女孩的感情里,刺得心痛,会痛出热辣辣的泪水。
程莹早就知道岑菲儿是初中时的校花,那会儿她很羡慕,对我说:“岑小莺,你姐好漂亮好叫人崇拜啊!”此刻,她贬岑菲儿了,说我姐姐是“女堂倌”,“可怜的小姐”。我气哭了。岑菲儿美,让男孩们爱慕甚至崇拜,那不是她的错,姐姐到小城高中两次,引起了不少同学的注目,有的男生暗暗把她作为青春偶像,也许还偷偷地爱慕着,这也不是岑菲儿的过失呀!作为妹妹,我能阻止别人对姐姐的感情吗?如果说过错,只能怨岑菲儿的模样和风姿太出众了!前几天,学校的黑板报上出现了一首诗,题目是《红衣少女》,那是学生会管宣传工作的那位女生不知情,采用了高三班的来稿,燕儿窝的女孩一看就知道写的是岑菲儿。我看见了,心咚咚地跳,又惊,又怕。邓小如说:“没啥,你姐姐就有那么好!”我差点儿捂住她的嘴,深怕被其他同学听见。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让茜茜公主把原情透露出去,我成了姐姐的替身,承受着羞臊的压力。
杨雪怒责程莹:“茜茜公主,别那么龌龊,记住,要光明磊落!”
杨雪把话说得过重了,程莹难以接受。沈娟娟开口才绝,说是:“东施效颦恨西施。”程莹真正尝到了沈娟娟的辣子,想哭都哭不出来。
细细想来,这些日子程莹的感情负荷的确很重,真苦了她。女伴们之间成了这样,是非常难过的,大伙儿都有些后悔。
更气人的是赵小华,他跑到男生中去为程莹拉选票,高一。高二和毕业班,他都去了,希望男同胞们为小阁楼的青春女孩“劳驾”,为程莹投一票,本是小范围的,被他一扩散,满城风雨了。而他运气不佳,偏偏撞上倒霉,搞“阴谋活动”被老师抓住了,好在他的“哥们”都保他,不承认有那回事,把老师瞒了,却在同学中间闹得脏兮兮的。小阁楼的女孩都有嫌疑了,一个个似乎都想吊死在校花的桂冠上,都有些不清白。
事情传进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除了程莹,谁不气恨赵小华那混小子!
众怒难犯了,但这些话儿是不好意思公开说的,也不能像初中时候那样,几个女生如呼啦圈似的围剿一个男生,只有恼怒,以目相恨。终因再次提到校花竞选,导火线一引,杨雪代表燕儿窝的无辜女孩,严辞谴责茜茜公主,杨雪许久没有这般的女孩威严了。
“程莹,你自尊一点儿,别丢脸!”
程莹哪是代人受过的女孩,她忍不住哭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廉价的眼泪,何苦呢!”沈娟娟觉得最冤,不饶恕程莹。
邓小如不吭声,却也不替程莹说好话。
程莹哭着,她咬住嘴唇,提上皮箱就要下木楼梯。
这是夜晚,外面下着断断续续的雨。
没有女伴说一句挽留她的话。
程莹哽咽了,说了一声:“再见!
我从床铺上跳下,一把抱住她:“程莹,你留下吧,别走!
她手上的皮箱落了,依偎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