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叫地方上的人哄了起来。他们各种人用着各种话来推测着,这么发展下去就成了许多不同的说法。有些人确定是观音坡白天里出鬼,那里死过几个灾民的。还有些人以为是罗家的佃户勾通了外路来的土匪。也有人猜这件事是副爷们干的,说不定有一天会要兵变。
许多家人家就在白天里也关上大门。
谁也想打听打听清楚,都设法要知道随缘居里传出来的话:地方上的什么新闻,只有那家茶店里最先明白。
那些茶客也不断地议论着,一个个跑到程三先生跟前问罗二爷的伤势。他们还想要知道程三先生的意思:他以为这些行凶的家伙是谁呢?有人主使么?
程三先生赶紧吞下一口茶,点了点脑袋。行凶的一共有多少人,罗二爷自己也没有明白,大概总有四五个吧。他们脸上都涂着黑东西,身上都穿着白大布大襟褂裤。可是一听那些侉腔——就知道是些兵大爷们。不过当然弄不明白是哪几个。现在李营长不在镇上,罗二爷打算请劳副官去调查一下。
至于有没有人主使——程三先生可没说。他只是低声告诉别人:那些凶犯还对罗二爷交代了几句话,一听这几句话,这就很容易想得到这后面有谁在指挥。
“哪个呢,到底是?……那些打手讲了几句什么话呢?”
可是那位罗二爷的亲信人只摇摇头,抱歉地笑了笑,声明这些是不能够随便泄漏的。
有几位立刻想到了罗二爷最近结的仇家。于是有几张嘴凑近几只耳朵说出了这个意思。
过了会儿程三先生自己也忍不住了,他声音更放低了些,让别人知道那些凶犯对罗二爷说了什么。接着扫了大家一眼,再三嘱咐他们——别把这些传开去。
所有的脑袋就都晃动起来,嘴里小声儿吹出了“谢老师”这些字眼,听来就只是些“西西嘶嘶”的声音。并且照例还加一句——
“千万莫讲出去啊。”
连掌柜的也走了进来,手搔着光脑袋,盯定了眼睛,要知道他们谈什么。堂倌们提着个开水壶站在半路里,把脸子想法挤进人堆里去。
先前咬别人耳朵的那几位就拍一拍自己大腿,叫人别忘记他刚才没有猜错。
那么罗二爷就这么算了么?
大家巴望什么好事似地瞧着程三先生的嘴。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罗二爷一下子不好怎么下手。谢老师到底是个区董,在地方上有点声望。谢老师还在省城里那家了不起的人家里教过书,直到现在还有点交情。
罗二爷踌躇着。茶店里也有人顾虑着:
“如今一点真凭实据没有,要是指定他是主使的人,要对他怎么样,事情就闹大了——他从前那个东家不出来帮他说话么?”
于是有个沉重的声音在许多耳朵里响着,告诉别人谢老师在地方上的这点儿声望,也是省城那个东家替他造成的。
有些人可记起了罗二爷的伤势,就马上装出一副关切的脸子,仔仔细细问着程三先生。一面他们很吃惊地插进一些话来:什么,恐怕打断了一支肋子骨?膀子也受了伤么?原来罗二爷请中医治内伤,请西医治外伤。于是有几张嘴对中医西医都说了点意见,接着还介绍了几个专治跌打损伤的灵方。一位尖脸的中年人可摆摆手叫别人别多嘴,他主张罗二爷该喝点童便——这比仙丹还灵。
谈话转了方向:他们对这些药方有了一场大辩论。
谢老师一进来,大家就一个个回到自己位置上,谈声也一阵一阵息了下去——象一阵风从近刮到远处,然后没了一点声息。只有这里那里发出一两声故意似的咳嗽。
沉默。
掌柜的伸着他那个光脑袋,对门里吃惊地瞅了一眼:这随缘居打开张一直到今天——从来没这么静过。
堂倌们那些叫喊逗得大家都吓一跳。茶炉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响声——在现在仿佛太不相称似的。
许多眼睛都在偷偷地瞟着谢老师。
谢老师可很明白地方上的风声,也打听到罗二爷发了狠劲。可是他还是那么打着招呼,爱笑不笑的,只是嘴角在打颤。这叫人难堪的沉静对他简直有一种威胁,他料得到他们刚才谈了些什么。他就好象怕有谁向他动手似地轻轻耸着肩膀,手也在暗底下做着要招架的样子。步子踏得非常小心:打算不叫它发出一点声响。他悄悄拖正那张靠墙的凳子,把水烟袋挺谨慎地放到桌子上。
远远有人在低声谈话,听着叫人以为这是小鱼在水面上吃东西。
什么地方有谁咳了两声。
程三先生把屁股移动了一下,脸子对着谢老师微笑着,满不在乎地提到了昨天那个乱子。
大家又都闭住了嘴,连呼吸也停止了似的。程三先生的嗓子就震得别人耳朵疼。
谢老师脊背上一阵冷。他颤着嘴唇,努力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真的呀?”
