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已经太久了,我们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互通讯息。
也许过去交谈得足够多了。时隔十年之后,去回头再看那些日子,产生了如此特殊的心情。
午夜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我用呓语压迫着它,只倾听自己不倦的诉说。
……
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是匆匆见过一面。那一次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你。我肯定让你越来越失望了——失望了吗?每个人最后都会让人失望,好在这只是别人的事儿。十几年前大学校园里那个瘦削的男生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真没有准备。人一晃就来到了中年。原来总以为中年是别人的。
你说,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处境。你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正该是好好安定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去了穷乡僻壤。这真是一种无聊的消磨,大概会很痛苦的。
其实对比起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这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它起码不那么嘈杂,早晨一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浩浩人流、拙劣的建筑物。我呆在自己的葡萄园里,葡萄园当中有座小茅屋:我们四周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蔓子。园子里有一眼旺旺的水井,水的味道像矿泉。我就守着这眼井过了这么多年,用它的水沏茶。平常干些园子里的活儿,我有几个最好的帮手。这样过下来,我并不太想城里。
我盼望梅子与我有个同样的抉择,也盼望在这儿迎接我的一些朋友。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儿可不能说是穷乡僻壤。它处于有名的登州海角,而这个海角从古到今都值得好好记叙。比如说秦始皇三次东巡都到过这里,那个为他采长生不老药的方士徐芾(福)就是这儿的人。海角上虽今仍有不少东巡遗迹,有无数传说。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一呆就是好几年。我感受着我的海角——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认为它是我的,或我是它的。我开始能够好好地、从头至尾地想想我自己、我所经历和感到的一切了。
我在这期间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及与你连在一起的那所地质学院。它是我的母校,我的另一个出发地、我的一个港。你们今生都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掉。
在这个午夜里,我仿佛听到了你的询问:从头开始吗?我感激你遥远的注视,从心里感激。
从头开始——开始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充满了感激。我好像已经开始了。
初来这儿时,我对梅子说:我正在从头开始。梅子对此并不支持,但认为可以试一下。她默默承受了。她知道人已经到了中年,再不试一下就来不及了。我因此而感谢着她。
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那位小提琴手使你失望了。但他的确是个天才,我这么想。
保重自己吧,柏慧。
不要忘记春天,那个丁香花一齐开放的春天……
这个夜晚大海的潮声可真大。我们的葡萄园离海岸只有两公里远。睡得太晚了,半夜又被潮声弄醒,就索性起来做点别的。
一连几天涂抹,转眼写满了又一个本子。我记下的都是自己隐秘的声音,我把只有自己才能够识别和捕捉的声息尽收其中。你过去曾嘲笑我一心想成个“行吟诗人”——那时我大言不惭地领受了这个称号,骄傲着它所赋予的一切意义;而今我有点胆怯了。我懂得那顶桂冠可不能随便往头上戴。我只配称作歌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自言自语的“歌手”,一个倾诉不停、用歌声迎送时光的人,一个足踏大地的流浪者,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还有很多朋友,常常埋怨我背叛了自己的专业,背叛了地质学。我只有在埋怨中不吭一声。不是我同意了这些指摘,而是我在它所包含的那份沉重面前只能缄默。
