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女生宿舍

1

我们迟到了。上课铃响的时候,杨雪和邓小如陪伴着我,正走在离水中花茶庄不远的街头上。

当天的早自习恰好被老数学教师借用(有同学戏谑为“挪用公款”),他站在讲台上,高度数的眼镜片在教室里一扫,就痛心疾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公式,表示“缺4”,眉批:水土流失!座位里有了轻微的骚动,想笑的,不敢笑,笑不出来。

因为缺了课的学生,老先生讲课的兴致顿减,他大发感慨:“混混沌沌过日子,可悲啊!今天这一课非常关键,居然不辞而别,哪去了?社会发展到今天,堂堂高中生,还不知道劣者淘汰,适者生存,优者发展!我们国家正在实行机构改革,人员分流,下岗再就业……凭知识凭本事,你们真不知道?”

有女生一笑,赶紧捂住了嘴,教鞭已经指向了她的眼皮下。

我和杨雪、邓小如急匆匆来到教室,老数学教师的忧患意识论刚刚讲毕。他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挥挥教鞭,以示:三个不争气的丫头,进来吧,亡羊补牢,谨记我的警告!

下了课,沈娟娟把课堂上的情景讲了,说:“岑小莺,你们潇洒,大家替你挨骂,好不公平!”

茜茜公主一直没到教室。老先生非常气恼,在教室外的花台旁碰见乔玉老师,劈头一句:“乔玉,你的女生很出格嘞!”

乔玉老师的脸啡红,走进教室,看着黑板上的“缺4”公式和“水上流失”,许久没有说话。按照小城高中的教职工规定,班主任失职,要重扣津贴和奖金。她不在乎这个,忧心的是我们。这一点,燕儿窝的女孩最理解姐儿老师。

昨夜我未归,震动了小阁楼。杨雪说:“我们找遍了学校,也上了街,深怕你作邓小如第二……”

杨雪说话挺坦率,站在旁边的邓小如提出抗议了。她说:“我从来没想到过去死,是你们瞎猜疑,把别人闹得脏兮兮的,多臊哇!……岑小莺突然不见了,是很难受的事儿,我哭了。岑小莺,给你实说,昨晚上我去了男生寝室,找到艾建,给他说了!”

不光是我,连杨雪都惊了一跳:她太胆大了!也只有邓小如,才有这样的勇敢和傻气。她是得天独厚的,换上其它女生,夜闯男生宿舍,简直是要命的事儿,对于她,无论男生女生,都不会把她想得那么坏,都会宽谅她,她似一块无瑕的翡翠,在同学们心里非常圣洁,但不管怎么说,总是非常危险的。

我的心咚咚跳,我惧怕邓小如,嗔怪她。她莽莽撞撞,去男生寝室闹个家喻户晓,别人会怎样看待我的失踪,会怎样猜疑我和艾建之间?她真心诚意害死人!

“你不见了,我们心里好不是味啊,不能没了你!除了去找艾建,我能给谁说?”

邓小如自认为很有道理,也显得委屈,她的眼睛有些湿润,我不好再责难她了,心里老是忐忑不安。男生寝室的住校生是混班编的,真不知已经传说到什么程度了。艾建心里有我存在,不会扔下我不管,假如他被邓小如的傻气感染,也为同桌的女孩草木皆兵,想哭都来不及。此刻,我才回忆到,早自习进课堂,坐在他身边,艾建老是悄悄地看我,似有话要对我说,只因数学教师盯得紧,才没开口。

邓小如说我的样儿像死似的,又怨杨雪大惊小怪,把女生晚上去男生寝室看成了弥天大罪,叹口气,坦白了事情的经过。

她是噙着眼泪去的,“没法儿,被逼急了,我想,艾建能帮助我找,只有他挺疼岑小莺……”

我难为情极了,以眼恨她。邓小如不理我,继续说,她毫不隐瞒和修饰,源源本本地向我和杨雪袒露。

艾建住宿的一号男生宿舍和我们的小阁楼相隔一个大操场,邓小如并没有进去,只倚在门口,声音哽咽地喊,全寝室的男生都在看她。艾建正在洗脚,有些紧张,好像妙玉要吃了他,发怔没动。

