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红风筝·58
58
在山上打柴的肖大山,看见山间小路上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一下子来了这么一群人,顿时让肖大山紧觉起来,肖大山手搭凉篷认真看着这群越走越近的人。渐渐地肖大山看清楚了。那几个穿黄绿色军服的是国民党军人,那两个穿便衣的肖大山看著有些面熟,他眯眼睛看了一阵,便看清了是前两天到过自己家里的猎人。肖大山心里一惊,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了,他一扔柴刀,往山下的小木屋冲去。
若菊正在冬日的阳光里晾晒肖大山从滩头镇买来的玉米种籽。这些金色的玉米在阳光下泛着黄金一样的光泽。若菊想,这黄金似的玉米种籽将在来年长成一群碧绿的青纱帐,她喜欢玉米,喜欢王米棒子上红红的樱子。在冬日阳光下晒玉米种籽的若菊是安详的,她一点也不孤单,尽管四周没有人,但若菊觉得,那些掉了叶子的树是她的伴,它们也是安详的,在大地上,依然显示了一种生命的存在。
忽然间传来黑马的嘶鸣,肖大山骑着黑马,一阵风似地来到木屋前。他一把抱住若菊,把她放到马背上,自己随及也跃上了马背。若菊说,肖大山,你疯什么呀,我在晒玉米种籽,没闲功夫跟你溜马,没人守着,鸟会把种籽啄个精光的。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玉米种籽。若再不走,你就要被他们抓走了。肖大山一拍马的屁股,黑马就狂奔起来。
肖大山,你说什么?谁要抓我?若菊在马背上莫名其妙地问道。
是除奸队要抓你,是那两个前两天来讨茶喝的猎人带他们来的?肖大山一边摧马一边对若菊说。
除奸队为什么要抓我?若菊不解地问。
若菊,我一下子给你说不清楚,我们还是快逃吧。
肖大山嘴里一边说一边驾、驾地摧着黑马。
黑马卖力地狂奔着,马蹄在山道上溅起一串串火星子……
尹老三和陈四带着除奸队来到小木屋前时,他们只看见那些晾晒在阳光下的玉米种籽,一群雀乌正欢快地啄食着,见了人便纷纷呜叫着惊飞到旁边的树上的枯枝上去了。
除奸队长看着空空的小木屋,知道若菊已经逃跑了,他掏出打火机,将小木屋点着了,一时间,山里升腾起一阵浓烟。
尹老三看着烈火熊熊的小木屋对除奸队长说,长官,你把小木屋烧了,那女子也就不会回来了。
除奸队队长说,你他娘的少费话!
尹老三看一眼陈四,他没想到这除奸队长先前对他还温温和和的,现在却粗野地骂他了。他拉了拉陈四的手说,我们要了我们的金条,还是去打猎去。
尹老三和陈四就对除奸队长说,长官,你答应给我们每人一根金条的。
你要金条还是要命?!除奸队长掏出手枪,顶在尹老三脑门上说,人没抓着,害老子白白地在这荒山里转悠了大半天,老子心里窝着火哩!
除奸队长带着他们手下的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只留下尹老三和陈四,面对着浓烟滚滚的小木屋叹息。原本以为到手的金条,现在就像这小木屋一样化成烟雾了。
肖大山和若菊,驱马急急前行,他们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往前跑。若菊问肖大山道,我们这样不停地跑、到底要跑到哪里去呀?肖大山说,若菊,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离开滩头镇越远,你就越安安,就不会有人来抓你了。
肖大山,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抓我?若菊扭转头看着肖大山说。
他们说你是汉奸,滩头镇上贴满了通缉你的布告。肖大山对若菊说。
把马停下!若菊大声对肖大山说,那语气像是发布命令。
肖大山勒紧马缰,若菊跳下马来说,肖大山,有没有搞错,我是汉奸,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吗?
若菊的话里弃满了委屈。
肖大山说,若菊,我知道他们冤枉了你,但我们能怎么办?
不,我若菊背不动汉奸这罪名,肖大山,你带我回滩头镇去,我要他们还我清白!肖大山,我若菊为抗日付出的是什么?——是泪,是血,是女人的尊严!抗战胜利了,多少人成了抗战的功臣,我什么也没有要,我只要一份安宁的普通的生活,但为什么老天爷会这样不公平,竟然把汉奸的罪名压到我身上来。肖大山,难道老天爷还认为我若菊这一生还不够惨吗?怎么就不肯放过我呢?不行,我一定要去找那些官老爷说个明白。日本人进来的时候,他们夹着尾巴跑了,日本人投降了,他们又趾高气扬回来了,来给抗日的人定罪了。汉奸?他们才是十足的汉奸!
若菊大声叫道,她愤怒得象要被点燃了似的。
肖大山,你陪我回去,回滩头镇去!
若菊命令着肖大山。肖大山下马来,对若菊说,若菊,我们不能回去。这世界没有我们讲理的地方!除奸队说你杀了国民党军的侦探,才把你定罪成汉奸的。国民党军队要替自己人报仇,你回去不是自己往枪口上送吗?若菊,我们心里清楚,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们比他们够格。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从此隐姓埋名,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走吧,若菊。
肖大山苦口婆心也没劝动若菊,她说,肖大山,抗战胜利了,我却要偷偷摸摸地活,这样活着比我在花满楼当妓女还可耻。我要回去,回去找李政委和江阴槐给我作证,他们是真正抗日的,他们不会也把他们定成奸吧?
肖大山摇着头说,若菊,你不要固执了,李政委和江阴槐他们已经撤走了,国民党说他们是土匪,要剿他们,他们主动撒走了。听滩头镇的人讲,李政委说,抗战胜利了,人民向往和平,他不想打内战。但麻脸师长还是不饶他,李政委也被通缉哩。
若菊叹息了一声说,原以为抗战胜利了,一切都会好了,但现在这世道,怎么依旧还是黑白不分呢?他不分黑白,我却要他分出个黑白来。
若菊几乎是咬牙切齿说这话的,肖大山劝不住她,心里万分着急。他跺着脚说,若菊,你怎么要用鸡蛋去碰石头呢?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回滩头镇去,人家布下天罗地网,正盼望你回去哩!
就是刀山火海,我也得回去,肖大山,如果你还认为你是我的丈夫的话,请送我回滩头镇去!若菊指着肖大山大声道。
若菊,如果你认为你是我老婆,你就听我一回,就这一回,以后你说什么我肖大山全听你的;跟我走,远远地离开滩头镇这地方吧!
肖大山几乎要给若菊跪下了。
若菊依旧重重地摇着头,硬铮铮的一条好汉的肖大山,望着她一意孤行的坚决,禁不住流下泪来。
若菊,你不为我想想,不为你自己想想,你也该为你腹中的孩子想一想呀?
肖大山的这些话,让若菊沉默了,她的手轻轻地按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像一根木桩一样直挺挺地站在紧一阵慢一阵的山风中,纹丝不动。山风咆哮着。她抬头看着天空,天空中滚过大块大块的云团。一种神圣的可以牺牲一切的母爱,在她的心中庄重地升了起来。他看着肖大山期待的目光,轻轻地说道,大山,为了孩子,我听你的。
肖大山紧紧地搂着若菊,他的眼角,滚出了一串热泪来。
黑马载着肖大山和若菊,消失在苍茫的雾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