大概他们没有想到“背叛”这个词儿有多么重的分量。你的小嘴儿一动一动也吐出了这个词儿,挺刺人的。可能你不知道,我一生都在警惕着背叛——我看到、我经受的背叛太多了。生活有时简直是由背叛织成的!我在长夜独守的时刻,在轻声吟哦的时刻,心中常常涌动着那么多的憎恨与温情,泛起着无法推开的自谴……好了,这样会越说越远的。让我谈点别的吧。
今天我在剪葡萄藤蔓时,看到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花束,一下就想到了丁香花绽开之前的形象。我坐在树荫下好久。一个满脸胡茬的人有多少机会享受这种由痛楚和怀念、温柔和决绝组合而成的幸福时光?只有你才能体会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那所地质学院?它出现在我生命的转折点上,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有那样奇特的遭遇了。回顾这些的时候,我对你的怀念和感谢超过了一切,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冲动和激愤。我甚至在设法原谅你的父亲,试了试,很难。他当时差点儿废了我的学籍,一家伙把我赶回那片大山。
你的父亲比所有的父亲都要严厉,虽然他后来穿上了背带裤子,越来越像个学者了。
你对他还像过去那样害怕和畏惧吗?你现在离开了他,搬到别处住,这未必是件坏事。可是你将来还应该回到他的身边,他以后大概需要别人的照顾。过去我把他当成了那一类人:骄横了一辈子,一辈子都要骑在别人头上。现在看他也很可怜。
一个人长大了一点很重要,这样他才会冷静一些,好好地瞧瞧自己,也瞧瞧以前的敌人。
我梦中老出现一个叼着黑色大烟斗的人,他笑眯眯地叉开腿站在前方。因为他挡在那儿,我就不由得要一次次悄悄地退回……这条路就通向我的地质学。我曾那么热爱自己的专业!柏慧,你知道,你的叼着大黑烟斗的父亲阻挡了我,伤害了我。我是在他的面前退却的。
毕业了——总算熬到了毕业,让人松了口气。我有幸被分在那个著名的○三所里,巍峨森严的一座大楼让我屏住了呼吸……可是命中注定似的,在这儿我又遇到了一位跟柏老差不多的人。我怕极了。我竭尽全力躲着他、他们。可这是躲不开的。我最终还是在心里做了个痛苦的决定,干脆放弃地质学吧。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杂志社。
结果你知道,这同样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逃亡,我后来还是不得不狼狈地离开。恰好这时赶上了辞职风,我就辞掉了公职——背上背囊,沿着黄河向东,再从黄河入海口继续走下去……我翻过了那片从童年起就让我入迷的大山,一直走到了我的出生地:登州海角。
在一片葡萄园里,我把背囊卸了下来。
这之前我总是寻找着区别——区别于那座地质学院、那座城市的地方……没有区别。到处都一样。
只有在这片原野上,我的双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辽阔的海滩,大海,稀稀疏疏的人流。这儿再也没有那么多灰色的楼房,到处都绿蓬蓬的,一片生机。这就是我母亲般的原野……
落脚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搬过来,但我失败了。梅子舍不得,因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她与我不同。而我就出生在这片原野上的海滨小城,出生在登州海角,我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于是我一个人,赢得了静思的机会。
人哪,人的一生总是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是否走入了自己的静思?让一片喧嚣从耳畔退开,一个人安静下来,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你的居所附近没有大海,于是你听到的不是海潮,而是如海潮般细琐无边的市声……
这片葡萄园啊,它是我的什么?它让我如此心甘情愿地操劳,让我绞尽脑汁。不用说,几年来我都在当它的忠实仆人,照料它,安慰它,有时像哄一个孩子。它越来越娇气,动不动就生病。我在这年夏天几次累倒,那些好帮手也给弄得精疲力竭。不过我们都没有一点怨言。
你该熟悉一下拐子四哥夫妇了,还有小姑娘鼓额。四哥是很早以前从一座兵工厂回来的,六十多岁了。他的左腿因公受伤,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看到他走路一拐一拐。我从小就记住了海滩上这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并亲近着他。这一回他与我一起侍弄这片园子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他的老婆叫响铃,胖胖的,小他二十岁,一天到晚只知道笑,几乎不懂得忧愁。他们夫妇没有儿女,待我像亲人一样。我在这儿真的感受到家庭的幸福——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亲人,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外祖母……很难说不是他们在冥冥中把我召唤到这里。我呆在这片原野上,觉得心和身都离他们近了。