“艾建,你出来!”邓小如喊。

艾建没洗完脚,湿淋淋的,趿着鞋出来了。邓小如可不愿在宿舍门口和艾建说话,那么多男生的眼睛!她把艾建叫到小园的夹竹桃下,给艾建说,眼泪都流出来了,又要艾建伴着她,再一次走遍校园……

后来怎样?邓小如不再讲了。她说:“没什么,就那么回事儿,找不到你,我哭了,艾建反倒安慰我。岑小莺,别鸡肠小肚,自个儿纯洁就行了,我想,也许别人并不知道这事……”

没有“也许”,谁说别人不知道呢,沈娟娟就说她全明白,奚落为“多谋体记录”。这次,邓小如火了,女孩多战事,破天荒,妙玉和同伴吵了嘴。

2

为了不让艾建因我的行径担忧,不被他误解,我决意给他说清楚。从岑菲儿那里回来,面对艾建我坦荡多了。但是,好像障碍赛跑,每次和艾建单独说话,都要越过新的阻拦。大凡女孩对一个男孩有了好感之后,都有这种微妙的心理。我一再对自己说:“岑小莺,你在这儿读书,是等待岑菲儿的到来!”而一想到姐姐的现在,我就难受,眼睛就湿润,害怕她再也不会和艾建在校园里相处了!我真希望岑菲儿因为心里有着艾建,奇迹般地走进小城高中就读,以圆我和艾建的夙愿一一岑菲儿,我们在高中校园里等着你!

入学几个星期了,除了艾建,我没有和男生说过话。因为这样,反而有女生半认真半戏谑地说我“只属于一个男生”,多像初中时落在岑菲儿头上的情景。我虽有羞臊却没有生气,我行我素,懒得去理它,女孩的大度是最好的自卫。因此,在教室里我极难对艾建启齿,有话让他读我的眼语。这次,我以女孩的细腻心思,使他很巧地站在我跟前。那是离教室较远的花架下,鲜艳的花,垂挂的青藤,虽不隐蔽,却是天然的屏障。我突然出现在面前了,艾建才发觉。他微微一惊,很顺从地站着。他在等待我。我的脸是羞赧的。

我说,昨晚我在姐姐那儿,你不该瞎找。

他说,是邓小如带他去找的,他不能不找,邓小如在他跟前流了眼泪。

我点着头,我相信艾建,心里说:“艾建,你很老实,很真诚,没有骗我。”我感到欣慰,艾建是个好男孩!又有些失望,他毕竟没有想到岑菲儿的妹妹,也可以说是他的妹妹。

“我真替你担心,一个人夜里出去很危险。你走,应该说一声……”

真不敢相信这话出自艾建的口,我的心一热,蓦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应该是惊喜,嗔责,含着笑,还有晶亮的东西,袒露了我要说的话:“给谁说啊?你吗?”心里有很多的感激。

不能再和艾建多说了,“偶然相遇”不能呆得太久,有几个同学向这儿走来了,上课的铃声已经拉响。我只对艾建说:“我姐姐想读书,可她不能了!她没有忘记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带着很沉重的感情,连声音都浸着泪。

目标暴露之后,我迅速地跑出了花架,艾建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没有动。

跑出的我,不慎撞在邓小如的怀里,没想到她在外等我。跟踪?管她呢!邓小如惊愕地扶住我,扭过头去瞅花架下。“走吧,上课了!”我拉上她就走。她不死心:“哎,岑小莺,艾……”我很生她的气。

又经过了奋搏的一天,呆在小阁楼里了,邓小如还在疑惑花廊里的情景。她不好开口问我,我却要问她:“昨晚上你们怎么找我的?”

她盯着我。我说:“你和艾建……”

邓小如气恨了:“岑小莺,你心眼儿小得针尖都穿不过!就那么一路找呗,黑洞洞的,快把我的魂吓掉了!后来幸好来了杨雪……你不相信,再去问艾建!”

