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邓小如不笨,她真的猜透了我的心,我的确要刨根儿问艾建:是不是找了岑菲儿?你们之间怎么了?可我,总是开不了口。没说话就心跳,更别说在教室里问他了。我也绝不会那么傻,让其他同学知道我姐姐和艾建的故事。邓小如知道了,那是没法儿,但愿她能守口如瓶,女生中,我最放心的也是这个妙玉。我是妹妹,得保护姐姐,保护姐姐的同桌和我的同桌艾建。乔玉老师很有恻隐之心,像亲姐姐一般,屈就了我,没有把艾建从我身边调开,要我调整感情。过后我才悟出来:自个儿傻极了,在班主任面前,承认了和艾建有超出友谊之外的“爱恋”,把冤屈往身上拉!班主任偏偏要那么“理解”我,不忍心伤害我的感情,让我冤屈下去。回到女生寝室,细细一想,我耳也热了,脸也红了,心跳得没有个节奏,腿儿发软。倒上洗脸水,顾不上放进毛巾,我便跑下木楼梯去找乔玉老师了。我要向她说明:自己为的是姐姐和艾建,岑菲儿对艾建的感情很深,我不想让其他女生和他同桌……越往前走,脚步越慢,实在没有勇气去叩那间单身寝室的门。真的呵,我能向乔玉老师说这样的话吗?艾建会从此疏远我,岑菲儿会骂我。恨我。假如乔玉老师问到我对艾建的感情,我该怎么说呢?我心中是一个朦胧的世界,青春时节少女的朦胧。我说不清,除了羞臊难堪,还能怎样面对姐姐似的老师呢?我满腹心事地回到了小阁楼,默默地洗脸。
邓小如小声问:“你因为什么呀?”
我没理她,心里说:“你还真笨!”
那三个女伴都看着我,好像要看出我的秘密来。
我和邓小如让班主任放心不下,成了她心中的病根,校长早就把妙玉引渡给乔玉老师了。而我,则是班主任以女孩子的感情和细心体察出来的。在老师衡量学生的天平上,我和邓小如都有潜在的危险。她关心,体谅,教育,尽量地理解,真难为她了。我们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乔玉老师的心。而她并不知道,是她自个儿悄悄地把一个女生推进了感情的漩涡里。
杨洁老师并没有把女生醉酒的事长期隐瞒下去,为了尽到管理员的责任,她悄悄给乔玉老师说了。程莹骂她:“心眼儿坏!”沈娟娟讥讽她告密:“女太监。”杨雪没说什么,看得出,她是同情杨洁老师的。我也不嗔怪这位被嘴咬伤的女管理员。她有她的难处,我相信,她在班主任面前,除了“告密”,还为我们说了好话,被她野蛮地折腾一番以后,我反而对她有了好感。
乔玉老师把我和邓小如找去了,呆在她的单身寝室里,十分感激她。她只问醉酒的事。我和邓小如都难以启齿,垂着头,十六岁的女中学生到酒吧喝酒,还醉成那个样儿,让人按着揪脖子,一排宿舍迟熄灯四十分钟,千真万确的满城风雨,够严重了。我们不抬头,不吱声,班主任没办法,她不能把我们的心挖出来。乔玉老师有些动气了,但她仍然轻声细语,以心换心,挑选能打动感情的话说。我的鼻子开始发酸。邓小如吐出了一句:“我妈妈……”她已经眼含热泪,开始哽咽了。
我的眼睛湿了,抬起头来,发觉乔玉老师的眼圈也有些发红。喝酒的经过是我单独向班主任谈的。她没逼迫我,是我自己去的。我觉得应该这样,但我没有全部说真话。我说,是我把邓小如拉进酒吧的,也没说那位罗阿姨——凭少女的敏感,我猜得出是怎么回事。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对不住邓小如。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乔玉老师轻轻叹了一口气,拉住我的手,许久没有说话。我体会得出她沉默的分量。
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和邓小如成了学校的新闻女孩,处在各种眼光的包围之中,连大集合都不敢抬起头来。好在没有让我们更难堪的事儿,校长和其他老师都没有提说。我明白,是乔玉老师保护了我们,她向学校有过承诺:一定能教育好两个越轨的女生。
2
我下定决心,豁出去,和艾建约会,追问他是否去找过姐姐,要他理解岑菲儿。我这个念头里究竟还渗合着怎样的感情,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很害羞,很有些忐忑。要约会艾建需要足够的勇气和坦荡,好像翻一座高山。当面说难为情,我给艾建写了一张字条——
艾建:
明天(星期六)上午,我在城外的大桥头等你,有话和你说,你一定
要来,别忘了!