鼓额是四哥从远处的村子里雇来的民工。她刚来时只有十七岁,可看上去连十五岁也不到,瘦瘦的,只突出了那个鼓鼓的额头和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她显然没有发育好。我去过她的家,真是穷得令人难以想象。这只是平原上的普通人家。
我有时必须把全部精力都贡献给这片园子。你如果亲眼看到我的这些朋友是怎么对待它的,就会像我一样去做。他们从来都把它看成是自己的——连小鼓额也不例外。这个长了黑红色皮肤的小姑娘内向极了,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她只在默默地做活。不过她的那双眼睛可以表达一切。太阳下她都不戴一顶草帽,整个夏天都是这样。这会儿她给烤成了一块小红薯。
这儿还有四哥带来的一只护园狗,叫斑虎。它栗色皮毛,灰蓝色的眼睛,长了长长的金色眼睫毛。谁都不会怀疑它的聪慧;它只是操着特殊的语言而已。我有时长时间地注视它,看着它善良而纯洁的面容,忍不住一阵阵羞愧。
真的,从品质上而言,我们许多许多人都不如一条狗。它那么憨厚,忠诚,当然也很勇敢。它们身上只是缺少某种东西,比如自信和独立性——这很致命。这种缺失使它们处于人类的永远奴役之下。
我们最焦急的就是葡萄的销路。现在就到了关键时刻,不然秋天就要哭鼻子了。我们特别倚仗东部小城的葡萄酒厂。
你现在愉快些了吧?多么想念你。
我常常记起你不愉快时的样子——不要不愉快,因为忧愁从来没有用处。
你大概常常见到那位大胡子老师吧?你知道在校时我们关系非常密切,无话不谈。在我当年最苦恼的时候,就是他好好安慰了我。我们十年里都保持着联系。他现在把信寄到了葡萄园,还许诺有机会来这儿看看。真想念他!我平时只称他为“老胡师”。
老胡师有些地方像你,对我离开那个著名的○三所深表遗憾。他在那儿有个同学,还有两个学生,并且关系不坏。他们常因业务关系到学院去,讲了很多所里的事情,多少给他造成了误解。他听得多了,并不认为讲那些话的人品行不端,反而真的一度对我有些生气。
我们那一段来往信件都是唇枪舌剑。因为我被看成了一个不够安分守己的人;不仅如此,而且还有些骄傲、有些其他的毛病……我可能在激动中忘记了自己“学生”的身份,冒犯了他。我后来向他补写了一句话——那是苏格拉底的吧?
“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好一段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我担心他生病。你能否了解一下他的近况?请转告他:我非常想他。
请不要给我什么了——我收到的已经够多了;我是说你给予我的,足够我一辈子使用的了。
梅子来住了一段时间。她这次大概喜欢上了葡萄园,对一切都入迷。她甚至与斑虎也结下了深深的友谊,走时彼此恋恋不舍。
她提议邀请你来这儿。我知道她想结识你。她真心地想邀请你。关于你,她总是十分关切。她听说了你的近况,特别是得知了你与小提琴手暂时分手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泪。
你竟迟迟没有回答是否来这儿相聚。
她还没有下决心来此定居。一个人要告别一种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但我看得出,这一次对她的触动很大。她亲眼看到了我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当然会把今天的生活对照昨天,那时她为我的穷于应付、焦头烂额而苦恼。
她的个子比你矮得多,走在田垄里,看着朝阳勾勒出的那个小小的剪影,心里一阵痛怜。她为我分担的忧愁太多了,而我又不能更多地照顾她、保护她。她大概离不开城里的父母:我的岳父是个老同志,生活上对她照料得很好,虽然她现在不太需要这些了。
她好比一株青苗,我正设法把她移栽到另一块土地上。移栽的时候要连根掘起很大的一方泥土,不然的话它就会枯萎。
夜间我们一起走出园子,一直往北,向着海边走去。天乌黑乌黑,可是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斑虎追了上来,不断用身子蹭我们的腿。这一下就更好了。没有多少风,可是海浪依然很大。噗噗的浪涛在梅子看来新奇极了,有一阵她是跑着往前的。她想亲眼看一看水头是怎样扑到沙岸上并发出这样的巨响。海浪绽开一道道白色的花练,在夜色中泛着银光。天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它们垂得如此之低。这在那座城市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
后来我们依偎在沙滩上,偶尔有水沫飞到身上。她并没有忘记询问你的情况——关于你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你过去很爱她,是吧?
是的。
她那么好,是吧?
