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郭纯的家里,包国维还在谈着他自己的得意之作。
“摸摸大腿是,哼,老行当!”
郭纯一到了自己家里就脱去大衣,对着镜子把领结理了一下,接着他瞧一瞧炉子里的火。不论包国维说得怎么起劲,他似乎都没听见,只是喊这个喊那个:叫老王来添煤,叫刘妈倒茶,叫阿秀拿拖鞋给他。于是倒在沙发上,拿一支烟抽着,让阿秀脱掉皮鞋把拖鞋套上去。包国维只好住了嘴,瞧着阿秀那双手——别瞧她是丫头,手倒挺白嫩的,那双手一拿起脱下的皮鞋,郭纯的手在她腮巴上扭了一下:
“拿出去上油。”
“少爷!”阿秀嘟哝着走了出去。
龚德铭只在桌边翻着书,那件皮袍在椅子上露出一大片里子——雪白的毛。
太阳光又隐了下去,郭纯就去把淡绿的窗档子拉开一下。
“龚德铭,你要不要去洗个脸?”
那个摇摇脑袋,把屁股在椅子上坐正些。可是包国维打算洗个脸,他就走到洗澡间,他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他挺老练地开了水龙头,他还得拣一块好胰子:他拿两盒胰子交换闻了一会儿,就用了黄色的那一块。
“这是什么肥皂?”
郭纯他们用的是这块肥皂。安淑真用的也准是这种肥皂。
这里东西可多着:香水,头发油,雪花精什么的。
洗脸的人细细地洗了十多分钟。
“郭纯,你头发天天搽油么?”他瞧着那十几个瓶子。外面不知道答应了一声什么。
包国维拿梳子梳着头发,调嗓子似地又说:
“我有好几天不搽油了。”
接着他把动着的手停了一会:好听外面的答话。
“你用的是什么油?”——龚德铭的声音。
“我呀,我用的是——是——唔,也是司丹康。”
于是他就把司丹康涂在梳子上梳上去。他对着镜子细细地看:不叫翘起一根头发来。这么过了五六分钟,梳子才离开了头发。他对镜子正面瞧瞧,偏左瞧瞧,偏右瞧瞧。他抿一抿嘴。他脖子轻轻扭一下。他笑了一笑。他眯眯眼睛。他扬扬眉毛,又皱着眉毛把脑袋斜着:不知道是什么根据,他老觉得一个美男子是该要有这么副嘴脸的。他眉毛淡得象两条影子,眉毛上……
雪花精没给涂匀,眉毛上一块白的:他搽这些东西的时候的确搽得过火了些。他就又拿起手中来描花似地抹着。
凭良心说一句:他的脸子够得上说漂亮。只是鼻子扁了点儿。下巴有点往外突,下唇比上唇厚两倍:嘴也就显得瘪。这些可并不碍事。这回头发亮了些,脸子也白了些,还有种怪好闻的香味儿。哼,要是安淑真瞧见了……
可是他一对镜子站远一点,他就一阵冷。
他永远是这么一件自由呢的棉袍!永远是这么一件灰色不象灰色,蓝色不象蓝色的棉袍——大襟上还有这么多油斑!他这脑袋摆在这高领子上可真——
“真不称!”
包国维就象逃走似地冲出洗澡间:很响地关上了门。
一到郭纯房里,那两个仿佛故意跟包国维开玩笑,正起劲地谈着衣料,谈着西装裤的式样。郭纯开开柜子,拿出一套套的衣裳给龚德铭瞧。
“这套是我上星期做好的,”郭纯扳开一个大夹子,里面夹着三条裤:他抽出两条来。
龚德铭指指那个夹子:
“这种夹子其实没有什么用处:初用的时候弹簧还紧,用到后来越用越松,夹两条裤都嫌松。我是……”
“你猜这套做了几个钱。”
他俩象没瞧见包国维似的。包国维想:郭纯干么不问他包国维呢?他把脑袋凑过去细看了一会,手抹抹头发,毅然决然地说:
“五十二块!”
