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做缩小“三大差别”的促进派-紫色学历

第十三章做缩小“三大差别”的促进派

彻底决裂旧观念,大学毕业再当农民,不挣工资挣工分;创历史奇迹,

“反潮流”三天入党。

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唐山大地震。伤亡二十四万人,举国震惊。一时间,国人提“震”色变,似乎全世界都面临天塌地陷的危险。不少城市的居民,都在大街两旁,广场上、院子里盖起了防震的简易棚子居住,有的把贵重物品送到了乡下。

S省城居民,也都惶惶不可终日。校园里到处都在传说地震的消息,大讲唐山地震前的预兆和震后的凄惨情景。有的人买了不少有关地震方面的书进行研究震前征兆,以防万一。

一天夜里,不知谁在走廊里喊了一声:“地震啦——”

顿时,整个宿舍大楼便乱成一锅粥,有的学员从二楼的窗户往外跳,有的女学员哭爹喊娘,只穿着背心裤衩跟着往楼门外冲……有的在楼梯口被挤倒,让千百只脚从身上践踏过去,还有的从三楼跳窗而逃,摔断了腿……等发现是一场虚惊时,个个追悔莫及。好在临近毕业,关于地震的话题很快淡了下去,毕业分配问题仍是学员们关注的热点。

就在这个时候,学校领导请回来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的两位知名人物给全校应届毕业学员做报告。

两位人物一名叫吉洪祥,一名叫文子丰。

吉洪祥是政治系一九七二级工农兵学员,毕业后坚决要求回乡当了农民,决心一辈子不挣工资挣工分,做缩小三大差别的促进派。他的事迹,不仅上了省报,而且还上了北京的一家大报。

文子丰则是我们一个班的,他是在一九七四年批林批孔中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斗私批修回乡当农民的典型人物。

吉洪祥和文子丰两个在学校大礼堂足足报告了一个上午,在学员中引起的震动和反响,我敢说绝对超过了唐山大地震。

当天下午,政治系的路曼曼就在校部大门口贴出了一张坚决要求毕业后回乡当农民的申请书。

反响是强烈的。路曼曼的大红申请书前马上被学员们围个水泄不通。

校团委、校工农兵学员“上、管、改”委员会马上作出反应,在校部大楼的红墙上贴出了“向路曼曼学习!向路曼曼致敬”,“坚决支持路曼曼的革命行动,做缩小三大差别的促进派”等大字标语。

第二天早晨,奇迹出现了。校部大楼前又贴出了十几份大红申请书。有的学员向校党委申请毕业后回乡当农民,有的申请支边去西藏、去新疆,也有的要去西藏、新疆当农民。

其中,我们班就有两名。一个是何立敏,一个是罗兰。

何立敏这样做,在我意料之中,但罗兰提出去西藏支边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欧阳明告诉我,罗兰此举是因为他跟伊娜又恢复了关系,她百般努力落空,一怒之下,报名去西藏。

在十几份写给校党委的申请书中,何立敏写的那一份最简洁、最明快,也最有代表性,我曾抄录了一份,现恭录如下:

申请书

校党委:

我是一九七三级中文系工农兵学员,屈指算来,在校学习已接近三年。

三年来,在毛主席无产阶级教育革命路线指引下,在校党委的正确领导下,

我们工农兵学员不仅上大学、管理大学,还参加了改造大学的任务。三年

来,通过开门办学,我们以三大革命实践为课堂,以阶级斗争为主课,不

仅培养和提高了我们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更主要的是在三大革命

运动实践中培养了我们敢于斗争,敢于反潮流,敢于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

的革命精神。

在即将毕业分配之际,我坚决要求校党委批准我到农村去当一个普普

通通的农民,“志在吃尽天下苦,敢教日月换新天”。我要以实际行动痛

斥那些攻击和诬蔑教育革命的奇谈怪论!

校党委,我以为,大学生毕业后还能不能回到工农中去,这是一个要

不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问题。如果把大学毕业分配制度搞成“大学生——

干部”这样一个永久不变的公式,读了几年书都当干部,将来上大学的人

越来越多,谁来当工人、农民?这样做,不利于缩小三大差别,势必扩大

资产阶级法权。何况我们的大学生是人民培养的,上大学是为了学习为人

民服务的本领,而不是为了谋取向人民讨价还价的“本钱”。所以,我已

下定决心和旧的传统观念彻底决裂,大学毕业后,到农村去,到斗争最艰

苦、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去!最最最迫切要求校党委批准我的革命申请!