她的声音大了,惊动了同伴,我急得想捂住她的嘴。

杨雪开口了:“你们睡吧,说多了不好。”

我谨记住她的话。

近日来的杨雪,沉默寡言了,眼睛里有了迷惘和失落,真担心不测的事落在她头上。

班主任把我找去了。我把乔玉老师看作亲姐姐,像岑菲儿一样,在她面前,我似个无依无靠的小孤女,倾吐着我的内心话,说出了姐妹俩的真实处境。我像被抛在大海上,只抱着一块漂泊的船板,希望为岑菲儿寻求读书的机会,我又流了泪水。乔玉老师拉着我,好久没有说话。

3

老数学教师在教室里怒写“水土流失”,大发感慨的时候,茜茜公主就呆在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里,她非常气,恼恨女伴把她奉献出去了,“出卖!”

气也罢,恨也罢,大家拿她没法儿,阔小姐呗,总有不小的时髦脾气,要不就失去程莹的自身了。女伴们没有回寝室喊她,似乎忽视了她的存在,程莹的眼泪都出来了。她发泄地扔东西,床上一片狼籍。和她一水相依的沈娟娟,捂着鼻子,说程莹把臭味和灰尘全散发出来了,少了女子的现代文明,不停拍打自己的床铺,以示不受毗邻的污染。程莹气极了,骂她:“假惺惺,胖婆,臭嫂!”

杨雪和邓小如天一亮就到水中花茶庄找我来了,小阁楼里只剩下她们二位,假如不从程莹嘴里冒出来,谁也不知她俩如火如茶的战争。早自习的铃声使她们偃旗息鼓,都气白了脸。这天早晨,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应该悼念的日子,只有沈娟娟按时出现在老数学教师面前,燕儿窝集体缺课!

气恨中的茜茜公主,根本就不在乎铃声,“不想去,没那份心思上课!”归根结底,程莹最反感的还是嘴臭的沈娟娟。

反思之后,女伴们总算知道了事情的恩恩怨怨。原来,头一天是程莹的十六岁生日,她不说,大家也不知道。全寝室的同伴对她的花季大寿没有丝毫表示,她就那么平平淡淡地过一天,到傍晚,热泪便出来了。她咬咬嘴唇,强忍住往外落的泪珠,拿上自己的高级小钱包,咚咚咚跑下木楼梯,似乎把无情谊的臭丫头们鄙弃地扔在寝室里,她将永远不回头。

程莹的心情确有些悲愤,决意豁出去,到城里的大酒家独自为自己祝福,好像是一种告别。挺巧,赵小华正在银杏树下等她。程莹并不知道,白马王子已经在小阁楼的坝子里徘徊好长时间了,不时瞧瞧那扇小窗,希望程莹能看见他。很可惜,靠窗坐在床铺上的是我,他只能瞧见有浅黄秀发的女孩头。沈娟娟回宿舍的时候,赵小华迟疑着,上前打听,沈娟娟不理,进了小阁楼,无头无脑说一句:“人家好心急哟!”闹得大家莫名其妙,幸好程莹出去撞见,这不知是否邓小如所说的缘份?

沈娟娟对程莹和赵小华很反感,说二位脸皮厚,卿卿我我,不即不离,俗!

“谁俗?”程莹恨的就是沈娟娟的那张嘴。

茜茜公主的生日只有白马王子知道,是程莹原早告诉他的。本来,因为招惹邓小如,程莹横下心不和赵小华交往了,恰巧白马王子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拦住往校外走的她,茜茜公主只站了一秒钟,又挺着胸走了,她没心情理睬他。

“程莹,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你快乐!”

程莹停步了,扭过脸,那是一双泪眼,还没等赵小华想出更好更体贴的话来,程莹已经飞快离去。

“程莹!……”赵小华不顾同学的注视,也不管门卫老头的喝叫,跑着,在校门外的浓阴下把程莹追上了,塞给程莹一张特选的生日贺卡,上面印着“情思·祝福”。程莹没有过分的拒绝,只是嗔怪地说:“你才知道?”