岑小莺
担任班委以后,我仍然兼任小组长,艾建是普通老百姓,是我的“下属”,趁收作业本的时候,我把约会的字条给了他。那一刹那间,我羞得心悸,真希望突然出现一个隐蔽之处,独自躲起来。我悄悄地看他,害怕他犯傻,怕他把字条扔过来,说一句什么,那样一来,就公诸于众了。当着那么多同学,公开女生对男生的约会,真不让人活。
艾建不吭声,也不收去字条,就那么看着,好像在窥测同桌女孩的心扉,他有男孩的害羞。我急得心快从嗓门跳出来,怨他笨,让人气恨。顾不得在众目之下,我伸手去抢我的字条,他却极快地收去了,看我一眼,含着疑虑、深情,好像发现了一个傻女孩。我相信,他的心在怦怦跳。
我们这样,早已向同学公布了,有一个痴情的女孩恳求男生约会!燕儿窝的几个女伴惊讶地瞧我。在她们心中,艾建真的算不了什么:书呆子,窝囊,高傲,除了学习成绩出类拔萃之外,既无男子汉的潇洒气魄,长得又不帅,和杨雪倒挺班配,都是二等残废。她们给艾建打的分一定很低,只是不让我知道。因为,我早有被艾建“同化”的嫌疑。
艾建不习惯女生们的眼光,气宇非凡地走出教室去了。我却想哭出来。
其实,我把字条放在艾建面前就后悔了。从儿时到十六岁,我从未越过轨,绝对没有给男生只言片语和半张纸条儿,和女生也不曾有过感情上的交流,像一只蚕儿,织了一只与外界隔绝的茧,把自己封锁起来。到了高一,阴错阳差,落进了燕儿窝的女孩圈,与艾建同桌,才有了变化,心似开始解冻的河,身上的蚕茧被理着线儿抽丝,逐渐变薄,感情世界也在慢慢透明。这次的女孩有约,是我被姐姐,被艾建逼急了,也可以说是心血来潮,同学们误解了我。
这一整天,我都难为情,惴惴不安,我决心从艾建手里把字条要回来。可是,没有机会了,我终归是个胆小的女孩,不敢在教室里开口;在外,又无勇气跑去拦住艾建,他也不到我的跟前来,约会字条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很微妙的分界线。
吃过晚饭,终于有了机遇,我埋着头,到水池边洗碗,有只手替我把水笼头拧开了。我一侧脸,啊,艾建!我的心怦然一动,红了,却不能开口向他索要字条。这时候,同学都不在近旁,尽管心跳,却不离开,我和他无声地呆着,把并不算脏的一个碗洗了又洗,好像要洗出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岑小莺,明天上午一定去哪儿吗?”艾建说话了,悄悄看我。
“我等你!”
