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母娘突然提高了嗓门儿:"就这些当官的,要查哪个没有事?那是河里摸土豆,摸一个烂一个,哪个不够判个十年八年,哪个办案子的认真查了,说白了谁还没有个三亲六故,仨亲俩厚的,要不还叫亲戚干啥?"
事情是这样的:房产局长叫赛维成,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局长。此人光在房产局当局长已近二十余年,可以说,房产局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历历在心。正因为什么都知道,又长期雄踞在一把手的位置上,就难免长官意志,一个人说了算,特别年龄一大又添了个疑神疑鬼和偏听偏信的老年病。凡事他认为对的你说出龙叫也不会是错的,他认为错的你就是把铁铮铮的事实摆在眼皮底下他也不会说是对的。还越来越细,不管大事小事,不经过他的眼睛,不让他知道的,他一旦知道了,做了也得改过来,正在运作的也得马上停下来,还得把你整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该局的一位办公室主任,一次按照局长的指示到百货大楼给机关工作人员每人买了一支自来水钢笔,在付款时偶然发现一种新到的炭素笔价格便宜,样式和质量也都不错,就格外给局长和几位副局长各买了一支。这本来是件小事,也是一件好事,赛局长看着桌子上的炭素笔和眼前的办公室主任,足足将这两样东西盯有六七分钟;又戴上眼镜,再将眼镜带摘不摘地往上看看,再往下看看,直瞅得办公室主任自觉得矮了半截身子,他才不紧不慢,不温不怒地说:"你行啊,翅膀硬了,是不是?我让你买自来水笔,你非得又买了几管炭素笔。行,你挺会办事,很乖呀;那么地吧,从明天开始,你就坐到我这位置上来,行不?"接着就提高了嗓门,"你太目中无人,太不把我这个局长当回事了,我还没退下来,你就擅作主张,先斩后奏了,你要是当了局长还有别人的活路么?"说着把几支炭素笔叭叭摔到地上,"拿出去,谁买的谁用;谁交人谁掏钱;我不没下去么,制度定了,按制度办!"办公室主任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给训得当时就掉下眼泪,第二天就病倒了。不仅如此,各科室的具体业务也要项项事先通过他的关口,才能开展实施,否则一律无效。弄得早晨一上班他的办公室像公厕里的苍蝇,闹轰轰地围着一大帮人,干啥?先来请示呀,不然你还想工作么。
正因为这样,时间一长,上上下下的人员与他的矛盾就很大,或者说反映强烈。尽管他的业务能力很棒,驾驭全局各项工作的水平很高,为单位和职工办了很多实事、好事,上告信还是连绵不断。尤其严重的是,一位叫穆平的副局长公开跟他叫板:你赛维成自恃马列,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前年外出带车游山玩水花了二十多万.有四万元报账不清,你都安到哪里去了?包工队本来技术力量薄弱,信誉很差,局班子内部不同意,你非把五千平米的住宅楼工程包给他们,第二年就出现下沉,责任谁负?而一建那么好的施工队放着不用,偏用他们,目的何在?包工头盖完商场大楼为什么赠给你两栋门市房……这些事事实清楚,有的还取了录音。穆平为此曾亲自找到县委、县纪检委,并声言,如果所控问题与事实不符,或出现诬陷,他愿反坐!结果却因为说不清的种种原因,一直得不到解决。
宁长就是接到穆平又一次举报后接手此案的。从现象上看,这案子很简单,也很容易处理,可就是这样一个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案子,却把宁长弄得焦头烂额。
首先是赛维成,双方一见面,就对他热情有度,不卑不亢,言谈举止都恰到好处,无懈可击。仿佛一个老练的外交官,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国家的尊严和领土的完整。对穆平反映的问题矢口否认,并一再申明,他工作中确有错误,特别是工作认真,原则性太强,有时脾气也不好,得罪和伤害同志在所难免;有的人出于个人目的难免添枝加叶,无中生有;同时一再肯定,穆平也是个好领导,好同志,有时可能言词过激,感情用事,但他很尊重穆局长;至于问题,完全没有,不信可以再找穆平同志核实。