尔后便是在小街里,他们差点儿将我撞死。

桑塔纳真是赵小华他爸的,公车,他怎么拿到了车钥匙没人知晓。为了在程莹面前露一手,为程莹祝福,使程莹转泪为笑,赵小华亲自开车,我险为牺牲品。

他们很晚才回到学校,可能已经夜深了,肯定他们是翻的校门。程莹比我娇多了,真不知赵小华是怎样让她越过铁栅栏的。一个女孩能那样吗?想着也脸红。

程莹说女伴“出卖”,实在冤枉。当夜,杨管理员到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在小阁楼外叫我的名字,那会儿,程莹没回来,杨雪和邓小如找我去了,只有沈娟娟在里面,她一听,轻脚轻手溜下木楼梯,把门闩了,果不出她所料,女管理员推门了。

“哦,杨老师,岑小莺生病,我们都睡了!”

“你不是在楼梯上?”

沈娟娟快步回到阁楼上,大声说:“老师,你的感觉失误!真对不起,脱了衣服,不好意思出来,明天见!”

杨洁老师的本意是来叮嘱我:明天全校大检查,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千万别出漏子,明知吃了闭门羹,也不追究,她深知小阁楼特别。

4

独自在小阁楼里了,程莹才把赵小华送的生日卡掏出来。赵小华好没文采,只写了这么两句话——

程莹:

你真漂亮!我祝福你的十六岁!

却偏偏要落款:你的赵小华。再一看生日卡上印着:只要我们彼此爱过一次,便是无悔的人生。

程莹咬咬牙把它撕了,撕成了极小的碎片,从窗口抛出去,似天女散花。很明显,因为窗外也属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辖区,我们在大检查时被扣了分,追查责任,有室长,有女管理员,还有班主任乔玉老师。

燕儿窝的女生集体缺课,成了压在班主任心上的石头,她到小阁楼来找不进教室的程莹了。茜茜公主垂着眼,不说什么,只有一句话:病了!病了就得看医生,先到学校医务室去,身体要紧。老师好,谢老师!谁想呆在这窝里呀,无聊得很,问得慌!乔大姐你不懂,我心里难受,嘴里不说(肚里转着轴儿。她可不愿被班主任领着,像妈妈、姐姐或小保姆携带个不懂事的小妞儿,怪尴尬的。又不得不被携带,多不好意思!唯一的办法是拉开距离。可是,亲爱的班主任偏要那么小心翼翼,深怕她在途中不慎遗失了!拜托你哪,我们的姐儿教师,我折服你了!

程莹一声不吭,很不情愿,跟着乔玉老师走进了医务室。

校医说没病。没病我会来?校医心里说,这话多怪!该问你的老师还是你?班主任请校医仔细看看,别误诊了。今日值班的老头子校医拉长了脸:没——病!

“反正,我头痛!”

头痛也不给药。怪老头!怪老头知道,给了药也会扔,没病何苦要受那份罪!这女娃怪出色的,误服药死了多可惜!老校医坐着不动,目示老师:心病要用心药治,请带回去,精神疗法,恕我爱莫能助。

回小阁楼了,班主任给她倒开水,“你好好休息,程莹!回头我带你上医院去。”

木楼梯上留下班主任的脚步声,程莹带着哭声喊:“乔老师!……”她手里抓的是一把口香糖,追了好几步。

乔玉老师听见了她的声音,期望地回过头,然后才走出了小阁楼的门。

程莹呆不住了,身上冒着毛毛汗。她回忆说:“那会儿我心里像被猫抓,慌得很,下课铃响了,我听见朝小阁楼跑的脚步声,真不好意思见同伴!我赶忙去闩了门,我听见邓小如的声音:‘哎呀,谁关了门?我的钢笔掉在床上了!下节课考物理呢!’我背靠着门,浑身都在发颤,不,是心跳得厉害!邓小如走了,我很愧疚,觉得对不起她。第二遍铃响了,我啥也不管了,拎着书包就朝教室跑,不忘把钢笔给邓小如带去……”

那天的物理考试,程莹考得很认真,小个儿、三十来岁的女老师当堂表扬她:“程莹带病坚持考试,精神可佳,大家应该向她学习……”

过后她说:“得了得了,我算深有体会——女老师整女生最有办法,一个比一个绝!”

