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红风筝·49
49
日本人强迫民工在前面修公路,游击队员们就在后面破坏。他们将蜿蜒的公路一段一段地给它切断。要么毁掉路基,要么用炸药炸垮一堆堆山石,让这些山石将新辟出的路堵个严严实实。日本人顾头顾不了尾,顾了头尾又顾不了中间。路越修得长,就越难以防范被破坏。大川中佐看着这种局面,一咬牙自己带领一群日本兵,进山追剿游击队。
若菊在武家大院里,放飞起一只大大的红风筝,她这次放的是一只红色的鹰。那只鹰像火一样地从院子里升起来,越升越高。
马彪看见了这只升起来的红风筝。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受训过的马彪,看着这只升起的红风筝,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若菊有了消闲心。他知道若菊心中,有的是愤怒。而在愤怒中的女人,是不会有心思去放什么风筝的。他想,这只风筝一定是一种信号。
倾巢而出的大川中佐,遭遇的是跟小岛少佐相同的命运。大川中佐进山,游击队就出山。他们袭击了工地上的为数不多的日本兵,将一大批民工放了,要他们逃得越远越好。为了打击日本人的嚣张气焰,游击队员们还在滩头镇上贴了标语,大川中佐带着队伍反扑回滩头时,那些用石灰浆刷的标语还没干,还散发着刺鼻的生石灰的气味。
从这次后,马彪留心着若菊。几乎每次日本士兵一进山,红风筝就会随之升起来。马彪通过事实验证了这只红风筝就是发给游击队员的信号。
马彪在武家大院每呆一天,就都受到若菊的威胁,这种威胁折磨得他吃不香,睡不着。他总是认为若菊迟早一天会出卖他。他总是无休止地做相同的梦:若菊领着大川中佐,一脚踢开他的门,将冰冷的军刀架在他脖子上。若菊说,马彪,你死定了!这梦在每个夜晚里都笼罩着他,他被这个梦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心理也因此变得越来越脆弱。每每在这个时候,那个曾是美国远东舰队舰长,著名特工专家,被美国海军参谋部派遣到中国担任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副主任的美军中校梅乐斯的话又在他耳边想起。
任何一种潜在的危险是会变成真正的危险。当你预感到谁要置你于死地,你就要先置他于死地。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别人能毫无保留信赖的,也没有谁会毫无保留地信赖别人,这世界上唯一可信赖的人就是自己!一个优秀的特工都是擅于铲除一切危险的人!
梅乐斯中校的这一席话,是在他给马彪授课时讲的,马彪把这一席话铭刻在了自己心上。他从一个前线的国军指挥官变成一个敌后间谍,靠的就是中美特种技术培训所的培训,他是得到梅乐斯中校表扬过的为数不多的优秀学员。他把梅乐斯看成自己的恩师,把他的话当成了语录,现在,若菊就是他身边潜在的危险,他要铲除她!上帝是偏爱我马彪的,上帝已经赐给他机会了!他想。
若菊压根儿没有想到马彪会发现这红风筝的秘密,也没想到马彪正在设法害她。若菊认为,自己没有除掉他算是他的造化了。她听了李政委的劝告才将复仇的种子深埋进心中的,她尽力抑制着它不要发芽。
所以,当那个年轻的厨子急冲冲地敲开若菊的门,告诉若菊马彪把她出卖了时,若菊大骇。若菊问厨子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去给大川太君送下酒菜时,在窗口碰巧听见的,厨子说,若菊小姐,郑先生对大川中佐说,你的红风筝是给游击队放的信号。
厨子的话让若菊心中产生了剧烈的恐惧感,她惊得心都差点从胸膛中跳了出来。
厨子说,若菊小姐,你怎么啦?你是不是害怕了?
若菊听厨子这样说,反倒警觉了,她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那风筝我不过是放着玩的,怎么会是什么信号呢?
厨子说,若菊小姐,请你相信我,我也是中国人,也恨日本人,更恨像郑先生这种出卖同胞的败类。若菊小姐,你得赶快想办法逃走。
若菊摇了摇头说,谢谢你!我相信你!但逃跑是不可能的,我一出武家大院,马上就会被抓回来。
厨子说,若菊小姐,那你就这样坐着等死吗?
若菊叹一口气说,我死倒罢了,我怕日本人将计就计,升红风筝,将游击队引下山来。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若菊这番话让厨子也着急起来。他牙齿打颤地说,这……这怎么……得了。
看对一脸着急的厨子,若菊说,小兄弟,你是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我托你办件事,你谎称去镇上买菜,借机为我送一封信给镇上算命的那个瞎子,你愿意为我冒风险吗?