结果到局里找了两趟穆平,人果然不在了,去家里也捉不见踪影,局里的人只含糊糊地说穆平可能外出看病去了。
接着是妻子小红,这天晚上不到九点就催他睡觉,说自己也困得不行了,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她虽说没有工作,可天天在菜场卖菜也不比他少挣,一收摊回来不是数钱,就是修菜,还有屋里屋外的家务杂活,天天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有时他睡一觉她还忙呢。今天却躺下就偎在他的胸前,又亲又抚,像刚恋爱似的,平时她很少这样,一天累得脚打后脑勺子,哪有那份闲心,今天突然弄起了这个……他感到奇怪,却没作声,也许又到了青春期的一个新阶段吧?女人也真不容易,给家里付出的太多了,就努力地配合,准备着下一步的行动。可小红又拧他一把之后,再无新的表示,两只已粗糙的手乖乖地放在他身上,嗫嚅了半天(以前从来都快言快语)才说:"哎,听说你正查房产局赛局长的案子?今下午我妈在菜场看见我了,说他们两家是远房姑舅亲戚,近几年还经常走动呢。那几年俺家里困难常给送这送那,老多帮助了。哎,说真的,他真有事讲不了了,要没啥大事,差一不二就那么的吧,听说人家穆局长都不给作证了……"宁长一愣,她家和赛维成家有亲戚?以前可从未听说,她可是个肚子里装不住二两香油的女人,连有个亲戚在通榆县当民办教师她都跟他说多少遍了,这么大号的亲戚竟给漏了?这几年要走动他也能知道啊?现在看,他丈母娘可不是一般战士,已远不是他在郊区时的样子,虽说现在总在大女儿家里住着,过这边只是串串门,解解闷儿,许多事她两边都管,像个后台总调度。还常常埋怨宁长无能,纪委副书记当着,媳妇连个工作都安排不了。再说穆平作不作证,她们咋知道的?邪了门了?小红又催了两遍,他还是没有作声,心里越发觉得事情溪跷。小红遍紧了,就发火道:"卖好你的菜得了,该你啥事?我说过多少遍了,工作的事你不要介入!"小红一扭身,凄凄地竟哭起来。的确,以前也有亲戚朋友什么的找她让给说情,她从未答应,从不介入。今天……宁长一气,也扭转身,两口子就相背着睡了一宿。
赛维成案件的查处仍在进行,因穆平下落不明,工作进展就不很顺利。前几天悄悄向宁长提供线索的人也不再露面,再去房产局人们就拿眼睛偷偷地瞄着他们,脸上挂满了观察和猜疑,前几天的热情和冲动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宁长很焦急,眼看快下班了,仍坐在办公室里翻看卷宗。这时候老同学曲义和走了进来,"走,到我家喝杯酒去。"他俩在大学是要好的同学,参加工作后又在一个大楼里上班,彼此间不分你我,心里事也相互都不隐瞒。他也想借机换换脑筋,就爽快地答应了。还没到下班时间,宁长要等一会,曲义和就催他:"楼内人都走空了,你还守着个啥?""还有四分半钟,不差这一会儿了。"曲义和又催了两遍,宁长硬是等到下班铃响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曲义和苦笑着摇摇头。
路过市场又买了一袋水果,才走进老同学的两室一厅新居。
餐桌上很丰盛,鸡鱼不提,还上两样很新鲜的海鲜。就他和曲义和两个人在桌上,曲义和媳妇还在厨房里忙活,嘴上不停地逗宁长,"纪委领导到我家大吃大喝,你也不怕人家告你?"宁长头也不抬,夹起一块鱼肉就往嘴里送,还故意叭嗒着嘴说:"在你家,上乌龟我还嫌不够滋味呢。"曲义和媳妇就笑,"老八板也会开玩笑了,我家别说乌龟,吃盖盖虫,还得自己去河里捞呢。"
"那你整那么多菜干啥,是想找我办事,还是拿我当客人?好,做吧,越多越好,看你能把这屋子摆满不?"
曲义和脸一红,就去酒柜里拿出一瓶五粮液,"你平时不喝酒,今晚破破例,来两盅,行不?"
宁长摆摆手,自己去酒柜里找出一听可口可乐,同时将五粮液放进酒柜,"我不喝,你也别扯这个,留着将来招待贵客或派点别的用场。你愿喝就来点地产酒,也不是别人,真有事就跟我直说,同学间还扯那些花里胡梢的干啥。"
曲义和脸更红了,去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高粱",自己斟上,先饮一杯,脸就添了一片火红,话却说得顺畅了:"老同学,当真人不说假话,今天找你确实有事……"
宁长夹了一口粉条咽下去,又细细地喝一口可口可乐,耳朵却在专心地听着。
"听说你正查赛维成的案子?"
