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红风筝·28
28
日本飞机扔下的炸弹没有吓着武洪魁,夜晚,武洪魁照样喝酒。他的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猪头肉。在武洪魁看来,花生米和猪头肉是最好的下酒菜。若菊回到武家大院时,进门闻到了酒的香味。滩头镇这地方大概是因为水好的缘故,酿出的苞谷酒总是香气浓郁,回味绵长。厨子送菜出门便碰上了若菊,便招呼道,若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若菊应道,她的眼睛看了看武洪魁住的屋子说,武大队长又喝酒啦。
厨子点点头说,正喝着哩,这猪头肉凉了,我去厨房里热一下。
叫若先生也来喝两杯。武洪魁在屋里喊道。
大队长请你一起喝两杯,厨子说,若先生要点什么下酒菜?对了,今天早上打鱼的送来几条细鲢,我养在缸子里,那细鲢鱼的肉可是又鲜又嫩,若先生,我给你做条酸辣细鲢鱼如何?
若菊说,不用了,我没心思吃东西。
厨子说,那明早我给你用细鲢烧碗汤,汤喝了开胃。
谢谢了。若菊谢过厨子,就进武洪魁屋里去。
来,一起喝两杯,听说肖大山都被你喝翻了。今晚你要是把我也喝翻了,我这辈子就不喝酒了。
若菊摇了摇头说,我没心思喝酒。
武洪魁不听若菊的,他一边给若菊斟酒一边说,喝酒要什么心思,没心思才喝酒。来,先干了这杯。
若菊接过酒杯,往旁边一放说,你不愧是大队长,日本人都把炸弹扔到关河里来了,你还能坐着喝酒?
哎呀,你们女人家真是胆小,不就是几颗炸弹嘛,人家兴许是闹着玩的。管他什么日本人还是什么国的人,奈何不了我武洪魁的。我武洪魁才不怕哩,别说是飞机扔几颗炸弹,就是机枪架到我院墙上,我照样喝我的。武洪魁一仰脖子喝下一杯酒道。
没那么简单,武洪魁,这日本人才不跟你闹着玩。你不要大意,要是日本人真把机枪架到你院墙上,你后悔还来不及哩!若菊一脸严肃地对武洪魁说。
日本人即使真的到滩头来了,也不会把我武洪魁怎么样。他不过是过过路而已。怕日本人的是青山县城里那帮狗杂种,不是我武洪魁。武洪魁端着酒杯说,若菊,别一本正经好不好,我保证日本人不会来这里,来这里对他们一点意思也没有。再说,日本人都坐惯了汽车,才不会徒步来这穷山沟受罪哩,像滩头镇这地方,也只有我武洪魁这种人才呆得住。坐下来坐下来,爽爽快快地喝他几杯。让那些县太爷去担惊受怕好了!
若菊见武洪魁如此,也就不多说。她谎称自己头痛,便向武洪魁告辞。武洪魁伸手拉着若菊的手说,夜里给我留着门。
他边说边冲若菊挤了挤眼睛。
若菊说,医好了你的花柳病再说。
好了哩,几付药就吃好了哩。武洪魁说。
今晚不行,我头痛得厉害。若菊说。
武洪魁伸手在若菊屁股上捏了一把,他笑嘻嘻地对若菊说,若菊,过两天把事情办了。
办什么事呀?若菊问。
老子要你!武洪魁说。
若菊说,洪魁,你是喝多了,你要娶我?
我武洪魁说的话句句当真,我已经派人准备去了,到时摆他个百十桌,好好热闹热闹。武洪魁喜滋滋地道。
若菊倒有些不高兴了,她说,洪魁,这事,你也该跟我商量商量。
生米都做成熟饭了,还商量个啥?武洪魁不解道。
若菊默默地扶身走了出去,她什么话也不想说,她只觉得心里乱。自己就要嫁给武洪魁了,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她原本认为跟武洪魁在一起不过是男女之间一种需要,一种肉体和欲望的需要。她原本认为在武洪魁知道她曾经做过妓女时起,武洪魁就已取消要她的念头了。但他现在把这事提出来了,他不会是酒后胡言,这从他话中听得出来。若菊不知道自己是该感激他呢还是恨他。武洪魁把她那颗本已死了的女儿心唤醒了。她在离开熊家大院时,从内心深处发誓不再嫁人的,可现在她不得不嫁了。这由不得她,也许明天,武洪魁的花轿就会摆在她门口。
若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想来想去,就有些感激武洪魁了。武洪魁看得起她,不把她当妓女,这就够让她感激的了。她嫁给熊元庆做四姨太,熊元庆连婚宴都不敢摆,一点明媒正娶的意思都没有,若菊想起来,还固执地认为自己不过是做了熊元庆一年多的家妓。
现在,若菊要认认真真地做一次新娘了。
她坐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脸,这张胜有些苍白,有些憔悴,但这张胜还是那么漂亮,漂亮得连自己都以为不是自己。她的眼睛有些肿,那是刚才哭过所至,现在她不想哭了,她想对着镜子做一个幸福的笑,但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是张严肃的脸。
但她此时依然有一种幸福的感觉。若菊清楚,自己要嫁的这个男人谈不上是自己理想中的男人,甚至是自己从前听说就害怕的男人。他是棒客头子,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他还吃喝嫖赌,五毒俱全。但她还是有一点幸福,因为在这个男人的心目中,她还是一个可爱的女人,他愿意娶她做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尽管是填房。填房又怎么样,填房也是妻子。
她对着镜子照周照,她要看着自己幸福着是什么样子,但奇怪的是镜子里的自己看上去一点也不幸福,恰恰相反,这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点悲哀,有一点可怜,甚至还有一点点可耻。但她并不厌恶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比内心里的自己还要真实,是在,真实,那怕真实仅是一种幻像。她冲镜子里那个自己说,你听着,我要做新娘了,我要嫁人了,我要结婚了,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
你高兴一点好不好?
你高兴一点嘛!……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叫高兴的词汇,但镜子里的自己显然对这个词汇陌生了抑或是麻木了,镜子里的自己依旧不能把那个词汇具体地表现为一个笑容。
她惊讶地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的眼角已经闪动着泪花了,瞬间,泪花变成了泪珠了,晶莹地滚过苍白的脸,落到镜子之外了。
那些泪珠,淋湿了她的胸襟。现在她真正感觉到了,伤心才是心中最真实的词汇。她现在拥有的就是这个词汇。
这个叫伤心的词汇。
她趴在被子上,抽泣着,她扯心扯肺的哭泣在夜里就像这烛光,轻易地被黑暗吞噬了。
她终于想喝酒了。
她站起身来,打开门,用手绢擦干泪水,径直向武洪魁的屋子走去。
给我满满倒碗酒!
她对喝得有些醉了的武洪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