是的。
我知道她不止一次从我的像册中端详过你。她说你比她好看——实际上你们是不同的。她的赞扬是真实的,由衷的。
她说你们没有走到一起,而我们却走到了一起,这二者究竟哪一个才是误会呢?
我向她介绍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不能不一次次谈到你的父亲柏老。在那个冷肃时代刚刚结束的年头,人们遵循的逻辑与今天有多么不同。今天再没有人理解那样的故事了,尽管它刚刚过去十几年。我告诉梅子:因为那时我父亲的案子还没有个结论,我曾经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当时父母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义父;我害怕去见义父,很恐惧,就半路上一个人溜了,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入学时我彻底隐去了真实的父亲,而只承认是山里人的后代……就这样我才得以走进地质学院的大门。后来就是我们的热恋,再后来就是我不小心倾吐了秘密,差点招灾惹祸——这都是自然而然的。
我被出卖了。你把这一切都报告了你的父亲,他当时是院长!
梅子说这不是“出卖”,而只是做女儿的对父亲不自觉的一种流露。
我说是的。不过这就足够了。当时柏老暴怒起来,让政工处好好忙了一场。结果我受了处分,只差一点就被赶跑。
那场打击的滋味别人是体味不到的。它碰到了我最深处的伤疤,让我浑身战栗。因为我长期以来想都不敢想一下的、好不容易摆脱的父亲的形象,又紧紧地缠住了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第二次从囚禁地回来时的模样:黄瘦、目光呆滞、脚步飘忽、紧紧咬着下唇……从此我们全家都陷入了一场恶梦。妈妈为了把唯一的儿子搭救出来,不断地催促我:孩子,跑吧,跑吧,你一个人快速……我就这样逃进了大山,渐渐变成山中的一只野物。我含辛茹苦!
据说当年能进这所学院柏老是说了好话的。因为按我的分数只能上二类大学,是柏老碰巧注意上了我的名字。对此我一直感激着。直到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一切仿佛都是天意。
这些不该再一次提起。
我只想说,梅子心中从来也没有怪罪过你。她似乎比我更有道理。我是一个特殊的生命,身上创痕累累,像一个被追赶了半生的动物。我侥幸呆在了你的身边,只是把满心警觉和惊悸掩藏起来……请原谅我的敏感和苛求吧。
我对你的伤害——不,我们彼此的伤害,都是非常非常深的。于是我们今天的友谊才有了分量,才让我们无比珍惜。
因为我那时爱着你,所以才头脑昏昏说出了不该说出的秘密:也因为我那么爱你,你的“背叛”才让我万念俱灰。你大概想不到当时我有多么绝望……我只跟你讲了很少很少一点儿:关于我的家世、我的过去。出于恐惧和警觉,即便在你的面前我也没有说得太多。今天则不同了,今天我有必要对你说出一切,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倾听一个家族的故事了——虽然这有点太晚太晚了……
这种诉说是必要的吗?我一直在犹豫。
在这沉寂的夜晚,在我的葡萄园中,我总是不断地回忆、追溯。我实在有些忍不住。
分手后的十几年中,我经历了很多。我是慢慢才搞明白了我从属于哪一个家族,有着什么样的血脉——我、我们——而“我们”到底又是谁……
“我们”为什么总是有着同样的命运?
柏慧,我昨天因为爱而过早地倾诉过;你今天能够细细地倾听并且回答吗?
