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辨香花毒草-紫色学历

第八章明辨香花毒草

肖老师讲古代诗词格律,被说成是贩卖“封、资、修”黑货,一夜间

成“阶下囚”;“七一”赶排文艺节目,表演唱《老支书送我上大学》荣

获头奖。

二遍地铲完,便有了几天的空闲时间,老师说上文化课。

农场没有图书馆,也没有阅览室,更没有教材,肖老师只好讲《毛主席诗词》,我们便跟着学习《毛主席诗词》。

肖老师讲得极其认真,讲课时从来不看教案,教案记在了他的心里。他的知识很渊博,旁征博引,深入浅出,学员们很是尊重他。

因为是讲诗词,涉及到诗词格律。课后不少同学都找肖老师问“诗律”和“词律”,还向肖老师问古诗词“词谱”。

肖老师见同学们求知心切,只在白天课堂上有限的课时中讲不完,于是便利用晚上休息时间,在教室里给自愿去听课的学员专门讲古代诗词格律。

起先,在讲“词律”时,肖老师尽力举毛主席诗词为例子,如《菩萨蛮·大柏地》、《采桑子·重阳》、《卜算子·咏梅》、《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等等,但只讲毛主席的诗词,他觉得有点太单调,所以,无意间不自觉地就用对比的方式讲上了古代诗词格律了。比如:他在讲毛主席诗词《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时,又举例讲李清照的《渔家傲·记梦》,讲毛主席《浪淘沙·北戴河》的同时,又举例讲南唐李煜的《浪淘沙》……而且把古今两首词同时写在了黑板上。

肖老师讲完词牌《浪淘沙》,接着又讲词牌《念奴娇》。

肖老师说词牌《念奴娇》又名《百字令》、《酹江月》、《大江东去》。这个词调的平反相当灵活,而且用拗句。肖老师说苏轼的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可称千古绝唱,无人可与伦比,而且边背诵,边写在了黑板上:

念奴娇·赤壁怀古

苏轼

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故垒西边人道是,

三国周郎赤壁。

乱石穿空,

惊涛拍岸,

卷起千堆雪。

江山如画,

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

小乔初嫁了,

雄姿英发。

羽扇纶巾,谈笑间,

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

多情应笑,

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

一樽还酹江月!

肖老师讲《念奴娇》的平厌韵,顺带也讲了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艺术特色,然后又在黑板上板书毛主席的《念奴娇·昆仑》。

念奴娇·昆仑

一九三五年十月

毛泽东

横空出世,

莽昆仑,

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

搅得周天塞彻。

夏日消溶,

江河横溢,

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

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

不要这高,

不要这多雪。

安得倚天抽宝剑,

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

一截赠美,

一截还东国。

太平世界,

环球同此凉热。

肖老师说毛主席在长征途中写下的这首气贯长虹的词,充分抒发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伟大抱负和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同时也展现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决心。

肖老师差不多讲了三个多小时,去听课的学员们都感到学到不少知识,这一个晚上的辅导,差不多顶上在学校学一个星期了。肖老师说,如果同学们愿意听,以后晚上还可以讲。

意想不到的是,在第二天,农场的教室墙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肖振华,不许你借用讲毛主席诗词之机贩卖“封、资、修”黑货》。大字报内容主要是揭露肖老师以辅导学员学习古代诗词格律为名,极力贩卖“封、资、修”黑货,罪大恶极的是肖振华竟敢把南唐君主皇帝李烂的淫乱之词跟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相提并论,大字报中还有理有据指出,肖振华在黑板上板书时,板书毛主席诗词的字小于板书封建皇帝李煜的诗词,这就是有意贬低伟大领袖毛主席。最不能令人容忍的是肖振华在课堂上称赞封建社会的封建文人苏轼写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千古绝唱。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是千古绝唱,毛主席的《念奴娇·昆仑》排在什么位置上,这不是有意贬低伟大领袖毛主席又是什么?大字报在最后又上纲上线说,肖振华竟敢在工农兵学员开门办学中贩卖“封、资、修”黑货,毒害工农兵学员,主要是骨子里对毛主席的教育革命路线怀有刻骨仇恨,对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大字报又号召全体工农兵学员提高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觉悟,擦亮眼睛,明辨香花毒草,谁贬低毛主席就打倒谁,谁贩卖“封、资、修”黑货就批判谁!