就那么一句话,好像闯过了女孩难以逾越的关口,我的脸发烫,还微微喘气。过后我想,艾建是动了心思的,有意在水池边等我,并非十个男孩九个憨,艾建就似女孩儿。
我约艾建星期六去城外的大桥头,是深思深虑后的冒险。不管档次如何,小城高中总是县里的第二重点,学校和父母都把学习成绩视为学生的第二生命。到高中了,少男少女的交往和心灵勾通,层次更深了,但主要精力仍放在学习上,为厚厚的几本书,为老师们正规的和突然袭击的频繁考试,虔诚地捧出青春。所以,星期六,不少住校生仍不回家,或看书,或交往,或洗衣被,选在学校里约会是很危险的,选在城外的大桥头,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那儿风景好,有奔腾的流水,葱郁的树林,至少,我和艾建对周围的人很陌生,少了许多心理的压力。即使被同学看见了,也犯不了天条。我和艾建来自同一个学校,是同桌,星期六都难以回家,偶尔在桥头的水边说几句话,绝对扯不上越轨,除非他们自己想着谈情说爱,才那样猜度别人。
3
小城外的大桥头非常幽静,确是约会的好地方。自从小城新修了环城公路以后,这座古老的连拱大石桥便闲着了,成了历史的遗迹。人们从桥上匆匆而过,桥下的水哗哗奔流,永远是那么单调。小城的青年男女看上它了,情窦初开的男孩女孩留连忘返。后来才知道,那座古老的桥有个再生的称呼:情人桥。我约艾建去,根本不知这一切。
当时,我倚着石拱桥拦杆,背向那片沙滩和树林。河对岸是初生的太阳,长长的沙堤在我的视线里走向朦胧的远处,好像生命在延伸。有几只小鸟飞起来了,就在水花飞溅处,几个野小孩在洗澡,光溜溜的。我赶紧把目光收回来,垂着头。
我未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到这时才明白,十六岁的男孩和女孩相约,呆在寂静的桥头上,是一件很尴尬的事儿。我准备好的一肚子话,一句都说不出了,舌头似乎短了,老是心跳,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们,身也热了,脸也烫了。如果艾建再不开口说话,久呆下去,我一定要逃跑。
好像不知道我在盼望他开口似的,艾建就是不吐一个字。他和我保持着明显的距离,似乎怕我粘住了他,显得比我还畏惧,还羞。
棋逢对手了。我臊得没法儿,心里渐渐升腾着火苗,暗暗嗔怒他:“你真不像个男孩子!不知我姐姐为什么那样喜欢你?”
我揣来了他给岑菲儿的友谊卡,是想退给他吗?还是……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此时,我的感情是一枚回味无穷的橄榄果。
艾建抬头看看我,他在等待。
我让自己镇静下来,带着女孩的火,轻轻地说:“你知道我姐姐对你的感情吗?”话一出口就觉得说了十六岁少女不该说的话。
艾建微微一惊,他喃喃地说:“我知道。”
“你关心我姐姐吗?她不复读了,在小茶馆里当了服务女!你也不去看看她,不去劝她!……”我的眼里有了泪花,害羞和说不清的感情消退了,对艾建渗和着怨,恨。
“我去过水中花茶庄,可你姐姐……”
明白了,是那个晚上。
“岑菲儿怎么说?”
艾建不吭声。
“你说呀!”我几乎央求了。
假如邓小如不突然出现在大桥上,我一定把那张友谊卡掏出来了。
真没想到,她不早不迟,恰恰在这个时候跳下自行车,站在我和艾建跟前,我的眼里还有泪水。
“啊,你们在这儿……”
她是城里人,自然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孤男寡女呆在这儿意味着什么。她看看我的眼睛,瞧瞧艾建,投去女孩对男孩的谴责,没说什么,似乎明白了全部。以往,八号女中学生宿舍的同伴错看了她,其实应该说,邓小如是一个早熟的女孩。
艾建很自觉地避开了,但他没有走,望着迎面流来的河水和那轮新的太阳。他还在等我。
我很尴尬,对邓小如一笑,本来笑得很甜,却有泪水。邓小如想说什么,又闹了嘴。我连忙问她:风尘仆仆要去哪儿?她知道我有意把话岔开,还是如实相告。
“去医院看我妈妈……她病了,是我把她气病的。”
我不相信,邓小如不是那种女孩,她对谁都好。
“真的,也怪我妈妈想不开,守旧,心胸狭窄,那个罗月和我爸……你见过他们了。我劝我妈妈要解脱自己,她气哭了,饭也不吃,病倒了。她是为情所伤……唉,不说他们了。岑小莺,记住别傻!我走了!”
我说与她同行。“你别走,艾建在这儿!”离开大桥时,她给艾建打了招呼,既是同学间的告别,又是提醒和告戒。
4
看见我和艾建在城外大桥上的,除了邓小如,一定还有其他女生。双休日,我能叫上男生去那儿,别的同学也可能去。
学校规定:星期天,学生必须回校上晚自习,程莹对此颇有意见,说校长是歪老人婆。邓小如冒出一句:“那我们成小媳妇了?多臊!”