此致

敬礼

中文系一九七三级工农兵学员

何立敏

×月×日

校领导朱向东亲自看了每一份申请书,并且让校宣传组的一名干事把各申请书全抄录下来,责成校印刷厂,加班一个夜晚,把十几份申请书印制成一期“活页文选”跟全校师生见面了。

经过几次讨论,学校很快做出了决定:坚决支持工农兵学员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而且马上召集了要求毕业后当农民,赴西藏、新疆等工农兵学员的座谈会,并且通知各系党总支,可以给积极要求当农民的学员尤其是要求去西藏、新疆当农民的学员选拔几个优秀的突击入党。

路曼曼等四人在三天内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消息不胫而走,省内各报刊、杂志社的记者纷纷前来,各报刊以头版头条的显著位置,对此进行了宣传报道。本校学报配合宣传,为此抢出了一期特刊。

顷刻间,全校掀起了报名申请当农民或去西藏的狂潮。

何立敏精神焕发,为了实现她的愿望,她几次找校领导朱向东谈话,还找系工宣队长胡文奎谈话,而且还给省委书记、省教育局长写了申请书和决心书,并且给北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了一份她要去农村当农民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的决心书。

二班的杜雨峰也报名申请去西藏工作。

杜雨峰劝我跟他一起去西藏,我说我家不同意。

杜雨峰说:“你应该下决心去,机会难得,大丈夫来世一回,就该冒点儿风险,尤其是搞文学创作的,生活得平平淡淡,还能写出一鸣惊人的巨著来?绝不会!卓夫,你太该去西藏了,那里是一个神秘的世界,藏人生活极有特点,咱们到了那里,不用干别的,多记几十本日记,将来一整理出来,就是多卷头的小说,到时候功成名就,不比在内地默默无闻强?”

我说:“你说的我也想过,我也动过心,但在关键时刻就是下不了决心。”

杜雨峰说:“有啥下不了的,干!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今晚写申请,我帮你贴出去!”

我说:“你还是让我想想吧!”

就在杜雨峰动员我去西藏的第二天晚上,二班的姜曼丽来寝室找我,说有话跟我说。

我跟着姜曼丽去了人工湖南角的假山群。

姜曼丽是杜雨峰的女朋友。刚入学不到一年,她就跟杜雨峰好上了。杜雨峰一直为有姜曼丽这样的女友而自豪。曼丽长得虽不太漂亮,但体型优美,言谈举止很有大家闺秀风度,她的爸爸在大连市委一个要害部门任副部长,妈妈在大连市外贸部门工作,家庭条件相当优越。杜雨峰在一年前就跟我说他毕业后去大连,曼丽的爸爸说好了帮他找一个可心如意的工作。

校人工湖的假山群到处是一对对情侣,曼丽说:“咱们换个地方谈。”

于是,我们又去了荒芜寂落的和校园仅有一路之隔的麒麟公园。

麒麟公园过去是一座大型动植物园,解放后,这里一直闲荒着,几十年间一直像被遗弃的野孩子一样,被人们冷落,倒有不少情侣白天晚上都来这里谈情说爱。

我跟曼而找了一大块青石坐下。

曼丽问:“杜雨峰上西藏去的申请书你看了吗?”

我说:“看了。你同意吗?”

“我要同意就不找你了。”曼丽说,“雨峰不知犯了哪根神经,说啥也要去西藏,不管我怎样反对,他都不听。今天跟你说了也没关系,他毕业后的工作单位,我爸妈都给他找好了,去报社当记者,你说有多好,可他就是不听话,非要去西藏,还动员我跟他去,你说他蠢不蠢?”

我说:“雨峰你们两个没闹过什么矛盾吧?”

曼丽说:“从来没有过,文子丰和吉洪祥做讲用报告之前,还一直跟我说一定去大连呢,可听完他们的讲话报告,他就变卦了,像得了精神病似的,魔魔怔怔,张口闭口都说西藏好,将来能当大作家,写出多卷头的长篇小说。你说说,他是不是精神上有毛病了?”

我说:“昨天他还动员过我跟他上西藏呢。”

“你咋说的?”

“我不想去。”

“卓夫,你找雨峰再劝劝,在他的朋友中,你的话他还能听。你说,他要真去了西藏,我咋办?”

我故意说:“那就得跟他去呗。”

“我才不去呢!”曼丽说,“他要真的不听劝到底,我……我就不再理他,你告诉他!”

我说:“好吧,我一定替你好好劝劝他。”

当晚,在睡觉前我就找了杜雨峰,但雨峰似乎是铁了心,任凭我怎样做工作,就是没有退步的意思。

我最后问他:“你一个人去西藏,丢下曼丽咋办?”