大字报落款处共有七人:第一个是何立敏,还有蔡亚力、康健、孟少伟、章凡、宋丹丹、左正桥。

学员们全围在大字报前观看,聪明的社会经验丰富的学员看后便一声不吱就走了,有那直率的当场就说“这是狗戴嚼子——胡勒”,还有的说这纯粹是无中生有,坑害好人……

不管学员们怎样评价大字报,但这件事情马上引起了工宣队长胡文奎的注意。他当即找肖振华老师进行了谈话,然后又找听课的学员一个一个谈了话。当天晚上,胡文奎就直接给校领导朱向东挂了长途电话,汇报了他所调查了解的情况。

第二天中午,校保卫处处长何伟志便带领一名军宣队,一名工宣队开进了五棵树农场,又是一阵重复的调查核实,而且调查得相当仔细,连一些细枝末节,包括肖老师平时都爱跟谁接触都问过了。

三天后,何伟志把肖振华老师带走了,但马上又给送了回来,大会宣布:肖振华借用讲古代诗词格律之机兜售贩卖“封、资、修”黑货,腐蚀工农兵学员,情节严重,学校决定,立即停止肖振华教学工作,接受工农兵学员揭发批判,留在五棵树农场劳动改造,以观后效。

肖振华老师一下子毁了,一夜之间他就被撵下了讲坛,干起了喂猪的活计。他一天跟谁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猪打交道,怦猪食,起猪圈,喂猪……

梅洁背后跟我说;“这个何立敏是太坏了,她不该在肖老师心口窝上捅一刀,这下子,肖老师弄不好一辈子也甭想翻身了。”

我说:“这话你当外人可别讲,说不准哪位给你汇报上去,你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哼,我有时真想也当个反革命,陪肖老师喂猪去。”

我说:“你可别信口什么都说,当反革命可不是闹着玩的。阶级敌人还是人吗?那是有天无日的生活呀!”

肖老师不能讲课了,马上又来了一个高老师。

这个高老师是一九六三年的留校生,人很老实,胆子忒小,说话最谨慎,从来不说跟政治相背离的话。

高老师继续给我们讲毛主席诗词课。

高老师讲课的特点是,每每走进教室,在讲课前先在黑板左上角用红粉笔写上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在讲课时工工整整地板书。说话声音不大不小,他总是讲几句,就让学生自己去解释,有说对的,他就给予肯定。他从来不跟学员交往,学员有了难题去问他,他的回答从来都是模棱两可,或者干脆说,这可是一个值得探讨研究的新问题,等研究研究再说。时间长了,学员们摸清了他的脾气,也就不再有人问他什么问题了。

肖老师的住处从教师宿舍搬到猪圈旁边一个空闲的窝棚里。这里曾喂养过一头大种猪,种猪得病死后,就一直空闲下来,没想到现在成了肖老师的栖身之处。小窝棚总面积不足十平米,放下一张床后,余下的空间就不大了,而且没有电灯。晚上,肖老师在屋子里就点一盏煤油灯。昏暗的灯光下,肖老师经常读书,他读的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毛泽东著作选集》。夜里,为了驱赶成群结队扑来的蚊虫,肖老师学当地农民的办法,用艾蒿搓成火绳,彻夜在床头燃烧着,那袅袅的淡蓝色的烟雾,不仅能驱赶蚊虫,似乎把旁边猪圈散出的臭味也赶跑了。

说来也怪,肖老师的住处条件这么恶劣,但仍有学员偷偷地来他这里向他请教问题,尤其是梅洁,她不仅向肖老师请教问题,还偷偷给肖老师送过吃的东西。我虽然也敬重肖老师的为人和才学,但我不敢去接触肖老师,我怕被同学发现,影响我的思想进步。