接着他马上想到这句话不大对劲,于是又轻轻地补了一两句:他听说有这么回事,可是他不相信。
“果然是真的呀?”他往别处瞟了一眼,哆嗦着嘘了口气。
可是他感觉到别人眼色里有着一点什么恶毒的东西。大家都眼巴巴地希望他有点灾难。他们用的语句都是含含糊糊的——叫他摸不清那到底是热是冷。
他记不起抽烟,也没去喝茶。手掌上湿渌渌的全是些汗,指尖也有点发冷:要动一动都没这个力气。心头一阵阵发紧,觉得有人抓住了他。他极力想听听别人说什么:只要有谁一开口,他赶紧就转过脸去。可是老听不出一点道理:他的领悟力发了麻,耳朵里也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嗡地在叫着。
“然而——这或者是昨夜里没睡好之故,”他对自己解释。
昨夜他的确一晚没睡着:老是想起犹开盛他们对罗二爷说的那句话。屋子里只要稍为有点什么响动,他就得吓一跳。仿佛以前那和次兵乱的年头似的。一大早他就起了床,在屋子里踱着,一会儿又站到那扇纸糊格子窗跟前——听听院子里有什么声音没有。他老感觉到有种什么不好的预兆,时不时要怔忡一下。于是他又踱起来,一面打算着今天要做些什么事。躲在家里总不是个劲儿,随缘居还是得照常去。他该镇静自己一下:在别人跟前该拿出那副满没有什么的样子来。
然而这一手他没有办到。他提心叫胆地问自己:
“他们一定晓得了,一定晓得了,这些瘟家伙!”
回家的时候他觉得身子在空中飘着。一双脚也没了弹性:那条小石子砌的路似乎变成了棉花那么软的东西。步子不由自主地一会儿快,一会儿又等着谁似地慢慢移着。走几步就回头瞟一眼:他总以为有谁在后面跟着他。
家里象没有人住着似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就是个把蚊子叫也听得很明白,耗子在屋子角里打滚,挂着的字画给风吹得轻轻地动:这些响声都放大了几十倍,可是听来叫人更觉得寂寞。
端妹子在静静地写着“九成宫”。太太走路也放轻着步子,说起话来就捣鬼似地把嘴凑到别人耳朵边。
有时候柴房里漏出了点笑声。那三位兵大爷成天地呆着不出去,蹲在泥地上掷骰子玩。兔二爷老是输,逗得那两个直乐。
谢老师很快地走到房里,把房门上了闩:好象他们的声音是不吉利的。
柴房里可又透出兔二爷的粗嗓子:
“这回准得赢你们的!”