“神经病!自个儿想,自个儿当去!”茜茜公主心情不疏畅,顶撞邓小如,骂邓小如傻。这个星期天,从家里重返燕儿窝,她对谁都觉得不顺眼,好像女伴们都欠了她的债,扔东西摔鞋,搞得床的四周好像下了一场特大的冰雹。
邓小如宽洪大量了,女孩也会“宰相肚里能撑船”,非常难得。任程莹奚落发泄,她再也不说第二句话。她忙得七窍生烟,大概在医院守护妈妈,耽误得太久,几乎是匆匆跑进小阁楼,又飞也似的,赶在铃声的最后一个节拍冲进教室,满脸的汗往书上落。自习课结束了,大家才看到,她穿着一双拖鞋,违犯课堂常规。但都宽容她,谁都不会去告状。这会儿,她正在收拾残局,贴体的少女背心像水洗一般,脱下来冒着热气。
此刻,杨雪看着程莹的盛气凌人,不满意她专拣邓小如欺负,低声喝道:“茜茜公主,把你的‘屋檐下’收拾好!”只有她才敢直呼程莹的绰号。
程莹万籁俱寂了,却并不收拾由她造成的一塌糊涂。她惧怕杨雪,最不服杨雪。
“烦!……”沈娟娟切齿,不知她恼谁。端一脸盆冷水的她,从程莹床前走过,狠狠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茜茜公主的一只鞋因此不知去向,直到一月后的大扫除才扫出来,已经成垃圾一堆。沈娟娟的火气大,原因是晚自习的时候,有个校外的青年在窗子外招手,目标是女生,闹得女孩们很不自然。她匆匆走出教室,带着火气和对方说话,嗔责对方,不幸被巡视的值周老师撞见,撵走了那个青年,又严肃批评了她。她满脸绯红,坐在座位上瞪眼。
女孩们有男生看不见的另一个世界,在清一色的同族面前发气,淋漓至尽。沈娟娟洗了脸,端着水下木楼梯去,不知错泼了谁,有声音在骂她。
“黑色星期天!”她扔了脸盆,恨声地说。
多绝!亏她想得出来。大伙儿忍不住看她,反倒把她惹恼了,她刻薄地说:“我又没和男生去约会,有什么大惊小怪!”
我明白她指什么,心好像被剑刺了。这回,邓小如火了,瞪着她。
我深怕邓小如说出什么来。
5
沈娟娟不合群,和女伴们格格不入,说话总带刺儿,蹊蹊跷跷的,好像不伤害同伴,她心里过不去。因此,她在小阁楼里显得很孤单,大家都对她避而远之。和她常常发生战争的,是程莹,多数时候分不清谁胜谁负,糊里糊涂的结局,得到同情的,却往往是茜茜公主。沈娟娟骂同伴们龌龊,小家子气,鸿毛燕雀,咱一概瞧不起!好像她改变了性别,是男子汉,大伙儿视她神经不正常,一笑了之,最叫她气的就是这种味儿的笑。
小阁楼里,最能和她抗衡作对的,只有杨雪,她常常败在杨雪面前,因此非常气恨,骂杨雪是当代魔女。
沈娟娟的最大缺陷是,啥事儿都以自己为轴心,杨雪责问她:“沈娟娟,你为何那么自私?”
她没好气:“你大公无私了?说得多漂亮!谁不自私?为自个儿活,你懂吗?”
杨雪嗔怒:“我懂得你!低档次的女孩!”
沈娟娟气恼了好些日子,在走廊上和杨雪相遇,她都要唬地扭身回头,从另一个方向绕道进教室,迟到了挨批评,不悔。
沈娟娟和我们几位不同,她的身材已经趋向少女的成熟,略呈丰腴。程莹给她“目测”,说她今后绝不可能亭亭玉立,“肥肥”的第二代。说了这话的当天晚上,电视台恰巧播放香港名星“肥肥”作的广告,女伴都看到了,一联想,简直把沈娟娟气坏了。原来,程莹说话也挺损的。从此,沈娟娟的第一忌讳便是“胖”,与此相通的“肥”“臃肿”之类,都特忌,谁要说她“胖姐”“胖嫂”,简直要了她的命。其实,从现状来看,她长得挺不错的,不像我们“单薄”,可她就那么忧心忡仲。男生哪里知道,女孩们的苦恼多呢,旁人不知道小阁楼的内参;燕儿窝女孩的喜怒哀乐,真可谓色彩斑斓。这天早晨,邓小如无意间发现沈娟娟枕头上有一盒“宁红减肥茶”,妙玉瞪大了眼睛,十分忧虑地说:“沈娟娟,你怎么瞎减肥呀?这‘茶’有违禁药物……不要命啦?”沈娟娟气青了脸,恨傻小姐不考虑后果,公开了她的“隐私”。
