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红风筝·40
40
连续下了好几天的山雨,关河水骤涨,滚滚波涛声,在山谷中轰鸣。涨水的季节,也是垂钓的好时机,镇子上的一大群孩子都聚到岸边,他们手里都握着刺竹做成的鱼杆。涨水天是钓黄鱼的好季节,只要在鱼钩上串一条蚯蚓,就会有一条黄辣椒鱼被活蹦乱跳地随着刺竹鱼杆绷得像弓一样被从水里拉到岸上来。这些孩子边钓鱼边打水漂石。大人们却懒得出家门,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窝在家里,喝苞谷酒,搓麻将。雨天是悠闲的日子,滩头人的雨天有滋有味。
雨停了,雾就从山上下来了,整个关河河谷里都是雾。那雾白得像雪,浓得似烟,三五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镇上有人看着河谷中白茫茫的雾说起雾了,天也就快晴了。但天并没有马上晴开来,倒是白茫茫的雾气越聚越厚,越聚越多。
日本人的马队从雾气中冲出来时,滩头镇的人已经措手不及了。武洪魁没有想到日本人会借助浓雾的掩护攻进滩头来,他慌乱召集自己的队伍,在滩头镇子外与日本交上了火。但日本人的火力太猛了,嘀嘀哒哒叫着的机枪让武洪魁的队伍连头都抬不起来。不仅有机枪,日本人还动用了迫击炮。那炮弹从雾里钻出来,带着一串尖叫,就向武洪魁的队伍中扑来。有的炸弹落到地上,一掀就是一个坑,有的飞进了镇子里,落在屋顶上,青瓦的屋顶顿时掀翻过来了。碎瓦砾把从前干净光滑的青石街道弄得狼藉不堪,滩头镇上的老百姓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日本人炮弹的厉害,他们变成了受惊的兔子。
孙猴儿趴在稻田的田埂上,一串机枪子弹溅起一串稀泥,把他弄成了泥猴,他的脸吓得像一张白纸,他妈呀地叫唤了一声,大声喊道,大队长,大队长你在哪里?
喊魂吗?我在这里!武洪魁蹲起身子,对着扑过来的日军就是一梭子。有两个日本人惨叫着倒在了地上。但随及武洪魁身边几个抬枪站起来射击的弟兄也纷纷栽到了稻田里。
大队长,看来是抵挡不住了,这小日本的火力太猛,我们不如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吧。
放你娘的屁!走?我们走了,滩头就变成小日本的了!武洪魁吼道,你狗日孙猴不要双手抱着你那颗卵子脑袋,你给老子瞄准了打。狠狠的打。
但武洪魁的队伍仅抵挡了几分钟,便被日军密集的火力压迫进镇里了。紧逼过来的日军往镇子里倾泄他们的迫击炮弹,滩头镇成了一片废墟。有的屋子着了火,在这潮湿的天气里,着了火的屋子升起滚滚浓烟,那浓烟像墨一样黑。武洪魁看这阵势,深感死守不是办法,但心里却一万个不愿意离开滩头镇。孙猴儿拉着他的手说,大队长,咱们往后山跑吧,现在还来得及,在过一会儿就没机会了。
孙猴儿,你杂种怎么跟国民党军队一个德性,就只知道跑。老子跑了,这十几年置的这点基业也就丢了,这怎么行?武洪魁骂道。
若菊此时也从浓烟中跑了出来,她喘着气对武洪魁说,洪魁,你快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存实力要紧!
武洪魁看着一片浓烟的滩头镇,心像被刀绞似的疼痛不已。操他娘的,这下我武洪魁要变成孤魂野鬼了,老子的滩头镇,老子的命根子,这下就要变成日本人的了2
他伤感地说完,挥挥手说,给老于往后山撤!
这时,手下一个弟兄气喘吁吁地跑到武洪魁面前,大声道,大队长,不好了,河滩上那帮钓鱼的娃娃,被日本人抓住了。
武洪魁说,这些娃娃是咱滩头的种,不能让日本人杀了。弟兄们,跟老子走,去和小日本拼个鱼死网破。
不行!洪魁,不能鲁莽行事,硬拼,滩头就真完了。我去救孩子们,你们撤吧。
若菊说着转身就往关河边跑去。
武洪魁大叫道,若菊,你不能去,你给老子回来。
若菊边跑边说,洪魁,你是大队长,要对弟兄们负责,快撤吧!
武洪魁跺了两下脚,看着若菊的背影消失在雾中。用沙哑的嗓子吼道,传我的命令,往后山撤!
武洪魁带着手下的弟兄消失在后山的密林中。
河谷中的雾气渐渐淡了,关河又重新展现在人们眼前。滩头镇依旧被浓烟罩着,那黑色的烟雾,越升越高,刺鼻的浓烟味,呛得没跑出去的人咳嗽个不停。
镇子上的人又被集中到滩头镇外的一块沙地上。沙地旁边的黑石头上,日本人架起了两挺歪把子机关枪。孩子们被拉了站在前排,他们有的手中还提着从河里钓起来的鱼,肩上扛着鱼杆。两个日本兵冲他们走过来,把他们的鱼杆全部折断后扔在地上。并抢走了他们手中还在摆动的鱼。孩子们吓得往人群里钻,又被几个日本兵一个一个从人群中提了出来。他们看着日本兵手中三八大盖上亮晃晃的刺刀,吓得直发抖。有两个胆子最小的,哇哇地大哭起来。一个站在前面的日本军官,从包里摸出了一把糖果说,小孩,别哭,糖的吃。
那两个哭着的小孩说,我们不吃糖,我们要回家。
回家的可以,你们得告诉我,武洪魁跑到哪里去了?那日本军官手中把玩着糖果,对孩子们说。
孩子们不说话,惊恐地站着。
站在这军官身后的小岛少佐说,大川中佐,别跟这帮小兔崽子啰嗦,通通地杀了。
大川中佐把糖果重新放回包里,将手抬起来,对小岛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的动作显得很有风度,脸上的表情也不像小岛少佐一样凶恶。他对孩子们说,你们喊一声皇军万岁,我就放你们回家!
