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红风筝·43
43
武洪魁接到若菊的信,就知道了若菊落到了大川中佐的手里,武洪魁知道这意谓着什么,他觉得心像刀绞一样痛,在龙头山的密林里,武洪魁像一只被伤害的老虎,随时准备着反扑。天空晴朗的日子,河谷一片透明,龙头山上的武洪魁能够看到自家的院子。他家的屋顶上,日本膏药旗飘荡着,武洪魁想,自家那块好宅第就这样被日本人糟蹋了,被糟蹋的还有自己的女人。他听人说了,若菊是为救他的儿子才落入大川之手的,但他无法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女人被日本人睡了。武洪魁想,被日本人睡过的女人,不能再做自己的女人了。
武洪魁托人捎来了信,信是通过江阴槐转给若菊的。武洪魁用若菊教他认会的有限的文字很吃力地才表明了那个意思。若菊拆开信后脸都气白了。江阴槐安慰若菊说,若菊,这武洪魁混帐,这样的男人,也没什么可惜的。
若菊平静地说,江阴槐,我不是可惜失去了武洪魁,我只是可怜我自己,像我这样的女人,还有谁会看得起?江阴槐,你说,我是不是很脏?
江阴愧说,若菊,你这样想就不对了。在我看来,你依然是纯洁的女人,你有高尚的灵魂,你为抗日尽了力,这是最好的证明。
若菊说,江阴槐,假如我嫁给你,你会要我吗?你给我说真话。
江阴槐没想到若菊会提出这样一个假设来,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若菊看着沉默的江阴槐说,你不会要我的,我这样的女人,是没人要的女人。我都觉得我自己脏。
江阴槐说,若菊,你不要说了,我们同是日本侵略者的受害者。你被污辱了身子,我被挖掉了眼睛,这些债是要日本人偿还的。我们现在只有投身这场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运动中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若菊说,江阴槐,日本人的仇我一定要报,所有伤害了我的人,我都记在心上,我要报复。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江阴槐,我是为复仇而生的。复仇的使命完了,我也完了。我跟你不一样,打败了日本人,你是英雄。谁都会说,那个从前在滩头镇算命的瞎子是个独眼英雄,多少人会羡慕你,崇敬你。你会被鲜花、掌声簇拥着。而我呢,抗战胜利了,人们会说我什么呢?那个花满楼的妓女?那个棒客头子的压寨夫人?那个日本人奸过的女人?人们真的会从内心深处同情我这样被损害、被污辱的女人吗?不会,我清楚他们,他们会说,这女人是个烂货,又脏又臭的烂货!
江阴槐听了若菊这番话,他的心中真不是滋味。一个女人这样想,其实她已经很绝望了,生活对她来说,是没有希望的东西。她已经看不到希望了。
若菊,你要坚强些。江阴槐安慰若菊道,他觉得自己说出的话是如此虚弱,如此无力。
若菊说,江阴槐,你也别这样,我不需要安慰,今后有什么任务,你尽管吩咐好了。只要是打小日本的,我都愿意去做。
江阴槐道,若菊同志,你的话我记住了。
若菊冲江阴槐笑了笑,她说,同志这两字,真好!
江阴槐说,若菊同志,李政委要我告诉你,我们也清楚了日本人修路的动机,现在,抗日战争也进入最后阶段了,日本侵略者的失败指日可待。伟大的苏联红军已向德国希特勒发动全面反攻,盟军正准备在欧洲登陆。日本人修这条路,是为撤退作准备的,他们想在撤退之前,疯狂掠夺我们丰富的资源,并运出去。我们一定要打破他们的企图。我们正在从事着神圣而光荣的工作。李政委要我告诉你,你要利用大川中佐获取重要情报。李政委说,让你这样做,首先要征求你的意见。这需要你作出很大的牺牲。对于大川中佐来说,好色是我们能够利用他获取情报的唯一途径。
江阴槐同志,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清楚你的意思了。我这个身子反正已经脏了,再脏些也没什么。我已经说过了,只要是能够对抗日有贡献的事,我都愿意去做。若菊说。
江阴槐握了握若菊的手,起身走了。他走得很缓慢,一根竹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击出寂寞的声音。若菊站在门口,望着他走远。若菊发现,江阴槐的身子疲惫而孤独。但这疲惫上,包含了激情,孤独上,贮存着力量。若菊想,江阴槐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他已经失去了诗人的灵感,他已经感觉不到孤独了,更不会欣赏孤独,所以,江阴槐也写不出诗来了,不再写诗的诗人却成了一首诗了。是的,江阴槐就是一首诗,一首悲壮的诗。若菊有些后悔先前不该用话刺激他。是的,他会成为英雄,一个独眼英雄,他应该得到这个光荣的称呼,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
大川中佐对小岛的无能表现了强烈的不满,他在山中转悠了半个月,却一无所获。小岛对大川中佐说,我碰上的不只是武洪魁的棒匪武装,我还遇上了共产党的游击队。大川中佐说,你胡扯。这哪有什么共产党的游击队。你自己无能,就拿共产党的游击队来吓我是不是?