说“黑色星期天”是沈娟娟的创造,也是她的自由。对燕儿窝的女孩来说,这个星期天确有许多错位。我和艾建在大桥上约会,还算保密,至少没到全班皆知的程度。有校外青年到高一(A)“拖”女生,且被负责的老师当场抓住,就不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了。沈娟娟最气的就是这宗少女的冤案,她不能在教室里为自个儿洗刷罪名——晚自习一下课,大家都匆匆离开,谁有心思听她说明真相?她也不愿说,不想说,县物资局副局长、小城水泥厂厂长的千金小姐,本来就瞧不起全班四十八个芸芸众生。在八号女中学生宿舍里,她自认为鹤立鸡群,当然得给几个丫头轻描淡写透露几句,以免我们小看了她。
沈娟娟的谈吐很有水平,既清楚又准确,仿佛站在高高的跳水台上,让我们羡慕:晚自习时,在教室外叫她的男青年,是市外事厅的,特地来告诉她,她姐姐沈娜已经正式进入牛津大学了,问她有无出国深造的愿望。
“是吗?”杨雪看得她扭开了脸。
程莹如今努力读书,此时正为弄不清数学题冒火。她嫌沈娟娟卖弄,打断她的思路,仰起脸,一半对我们,一半对沈小姐,说:“你搞错没有啊?牛津大学是补习班?洋插队?我如果想去,不愁,花钱呗,有什么意思!”她有心刺沈娟娟。
邓小如无心无意冒出一句:“《百老汇100号》……”
那是电台正在播放的电视连续剧,描写的就是“洋插队”,将几个主要人物一对照,她把两个女伴都得罪了,沈娟娟更气恨她。
对这事儿,我没说什么,真正的女孩本分。可我知道,邓小如更知道,沈娟娟的爸爸确实花重金,让大女儿出国深造去了,小城里已经传闻得沸沸扬扬。
6
马宁曾在一篇作文里写道:“鸡肠小肚者,女生也!”他本来不想公诸于众,没心思正二八经地交给任课教师,不料被内部的“敌人”赵小华发现,给他摊开在讲桌上,激起了全体女生的反感。他狡辩:“这恰好证明敝人的论点堪称真理!”因此众怒难犯,女生对他的印象十分欠佳,认定该崽娃缺德。
现在看来,倒霉的马宁的确有些道理,男生追求男子汉精神,女生少不了气量狭小的时候。邓小如随口一句“《百老汇100号》”,她自己并不知,沈娟娟因此和她结下了“仇”,老找她的岔儿。可是,邓小如一点儿都没体味出来,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想到女友之间有仇呀恨什么的,仍像往常一样,把一颗心坦诚地掏给大家。她的心似一颗水晶,在误解面前,淳善得让人心痛。
乔玉老师从省教育学院短训回来以后,让邓小如担任了小组长。这本是一项包罗万象的小勤杂工,处在老师、班干部和同学的夹缝中,既担风险又受气,毫无当官的味儿,责任却不小。“聪明”的同学都不愿干,可她却那样尽心尽职,任劳任怨。捣蛋鬼看准了她的弱点,有意捉弄她:交作业本呼地一扔,有时落在她正写着字的笔头上,有时落在地上。她不声不响地拾起来,拍净灰尘,一丝不苟地放齐,整理好,自个儿的作业被弄糟了,扯掉重做,常常累得疲惫不堪,汗津津的。自从她上任以后,所管辖的几排课桌,地上老有废字纸。她极负责,哪怕一点纸屑都要弯下腰去捡。可老捡不干净,扣分的永远是那个组。我看着不忍心,帮助她作了不少事,程莹也挺怜悯她,捡了不少纸团,可是,不管用,反而成了燕儿窝的女孩集体受愚弄,除了沈娟娟,我们都很气。
杨雪和沈娟娟是邓小如的组员,沈娟娟不捉弄她,却很鄙弃地说:“想过把瘾,傻!是当官的素质吗?”我也仿佛被她打了耳光,心里很不是滋味。邓小如听了,浸上泪水,默默地洒水扫地。现在,轮到做清洁,马宁也拱手托咐了:“邓大姐,帮个忙。拜托了,谢你!”一走了之。杨雪看在眼里,气在心头,也不表露,要邓小如借让三天,由她代理这恼死人的小组长。
不少同学觉得可笑。笑也上任了,三天的临时“代总统”,杨雪不露声色,保持着少女的尊严和不容侵犯,乱抛本子的,她不捡,干脆脚踏而过,没有作业,老师自会找你;乱扔字纸的,杨雪决不代劳拾起,违者罚!结果,其他的不说,单是马宁,第二天就命运不济,扫地得扫到邓小如重新接任。他自嘲说:“杨雪是四只眼,谁躲得过?为女孩儿多劳累几天,无私奉献!”