一会儿他们哄的笑了起来:兔二爷掷了个“幺二二”。这失败了的人动了火,抓起骰子来对它们吐了口唾沫,一把扔到沟里。
这些谢老师都听得很明白:不知道怎么一来——他思想忽然触到了一些说不出的东西上面,碰着了他的隐痛的地方。他站起来又坐下去,肚子里仿佛有融化的蜡在滚着。
易良发又在哼他的蹦蹦调。犹开盛嘟哝着似乎在问什么,可是没谁答腔。兔二爷大概闲得无聊起来,想起那副扔掉了的骰子,就拿根蔑棒在阴沟里掏着,一面不耐烦地骂着。
上房里坐着的主人咬着牙,忽然有种奇怪的冲动——想结结实实把那三个家伙捶一顿。他右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扭着,眼珠子盯定了帐檐上的“早生贵子”。
“他们说不定要乱讲……”
一下子一他那顶可怕的模糊想象叫他几乎发狂:他跳起来往里面房里走,马上又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仿佛要找个地方躲一下。一面他用尽了力量来制住自己:怕一个不留神他自己会乱叫乱跳。
这晚他又没睡好。
谢标六整天地在外面奔着打听消息,隔不了两三个钟头就得来一趟,压着嗓子向他报告敌方的动静。别人对这件案子可一步逼进一步。
李营长赶回镇上来了:他要彻查一下,那几个凶犯到底是不是他部下。县里也打算追出那件事的头脑来。龚县长发了脾气:青天白日出了这个乱子,在治安上大说不过去。许科长到罗二爷那里去慰问过两次,还转达了县长的意思。罗二爷说他已经知道了主使是谁,要是三天里找不出凶犯,找不出证据,他也要买打手来报复一下。
谢老师喃喃地说:
“听天由命罢,听天由命罢。”
把冰冷的手贴到了滚烫的额头上:他承认他没力气挣扎了。
对那三个侉子——他想尽方法不跟他们见面。他连早晨洗脸刷牙的事也搬到房里来做。房门老是上着闩。每逢进院子,他就用那种跟他身分很不相称的快步子走着。只要一看到他们的影子,他就打个寒噤,象看到了一条蛇似的。可是别人偏偏要跟他打招呼,还想要攀谈几句。谢老师只好随便点点头,费力地笑一下,鼻孔里哼两声,不停脚地赶快走过去。
他不时压着嗓子警告太太小姐:
“千万莫去惹他们:那些家伙是惹不得的。”
听见他们三个的声音,就仿佛听见猫头鹰哭似的,他得哆嗦一阵。他懊悔他不该跟他们搭上了交情:现在跟他们见面的时候要干脆不睬——那就办不到。
“见了鬼,见了鬼!怎么让把柄抓在他们手里呢。”
于是他把谢标六拖到屋角落里,颤声解释着:
“呃,六弟,我跟你心里明白:那个路径——我们并没叫他们去干。那是他们自己干的。我跟你不过谈了谈罗家里的情形,于是乎他们出于义愤……”
哥儿俩眼对眼盯了会儿。谢标六才把视线移到了地上,说话的声音在嗓子里打滚——没完全吐出来:
“不过罗二爷着实上紧,想要抓人……他们大家都……”
“你真蠢!”堂哥咬着牙。“那三个侉子——难道是我们叫他们去打人的?我们讲了这些话没有,讲了没有?”
谢标六把腮巴子的皱纹皱了起来,记起了一点糟糕的事:他有好几次跟那三位兵大爷说过很多很多的话。他拼命想一想——他有没有吐出过那些明白的话头,譬如“去打罗二一顿呀!去打呀!”这些。他们商量要干那件犯法事情的时候,不总是由他谢标六出面的么?
他嘴张得很大,让唾涎淌到了下巴上。好一会他就打牙齿中间迸出一句话来:
“嗨,操得!真不景气!”
接着屋子里只有他们呼吸的声音。
谢老师两手撑在桌子上。因为有个分担那件祸事的人在他面前,他稍为定了定心。他觉得那三个老粗老呆在他家里,总不很稳当,想要谢标六劝他们到外面去走走,顶多是搬一个地方。
可是他堂兄弟伸出手来动几下:又象是摇手,又象是招架:
“我不去讲,我不去讲!”
“喷,你真是!”
