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持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霎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庭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侯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倪,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侯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惟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