“借官”期满,杨雪对邓小如说:“你别太软弱了!”说得大伙儿心里怪难受。
沈娟娟不屑,因为前嫌,她不同情邓小如,只认为妙王小姐是自找的。
邓小如真够青春不悔,仍是那样忠于职守,那般宽容待人。不过,几乎没有谁再捉弄她了,一是对她不忍心,一是惧怕杨雪。偏偏事儿不如愿,因为邬蓉蓉没做家庭作业,她差点儿哭一回。
数学教师生气时,突然把邬蓉蓉和马宁的座位对调。马宁讪讪,称之“换防”,说“课堂燕儿窝”只缺一位了。我不愿理他,让他胡诌去。又是这位老先生,由于缺了一个数学作业本,严厉责斥邓小如不负责任。邓小如咬住嘴唇,在全班同学的目光下,一个字不吐,数学教师更气,直到邓小如眼里有了泪花。
下课以后,邓小如帮助邬蓉蓉,把家庭作业完成了,她捧着作业本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前,被呼唤进去,向数学教师认错,说是自己把作业本给邬蓉蓉弄丢了,刚找来。
“粗心大意!大女孩了还这么不中用!”
当着众多老师,这话很扫脸面。她默默地退出来了,在门外的邬蓉蓉,拉着代她受过的邓小如,愧疚得说不出话来,邓小如不需要女友的感激表示。她知道,邬蓉蓉不会无缘无故不交作业。
邬蓉蓉一夜未合眼,显得非常疲惫,身上还揣着给妈妈抓药的处方单。
沈娟娟却不宽谅作弊的邓小如,她说:“妙王小姐原来很会骗人!”她曾经有过忘记交作业本的历史,邓小如不但不替她遮掩,反而当面数本子给老师看,沈娟娟被“方脑壳”老师“请”去,狼狈一回,想哭都没感情。她辱骂邓小如,“第三者”又挂在嘴上,还故意问邓小如:“你爸妈啥时离婚?我祝贺你!”
邓小如扭头就走,她没有骂沈娟娟,她不愿和人吵架。她是弱者,和女伴们相比,她的口齿不伶俐,骂不出难听的话,更不忍心骂别人,只能羞辱,气,满眼的热泪,手抓住教室前那株小树。
女伴们去拉她,她不离开,我好容易才掰开她扣进树皮的手。晚自习下课很久了,教室已熄了灯。
该回八号女生宿舍了。
7
邓小如失踪了,燕儿窝像掉了魂。我们都空荡荡的,似乎被人摘去了心。默默地坐着,垂着眼帘,偶尔抬头看一看沈娟娟,含着埋怨和嗔责。她不说话,也不瞧大家,用手扯一朵水灵灵的花,一片又一片娇红的花瓣被拔下来了,让人很心疼。她把花梗儿扔了,叹了一口气。
沈娟娟把小窗外的小红花摘了,毁了。女孩儿也会残忍。
女伴们都没有去洗脸、洗脚。小阁楼里的盆儿全空着,不盛一点儿水,仿佛在突然之间,失去了爱干净爱美的习惯,大伙儿的心都系在邓小如身上,被她带走了。
我把邓小如拉回了寝室,希望好好地坐在床前,希望她不再有泪。女孩的感情是相通的,我说不出多余的话,想以炽热的友情温暖她被伤害的心。我端着脸盆去给她打水,她太劳累,活动量大,身上有许多汗,愿她洗去一天的疲惫冤屈。当我端着水走到编幅巢下面时,杨雪匆匆跑下木楼梯,对我说:“邓小如不见了!”那半盆水倒在了我的裤管下。“邓小如,你去了哪儿?你真傻!”
