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疏】(1)-帝王业(上册)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伺候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彩,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黜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靖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蜚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

父亲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别的,抽身奔到父亲面前。父亲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记忆。

“平安就好。”父亲轻轻拍抚我后背,我咬唇忍回眼泪,却感觉父亲的肩头明显枯瘦了,再不若记忆中宽阔。

“再这般撒娇,让你夫君看笑话了。”父亲微笑,将我轻轻推开。

萧綦也笑:“她向来爱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宠坏了。”

父亲呵呵直笑,也不申辩,只在我额上轻敲一记:“看,连累老夫家声了。”

他两人言笑宴宴,真似亲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在我面前,两个男人的默契罢了。

我是左相的女儿,豫章王的妻子,是他们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护的人——即便这默契只停留短暂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内侍行刺之事,他们已略知经过。我将前后诸般事件,细细道来,父亲与萧綦目光交错,神色俱是严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干净,却仍残留着阴冷肃杀气息。

我看了看父亲神色,惴惴道:“姑姑虽没有受伤,但受惊过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亲没有开口,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萧綦亦皱眉问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下,转眸望向父亲,“说了些胡话,服药之后已睡下。”

“她说胡话,可有旁人听到?”父亲声色俱严地追问。

他不问姑姑说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说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说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伺候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娇,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