可是郭纯只瞧了他一眼。
接着郭纯和龚德铭由衣裳谈到了一年级的吕等男——郭纯说她对他很有点儿他妈的道理:你只看每次篮球比赛她总到场,郭纯一有个球投进了对方的篮里,吕等男就格外起劲地“啦”起来。郭纯嘻嘻哈哈地把这些事叙述了好些时候,直到中饭开上了桌子还没说完。
包国维紧瞧着郭纯,连吃饭都没上心吃。可是郭纯仿佛只说给龚德铭一个人听:把脸子对着龚德铭的脸子做工夫。包国维的眼珠子没放松一下,只是夹菜的时候才移开一会儿。他要郭纯记得他包国维也在旁边,他就故意把碗呀筷子的弄出响声。有时候郭纯的眼睛瞥到了他,他就笑出声音来,“哈哈,他妈妈的!”或者用心地点点脑袋:“唔,唔。”有时候他就仿佛大吃了一惊似的——“哦?”于是再等着郭纯第二次瞥过眼来。
“你要把她怎样?”龚德铭问。
“谁?”
“吕等男。”
说故事的人笑了一笑:
“什么怎样!上了钩,香香嘴,干一干,完事!”
忽然包国维大笑起来,全身都颤动着。
“真缺德,郭纯你这张嘴——你你!”
又笑。
这回郭纯显然有点高兴:他眼珠子在包国维脸上多盯了会儿。
那个笑得更起劲,直到吃完饭回到郭纯房里,他还是一阵一阵地打着哈哈。他抹抹眼泪,吃力地嘘了口气,又笑起来。
“郭纯你这张嘴!你真——他妈妈的真缺德!你……”
别人可谈到了性经验,龚德铭说他跟五个女人发生过关系,都是台基里的。可是郭纯有过一打:她们不一定是做这买卖的,他可也化了些个钱才能上手。有一个竟化了五百多块。
“别人说你同宋家旋有过……”龚德铭拿根牙签在桌子上画着。
“是啊,就是她!”郭纯站了起来,压小着嗓子嚷。“肏妈的她肚子大了起来。她家里跟我下不去。后来软说硬做,给了五百块钱,完事,……嗨,我在我父亲那里骗这五百块的时候真不容易,肏妈的。拿到了手里我才放心。”
包国维打算插句把嘴,可是他没说话的材料。他想:
“现在要不要再笑一阵?”
他象打不定主意似地瞧瞧这样,瞧瞧那样。郭纯有那么多西装。郭纯有那么多女人跟他打交道。郭纯还是喜马拉雅山队的队长,郭纯问他父亲要钱——每次多少呢:三块五块的,或者十块二十块,再不然一百二百。
“一百二百!”
包国维闷闷地嘘了口气。他把脚伸了出去又缩回来。他希望永远坐在这么个地方,脚老是踏在地毯上。身上得穿着那套新西装,安淑真挨着他坐着。他愿意一年到头不出门,只是比赛篮球的时候才出去一下。
可是这是郭纯的家,包国维总得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的。
于是他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上身往前面一摆一摆地走回自己的住处:把脚对房门一踢——磅!
屋子里坐着几个老包的朋友。包国维的那张藤椅被戴老七坐着,胡大在老包床上。他们起劲地谈着什么,可是一瞧见了包国维就都闭住了嘴。他们讨好似地对包国维装着笑脸。戴老七站起来退到老包床上坐着。
包国维扬着眉毛瞧了他们一眼,就坐到藤椅上,两条腿叠着一一摇一摇的,他拖一本书过来随便翻了几下,又拿这翻书的手抹抹头发。那本书就象有弹簧似地合上了。
什么东西都是黑黝黝的。熟猪肝色的板壁,深棕色的桌子,灰黑色的地,打窗子里射进来一些没精打彩的亮,到那张方桌上就止了步。包国维的黯影象一大片黑纱似的——把里面坐在床上的几个人遮了起来。
沉默。
老包一个劲儿摸着下巴:几根灰白色的短胡子象坏了的牙刷一样。他还有许多话得跟戴老七他们说,可是这时候的空气紧得叫他发不出声音来。
倒是戴老七想把这难受的沉默打碎。他小声儿问:
“他什么时候上学?”