邓小如的哭泣压在大伙的心上,女伴们都相信,美好的妙玉很可能做出鲁莽的事儿。
起风了,失去了小红花的青藤在小窗外摇晃,仿佛失去了寄托。一个闪电,撕破了小城头顶的帷裙,伴着一声雷,很沉闷,是从小巷深处打出来的。滴滴答答,小阁楼的瓦屋上响起了清脆的雨声。
我拿起了那把几乎公用的精美小雨伞,也是程莹买的。她瞧瞧我,没说话。看得出,茜茜公主的心非常沉重。
“岑小莺,你到哪儿去?”杨雪问。
我没吱声,跑下了木楼梯。一只手拉住了我,是沈娟娟。我摔开她的手,冲进了雨网里。此时,四周已是一片哗哗声。
“岑小莺!……”
校门口的大灯泡似在米汤里煮过,浑黄朦胧。我推开半关闭的铁门,跑出去了。门卫刘大爷发觉,追出传达室,喝叫:“哪个丫头,你是干啥?转来!”
我决不会回头,我得寻找邓小如。
瓢泼大雨,小城被淋懵了,大街小巷流着浑浊的细浪,万家灯火像浓雾中的花朵。时髦的花伞不管用了,我被淋得浑身精湿,头发也持得出水,薄薄的衣裤贴裹着肌体,显露出身材的轮廓。我在街心里跑着,留下一路水花。
偌大的小城被骤雨淋得冷冷清清,少数人站在店门口或屋檐内,惊愕地看着我,似乎顶着大雨奔跑的,是一个疯少女。
我知道邓小如的家,在抬级而上的楼梯上,留下了水淋淋的脚印。站在那扇防盗门前了,我咚咚地敲着,由轻而重,脚下是一大滩水。
头顶那盏通道的灯亮了,另一扇门打开了,伸出一个烫发的妇女:“邓家没有人!”她奇怪地盯着我,关了门。
我浑身都软了。
雨慢慢停了,有了一轮月亮,蒙着纱巾,挂在小城头上,千里共婵娟,照着失望而归的我。
再迟一分钟我就进不了校门,我是扭过脸匆匆走过的。刘大爷已经疑心是我,他对女孩总是既关怀,又很不放心。
我跑进小阁楼,关上门,独自在寝室里脱换衣裤。‘
女管理员来关宿舍的灯,发现四个女孩子站在小阁楼前面。她说:“你们怎么啦?谁在屋里?”
我没扣好钮扣,呼地拉开了门。
8
女伴们终于找到邓小如了,她坐在校园里的河埂上,身上湿漉漉的。大雨后的小河很静,很美,尘埃和喧嚣都被洗去了。月亮揭开了遮羞的面纱,非常皎洁。河水轻轻地流,流着不走的明月,流着玉雕似的靓女倩影。
邓小如不愿回燕儿窝去,女友们围着她,毫无办法。沈娟娟站在他面前了,却没有话说。
邓小如笑笑,笑得很感人,揪着我们的心。她说:“沈娟娟,没什么,你们回去吧。”
沈娟娟差点儿哭出来。
邓小如不要女伴们留在小河旁边,可她不走,要我呆在她的身边。
杨雪带着程莹和沈娟娟走了,我似肩负重大使命,和邓小如坐在一块儿。紧紧地偎依着,我刚换上的纱裙又被她的衣衫浸湿了。
“岑小莺,你相信命运吗?”她平静地问。
“我?”很突然,我答不出,但我终于说出了心里想了多次的话:“相信。可我觉得,命运得靠自己掌握……”
邓小如没有再说什么。许久她才告诉我,她爸和罗月同在一个机关工作,她妈妈是农转非的家庭妇女,再就业的临时工。“我不怨谁,爸爸,妈妈,罗月,他们都有苦衷。罗月比我妈妈强,我妈妈比她好,妈妈很守旧,很善良,我劝她和爸爸离了,让罗月……妈妈打了我。她流泪了。她说,她经受不住双重‘下岗’……岑小莺,你觉得我傻吗?我觉得妈妈傻,何苦要为已经死了的婚姻苦守,我说不出他们谁贱,谁坏,也受不了别人对他们的讥讽……”
邓小如比我想象的成熟多了,她的心是一个复杂的拼盘。我和她的感情有着共鸣,理解她,却说不出安慰她的话,只能搂住她,希望友情能使她被淋湿的心得到温暖。
“岑小莺,别担心。我也会掌握自己的命运,走自己的路……”邓小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