厨子拍了拍胸膛说,若菊小姐,我愿意,你一个妇道人家,都能为国效劳,我堂堂男子汉一个,还有什么好说的。
若菊就快速写了一封信,交给厨子。厨子说,若菊小姐,你要多保重。
厨子接了若菊的信,就火速赶到江阴槐那儿,把若菊的信交给了江阴槐。江阴槐接过信,也不顾厨子还在他身边,摘下墨镜就看开来。
先生,你看得见,你不是瞎子。厨子惊奇地叫道。
你嚷什么呀?你生怕大街上的人听不见是不是?江阴槐用他那只好眼盯了盯日子说。
江阴槐看完信,叹息道,我们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一个农夫和蛇一样的低级的错误。
农夫和蛇?厨子不解地问江阴槐说,先生,你说什么呀。
我没时间给你讲农夫和蛇这个故事的意思了。小兄弟,我得赶快把这情报送出去。我代表抗日游击队谢谢你了。江阴槐握了握厨子胖乎乎的手说。
不用谢,我也是中国人!厨子自豪地对江阴槐说。这是他这一生来从未有过的自豪。这种自豪感激得他满面红光。
若菊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等待着大川中佐带人来抓她。她想,自己是难逃这一劫了,迎接她的是死亡无疑。这样一想,她倒坦然了,这样死了,也算死得其所,死得有意义了,虽然不轰轰烈烈,但也不卑下可耻。她现在担心的是抗日游击队的李政委是否接到送出去的情报了。唯一遗憾的是,这马彪却因此活下来了,没能杀了他,这是若菊死不瞑目的遗憾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川中佐没带人来抓她。到晚饭时,仆人请他去吃饭。大川中佐坐在餐桌前,依旧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马彪也在,不知是大川中佐说了什么惹人发笑的事情,让马彪笑得如此夸张。若菊想,这马彪不是在笑自己吧?若菊阴沉着脸在餐桌前坐下,大川中佐还装一副关心的样子问若菊白天里过得愉快不愉快。若菊说,天天都一样。大川中佐听了若菊的话笑了笑对马彪说,若菊小姐,这是给我提意见啊,我一天军务繁忙,没时间陪若菊小姐,我决定明天好好陪若菊小姐玩个尽兴。
若菊说,太君的好意,我心领了,打扰了太君的军务,我可担当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郑先生,明天你也放假了,我们一起陪若菊小姐玩。大川中佐对马彪说。
恭敬不如从命。马彪答应道。
吃完晚饭,大川中佐到了若菊的房间里,在若菊面前卖弄他的古筝技艺。他弹了一曲《空山鸟语》,又弹了两曲日本名曲。客观地说,大川中佐的古筝谈得挺不错,他如果不当军人,凭这一首技艺也能在一个好乐团里谋一席之地。
弹了古筝,大川中佐要若菊朗诵一首中国的诗词,他若无其事地样子倒让若菊有些奇怪了。但若菊并没有因此而忘记了面前这个人瞬间就能变成一只狼。
若菊随便翻了一首柳永的《蝶恋花》,低沉地朗诵道:
独倚危楼,风细细,望极离愁,黯黯生天际。草色
山花残照里,无人会得凭栏意。也拟疏狂图一醉,对酒
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
悴。
若菊朗诵毕,大川中佐鼓起掌来,他一副陶醉的样子对若菊说,好个衣带渐宽终不侮,为伊消得人憔悴。中国的古诗词,真是这个!
大川中佐竖一个大拇指道。
若菊,我愿为你衣带渐宽,为你人憔悴。大川中佐一把将若菊抱过来。他狂吻着若菊。若菊心里充斥着被污辱的愤怒,她心里清楚,这大川中佐在要对他下毒手时,也没忘记占有她。这是一个典型的刽子手,他不仅要杀害你的躯体,而且还要污辱你的灵魂。
若菊躺着,一动不动地躺着,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现在,魔鬼正在撕扯着她。大川中佐的手在她身上贪婪地抚摸着,抚摸着她饱满的乳房。他将嘴凑近若菊的耳朵说,我们日本有个著名诗人叫崛口大学的写过一首题名就叫乳房的诗,我背给你听听。
乳房,是为了手掌;
手掌,是为了乳房;
乳房,手掌的餐宴;
乳房,圆味的极乐;
乳房,是白色翅膀的博动;
乳房,是红嘴的鸠;
乳房,男人最初的饵食;
乳房,男人最后的渴望;
乳房,是女人的阳台;
乳房,是情欲的圆屋顶;
乳房,崇拜女性者的归宿。
乳房,人体美学的望楼;
乳房、乳房、乳房,
手的情人。
大川中佐一边背着这首诗,一边抚弄着若菊的乳房。若菊心里想,大川中佐这个色情狂不仅糟蹋了她自己,而且还糟蹋了艺术。如果他的同胞知道他在这种场合念他的诗,会愤怒地将诗稿付之一炬的。
黑,黑沉沉的夜。压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个侵略者,一个恶魔,一个比豺狼还要凶残的男人。连同这男人一起压在自己身上的,是黑沉沉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星月全无,这样的夜晚充满了可耻,这样的夜晚是罪恶的夜晚,这样的夜晚是女性屈辱的夜晚。
但明天,是一个比夜晚还要黑的白昼。
在明天,魔鬼会冲着自己露出狰狞的牙齿。
若菊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