做哥哥的努力忍住了怒气,在屋子里踱了一转又站住:
“再不然就这样:把柴房门封起来,另外开个门。象如今这样,他们出出进进都要走我们这里,总不方便。至于做门的工钱——我跟你二一添作五……”
谢标六没言语,瞪着眼瞧着自己的一双手,象没听见别人的话。这么愣了两分多钟,忽然肩膀耸动了一下,一脸的肌肉都皱得缩起来,用着哭腔叫着:
“要是把我们抓到了牢里去……唉,真不得了,真不得了!家里有堂客,有儿女……真不得了……我的铺子又怎么办呢……”
这天程三先生忽然待谢老师特别客气。他用着一种向别人讨教的口气谈到钱南园的书法了不起,只是很难学:要象谢老师这么临得了他的骨髓的怕没有第二个,就是罗二爷也佩服这一手的。
说着就向别的桌上瞟一眼。
谢老师提心吊胆地听着,嘴角在抽着痉,那双手似乎没地方安置:在自己大腿上放了会儿又给搁到桌子上,用中指在褪了漆的木器上擦了会儿又收了回去——两手捅到袖子里,可是热得掌心出了许多汗,于是又抽出来。
程三先生啜白干似地呷了一口茶,就把脑袋凑过去,仿佛把谢老师当做自己一家人看待,问他有没有得到一点那件案子的眉目。
谢老师怕自己的嗓子会发生异样的声音来,就闭着那两片发白的嘴唇,只摇摇头。
一屋子的眼睛都往这边瞟着,脸子挨着脸子在低声议论着什么。就是同桌的人也不言语,侧着脸听他们谈天,装做没注意的样子。
那两张脸更凑近了些,叫谢老师闻到一股柑水样的味儿:他仿佛要忍受着这个来消灾弭难似的,并没把鼻子掉开。
程三先生告诉了他许多话,一个个字都有弹性地在他耳朵里跳着。口气里带着哀求别人帮忙的那种诚恳劲儿,以为这件事只要谢老师动一动嘴就能办成的,并且还报告了一个有利于对方的好消息。
“罗二爷只要正凶,不问主谋。”
“什么?”谢老师的肚子一抽动,打丹田里迸出了一句问话。
那个又热心地把这好消息叙述了一遍:
罗二先生就是这个意思。他不愿意牵涉到主使的人——他不追究这个。他只要查出正凶来就算了。
一下子谢老师全身的骨头似乎都脱了节:手掉到了大腿上,脊背往墙上一靠。皮肉也解体了似的。他觉得他掉到了不寻常的温度里面——不知道到底是冷还是热。可是背上头上都冒出许多汗来。肚子里老反复着:“他不追主使的人,他不追主使的人。”
冲着程三先生的脸紧瞧了会儿,他象做了太吃力的苦工之后一下子休息下来似的,吸足一肺的气嘘了出来。
他为了要回家去把这件事好好想一想,提早走出了随缘居。
大家拿视线送着他:那些眼睛象水面上的月影那么闪着亮。他快要跨出门槛的时候,程三先生追了出来,在他耳朵边加了一句:
“这些话千万莫漏风,千万。”
一走到街上,谢老师又嘘了一口气。他慢慢移着步子,在领略着脚板踩在石子路上的味道——觉得有种轻微的快感。
天上流着一球球的白云,每一团的边上都带着点灰褐色。风飘到脸上很舒服。
他那件汗透了的小褂子贴在背上冰冷的,他摇一摇肩膀,步子跨得很大方:没再疑心有人在后面跟他。一面耳朵里咭咭刮刮响着程三先生的话声,嘴里就咽下一口唾涎。他只要一想起这几天他自己那种害怕得怎么也镇定不了的神情——竟有点害臊起来。
“然而其实没有什么,唔。”
罗二不会怎么下他的手。他这么一轻松,就觉得他竟可以不理会这件事。嘴角上现出一下隐隐的微笑,脑子里掠过一个不相干的想头:他似乎可以做个好人——叫那三个侉子悄悄地逃掉罢。
可是他进了屋子仍旧闩上了门。他决计叫自己冷静一下,心平气和地坐在书桌边,右手在眉心里轻轻地抹着。他考虑着他该怎么对付:这会儿是个顶要紧的关头,并且他还得弄明白程三先生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么过了十多分钟,他站起来踱着,两手反在后面,他到桌子边站了会儿,看着端妹子写“九成宫”。小姐瞟了他一眼,抓笔的那双手有点儿把不稳起来。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又踱了开去。