宁长仍在细细地吮着可口可乐。
"我小舅子在他的下属公司当工人……你看看,如果没啥大事,先放一马……"曲义和脸上就升起一片火焰。他媳妇很快又端上一盘小白菜炒蘑菇,这是宁长最爱吃的。
宁长放下可口可乐,用筷子捅一捅小白菜炒蘑菇,还是夹起一块秦蘑放进口碟里,"老曲,你不管做啥菜,我能吃的都要吃。只一条,赛维成的事,你不要提,这个案子正在审查,现在说事大事小都为时过早。"
曲义和也是实在人,看着老同学一脸的正气,一时间竟无话可说。他媳妇就搬个小凳坐上来,将小白菜炒蘑菇又往宁长眼前送一送,一提不提那事该吃还得吃,又不是在别家,你说对不?"给宁长夹一筷子蘑菇放进口碟里,自己也夹一筷子送进嘴里,气氛又渐渐地热烈起来。
临出门,曲义和挠着头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老同学,跟你就不说别的了,那件事,行就行,不行就当我没说。那边也是扎下了话的,我小舅子那个开发公司.效益你也清楚,已半年多没开工资了,这件事要能翘翘边儿,听说他可以先借调局里帮忙,然后……"他媳妇忙把话接过来,"过个年八的就可以把关系转过去。你说咱们平民百姓的图个啥,一辈子除了成家养孩子,住房子,再就是盼着有个好工作多挣点钱养家糊口呗。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原则来原则去,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反正这件事怎么也不能让我们掉在地上,你说是不?"
宁长谁也不看,两眼只顾看着地,半天才说:"我明白了。"他沉思时就是这个样子。
小红自那天晚上和宁长话不投机,这几天一直没跟丈夫说话,她是个很要面子的女人。这会儿已经晚上下班了,卖菜还没回来,宁长进屋脱下外衣就进屋赶紧淘米摘菜。这也是习惯,小红卖菜是没有规律的,晚回来属正常现象,他下班回来赶紧做饭做菜也是常事儿。这会儿他插上电饭锅正洗一棵大白菜,门铃响了。他赶紧放下白菜过去开门,先看看门镜,这也是习惯,现在的住宅很不安全(这是人们都知道的),被盗事件时有发生,纪委干部又多了一层事务,下班后常有人上门来告状——这也属正常现象,可怕的是有人突然暗算,他已遇上四五次有人欲进屋闹事甚至动刀子的。
哟,这回可不是,你猜是谁,是丈母娘,手里还拎着一只大公鸡!宁长赶紧开门,丈母娘登门是常事,拿东西是希罕事。别说给他们买东西,给外孙子醒龙买点小食品啥的都是极少见的。别看她成天打麻将,有时一次百儿八十的输出去舍得,给别人买点东西她可极不情愿的。"妈,你到这里还拿东西干啥?"丈母娘扬着脸,带睬不睬地走进来,往客厅的沙发一坐,腿一拧,将两只手搭上去,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这年头求人办事,哪有空手的,现在不都时兴送礼么?"
宁长脸刷地一红,也没作声,他知道丈母娘是很爱挑邪理的,和当年他为之挑水的胡寡妇真是判若两人,就去茶几下拿出一盒石林烟递给丈母娘。胡寡妇烟没接,嘴一撇:"哟,面子真不小,来求人办事还给敬烟!"
宁长就有些尴尬,"妈,都是一家人,有啥事你尽管说,能办到的跟姑爷还有啥外道的。"
"小红不是说过么,赛局长那点事,能过去你抬抬手就过去了呗,啥大不了的!"
"妈,这件事还没查清,如果查清了没啥大事,又有你老的话,能过去的还有啥说的。"
"查清?"丈母娘突然提高了嗓门儿:"就咱们这些当官的,要查哪个没有事?那是河里摸土豆,摸一个烂一个,哪个还不够判个十年八年的!哪个办案子的认真查了,说白了谁还没个三亲六故,仨亲俩厚的,要不还叫亲戚干啥?"
宁长不想跟她争辩,倒杯水就去厨房烧水.准备杀鸡,给丈母娘来个小鸡炖蘑菇。老太太却拦住他,"我吃不吃鸡是小事,那件事你给我个准话儿,到底行不行?行就行,不行你也别跟我绕圈子,说白了也算不了啥事,犯到了枪毙也得挺着!"