后来,肖老师同学员仍有来往的事情,还是被何立敏等人发现了,汇报给系领导后,系领导又汇报给学校领导。结果是肖老师那瘦瘦的身影永远从农场消失了。有人说,肖老师被派修铁路去了,也有人说肖老师被赶到乡下接受劳动改造去了。直到我们毕业,再也没有见到肖老师。等我再见到肖老师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很快,就铲三遍地了,上课便停了下来。

说不清什么原因,我被中途取消了赶牛车的资格,由四班的冯明达替换了我的位置。

我不喜不恼,跟同学在一起铲地也有乐趣,人多热闹。休息时还能跳进巨蟒河里洗澡。

起初,只有十几个学员下河洗澡,余下的都在岸上看着玩。后来便逐渐多了起来,中午、晚上,不少学员都长在了水里。

在五棵树农场,游泳,可以说是我们的几大乐趣之一。

一天夜里,女学员罗兰醒来突然间发现不见了何立敏。

何立敏的被窝是空的,人在睡觉时还在的。

罗兰出于好奇,也许是一种关心,到厕所去找,没人。而别的女生宿舍都闭灯了。

罗兰马上叫醒了周继红,继而又吵醒了谷云娜等学员。大家都好生奇怪,何立敏在五更半夜干什么去了呢?是不是在上厕所时出了什么事情?

罗兰马上把情况汇报给了年级辅导员聂少平。

聂少平又叫醒了胡文奎。

事关重大,一百多号人全给搅醒了,随后就是分成小组到农场的附近去找人。

我跟周继红、梅洁是一个小组,我们是顺着巨蟒河边向下游找。

大约走上半里路光景,梅洁说:“看,河湾好像有人。”

我仔细一看,河湾影影绰绰是有一个人影在晃动,似乎在洗身子。

我突然间意识到了那个人影就是何立敏。所以我说:“你们俩过去看看,我在这儿等你们。”

梅洁跟周继红便向前走去。

果然是何立敏一个人光着身子在洗澡。她见有人来,急忙上岸穿衣服,但梅洁、周继红已经到了跟前。

周继红说:“何立敏,你咋这么大胆子,一个人五更半夜来河里洗澡?”

何立敏边穿衣服边嗫嚅着说:“我……我,天太热了,睡不着,就跑河里冲凉来了。”

周继红说:“那你也该找一个人做伴来呀,你不知道,发现你没有了以后,全年级都急坏了,现在大家都起来各处找你呢!”

“是吗?”何立敏这时才发觉事情闹大了,不好意思地说,“你们两个可千万别说我来河里洗澡。”

“那我们咋说?”梅洁故意“将”了一句。

“你们就说……就说我在河边散步来着……”

何立敏回到宿舍后,真的有不少人问她上哪儿去了,她都说到河边散步去了。为什么在夜半一个人去散步呢?她没有解释。

事后,梅洁告诉我,她知道何立敏为什么一个人在半夜去河湾洗澡的原因。

我问为什么?

梅洁说:“这跟她平时不下水,不上公共浴池洗澡有关。她从来不让别人看她的身子,她的胸脯太高,平时总用束胸勒着,怕人看,但又不能不洗澡,所以就一个人偷偷下河去洗。”

这件事后,何立敏有好长时间情绪不好,但她对梅洁,似乎比以前客气了一些。

晚上,二班的杜雨峰偷偷告诉我,他跟司马言从附近老乡那儿“借”来一只鸡,让我晚八点到砖窑去享受。这个杜雨峰也写小说,我们俩相处很合得来。

砖窑在五棵树农场的西北角,离农场有两公里左右。听说过去这座砖窑曾经红火过,但近几年因管理不善,每年都亏损,后来便停产了,现在是人去窑空,到处荒草萎萎。

晚八时,我准时到了砖窑。

杜雨峰、司马言已先到,一堆木头火正在熊熊地燃烧,鸡肉的香味儿在砖窑里弥漫着。

一会儿工夫,杜雨峰从火堆里取出黄泥裹着的熟鸡,司马言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似地拿出一瓶白酒。

杜雨峰说:“他妈的,学校好多天不改善伙食了,咱自己改善一下。不过,咱们在吃鸡前得先感谢一下贫下中农对咱们的奉献。”

我问:“这鸡是贫下中农给的吗?”