太太在画自己的鞋样,有时候鼻孔里吸一两声,或者用手拍一下蚊子——腮巴肉就给震得一荡。
谢老师在太阳穴上很快地搔了两下。他急着要决定一下办法:他全家的命运怎样——就全在这一着。
十一点钟一敲过,忽然谢标六奔了进来,他似乎不知道房门上了闩,只是一个劲儿冲上去,那扇门就叫着弹了一下,等端妹子开了闩,他赶紧跳进了房,一把拽住了他堂哥哥。
“不得了!不得了!他要找你讲话……他他……他在随缘居……他找你……”
一家人都停了动作,连出气也屏着,睁大了眼睛——等那张水淋淋的嘴巴交代下文。
谢标六抓着拳头在空中晃着,一双脚乱动着,嘴里把同样的话混着唾沫星子说了好几遍。他转开身子往前跨了一步又打回头,捏着拳头在桌上敲了几下,于是重新零零碎碎告诉别人:劳副官到随缘居去找谢老师,现在还在那里等着他。
“他叫我来请你,他叫我……真不得了,我们屋里都有堂客有儿女……”
谢老师哆嗦着拿起了水烟袋。
太太主张他不要去,她认为劳副官他们没什么好心。可是她老爷理也不理,只嘟哝了一句:“妇人之见!”于是她尖声哼了一下,也管不着那许多规矩什么的,一面对小叔子很快地迸出一些不明意义的话,一面颤声叫着菩萨的名号。
小姐两手用力地绞着一块手绢,发慌地哭了起来。
可是他们的家长走远去了。他步子倒踏得很稳的,不过脊背上又淌了汗,风吹过来竟象有热东西戮着他的脸。
劳副官一瞧见他就站起来打招呼,很有礼貌地微笑着。这位军官个子很大,可并不显得胖:那身灰布中山装透出了那副挺出的胸脯和圆肩膀。苍白的脸上有几条皱纹——好象用木炭勾出来似的。
这里的茶客已经走了不止一半。靠窗的这一桌只有这位军官跟谢老师。
谢老师老是干咳着,一面拿出东道主的派头来给对方倒茶,还问别人用过早点没有。
那个似乎不太懂得这些客套,只用了很简单的语句告诉谢老师——他是专程来找他的。接着马上谈到了正题上,一点也没绕弯。
“我是为观音坡那件案子——找您商量来的。”
这种干脆态度叫谢老师打了个寒噤。他勉强地笑着。右手按在茶壶盖上,视线打别人脸上移到了那件灰布中山装——颜色褪得成了黯白的,只有挂皮带的地方显出鲜明的灰色。接着又瞧着对方那双手:生怕他陡地掏出小洋枪来逼他到牢里去。于是他全身的肌肉都缩了起来,紧得五脏六腑一阵阵的胀痛。
可是劳副官始终保持了那种又谨慎又客气的样子,仿佛在别的部队的高级长官跟前接洽公事似的。略为报告了一下那天出事的情形,就正式提到了谢老师:
“您一定知道点儿:到底那些凶犯有几个,是些什么人——是不是我们营里的。本来地方上除了打土匪什么的,别的事我们管不着,可是这件案子大家都说是我们营里的弟兄干的,我们就得查明是谁。所以我来找您商量一下。”
谢老师那张长脸成了灰色:
“呃,然而我……我……”
“呃,您听我说,”那个微笑着摆摆手,喝了一口茶,几个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准备要说许多话的样子。
趁这当口谢老师给添上了茶。手指可发了软似的,连茶壶也拿不动,壶嘴里出来的黄水就象一条绳子那么晃着。他费了大劲放下茶壶的时候,壶盖也差点没摔到地上。
有几位茶客照规矩该回去了的,现在他们可甘愿多呆一会:斜着眼珠子注意地瞟着这边。
那位军官的嘴不停地动着,手指在桌面上敲着画着。
谢老师那绷紧着的脸渐渐松了点儿。过会儿他透出了一口长气。这么过了两三分钟,他竟拿出平素那副舒坦劲儿抽起水烟来。脸上的皱纹也没象先前那么打着结,只是那副憔悴的颜色还没去掉。他向劳副官那面移近一下,把拿着纸煤子的手伸开得远远,小声儿地问:
“然而这样看起来,早晨程三先生对我讲的那些——想必真的是罗二先生的意思了?”