有个孩子张了张嘴,见其它人没喊,又把嘴闭上了。他用手捅了捅身旁的伙伴说,我们还是喊吧,喊了,就可以回家了。
不能喊,我爹说了,日本人都是坏蛋!谁喊了,我爹回来饶不了他。说话的是武洪魁的小儿子。
所有的孩子就都不出声,像大人一样站着。大川中佐走到武洪魁的小儿子面前说,小孩,你的听话,喊了就可回家去。
我不喊,我爹说了,你们都是坏蛋!武洪魁的小儿子大声说。
大川中佐似乎并不生气,依旧保持着那种似笑非关的表情。他用戴了白手套的手抚摸着武洪魁小儿子的头说,小孩,你的父亲是谁,他在这里面吗?
大川中佐的手指了指孩子后面的大人
我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武洪魁。武洪魁的小儿子神气活现地对大川中佐说。
大川中佐的笑在听了这话后消失了踪影。他对后面的日本兵说,把这个孩子给我带走。
一个日本士兵就扑了上来,将武洪魁的小儿子拖出来。武洪魁的小儿子顺势在这个日本士兵的手腕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哎哟,那个日本士兵痛得叫了一声。他飞起一脚,将武洪魁的儿子踢倒在地。站在一旁的小岛说,这小孩跟他爹一样,良心大大的坏,我要砍了他的头,祭奠牺牲了的弟兄!
他边说边用力拔出军刀。大川中佐好像什么也没看见,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众人。小岛少佐明白,这是大川中佐默许的表现,呀——,他叫唤了一声,把银光闪闪的日本军刀举过了头顶。
不准滥杀无辜!一声女人的惊叫声在人群中响起来。
那是若菊的声音,她分开众人,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过去,将武洪魁的小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小岛用军刀指着若菊问,你的什么人?
我是这孩子的老师,若菊说,孩子有什么错,你们要杀他。
他是武洪魁的儿子,武洪魁杀害了我们许多帝国优秀的军人,我们要他儿子还血债!小岛怒气冲冲地说。
他根本不是什么武洪魁的儿子,武洪魁的儿子早跟着武洪魁跑了。若菊对小岛说。
他亲口说的,他就是武洪魁的儿子。小岛对若菊说。
他是说着玩的,你不相信,你可以问乡亲们。若菊转过头对乡亲们道,乡亲们,他是武洪魁的小儿子吗?
不是。众人齐声道。
这时大川中佐转过身来。他漫不经心地看了若菊一眼。不看不打紧,这一看让大川中佐惊呆了。他用手指推了推眼镜,又走前两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若菊,那眼睛像狼的眼睛一样,流露出贪婪的光。他的喉结蠕动着,像是一个馋鬼看见了美味佳肴一样。他喃喃道,真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典型的东方美人!
小岛少佐说,大川君,这女人良心也大大的坏了。我要连她一起杀了,去祭奠我的弟兄们!
大川中佐说,你混蛋!这样的女人杀了,你不觉得太可怜了吗。你看她的姿色多美,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真正的东方美。
大川中佐赞赏着若菊,若菊觉得这日本军官的中国话说得既流利又标准,但听起来却让人犯恶心。
小岛少佐一脸不高兴地站着,大川中佐踱过去,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说,小岛君,作为帝国的军人,光会打仗不行,还要学会在战争中发现美,欣赏美。像这样的女人,用一句中国话来说,就叫国色天香。这样的女人,应该属于我们伟大的帝国军人!
小岛呆板地做了个立正的动作,嘴里大声应到,哈依!
若菊觉得自己受了最大的侮辱,这种侮辱比在花满楼当妓女还令人可耻。她的脸被羞得通红,她觉得这外表文雅的大川中佐,内心却是俗不可耐。
但若菊尽量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她直视着大川中佐,若菊说,如果你还是人的话,就请你放了他,他还是个孩子哩!
大川中佐的脸上堆起一堆笑,他说,放了这小孩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若菊问道。
放了他,你得乖乖的跟我们走。大川色迷迷地盯着若菊说。
若菊没想到这个大川中佐尽会如此无耻,她气得恨不得冲上前去给他两耳光。
不愿意是不是?大川中佐说,我这人对女人从不勉强,除非她愿意。不愿意也没关系。
若菊想,像他这样的人,真是典型的色狼。
大川中佐见若菊不说话,就喝道,把这小孩带走。
不!若菊大声说。她把武洪魁的小儿子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
那就是说,你愿意跟我走了?大川中佐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走就走!若菊说。她想,只要能救孩子,什么都行。
我就喜欢中国女人这种脾气,不像日本女人,一点脾气也没有。大川中佐骑在马上,对小岛少佐说,一点脾气都没有的女人,一点意思也没有。
小岛说,哈依!
大川中佐说,小岛君,你就知道说哈依,我现在是在和你讨论,不是你给下军事命令。我在年轻的时候,对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有浓厚兴趣。中国人把有骨气的女人叫做烈女。像这个女人,就是个烈女。
他用手指了指被两个士兵押着走在他们马头前的若菊的背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