杜雨峰哈哈大笑:“还谈不上给,是咱‘借’来的,但咱也不能忘恩负义,吃鸡不忘养鸡人嘛。”

一只鸡,一瓶酒,我们三人不一会儿工夫就全报销了。

酒劲儿上来,杜雨峰口若悬河讲起了他在集体户时偷鸡摸狗的事。

他说,下乡时在横道梁子,他们户闹得最邪乎,闹得最凶,不仅把附近十几个屯子的鸡全给吃光了,还把十几个屯子的狗全擒到手弄到集体户给烀着吃了。起初,他们立下规矩,专偷四类分子家的鸡、鸭、鹅、狗吃,但到后来,四类分子家的吃光了,就开始吃中农的,再后来中农的也吃光了,这才不得不“围剿”贫下中农家的鸡、鸭、鹅、狗了。社员们都骂他们是强盗、土匪、红胡子,可就是没人敢惹他们。有一回,他们合谋把董四虎子家的狗偷吃了。董四虎子不让了,哥四个一窝蜂涌到集体户,挥锹舞棒吵吵嚷嚷让还狗。就在这时,户里曾练过武术的刘铁塔回来了,不容分说,一顿拳脚,把哥四个全打趴下了。打那儿后,户里同学更是为所欲为,谁也不敢惹了。

司马言说,他在集体户时为了给一个女同学过生日,曾经偷宰过一头小牛犊,至今也没有人知道。

不知不觉,我们几个便吃上了瘾,似乎每星期不吃上一只鸡就不快活。后来,司马言弄来一只狗,又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破铝锅,找上几个知心的同学到砖窑去会餐。

杜雨峰让我通知梅洁、欧阳明。

梅洁、欧阳明欣然前往。

同去的还有一班的伊娜,杜雨峰的好朋友姜曼丽。

这次人多,肉也多,我们是边吃、边喝、边唱,一直闹到后半夜才赶回了农场。

晚上如果没有活动,在废弃的军马场散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月光下的军马场静得出奇。清柔的月光泼在黑黝黝的陈草垛上,陈草垛便增添了几分凝重。军马场空阔的操场上疯长着的一丛丛野草,在月光下也分外温柔。不知名的各种小虫子,在草丛里永不疲倦地低吟浅唱,让人想到,军马场仍然是一个生命活跃的世界。

我跟梅洁爬到草垛顶尖儿上,数远近村落里一盏盏跳跃的灯火,数天上的星星,看夏季夜空里的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寻找银河两岸的织女星和牛郎星,最有意思的是观赏南天正中的天蝎星座,这个星座由十几颗亮星组成,仔细看非常像头朝西、尾朝东的大蝎子,有意思极了。梅洁对天文知识掌握得不多,这时候我就可以对她贩卖我掌握的一点点肤浅的天文知识。我告诉她,春季里看星空,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东方,而夏季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南方。春季里行走在天空正中的是狮子星座,狮子星座头部像镰刀,尾部像三角形,头朝西,尾朝东,很像一只狮子。而秋季看星空,北斗七星的斗柄指西,但在北天边,不易寻找,秋夜空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出现在高空的飞马星座。整个飞马星座真的像一匹奔腾的野马,在夜空中驰骋。一年四季,冬季的星空是最壮丽的,这时的北斗七星斗柄朝下,直指北方。这个季节,夜空中最著名的猎户星座是夜星空的中心,它的周围有许多明亮的星座和它组成了一幅光彩夺目的图案。我还告诉梅洁,在古希腊神话故事中,把猎户星座想象成一位勇敢的猎人,而且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梅洁很喜欢听我给她讲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而且听得相当认真,她越认真听我讲得也就越来劲儿。我发现,人都有一种表现欲,尤其是在自己的朋友或情人面前,就更喜欢表现自己。