“对,”那个的声音很沉重。“主使的人决不追问:龚县长跟我们营长也是这么个意思。现在您要是不肯帮忙,那——将来我们自己查出凶犯,那就得牵连到许多人。”
谢老师踌躇了一会。他知道对方在瞧着他,可是他不敢抬起眼睛来,只盯着桌面上那些疤。这位副官的干脆劲儿虽然叫人不会疑心什么,他谢老师可总要想得周到些:要看清这是不是给他当上。
对方拿起他的黑毡帽在手里玩着,这里停住了动作:
“您放心,这绝不是什么圈套,谢老师。我还卖您这个朋友么!罗二先生说往后他得给您个凭据,我们营长也可以向您担保:这案子没您的事。大家全要请您帮这个忙,不然的话……”
“我晓得,我晓得,”谢老师定着一双眼睛,嘴唇没力气地轻轻动几下。
劳副官喊着堂倌。一面站了起来,把帽子戴上。
“请您考虑一下罢:我下午四点钟来领您的回音。”
那个全身一热,心一跳:象想到了情妇似的。他觉得他的敌人这么放松他,总有点儿别的玩意——这玩意他仿佛很知道是些什么。可是他得咬一咬牙:只要别人放一条生路给他,他甘愿牺牲一点儿,于是他心又一跳:现在这当口竟成了他一生命运的关键,他隐隐觉得也许会因祸得福,要是他干得好的话。
好象把他紧紧绑在凳子上的绳子一下子就解开了似的,他轻松地站了起来。对劳副官摇摇手:他抢着要把茶钱写在他自己的帐上。接着对那个堂棺解释着:他早晨也泡过一壶的,这回只能当是他出去一趟又回来,因此拢总只能算一壶茶的帐。
可是那位军官已经掏出了铜子。于是谢老师一把挡住,假牙齿动呀动地说他的理由。一直等掌柜苦笑着承认了这办法,他们才走出来。
劳副官右手在帽桅边随便一举,再叮了一句:“下午四点钟。”
街上那些屋子衬在一抹白云下面,黑的显得更黑,白的显得更白。什么东西都很新鲜明亮,这叫谢老师稍为有点吃惊——怎么自己竟象在房子里关了几十年之后初次上街似的。
前面谢标六迎上了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的魂那么九死一生地叫:
“你还在这里呀!我当你是……”
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明他刚才急得要上吊,可又不敢公然跑进随缘居去。他右手背不住地抹着嘴角,鼻孔里咻咻地喘着气,又结里结巴问堂哥哥谈话的结果。
堂哥哥冷冷地瞟他一眼:
“慌什么呢!——真是大惊小怪!”
这位广货铺老板跟着走着,想说的一大串话都没法发出声音来。只是让两只手忙着:一会儿抹抹汗,一会儿擦擦嘴。
一进门可又遇见那三位副爷。他们象瞧见了他们长官似的,带种畏缩的神情站正了身子。对谢老师用一半鞠躬一半点头的姿势招呼一下,嘴里还嘟哝了句把什么问候的话。
这回谢老师干脆不理会,低着脑袋一直没停步子。谢标六就发慌地瞧瞧他们三个,又瞧瞧他堂哥哥。
马上房门訇的一声响,“喳达!”——上了闩。
易良发愣住了,他紧瞧着犹开盛,又向上房那边扫一眼,小声儿问:
“怎么回事,这是?”
“谁知道他什么毛病!”兔二爷唾出一口唾沫,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太太小姐都打厨房里赶到了房里,对谢老师摆出一副又担心又惊慌的脸色。太太相了相老爷,就殷勤地叫端妹子替爹爹泡茶,还忙着找出老爷的旧鞋子来给他换:仿佛谢老师这趟能够安然回家,值得她这么来奖励他。等什么都舒齐了之后,她马上就问到那件案子。
谢老师站了起来。于是三双眼睛都跟着他身子往上移了一步。
“一下子讲不清,”谢老师说。“我自然有办法。……你们总是慌做一团,一个小小波折也经不住。有什么用呢!”