"妈——我不说了么,你老放心,查完了要没啥大事,能关照的,有你的话,我是肯定会关照的。"
老太太突然喊起来:"这么说,我刚才说的就算放屁了!人哪,都是这样,见有用的就像苍蝇似的围前围后跟你直转转,没用的说出龙叫也没人搭理你!我一个孤老婆子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谁搭理我干啥——没有用啊!自己亲姑爷都不行,何况两姓旁人了……我真瞎了眼了,把姑娘嫁给个榆木疙瘩……"老太太一拍大腿,放长声哭起来。
这时候小红也回来了,看到这个情景,就一边抹眼泪,一边数落宁长。宁长正憋着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就狠狠朝小红吼起来(也许嘴里还不干不净的,具体的实在无人说清楚了)。这下可好,丈母娘突然跳起来,又哭又骂,张着手就去抓宁长。小红赶紧上来拉母亲,宁长的颜面才没受到损伤。小红随后扯住母亲的衣袖,"走,这个家就留给他自己过吧。"娘俩儿就哭哭闹闹地挨下楼去。
宁长坐在沙发上只顾生气,菜也忘做了。儿子醒龙多亏在姨家没回来,要不就更热闹了。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电话铃就响了,宁长一拿起电话,就听出是侯县长的声音,他陪着笑问:"侯县长您好,有啥指示,需要我做?"对方的声音也很温和:"没啥事,顺便打听一下赛维成的案子,进行得咋样了,顺利不?"他立时警觉起来,侯县长不管纪委,县委这边的事连边儿都没有他的份,咋突然过问起案子来了?"正在审查,暂时还看不出头绪。"
"喔,是这么回事,地区有个老领导也挺关注这个案子。我的意思是,如果真有问题,谁关注也不行,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该咋处理咋处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么;如果没啥大问题,可上可下的,就不要老纠缠不放,咱们自己也消耗太大。总的看,我认为,赛局长还是个很有业绩,很有开拓精神的领导干部,多年来,为我县的房地产开发和建设做了大量工作,成绩还是主要的,凡事应从大局着眼,看主流,看……"侯县长做报告似的连着讲了二十多分钟后,停了停又说:"听说穆平局长对该案又有新认识,已明确表示不再介入此案,我看这个思路对头,对任何事都有个认识过程,允许人对问题有看法,更应该允许人家对问题有新的看法。如果真那样的话,我看最好先放一放,来个冷处理,这样可能更稳妥些。我可能班门弄斧,我的看法是,任何事情都不要操之过急,太急了往往事与愿违,造成不良后果,我这也是以老卖老了,'文化大革命'给我们的教训实在太深刻了!喂小匡啊,你听着哪,我这可是一孔之见,快人快语,有啥说啥,仅供参考,不是意见,只是建议呀!"
宁长放下电话,不停地摇头,脑袋浑浑浆浆,乱糟糟一团,好像快要爆炸了。怎么,到底是怎么了?他又用力地摇摇头,长长地出一口气,现在他才觉出这个案子的沉重和压力来。这时助手王祥过来了,他说外边都风传穆平、赛维成两人已经讲和,穆平已经撤回意见,表示不再介入此案,再查就是小题大作,打击有开拓精神的领导干部,就不是保驾护航,而是拆船卸帆。宁长自己给自己倒杯水,慢慢地喝下去,然后问王祥:"你说咋办好?"
王祥脸刷地红了,还是那副憨厚正直的样子:"我听书记的。但我觉得穆平这里边肯定有很大说道,开始那样义愤,积极,这几天突然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保不定背后有什么阴谋。从群众反映的问题看,赛维成确实问题不少,性质很严重,我看关键是找到穆平,当面鼓对面锣地跟他说清楚。干啥,局长不局长的先不谈,是党员不,对党忠诚老实,襟怀坦白起码的一条他懂不懂?当时怎么说的,这是小孩打箭杆儿呢?我们是代表县委查处案件,不是闹着玩的,自己说出的话都不敢做主,出尔反尔,就这一点,别说副局长,党员就不够格,严重点说是知情不举,包庇,袒护.总结总结还够成犯罪呢,见面就敲钟叫响,看他咋办!"
宁长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只闷头听着,突然一拍桌子,"就按你的意见办!尽快找到穆平,和他摊牌,敲钟叫响!"