一天,我跟梅洁在军马场的最南边,发现了一座孤独而又高大的草垛,在草垛的顶端有一个大四坑,可并排躺下三四个人。令人欣喜的是,我们在大四坑里可以看世上的一切,但谁也看不见我们,似乎这是上帝有意恩赐给我和梅洁的活动乐园。梅洁管这草垛顶上叫“新大陆”。

又是一个月色迷离的夜晚,我跟梅洁又来到“新大陆”,我们俩先是伏在四坑里听附近村落里的牛哞马嘶,听田野里庄稼“咋、咋”拔节的声音,听够了,又坐起来对视着。

梅洁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说:“你在想什么?”

梅洁说:“我在想,你在想什么?”

我说:“我也在想,此时此刻,你在想什么?”

梅洁说:“你在想这个。”说着,她挑逗性地向我扬起了下颏,耸起了嘴唇。

我试探着问:“你不反对吧?”

梅洁点了点头。

这是我期盼已久的。每逢我跟梅洁单独在一起的时候,都有吻她的欲望,但她不给信号,我就不敢放肆去做。她同意了,我才敢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把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

我笨拙地吻着她,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我只觉周身的热血都在奔涌。梅洁微闭着眼睛,重重地喘息着。当我俩的舌头相互触摸的时候,我又大胆地去抚摸她的乳房,被她轻轻地推开了。

我们就这样相互拥抱着,热吻着,我们忘记了是在白天,还是在夜里,也忘记了是在冬天,还是在夏季……心灵上只有那一份狂热、亢奋、激越、超时空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平静下来的呢?似乎也记不清了。我们俩并排躺着,眼望那深邃博大的星空,心情仍激动不已。

实际上,在军马场“自由”活动的学员并非我跟梅洁两个人。许多男女学员,就是在这里播下了爱情的种子。就我知道的,欧阳明同罗兰的感情,在军马场这片爱的温床上,很快便疯长起来。他们二人几乎是晚饭后就到军马场散步,然后就是钻进草垛与草垛的缝隙之间不见了踪影。那一座座耸天的大草垛,百八十人藏在里面,就像几只小鸟飞进了原始森林。大家互不干扰,所以也就相安无事。

“七一”前夕,各班党支部决定赶排一些小节目,“七一”晚上开联欢晚会,庆祝党的生日。

周治国是党支部宣传委员,组织学员赶排的事当然就得他抓。

周治国从不放过可以表现他能力和才气的任何一次机会。所以,他干什么,都非常认真、卖命地干。

各班要排节目庆“七一”,他又下了狠:“三班的节目一定要打炮!”

周治国找班文娱委员乔红商量节目内容。

乔红长得很漂亮,在女学员中,她的个子是比较高的,大约有一米六五左右,她有一头精黄色飘逸的头发,赭色的眉毛下是一双瓦蓝瓦蓝的迷人的大眼睛,高耸隆起的鼻梁,略微尖削的下巴,她的鸭蛋型的脸上有点儿像浸泡在水盆中的白色的雨花石,润泽而又细腻,大家都说她像个混血儿女孩。她上学前在集体户时在公社文艺宣传队干过,能歌善舞。周治国对她很有好感。班里一旦有了和文艺宣传沾边的事,他都找乔红商量。但乔红跟庄则生好,不买周治国的账。周治国并不气馁,他仍然不失时机向乔红进攻。这个大家心里都明白,只是没人说破而已。

周治国向乔红征求意见:“乔红,这次‘七一’晚会,你看咱们班出几个节目好?”