马宁插嘴:“知己知彼……”

“闭住你的嘴,不会腐烂!”

程莹跨越自我,“带病应考”,留下一个后遗症:大开着小阁楼的门。中午放学,女管理员站在屋檐下等着我们,严肃地批评:“岑小莺,你们太疏忽大意了!锁呢,还在不在?”哪能不在,不是挂在门扣上?钥匙在每个人衣兜里。她带我们上楼去,亲自目睹——大检查的当天,八号女中学生宿舍就这么“潇洒”!

都不好意思。还用说吗?程莹的床铺真像沈娟娟说的:“狗窝”。沈娟娟的也很不妙,大概和程莹发生战争,生气的结果,最叫大伙儿不能理解的是邓小如,被盖斜搭在床沿,好像做恶梦时用脚蹬落的,根本就没去过问。

邓小如鲜红着脸,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

“是我弄乱的!”程莹说,“上课铃响了,我在邓小如床上找钢笔!”

大伙儿心里明白了,只有女管理员不知究竟。她还算宽容,只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小姐们,记住:要培养自己的良好素质!”

从她嘴里冒出“小姐”这个词来,份量太重了,女伴们心里都不是味儿。

5

公布物理单元检测以后,程莹非常气,埋怨物理教师的那支圆珠笔缺德。干吗79.9?凭啥要扣0.01?我就真没资格优秀?就像女教师本人一样,模样儿姣好,文静、温情,就因个儿差百分点,永远上不了靓女的排行榜。别的同学对该老师的评价怎样,她不管,她程莹眼中就这个标准:残废的漂亮老师!想到女老师的“残废”,联系到自己的这次得分,茜茜公主想哭,捧着试卷苦笑。

杨雪说:“分析自己吧!”

“用不着,老师特抠,想攀一个女生跟她拉平!”

女伴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程莹是脱口而出的,说了之后就对杨雪不满了,她悄声骂杨雪:‘假道婆!我怎么啦?程莹是等外品,偏比你们差?”

像沈娟娟讥讽的,赵小华想“美满”,对茜茜公主的失意特表关心,被程莹抢白得非常狼狈。

“我关你的什么事?神经病!”她羞恨赵小华不分环境围着她转,让同学们看得怪不是味儿。

程莹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情报,说物理教师还没有结婚,老处女,洁身自好。“简·爱,对不?”她笑着问邓小如。

邓小如发痴,她又掉头问我。我的脸红了。

物理教师恰巧进教室来找茜茜公主。程莹走的时候,留给我们一个难猜测的神色,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知她想说自己悲壮呢,还是指女老师“戴笠”,一说坏话就赶来。

程莹是被指令拿着批阅后的物理试卷去教师办公室的,她一回小阁楼就说:“简·爱老师特坏!”

大伙儿不敢苟同她的意思。

物理教师对程莹以礼相待,居然叫她喝茶杯里的茶水。她可不愿喝老师的劣等茶,不吱声地等待发落。女老师要她把物理试卷打开,她递上去一个纸团——就凭那个79.9,发气揉了。“简·爱”老师挺有耐心,慢慢地理开,摩平,指着一处:“程莹,这是怎么回事呢?”

程莹瞟一眼,原来!她空着一道试题,整整15分!不做也罢,她偏偏要在答案处写上:你懂吗?(程莹的出格就在这里。)如果肚量欠佳的老师,早被那句棱糊两可的话惹火了。

程莹瞧瞧女老师,回答得很干脆:“做不起!”