一吃了中饭他就穿上了马褂,一句话不说地就走了出去。
家里都睁着眼瞧着他的背影,愣了会儿: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从他那平静的脸色看来,大概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的祸害。太太就一下子惊醒了似的,叫端妹子到门口去张望一下——她爹往哪一方走。
那位家长出门就往南头那边去,当然不是去找六叔的。
娘儿俩瞎猜着。做娘的有点埋怨老头儿——总是什么事都不肯说,叫家里人不放心。其实她有时候也有好主张,可是别人不听她的。这里她忽然住了嘴,侧着脸听着。于是她们听见那三位副爷在溜着侉腔哼小调子,还咕噜着说话。她脸上马上沉了下来,好象有乌鸦叫似的,呸地吐出唾沫,赶紧就拖端妹子逃到里面房里,还叫她卜个牙牌神数看看怎样。
可是她们的谢老师正在不快不慢地走着,步子拿得很稳,显见得他很有把握。
二十分钟之后,他由门房师爷带进了罗二爷的书房。
罗二爷躺在藤床上,从脑顶齐下巴包着白色的布条。小膀子上贴着真正北京货的狗皮膏药。右手时不时去摸自己的胸脯。他今天可很有礼貌;客人一跨进门,他就吃力地点点头。
靠书柜的一张红木藤心椅上坐着程三先生,也规规矩矩对谢老师打个拱。
谢老师瞧着那位那副七孔八伤的样子,腮巴子跳了一下,他缠不明白现在他自己是在感觉到痛快,还是在可怜着别人。他掀着鼻孔没声没息地透出一口长气。
那碗蓝花盖碗的泡茶呈到了他面前,他于是觉醒到了自己的地位,就打定主意要开门见山地说个明白。他稳重地把上身转向着罗二爷那边,脸上堆着笑——眼角边打起一把扇形的皱纹。
“我是有一件事来向二先生请示……”
主人拿右手动几下,打断了谢老师的话。脸上一点表情没有,只提高了嗓子叫别人知道他自己的意见:这还是程三先生劳副官他们说过的那些。
谢老师老哼着:“是,是,”一面把上身往前面弯一下。有时候就得瞟程三先生一眼,那一位可在抹着胡子,滚圆的脸上埋着微笑,看来竟有点福相。
说话的人似乎要表示郑重一点,这里坐了起来,他跟程三先生互相瞅了一下,歪着嘴角吸口气,用食指打着手势说:
“我向来讲一句算一句,我讲的不问主使的人就真不追问。冤家宜解不宜结。叫人家坐十年大牢,于我也没什么好处,是不是?不过我既然给了你这种方便,你也该帮我一个忙,棋盘角你们府上的祖坟,要请你们迁动一下,我就是这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谢老师的腮巴肉忽然抽动了一下,声音也打了颤:
“这个,自然要那个的,自然要……至于地价的话,自然要请二先生酌量,二先生随便赏一个……”
二先生第二次摆摆手打断他,认为这件事不妨待会儿再谈。现在顶要紧的,是那解冤除仇的约言得给一个不含糊的担保。
“正凶非查出来不可,李营长跟龚县长都追得紧。此外——哪个忘八蛋才牵涉到别的人。……老程,我们昨天的那个稿子呢?……谢老师你看,我要给你凭证的。”
于是程三先生象在自己家里那么熟悉而随便,在一个抽屉里翻出一张纸来。他扑在桌上,对谢老师指点着那张东西谈着。有时候罗二爷还得插句把话,好象他俩在演相声。
原来姓罗的打算要把那天的事当做路劫案报上去,这么就无所谓什么主使不主使了。这张稿子算是由地方上的区董联名来证明这件事的,谢老师当然也得在上面署个名字。此外事主方面也得有个正式状子,为了要叫谢老师更放心些,这个稿子想请谢老师来包办。这里罗二爷还补充了一句:至于润笔当然要照送的。
谢老师赶紧呵呵腰,对别人拱拱手,笑得更厉害些:
“呃呃,那不敢当,那不敢当,二先生何必这样见外呢?”
这件事可办得千稳万妥,没有了谢家的干系,那两个就把眼睛死盯住谢老师,好象怕他会逃走似的。他们巴巴地等着谢老师说出凶犯的名字来。
可是谢老师只咽了一口唾涎,舌子舐着那几颗假牙,他很快地转着念头:他也许不妨卖一卖关子,先谈一下地价,这么着或者不算点儿。于是他很文雅地捧起蓝花盖碗来呷了一口茶,咳一声清清嗓子。
“棋盘角迁坟的事,不晓得二先生是不是马上……”
别人可要等一下子再谈这个。罗二爷甚至于用了叱责的劲儿叫他搁起这个问题,不过程三先生还是那么微笑着,他认为应该一桩事了一桩事,把那案子弄明白了再打算别的。
“是的,是的,是的,”谢老师眼对着罗二爷,脑袋轻轻点两下。
要是马上就把话题回过去,马上就告诉了那个秘密,似乎有点不大合式。谢老师就端起茶碗来耽搁了两三秒钟,并且还小心地瞧瞧四面,这才跨到罗二爷跟前。腰弯成四十来度,尽量地把脸凑过去,一面还时不时侧过来对着程三先生,表示他同时也向这一位说话。
“凶犯是哪个呢?——就是——就是——住在舍下的那三个!本来我早就该过来报告二先生的,然而这几天……这几天……”
罗二爷一跳:
“只有三个?就是那三个?”