“你走吧,”乔红说,“我没想好。”

“我的想法是这样,”周治国说,“咱们少出几个,但要少而精,一个是一个!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出一个诗歌联唱,一个独人舞,另外,再搞一个小话剧,自编自演的。”

乔红说:“诗歌联唱、独人舞倒可以,小话剧能来得及吗?再说也没有剧本啊!”

“可也是,没剧本,”周治国说,“那咱就搞一个生动活泼的表演唱,一定要自编自演!这样才能有特点,不跟别的班撞车!”

“试试看吧!”乔红说。

周治国说:“独人舞就是你的事了,演啥你自个儿拿章程。表演唱我先找人弄出唱词来,然后咱们再商量,你谱曲不是没问题吗?”

“我谱曲可不行,谱曲还得找梅洁。”

“那就找梅洁。”周治国说,“要不我先试着把词写出来,你看怎么样?”

“你写出来词再说吧。”

周治国熬了两个通宵,终于写出来一个《老支书送我上大学》的表演唱,内容是一个知青被贫下中农推荐上大学了,老支书送出村口,一再嘱咐上大学要别忘本,誓做革命接班人。

周治国大概是他自己也没满意他的作品,所以,私下里又找我给看看,让我给他写的表演唱提提意见。

我看了一遍说:“构思立意还可以,只是动作太少,不太好表演。”

周治国谦虚地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那你看咋改好?”

我想了想说:“你看能不能让老支书给女知青送点什么礼物?比如说铁锹呀什么的?”

“好,好!”周治国连说,“这个点子好!这一送一接动作感就强了。卓夫,有你的!”

“瞎说,我是瞎说。”我说。

周治国说:“这可不是瞎说,卓夫,你老兄帮着改一下,再给润色一遍唱词怎么样?拜托了!”

我说:“我写小说还可以,这带唱词的怕改不好!”

“没事,你老兄别谦虚,”周治国说,“你改不好谁能改好?不是我捧你,在咱们学校,论写作水平,哪个能盖过你去?老兄,你给整一遍,完了算咱俩的。”

我说:“我可不挂名,我可跟你说好,你要挂我的名,我就不改了。”

周治国说:“那就不挂名,我请你吃饭行吧?”

“那还差不多。”

“那咱就吃饭。”周治国说。

我整整改写了一个白天,外加一个晚上,才把表演唱《老支书送我上大学》交给周治国。

周治国看后连连说好,他一字未动抄了一遍,马上交给了梅洁谱曲,然后就投人了排练。

老支书由周治国亲自扮演。

女知青由乔红扮演。

周治国为了保证表演唱的质量,他砍掉了乔红的独人舞。乔红不太情愿,但他最后还是想办法说服了乔红。

这样,我们班就剩下了两个节目。一个表演唱,一个诗歌大联唱。

诗歌大联唱共唱五首歌,第一支歌是《工农兵学员之歌》,第二支歌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第三支歌是《毛主席率领我们反潮流》,第四支歌是《万众一心跟党走》,第五支歌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这五支歌都是唱熟了的,从全班挑选出来二十四个人,合唱队就组成了。大家在一起排练了几个回合,就能上台了。所以,周治国对诗歌大联唱并没怎么下功夫,他把主要精力全用在了表演唱上了。他到村子里现借了一身知青服装,一身老贫农服装。为了一鸣惊人,他跟乔红不在明处练,而是到军马场的大场院里去练动作。直到演唱动作较熟练了,他们才找了个小乐队合乐。

很快,就到了“七一”。“七一”白天放假休息,晚饭时还改善了伙食,食堂炖了一大锅猪肉炖粉条子。

庆“七一”晚会会址设在第一大教室。

第一大教室有一个土台子可供演出用,室内可容纳二百多人。同时灯泡换了两个二百瓦的,室内还布置张贴了横幅和标语。

晚八点,晚会正式开始。

工宣队长胡文奎先上台讲了一通话后,让我们请来的农民教师白地委也讲了几句,然后聂少平就宣布晚会开始。

第一个节目是一班的男声小合唱《毛委员和我们在一起》,第二个便是我们班的诗歌大联唱了,可谓阵容整齐,歌声嘹亮,公认不错,余下的便有歌舞、对唱、独唱,还有快板书,三句半均平平,没有个性和特色。