“他要真心爱我,就跟我一同去西藏。”雨峰说,“否则,只好一刀两断,各奔前程。”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好再规劝了。

三天后,一张大红纸公布了赴藏和下乡当农民的工农兵学员名单,而且在校礼堂召开了一个非常隆重的大会,赴藏学员和下乡当农民的学员均有代表在主席台上讲了话。

台下掌声不断。

在赴藏学员中,第一名是路曼曼,第二名是杜雨峰,依次还有罗兰等共十七人。

下乡当农民的计十四人。其中就有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何立敏。

何立敏下乡当农民的地点就是我们学校五棵树农场附近的白土沟。

何立敏报名下乡当农民,大家并不吃惊,这符合她的性格。但后来,她跟残疾人白地委结婚的消息传到我的耳朵时,我真的有些不相信会是真的,绝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五棵树农场,学员们虽然都传说何立敏经常去白地委家洗衣做饭,我觉得只是去做好人好事罢了,压根儿想不到她会下定决心嫁给他。

S大学赴藏和下乡当农民共三十一人。这三十一人当时被认为是同传统观念决裂的最彻底的先进分子。

学校送走了三十一名英雄后,马上又找留校学员进行了谈话。

保密是不可能的。

学员们马上知道了中文系一九七三级留校的十名学员。

我们三班留校两名。有班长庄则生和谷云娜。

庄则生当了三年班长,留校学员有他应该说在情理之中,但向来老实巴交从来不出头露面的谷云娜能留校,是任何一个人也想不到的。

谷云娜家住沈阳,在校学习期间,思想表现,学习成绩均还可以,但没有人上党。但她竟神奇般地战胜了众多竞争者,谁也猜不出她的“后台”是谁,更想象不出她走的是谁的门路?

几天后,被分配到京、津、沪工作的学员也找谈话了。

名单上没有我。

仲少宜告诉我,在去北京名单上原来是有我的,而且是朱向东亲自提的名,但中文系工宣队长胡文奎坚决不同意,说我走白专道路,只专不红,还说我政治思想有问题,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时,说了不少怪话,让抄大字报都不干。

我心里明白,胡文奎是替他女儿在背后捅了我一刀。

我认输了。

我等待张有书记的消息,我企盼郭忠德给我安排在地区创作室。

张有书记终于来信了,他在信中告诉我,郭忠德在关键时刻拉松套了,说地区创作室不要从大学分配的大学生,他爱莫能助。

我难过得差点落泪。

我的情绪坏到了极点。我想到了不如听杜雨峰的话,上西藏去体验一下新的生活,说不准会成为全国一流大作家。

我想找梅洁说说心里话,但每天都见不到她的影子,听说每天她都跟外语系郝明心在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据小福尔摩斯康健得来的可靠消息,那个郝明心已被分配到了北京外国语学院工作。这些消息,梅洁从来没跟我说过,就是要毕业了,她也从来没跟我提起过,不知怎么,我心里有点儿隐隐的疼痛。

这天要吃晚饭时,梅洁突然到我们寝室找我,当着众人的面,送给我一支英雄牌金笔,一本有半块砖头样厚的大笔记本。

我下意识打开笔记本,扉页上写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梅洁临别赠言与君共勉。”

我真想不出,她为什么要用屈原的这两句话作为三年同窗好友的赠言。

梅洁约我出外去吃顿饭。

我说免了吧。

梅洁不准。

我只好依着她,到街里找了一家洁净的小饭馆,要了四盘菜、一瓶果酒吃喝了起来。

喝了几口酒后,梅洁才告诉我她在外语系处了一个男朋友的事,并且一再检讨对我一直没有公开。她说,千万别因这件事不高兴,每一个人都有秘密。

我说我能理解。

一瓶酒喝干后,梅洁说:“卓夫,有一句话,我不说你也会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从感情上讲,我们俩应该有一个理想的结局,可是,我想进京,所以,咱俩……晦,不说了,但愿你能理解我。咱们永远做一对好朋友吧,不论在天涯海角,只要心里都记着,就行了。”梅洁说到这儿,竟然凄楚地流了泪。

我说:“这没什么,一切我都能理解,总的说,咱俩还是没有缘分。”

梅洁擦了眼角上的泪,又说:“卓夫,毕业后,你好好干,别气馁,我相信你会干出一番事业。”

这一顿饭,我们俩足足吃了三个多小时。

走出小饭馆时,天已黑透了,梅洁主动拉着我的手。

我俩默默地走着,走到一棵大树后,梅洁停下不走了。突然,她扑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然后又主动地吻我,我也深情地吻着她。我感觉到了她在流泪,我也忍不住流了泪,似乎生离死别似的。

当时那种既甜蜜又凄苦的心情,我现在还能品味得出来。

九月初,学员们便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学校,后走的送先走的。

我是九月八日接到分配通知的,让我回原地区人事局报到。

九月九日,也就是毛泽东主席去世的那天上午,我离开了学校,告别了三年的工农兵学员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