小岛就递上上一个在密林中捡到的针线包,这针线包上绣着一个大大的红五星。小岛指着红五星说,这肯定是共产党的游击队。他们的游击战术,运用得既娴熟又灵活。
大川中佐手中握着那个针线包说,小岛君,你说得有道理,要真是这样,我们就难办了,共产党的抗日游击队,要比武洪魁的棒客武装更难对付。你不用进山了,我们来个老虎不出洞,看他们怎么办。弄得不好,他们会彼此打起来的,那样我们就有好戏看了。
小岛在滩头镇按兵不动,这倒让武洪魁轻松了两天。但小岛迟迟不出兵,倒让武洪魁坐立不安了。山上没粮草,全靠山茅野草充饥,武洪魁手下的棒客们都怨声载道。有人提议去找游击队借点油和粮,武洪魁不同意,他说,老子不求他们,他们搞共产,要是他们有遭一日成功了,咱武家大院不被他们共产掉才怪。现在他们来这儿,表面上是帮我们打日本人,实际上是想乘机占我武洪魁的地盘。
武洪魁这样一扇乎,众棒客们就又摩拳擦掌开来,扬言要把游击队从滩头这地方撵出去。武洪魁说,我们不能蛮干,这样会显得我们没道理,我们得找个借口,让游击队先动手。孙猴儿说,武大队长,游击队里有几匹好马,膘肥体壮,我们去抢他们的马,他们肯定还手,那样我们就有借口了。
武洪魁听了孙猴儿的话,拍了拍大胯说,这计使得!
于是夜深人寂之时,他们偷偷潜入游击队的营地,去偷马。他们故意把马弄叫唤了。马的叫唤声引来了游击队放哨的士兵。哨兵一看有人偷马,大喝一声,并朝天放了一枪。
枪声惊动了游击队员们,他们慌忙起身,朝枪响的地方赶了过来。
孙猴儿带的十几个偷马的盗贼全部被活捉。李政委向孙猴儿道,你们为什么要偷我们的战马。
孙猴儿说,我们是武大队长的人,现在没粮吃,弟兄们自从上山,连牙祭都没打过,我们偷你们的马去打牙祭。
孙猴儿的话激起了游击队员的愤怒,那个养马的游击队员更是忍无可忍,冲上去就给孙猴儿胸口一拳。李政委大喝一声道,住手,谁叫你打人的。
孙猴儿被击了一拳,就撒起野来,他说,弟兄们,他们打老子,老子可不是软柿子,咱们跟他们拼了!
众棒客就要动手,李政委见他们都带着枪,怕事情闹大,就下命令给他们的枪下了。李政委说,大家都劳苦弟兄,都是抗日的勇士,你们偷我们的战马不对,他打他耳光也不对,大家应该从大局出发,以团结为重。我们乒乒乓乓打起来,最高兴的是日本人。你们现在都在火头上,枪我暂时不能给你们,等你们回去想清楚了,派人来取就是,我保证如数归还。
李政委听说他们没吃的,就让游击队的炊事班分了两麻袋玉米面让孙猴儿他们带回去。李政委说,回去后,请转告你们的武大队长,我们也跟你们一样困难,只能给你们这点玉米面。我们也派人去其它地方弄粮去了,有了粮食,我一定派人给你们送一些来。这仗看来我们都得坚持打下去,军需在游击战中显得很重要,要到滩头镇弄点粮油,这样才能打持久战。
孙猴儿频频点头说,长官,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了,回去我会如实跟武大队长汇报。
李政委放了他们,他们扛着两袋玉米走了。孙猴儿回到驻地,就破口骂游击队,说游击队下了他们的枪,要武洪魁去领,还说李政委根本看不起武洪魁,说他不会打仗,饿死了活该!