“简·爱老师”纤细的手指仍然指着那三个字。

“上课没仔细听讲,开小差!”程莹只隐瞒了一点:讲到与那道题相关的知识时,自个儿还在看字条——赵小华课前塞进她课本里的,她恼恨地骂他。

物理教师笑笑,不追问程莹了(她明白茜茜公主的意思),只说:“我给你补课,重新讲……”

程莹对女伴们说:“简·爱老师真叫人羞死了!当着那么多老师,硬给开小锅伙食,叫你一辈子别忘!我嚷了:‘简老师,我下次考给你看!’她才放了我,婆婆妈妈……”

“人家对你恩宠,没收你的家教费!”沈娟娟讥讽。

“铜臭!……”

杨雪和以前判若两人,老蜷在床上看书。如果她不发火,程、沈两位又会有新的战事。程莹也挺痴的,有话包不住,说了以后又特忌讳。

很破例,吃过晚饭,程莹约我和她到学校的小河边去。以前她决不这样,在她心目中,我和杨雪一样“道婆”,少了许多女孩的浪漫,她说我和岑菲儿有天壤之别。自从姐姐在小阁楼出现以后,她就说:“燕儿窝的女孩们应该自仟!”坐在被露水浸湿的水草边了,程莹告诉我:“我和赵小华开车,想到你姐的茶庄里去,谁知差点儿永别……”她说得轻飘飘的,好像撞死我只是小事一桩。

我没吱声,心突然受到了伤害。很可能,他们驾着车从水中花茶庄门外经过了,后来不知又去了哪儿,当夜的程莹糊涂,“疯”了。我也没告诉她,岑菲儿就在里面的小屋,不能说,那是我们姐妹应该永远保密的净土。

夜是安静的,没有风,也没有月儿,多的是星星,情深的眸子。小城高中,恐怕只有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同胞会呆在这里,邓小如静坐过,她带着艾建来这里寻找我。眼前的水草中,传说有水蛇,往前几步便是深泓的回水湾。那晚,我和岑菲儿抱着流泪的时候,傻女孩和傻男孩以为我跳下水了。哪知今夜我又在这儿,和心血来潮的茜茜公主紧靠着,在水一方,夜景是这样的静美。

程莹问:“岑小莺,你相信算命吗?”

我摇头,可我真说不出自己对这种事儿的看法。岑菲儿曾经去街头算过命,记得那会儿头顶上有一棵桃树,花正红,那个瞎子胡说八道,说我姐姐将有少年女子的艳运。岑菲儿的脸羞得赛过那树桃花,我拉着她就走。旁人说:“这瞎子也是,人家是个多端正的女娃,咋能胡诌这!”姐姐还是回头把钱给与瞎子了,她说人家是残废人,不忍心,权当作施舍。因此,我认定女孩不该去算命,犯不着去自找羞辱和忧心,没想到程莹也会这样,挺开拓的茜茜公主居然这般守旧。

“我没去算!想试试闹着玩!”她说,眼里闪过只有细心女孩才能觉察的秘密。我替她担忧,却难以启齿问她:那夜和赵小华在校外为什么呆那么久?我怕羞,没胆量问,刚一去想就心跳。假如问了,她可能会恨我一辈子,程莹再笨也不可能把不该袒露的绝密告诉同伴。我猜想,她说算命,一定与那夜有关。

“岑小莺,你别鬼猜疑,不然,饶不了你!”

程莹把“门儿”封死了。她对我说,热衷于算命的是她妈,程老板娘,她爹不祭祖宗,只供两尊神:财神和观音,非常虔诚。她自个儿并非甘当阔千金,也想奋斗,如果考不了大学,绝不像她爸店里的服务小姐,高中生了,干吗寄人篱下?她似乎又在隐射岑菲儿。

我想着姐姐,若有所思地说:“应该好好读书,走进大学校园……”

“伟大的岑小莺!”

程莹半奚落半认真地笑着。我忽然想到:茜茜公主并非那种很肤浅的女孩。

6

杨雪责备我:“晚上又不见人了,杨老师在找你!”