这时外面的海潮又加大了——我想是大海深处涌起了风暴。窗外静静的,没有风……
秋后这一段时间,葡萄全送到榨汁厂了,我们终于可以清闲一点了。大家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四哥捣弄他的猎枪,领上斑虎到看渔铺子的老人那里玩了。老婆响铃和小鼓额采野果做一种蜜膏——这是平原上的人最独到的发明,记得外祖母在世时我就常常吃到这样的蜜膏。它可绝不同于今天的果子酱。
我一连多少天都在一些极有意思的地方转,像东莱子古国遗址、徐芾东渡启航港遗址、乾山遗址等,我已经不止一次去看过了。这儿的民间传说中,关于秦始皇东巡、召见徐芾的故事很多,几乎每个村庄的老人都能说出一串。而且这里徐姓村落非常之多,有七十多处。关于徐芾的出生地,近来史学界争论不休,这极大地引发了我的兴趣,因为它是关于我的故地的啊。
在这种兴趣的牵动下,我找来了一堆堆史料,包括人类学著作,翻了起来。我想象那个很神秘的人物徐芾,十有八九与东莱子古国的血脉有些联系。当时的东莱人最早发明了炼铁术,他们当时有个很大的冶炼基地,现在是一个镇子;辽东半岛与登州海角如今隔海相望,在当年却是相连的一片大陆,那时候老铁海峡还没有发生陆沉。他们丰富的铁矿资源当然就来自老铁海峡。这个了不起的氏族祖居地就是登州海角。除了冶炼技术,还有当时最为发达的丝织业、渔盐业。他们几乎个个擅长骑射,英勇剽悍。他们的势力在相当于夏代的时候已经非常强盛,居住地域相当辽阔:北到渤海海岸,向南延伸到龙山文化中心的益都一带。可以断言,它和龙山文化有着某种血缘的渊源。
它是东方最古老的土著部落,最早应是一支在此定居的游牧民族。直到了先殷时期,由于殷人入侵,这一部落才穿过尚未陆沉的老铁海峡北上。因为他们不可能绕过大半个渤海湾经大沽、秦皇岛而北移,肯定走了海道。这次氏族大迁徙是必须注意的。因为至今可以从辽东半岛,甚至是贝加尔湖南畔、斯塔诺夫山脉以东地区找到他们的踪影。
口口相传的故事、古歌,有时真是让人怦然心动。我相信《史记》上记载的那个“齐人徐芾(福)”就是东莱夷族的后人,是留在祖居地的一线血脉。这种氏族大迁徙后来肯定还发生过,不过极有可能是逆向的。
这就说到了徐芾东渡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这个传奇在中国大概妇孺皆知。我觉得这是个被世俗化了的重大历史事件。他的本来面目还有待于重新探究。
我仿佛听到了海潮中传出的隐秘的历史之声……
有人多次从徐姓村落里发现一份所谓的“徐芾家谱”。两千多年前的流传抄袭,今天看已不可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它的真实。我觉得这极有可能是伪托,其目的当然是出于维护家族荣誉。不过这期间我倒有了一个发现:关于秦王东巡和徐芾东渡的古歌、民谣。
我先是稍稍抑制了一下心中的惊喜,细细探察。我认为这些古歌比起那份纸页发黄的“家谱”有意义得多,也真实得多。它没有写在纸上——那样是极易损坏的;它只刻在了人民心头,这就可以大致不朽。
能咏唱古歌的都是一些老人,他们记忆力不好,吐词不清,而且不同的人转述相同的片断时差异甚大。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吟诵全篇,这倒也正常。我准备把不同的片断连缀起来,去伪存真,充分比较之后再来一番筛选。这是非常花费功夫的一件事,有时为了订正鉴别一个音就要花去半天时间。
不过我觉得这是再有意义不过的一件事了。
在做这些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在学院时的两个假期——我们一起去野外勘查的情景。那时你的父亲可真宽容,竟然同意了。他误以为我们随大队人马一块儿走,想不到我们会半路“掉队”。那一次我们考察了华东最有名的一条大断裂带,你回头向父亲描叙时露馅了,他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从此以后我们每到了隐瞒什么的时候总是有些胆怯,也总不成功。他没有阻止,但我隐约觉得他在寻找一个机会。后来那个机会出现了——我认为他的暴怒除了更深刻的原因之外,也还有其他的……
这一次在莱夷故地我相信会有收获。你若亲耳听听那些缺少牙齿的老人吟诵古歌多好啊!我搞了录音;其中有整理好的片断我会给你寄去的。
……我因为居于此地,听到来自各个方面的指责和抨击已经太多了。来自其他方面的且不去管,但有些话出自我的挚友和爱人口中,不免让我稍稍痛苦。可怕的误解已无需辩驳,因为这要付出一吨的言词。言词对于我是非常珍贵的。我多少有些疲惫了。
“老胡师”又给我来信了。他信中暂时没有了那些责备一再不因我在○三所的行为而喋喋不休……我一想起那些就有些痛心和焦躁,当时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我在○三所到底干了什么坏事?我当时只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犯下了什么罪过?