仿佛戳了老包一针似的:他全身震了一下。他那左手发脾气地用力扭着下巴,咬着牙说:
“后天。”
突然包国维把翻着的书一扔,就起身往房门口走。
谁都吓了一跳。
老包左手在下巴下面,嘴呀眼睛的都用力地张着。他觉得他犯了个什么大过错,对不起他儿子。他用着讨饶的声音,轻轻地喊着包国维:
“你不是在那里用功的么,为什么又……”
用功!屋子里吵得这样还用功!
老头就要求什么似地瞧瞧大家。胡大低声地提议到他屋子里去,于是大家松了一口气,走出了房门。
包国维站在屋檐下,脸对着院子。
走路的人都非常小心,轻轻地踏着步:他们生怕碰到包国维身上。他们谁都低着脑袋,只有戴老七偷偷地在包国维光油油的头发上溜了一眼,他想:他搽的是不是广生行的生发油?
一到胡大房里,胡大可活泼起来。他给戴老七一支婴孩牌的烟卷,他自己躺倒了板床上,掏了个烟屁股来点着,把脚搁在凳子上。
“我这公馆不错吧。这张床是我的,那张床是高升的。我要请包国维给我写个公馆条子。”
这间小屋子一瞧就得知道是胡大的公馆:什么东西都是油腻腻的。桌凳,床铺,板壁,都象没刮过的砧板。床上那些破被窝有股抹桌布的味儿,那本记菜帐的簿子上打着一个个黑的螺纹印。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坐在这儿倒舒服些。老包就又把说过十几遍的话对戴老七说起来。
“真是对你不住,真是。我实在是——我实在——你想想罢:算得好好的,凭空又要制服费。……”
“我倒没关系,不过陈三癞子……”
“我知道,我知道,”老包嘘了一口气。“你们生意也不大好:剃头店太多嘛。人家大剃头店一开,许多人看看你们店面小,都不肯到你们店里剃头,我知道的,你们这几年——这几年——我真对不住你,那笔钱——我如今还归不拢。”
这里他咳嗽起来。
胡大的烟烫着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把烟屁股一摔:
“我晓得戴老七是不要紧:他那笔钱今年不还也没有什么,对不对?”
“唔,”戴老七拼命抽了两口烟,“就是这句话。陈三癞子那笔钱我保不定,说不定他硬要还:我这个做中人的怕……”
“你去对他说说,你去对他说说。我并不是有钱不还,我实在是……”
“唔,我同陈三癫子说说看,”戴老七干笑了一下。
老包紧瞧着戴老七:他恨不得跳起来把戴老七拥抱一回。
屋子里全是烟,在空中滚着。老包又咳了几声。
“小谢那十块钱打会钱也请你去说一说,我这个月——咳哼,我这个月真还不起,我实在——咳哼,咳哼。你先说一声我再自己去跟他——跟他求情。”
“唔,我一定去说。小谢这个人倒不错,大概……”
于是老包又咳几声清清嗓子,拖泥带水地谈着他的景况:他向胡大惜了二十块,向高升借了七块,向梁公馆的车夫借了五块。学堂里缴了费就只能剩十来块钱:还得买书,还得买点袜子什么的。一面说一面把眼睛附近的皱纹都挤了出来。
“你看看:这样省吃省用,还是——还是——你看:包国维连皮鞋都没有一双,包国维。”
这么一说了,老包就觉得什么天大的事也解决了似的。他算着一共借来了三十二块钱,把五十一块凑足了往市民银行一缴,他就什么都不怕。过年他还得拿十来块赏钱,这么着正够用,他舒舒服服过了这一下午。
心里一快活,他就忍不住要跟他儿子说说话。
“明天我们可以去缴费了,明天,……钱够是够用的,我在胡大那里——胡大他有……”
包国维抹一抹头发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要买一瓶头发油来。”
“什么油呢?”
“头发油!——搽头发的!”包国维翻着长桌子的抽屉,一脸的不耐烦。“三个抽屉都是这么乱七八糟,什么也找不着!真要命!真要命!什么东西都放在我的抽屉里!连老花眼镜……”
老包赶快把他的眼镜拿出来:他四面瞧瞧,不知道要把眼镜放在什么地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