“讨厌!好像谁欠了她的债,别理她!”程莹很不高兴,她觉得自己被捎带遭贬了。

“人家是白领阶层囗,杨小姐不找她找谁?”

沈娟娟带刺的话又来了,程莹瞪她一眼。

只有邓小如没有声音,她呆坐着,在默默地看右手的掌心,我的心有些沉重,想到了她的家庭。

杨雪瞧瞧邓小如,嗔责和叹息的话都在眼光里了。沈娟娟对杨雪的“道婆味”最不满意,老讥讽杨雪“崇高”。

邓小如多半又犯傻了,她专心致志地看手心,说不准与沈娟娟的“仙味”有关。上星期,不知沈娟娟从哪个旧书摊买了一本《双手的秘密》,胡诌科学相法,沈娟娟说是买其他书时摊主相送的,买二送一,时髦的“跳楼价”,白捡来看。她翻阅了好一个时辰,连晚饭都忘记买了,邓小如好心好意替她买回来,已成了冷饭冷莱。她本不想吃,却又懒得上街,更怕辜负了邓小如的深情,于是用开水泡着哽咽下去,哽得像只打嗝的鸡,伸脖子。程莹含笑喊:“危险!”沈娟娟忙着研究“科学相法”,“扩大知识面”,没心思和程莹顶嘴。为了感谢妙玉,她首先要邓小如去实践。程莹笑着说“过把瘾”,她骂程莹“去上吊”。

邓小如迟疑着,仰头看看坐在顶铺上的杨雪和我。

“来呀,你怕什么?”沈娟娟说,她挺藐视高高在上的我们。

杨雪和我都赤着脚,腿儿吊在床沿边,杨雪在日记本上写什么,只瞟了下面一眼。我看着她们,没多想,也没吱声。

因为天阴,下铺的光线很暗,程莹抓过沈娟娟的《双手的秘密》,凑近看,既吃力又显得极认真。邓小如伸出手去,沈娟娟说:“男左女右。”拉过邓小如的另一手,又去抢程莹手中的“相书”。

程莹正入迷,突然被沈娟娟把书夺了,很不高兴。沈娟娟又嚷:“程莹,快开灯!求你了……”

此时,我突然生发一个奇特的感觉,好像下铺的三个女伴是吉卜赛姑娘,在走江湖……

不用说,书被进寝室来找我的女管理员缴了。大白天开着灯,沈娟娟正在对照书实践,判定邓小如的命运,惊喜地说:“哟,你的智慧线好清晰好长啊!……”没想到“相书”到了老师手里。

邓小如难堪地缩回了手去,脸绯红。

杨管理员批评了几句,没把事情告诉乔玉老师,也没向校长反映。响鼓不用重锤,大伙儿心里早已不是滋味。

沈娟娟埋怨我,说:“岑小莺老害得大家倒霉!”

过了几天,因为“看相”被捉的事,沈娟娟和杨雪拌了嘴,杨雪毫不客气地谴责了她。沈娟娟对女生说,杨雪越来越老,太缺乏女孩的温柔了!因此,杨雪挺冤的,被她冠以“道婆”的称谓,并传到班里去。

杨雪知道了,不想多说,骂她也不管用。

7

杨雪是小城高中的骄子,她的学习成绩在全校出类拔萃,除了一两个男生可以和她并列之外,其他同学都望尘莫及。好比长途赛跑,不甘落后的丫头们跟在她后面,气喘吁吁,自始至终她都是女生的第一。

杨雪在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真有凤凰落进鸡窝的味儿,有同学评论:说小阁楼里,能和杨雪媲美的,只有岑小莺,其余的千金,实在不敢恭维。这话太过头了,至少冤屈了邓小如和退出寝室的邬蓉蓉。沈娟娟知道以后,嫉恨气恼,不做声地发泄。她对杨雪有所顾忌,我可遭了她不少白眼,还骂我两声“贱”,茜茜公主不在乎,随你怎样定格都无所谓,不屑,一概认为无聊,没意思。对这种事儿,哪个女生都没有她大度。程莹的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断定自己是小阁楼里最美最有时代风度的娇女,但她从不说同伴丑,这是她的理解、坦荡和涵养。因此,她对沈娟娟的小气,十分瞧不起,说沈小姐把女孩的负面都暴露出来了,实在遗憾。这话头沈娟娟不知道,不然,恐怕又有火药味。