最后一个节目是我们班的表演唱《老支书送我上大学》,属于自编自演,内容健康,形式活泼,当场就全震住了,一致拍手称好,尤其是工宣队长胡文奎,在晚会总结时,给《老支书送我上大学》评价最高,第二天在评选一个节目回校献演时,第一个他就提了《老支书送我上大学》。

周治国赢了!但他没食言,真的请我吃了一顿饭,计花八元两角。我觉得这小子还算够意思。

一晃儿,到了放暑假的日子,我们告别了五棵树农场,然后各回各的家了,也有结伴外出旅游的,但为数不多。

回到家里,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探望张有书记。我听家里人说,张有书记因为反对“割资本主义尾巴”而被上边撤职查办靠边站了。

我想,张有书记不管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我都不能忘记他,现在他不当官了,我更应该去看他。

张有书记住在公社大院的西墙外,那里有一溜三趟红砖墙灰瓦盖顶的房子,住的都是公社干部。这些干部住房很有特点,家家都修一个铁大门,家家都有一个大院子,家家都自打一眼压水井。

张有书记住第一趟房西数第一家。我去时,院门没关,就径直走到房前敲门。

身穿背心短裤的张有书记开门一见是我,忙握手说:“放暑假了?”

“放假了。”我说,“到您这儿看看。”

“坐坐。”张有书记边让坐边给我沏了一杯茶水,“在学校还能学一点儿东西吧?”

我说:“跟着运动跑,经常开门办学,真正上文化课的机会不太多。”

“我看你的收获还不小,”张有书记说,“你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凡是你寄给我的,我都看了,进步挺快,别泄劲,你就这样坚持写下去,说不准会写出个大作家来。”

我说:“当作家我还不敢想,但我坚持写下去还是能做到的。”

“搞文学创作,一是需要生活积累,二是需要勤奋,贵在坚持”,张有书记说,“‘社教’那年,我就开始写一部反映‘土改’生活的长篇小说,可就是没有坚持天天写,断断续续地写了一年多,也没写完,后来就‘文化大革命’了,那时我在一所中学当校长,造反派抄家把我没写完的手稿也抄去了,始终没有找回来,但我一直没死心。可能你也听说了,我现在被停职反省工作,还真的有了点时间,这不,”他指着地桌上的一叠稿纸说,“我想利用这段时间重写,我已经写出来十万多字了,再写上二十多万字,就收笔。我写的这部长篇,现在出版肯定有困难,但我准备写完保存起来,等以后有了机会再出版。我十七岁那年就参加了‘土改’工作队,那一段生活太丰富多彩了,如果不记录下来,我总觉得是个遗憾。”

我说:“我希望下次放寒假回来时,能看到您的长篇初稿。”

张有书记说:“如果不发生意外,我想不成问题。”

张有书记一直跟我谈他的长篇小说,一句也没有谈他被罢官的原因,我也不好启齿去问,但看他的精神状态很好,我便放了心。人活的就是一种心情,一种感觉,一种追求。比方说张有书记让他当官的时候,他起早贪晚,访贫问苦,为老百姓谋福利,为了给全公社十三个小队全通上电,他上上下下跑了半年,为了能使公社所在地跟县城通汽车,他亲自带领社员修桥铺路,始终战斗在第一线……现在,不让他为官了,他也没有半点消极的情绪,而是又挥笔写长篇小说……人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无论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环境里,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都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就这一份儿心清,是最难得的。

张有书记留我吃饭,我也没客气。他简单地炒了一盘鸡蛋,又炒了一盘青椒。一瓶白酒,我只喝了三小杯,剩下的张有书记一个人全包了。

他没有一点醉的样子,送我走到大门外时,我见他走路仍然是一步一个脚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