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是】(1)-帝王业(上册)

我将宋怀恩探望玉秀一事,当作家常闲话,不经意地告诉萧綦。

“玉秀虽说身份寒微,倒也是个忠贞的女子,只是这品貌人才……”萧綦沉吟道,“与怀恩果真相配么?”

我转过身,避开萧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配不配的。”

“众多部属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怀恩。”萧綦慨然笑道,“军中弟兄跟随我征战多年,大多误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们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怀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萧綦,似笑非笑:“原来你也有这般世俗之见。”

萧綦笑而不语,将我揽到膝上:“不错,世俗之人自当依循世俗之见。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卫,上阳郡主可会下嫁?”

我敛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确是实情,却依然令我觉得苦涩。

他见我变了脸色,不由笑道:“难怪有人说,对女人讲不得实话……算我口拙失言,但凭王妃处置。”

我却半分也笑不出来,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说得不错。如今我才知道,并没有人蒙骗我们,只不过是没人肯听实话,总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尘世,以为闭上眼,依然身在云端。”

“我们?”萧綦蹙眉。我点头,淡淡一笑:“我、母亲、哥哥……金枝玉叶,名门世家,无不如此。”

萧綦目光深湛,直视了我,柔声道:“你已经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这几日你一直闷闷不乐。”萧綦淡淡叹道,手指梳进我长发,从发丝间滑过。

我微阖了眼,懒懒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小丫头总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扬手打他:“谁是小丫头!”

“才十九岁……”萧綦连连摇头笑叹,“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又来倚老卖老!”我啼笑皆非,郁郁心绪化为乌有,与他纠缠笑闹在一起。

闺中暖香如熏,琉璃灯影摇曳,画屏上俪影成双。

两日后,宋怀恩来见我。我着宫装朝服,在王府正厅见他。

他一身寻常袍服,全未料到我会这般庄重,一时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来,我轻轻扣着茶盏,淡淡笑道:“宋将军请坐,不必拘礼。”

他默然坐下,却不开口,也不喝茶,脸色凝重严肃。

“将军此来,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干脆,“末将有事相求。”

我点了点头:“请讲。”

宋怀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语声淡定无波:“末将斗胆求娶玉秀姑娘,恳请王妃恩准。”

我不语,垂眸细细看他。但见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垂目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汉玉雕砖盯出个裂口来——若只看他此时神情,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年轻男子正在求亲,而会以为他是严阵待命,要去赴一场艰难卓绝的战役。

我沉默看了他许久,他亦僵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此话,是你真心么?”我蓦然开口,淡淡问他。

他身姿笔挺地跪着,并不抬头:“是。”

“心甘情愿,不怨不悔?”我缓缓问道。

“是。”他答得铿锵。

“从此一心待她,再无旁骛?”我肃然问了最后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齿缝里迸出决绝的一声:“是!”

一连三声问,三声是,已道尽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给出他两个选择,娶玉秀或是拒绝。

玉秀是我亲信之人,娶她便是与我为盟,从此既是萧綦最青睐的部属,亦是我的心腹。往后于公于私,于军中于朝堂,都无人能与他相争。反之,我亦要他断了妄念,将我视作主子,一心尽忠,善待玉秀。以宋怀恩的雄心抱负,并不会满足于层层军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云,最好的办法便是获得权贵提携。

这是我给他的允诺,亦是我与他的盟约。

他想要权势功名,我便给他提携;他想要红颜相伴,我便给他玉秀。

我亦需要将更多的人笼络在身边,不只庞癸、牟连和玉秀……身处权势之颠,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才能伫立于漩涡的中央。

玉秀大概连做梦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风风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将生命与忠诚献给我,我便回馈她最渴望的一切——给她身份名位,给她锦绣姻缘,但是我给不了她那个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们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向姑姑请旨册封和赐婚,姑姑一概应允。看着我亲手在诏书上加盖印玺,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叹——从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运,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旁人的命运扭转。或许这便是权势的宿命,导引着我们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问了一句:“阿妩,你可会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问姑姑:“当年赐婚给我,您愧疚吗?”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视她,淡淡道:“阿妩并无愧疚。”

圣旨颁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收为义妹,赐名萧玉岫,册封显义夫人,赐嫁宁远将军宋怀恩。晋封宋怀恩为右卫将军,肃毅伯,封土七十里。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来接我去慈安寺,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我问起父亲,哥哥却没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说,好容易让父亲答允了与我们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亲,到此时却不见他身影。我恼他言而无信,却碍于萧綦在侧,不便发作。

鸾车启驾,不觉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越想越觉可恼可笑,不觉笑出了声,亦笑出了眼泪。

“停下!”我喝止车驾,掀帘而出,直奔哥哥马前,“将马给我!”

哥哥一惊,跃下马来拦住我:“怎么了?”

“放手!”我推开他,冷冷道,“我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这是做什么?”哥哥抓住我,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挣不开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觉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遥远——即便惊愕之下,他依然维持着无懈可击的风仪,任何时候都在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情流露。

“我也想问你,哥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脸色变了,环顾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们想将这太平光景粉饰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们却在欢天喜地筹备生辰,等着明晚宴开王府,歌舞连宵,人人强颜欢笑;眼睁睁看着母亲遁入空门……”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马背。

“住口,你随我来。”哥哥从未如此凶狠对我说话,从未如此气急,一路策马疾驰,丢下一众惶恐的侍从,带我驰入林间小径。

一路奔驰了许久,直到林下涧流挡住去路,四下幽寂无人。

哥哥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涧边,一言不发,背影萧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烧,此刻却只剩一片冷冷灰烬。我走到哥哥身边,沉默凝视脚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两个衣袂翩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