杨雪不注意女伴们对她的态度,心思没在这上面。她是真正的朝着目标走自己的路。近些日子,她的明显变化叫同伴们吃惊。我有个感觉,她好像在脱离大家,想独自走得远远的,去营造自己的鸟巢。球场、报栏前、绿草坪……没有了她的倩影,她成天默默地上课、做作业,要不就呆在床铺上,读、写,双休日也不和同伴呆在一块儿。死了半个风华正茂的优秀女孩。

“这叫拼搏综合厌倦症!”沈娟娟说。

没有反响,对沈娟娟的“高见”,程莹直接说她:“馊味儿太重。”这很叫沈娟娟伤心和气恼。

邓小如替杨雪担忧,说杨雪“中邪”,“她像掉了魂儿!”我们何尝不为杨雪焦急,却没有办法,杨雪把自己封锁得紧紧的。而她,再“掉魂”也不失固有的风度,不易觉察她的内心。

邓小如说我是八号女中学生宿舍最有缘份的女孩。也许是吧,同伴们的许多隐情都能让我知道,杨雪也一样。

我真没料到,杨雪也是正宗的小城妞儿,杨雪的住校和邓小如不同,她是被家里人“挤”出来的。按照她的话来说就是,只有二十平方米的通道式住房里,塞满了三个男性,再容不下她一个少女了!她家是三代同堂,妈妈在外地的铁路线上工作,爷爷、爸爸、哥哥都在一套旧房里,她不“外逃”怎么办?我和岑菲儿没有巢,是南北迁徙的燕子,杨雪则是有家不能归的鸟儿。

杨雪近来为什么改变,她没告诉任何人,只说:“命运靠自己掌握,哭哭啼啼的女孩没志气!”岑菲儿也说志气。我爱姐姐,对杨雪产生着敬意,对杨雪,我感觉不出“道婆”的味儿,我和她有感情上的共鸣。

那一天,杨雪突然对我说:“岑小莺,你姐姐真好,我非常佩服她!”

我为姐姐自豪,也为姐姐难受。我望着杨雪,顿了顿,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出来。她似乎很理解,也不希望我吐露,眼镜后面是一个神秘的世界。杨雪不是那种浅浅的人,她该是深沉的女孩。

后来,杨雪问我:“你姐姐在茶庄里有工钱吗?”

我很惊讶,没想杨雪也问这个,好像与她极不相称,也似乎对我和姐姐有些刺伤,可她是认真的,一定要我回答。我只好点点头,但心里没有底,的确不知姑爹是否给姐姐工钱,能给多少。在这之前,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仿佛去想就有了铜臭,就玷污了少女的纯洁。杨雪这样,使我感到有些迷惑。

杨雪笑笑,没说什么。

过了几日,她买回了一张非常出色的友谊卡,坐在床铺上写着,女伴们都忍不住掉头看她。在我们的心目中,她好像是圣女,决不沾染这类俗事儿,如今破例了。

沈娟娟的眼神,大家都看得出来,她是在说:眼镜小姐,原来你高尚不了多久,还是俗气了!总算有了几分亲切感!

杨雪把友谊卡写好,交给我:“小莺,转交给你姐姐,谢你了!”三位同伴的眼光落在我身上,我的背心有了潮热。

杨雪在友谊卡上写着——

岑菲儿:

生活是一本厚厚的书,将留下我们不飘落的追求,祝你好!

杨雪

我把它紧紧捏在手里,望着杨雪。窗外,响起了唿唿的鸽哨声。

“岑小莺,给我看看!”

邓小如从铺上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