武洪魁被孙猴儿煽动,心里就非常恼火。武洪魁最恨谁看不起他。他一拍大胯站起来,带了四五十个棒客,去找李政委要枪去了。
武洪魁带人来到游击队营地,提着歪把子机枪就是一阵狂扫。枪声惊动了正在训练的游击队员。他们提枪朝枪声响处冲了过来。李政委一看是武洪魁,就叫游击队员们要克制,不能冲动。他站在一棵青枫树下大声道,武大队长,有什么事情好商量,我是游击队的李政委。
武洪魁一听是李政委,抬起机枪又是一阵狂扫。李政委慌乱躲到树后,那棵青枫树被打得皮开肉绽。游击队员们见武洪魁像一个疯子一样撒野,就都举起了枪。李政委大声喝道,都把枪放下,谁不听命令我就军法从事!
游击队员们就都放下了枪,李政委在树后说,武大队长,现在我一个人过来,你如果下了决心要杀我,等我当面给你讲完话再杀我也不迟。
李政委说着就从树后走了出来,武洪魁端着歪把子机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越来越近的李政委。李政委看见武洪魁盯着他面前插在皮带上的手枪,就把枪拔出来,扔在了地上。武洪魁对李政委说,你为什么要缴我手卜弟兄的枪。
李政委说,枪确实是我下令缴的。当时的情况是这样,你的人来偷游击队的马。被我们抓获了。我们饲养马的管理员当时一生气,打了侯小队长一个耳光。侯小队长一怒之下就下令手下动武,我怕事态闹大,就把你手下弟兄的枪下了,我说等他们冷静下来,再来取枪。我们饲养马的管理员,我也给了他处分。
武洪魁说,你不是要我亲自来取吗?现在我上门来了。
李政委说,武大队长,我没说要你亲自来取,我也没别的意思,你误会了!
误会?你不是给我手下说我不会打仗,还骂我饿死了活该!妈的×,青山县城的王县长巴不得老子快死,日本人也巴不得老子死,现在你们游击队也巴不得我死。我死了,你们都可以霸占我的地盘了是不是?妈的×,我武洪魁这条命,没那么容易就了结的!
李政委说,武大队长,我没有说过一句对你不恭的话,我们同是中国人,在民族危亡的关头联手抗日,我是把你当朋友的。我们到滩头镇来,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共同对付日本鬼子。因为日本人修这条公路,是为了掠夺中国人民的财富,更是为他们今后逃跑修一条退路。这条公路修成了,相邻两省的公路就连结上了,日军也就能南北呼应。这样,就会加剧我们的灾难。正是据于此,我们到滩头来,确实有帮你一把的愿望,事实上我们已经这样做了,而且还将继续这样做;当然,帮你,也是帮我们自己,从这点来说,我们的利益和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把日本鬼子赶出滩头去,即使一下子赶不出去,也要随时破坏他们修公路的计划,让他们的计谋不得有得逞。说到霸占滩头,我们没有这个动机,日本人走了,我们游击队也就走了,滩头依旧是你武大队长的滩头。我给侯小队长说,要你注意军需,想办法在滩头弄点粮油,是一种善意的劝告!是希望你能够赢得每次对日作战胜利的善意的劝告。我怎么会希望你饿死呢?
李政委一席发自内心的话,直说得武洪魁心服口服,才放了心,但也让武洪魁非常尴尬。他说,孙猴儿,你他娘的添油加醋,编筐打网骗老子,你给我站出来,现在李政委也在,我们当面对质。
孙猴儿战战兢兢地站出来,李政委含笑看着他,他吓得浑身打抖。
武洪魁大喝一声道,孙猴儿,你狗日的说清楚,你是不是说了假话。
孙猴儿扑嗵一声跪在地上说,大队长,我该死,他们打我耳光,我心里有气,才……
武洪魁愤怒地把孙猴儿提了起来。在孙猴儿的脸上扇了两个清脆的耳光骂道,你他娘的讨打!
李政委将武洪魁拉开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我们的人也有错。大家兄弟说清楚了,也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