这连程三先生都诧异起来,嘴动着迸出了一句什么。他们本来以为谢老师决不敢就叫家里住着的客人干这件事的,一定是找了远一点的副爷们来做打手。可是竟……
“只有三个!”罗二爷叫。
这个数目仿佛是对他罗二爷的一个侮辱,他用力咬着嘴唇,瞪着眼瞧着谢老师象要咬人一口的那种脸色。
那个的笑脸渐渐有点支持不住了。可是还在腮巴上死命用着劲,嘴角就哆嗦起来。
陡然——罗二爷的伤处发了痛,“嗯”地哼了一声,马上又倒了下去。
谢老师赶紧收了笑容,换上了一副发慌的脸色,用种又着急又伤心的声调问别人什么地方难受。他上身更俯下了些,伸着两手要去抚摩的样子,可又不好意思触到对方身上去。一直到罗二爷摇摇头说不要紧,他才透过一口气来:
“唉,真是!如今还痛不能,痛不痛?”
接着他努力要替自己洗刷一下:观音坡那回事他其实没嗾使别人去干,完全是那些侉子好管闲是闲非。他要把自己的态度更叫人明白些,就干脆用了痛恨的口气来议论那些粗家伙。一面说一面看着那两位的脸色,有时候还插句把问话想叫别人答腔。
听众没开口,只空让他吐出来的一个个字有弹性地跳着。这间书房竟象是空空洞洞的,他听见自己说话的嗓音,竟有点害怕起来。
可是罗二爷想到了一些另外的事,跟程三先生低声商量着。他们于是叫谢老师写出那三个凶手的名字,打算马上告诉李营长。谢老师才换了个题目:立刻把声音收小,很忠心地说出了一个更稳当的办法。
“然而我看不如这样:二先生可以交给我一点东西——无论什么东西,我就叫舍六弟拿去藏到那些侉子的床里,这样一来就可以查出赃物来,唔。二先生看如何?”
不过那两位认为要快点下手,不然就会漏风。并且可以说是曾抢去了银子钱——至于查不查得出赃来,那倒不在乎。
这天整个下午,谢老师一直呆在罗花园,连劳副官的约会也不算回事了。
他在那里替罗二爷写好了状子,才谈到棋盘角迁祖坟的买卖。他们谈得几乎要决裂:买主只肯出二十块钱,这数目小得叫谢老师吓一跳。可是罗二爷的老脾气又发作起来:
“你不肯就拉倒!那我也不必做烂好人帮你的忙!我要叫那三个正凶咬出主使的人来,哪个该吃官司就吃官司!——公事公办!”
程三先生调停了好一会,结果是谢家答允了那个地价,不过迁坟的工钱得由买主付出。今天先收五块,叫谢老师写个凭据——证明他出让了那块地。
谢老师嘴角发白,颤动着没发出声音来。他想:
“真背时!棋盘角的坟地,三位副爷:拢共只值二十花边!”
然而到底有个好处:往后他可以天天来亲近罗二爷。于是他竟在那里吃了晚饭,还亲眼瞧见他写好的状子给送了出去。他就跟他们大声地谈到狗皮膏和云南的白药:罗二爷的一切他都挺关心的。第二天一到随缘居,跟程三先生谈的头一句话就提起罗二爷:
“明天想请罗二先生到舍下吃便饭,你老兄做陪客。然而不晓得他老人家肯不肯放驾哩,就是。”
他决计要找谢标六商量一下:这回当然该哥儿俩合请。于是他很急地拖住程三先生,拍拍那个的肩膀,嘴里的假牙齿动呀动地:
“罗二先生那里务必请老兄去作个说客,先容一下,我这里再正式下帖子。一定要请他老人家放驾,给做小弟的一个面子。如何?一定罢,唔?唔?一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