我真不愿向你提起他的那些话。我很难过。字里行间再没有了信任,他甚至从人格上审视我、怀疑我。而这种侮辱是在我最需要援助的时刻出现的,它竟来自我的挚友和师长!
我在○三所干了什么?我勤奋工作,出色地完成了交付于我的专业项目,连续三年获得成果奖——这在毕业不久的一茬人中并不多见,连那个所长也同样承认这个基本事实。不幸的是我在这儿遇上了一个和柏老一样的人——请原谅吧,柏慧,我不得不又一次提到了你父亲,因为不借助这个比喻就讲不明白。我是说这个人像你的父亲一样含蓄而霸道,是这儿的一位“老族长”。几十年来他一直是这个大楼中一个不可动摇的人物,这点也很像你的父亲。他成了一个地方莫名其妙的权威,却又毫无真实货色。说起来也许令人不信,他大部分时间连一些专业上的基本概念都搞不明白,可荒唐的是上上下下都知道他是这儿最重要的专家之一。
就靠了这些,他成为那些呕心沥血的学者头上的一块顽石。他成了“牧羊人”,一天到晚挥动鞭子,不管那些羔羊怎样惨叫、鲜血淋淋。我也是一只羔羊,不过我没有仅仅捂住自己的伤口而已。
我最后终于搞明白了他是什么人。原来他们由来已久,从来都把我们视为“异类”!
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我才弄清了他的历史。
……他的最重要的所谓著作粗陋不堪,而且其中的绝大部分又出自别人之手。那些精神的苦役犯在特殊的年代里为了生存,不得不违心劳作。他们被迫写下了不属于自己的文字,在双重的折磨之下,或者倒毙或者苟活。而其中的一大批人在这之后永远被剥夺了工作的权利,他们面临的只有不幸、屈辱和死亡……
我可以开列一串长长的名单。有一天我会一个一个讲述他们的故事。这是掠夺与被掠夺、是魔鬼的毒计与被蹂躏者的故事。这些故事其实你是不该陌生的。
看着这一串长长的名单时,我震惊了。
当时我只有三十多岁,身上的血流滚烫滚烫,我不能忍受。在○三所,有幸的是结识了一位地质学家,同时也是一位诗人,后来成了我最好的兄长和导师。他长得黑瘦黑瘦,脸上没有一点光泽,当时谁也不知道他正害着一种可怕的疾病。他只是没命地工作,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我整整两年时间因一个项目与他日夜在一起,这才有机会靠近他的心灵。我敢说他从根上影响了我这个人,并使我懂得了怎样才算一位真正的歌手。
谁也想不到他经受了那么多磨难:两次被监禁,两次进入劳改农场;而他当年的老师是最著名的大学者,称得上学界泰斗,命运比他惨多了,终于没有捱过来,很早以前就去世了。我认识他时,他有一多半时间在整理自己老师的遗著。
奇怪的是他直到最后仍然不愿提起这些往事,谈的只是手头正忙的事情,是年轻时野外勘查经历的美好故事,是心中涌动的诗情……可即便这时那个外号叫“瓷眼”的所长也没有停止对他的围剿。那一伙使用了一切善良人所无法想象的卑劣手段,甚至非法审讯了他身边所有的朋友……
那时这位可爱的兄长身上潜伏的癌症开始剧烈地折磨他,等他不得不住院治疗时,已经到了晚期。入院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去世了。他是吐血而死的,就死在我的怀中。
一个最好的导师死在我的怀里。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一个真正的兄长。
我想大声告诉“老胡师”,我的老师,告诉他有人是怎样死亡的——他们或死在我的怀中、或倒在我们看不见的其他一些地方,那儿的蜀葵花静静地开放……
这就是我在那个○三所大致的经历。这就是我要说的简单的事实。我已经没有眼泪。因为一个长满了胡茬的男人是不该哭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