两天后的一个早上,房产局的楼内和厕所里.还有县政府大门旁,分别贴出几张小字报,内容都是揭露赛维成受贿跑官和乱搞两性关系等问题。一时间房产局上下沸沸扬扬,说啥的都有。惟有一张小字报指责县纪委遇着问题绕着走,打苍蝇不打老虎,并扬言要到北京告状云云。
此时宁长和王祥正专心地研究如何将案件深入下去,将房产局的盖子彻底揭开,并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说明群众对腐败现象深恶痛绝,他们是真心希望铲除腐败,匡扶正义,使社会健康发展的。
这时候纪委黄书记过来叫宁长。黄书记是个很和善也很原则的老领导,他对同志从来都是多看他们的优点和长处,鼓励大家为党的事业多做工作,做好工作,人人做反腐倡廉的表率和先锋。他把宁长叫到屋里,先让他坐在沙发上,又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这是以前所没有过的,都是一个单位的正副手儿,又是老上级,一家人一样,一般是不需要这样做的。宁长就感到有点悲壮或问题严峻。果然,黄书记点着烟,不自然地笑了笑,又慢慢地吸几口才问:"前天侯县长给你打电话了吧?"
宁长一愣,"打了!"
黄书记又慢慢地吸口烟,一点点将烟灰弹进烟灰缸里,"刚才也给我打了电话,批评咱们办事优柔寡断,态度暧昧,说赛维成的案子如果早一点结束,不会出现小字报,这下给县里都抹了黑,让县领导都跟着难堪。我说了些案子的基本情况,他一气把电话摔了……"黄书记捏灭烟蒂,又掏出一支烟,划了几次火柴,竟然没能点着。
宁长霍地站起来,情绪显得颇为激动,"他副县长咋的,他比谁大呀?从行政上讲他是副县长,在党内你是县委常委。他算老几,不就是凭点老资格,一说话炸叽叽的,两句话不来就这个没素质,那个不够格,动不动就掉电话,啥作风,哪像个共产党的副县长?"黄书记示意他小点声,不要激动。宁长的情绪仍然难以控制,"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一个副县长和房产局长铁,房产局长有问题就可以不查?他要敢打这个保票,我明天就上北京找中纪委去!"
黄书记摆摆手笑了,"你言重了。可能地区一位副专员追他追得也很紧。"
"副专员咋的,副专员也得遵守党纪国法,否则说轻了是袒护,说重了也是包庇,党的宣传口径必须统一,党的纪律必须遵守,这是起码的常识。可现在有些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人只要当了官,犯法也不算犯法,有罪也是没罪,一抓水就给你搅浑,让你分不清是非,弄不明真伪,老百姓有事可好(我不是说老百姓有事就不该查了),一个个虎视耽耽,吹胡子瞪眼睛,什么一查到底,决不姑息!说得多好听,难怪群众说我们只打苍蝇不打老虎。关系套关系,人情套人情,共产党要都这样,迟早够呛……"
黄书记将吸了两口的香烟又捏灭了,手指微微地抖着,"我找你不是要为赛维成讲情,更不是因为我和侯县长有同学关系,我不会唱高调,也不喜欢唱高调。我们都是党的干部,党派我们做这项工作,我们就要在是非面前,尤其在涉及到党和人民群众切身利益的敏感问题上,一定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这是个起码的原则问题,也是我们纪检干部必须懂得遵循的基本的是非标准。对腐败分子,不管是谁,只要有反映,基本事实有,就一查到底,决不姑息迁就!绝不能给群众留下只打苍蝇,不打老虎的坏印象!"
宁长眼睛紧紧盯住黄书记,脸上露出感激的神情。
"眼下的关键问题,我想你们应该尽快找到穆平,和他既要推心置腹又要坚持原则地谈一谈,让他拿出骨气,勇敢地站出来。不是已经找我们纪委表态了么,就要敢于对自己的话负责,不然起码对党忠诚这一条就不够!何况还要好汉做事好汉当;好汉说话也要好汉当!一定要跟他讲清楚,不管什么人,不管是谁,只要情况属实,该处分的就处分,构成犯罪的就移送检察机关立案处理。现在不只是穆平,我看许多群众也一样,关键是顾虑问题,对我们不放心,不信任,我们只有靠行动才能打消群众的顾虑和担心。在这个问题上,我坚决站在你们一边,一定要给群众留下个好的形象!"
宁长眼里盈着泪花,紧紧地抓住黄书记的手久久不放,有领导的这番话,使他这些日子——家里、家外所受的委屈,压力,转瞬都冰消雪融了。
此后宁长和王祥在房产局召开了几次小型座谈会和个别谈话,又摸出了一些新的线索和新的问题,也弄清了穆平的确切去处。
在一个宁静、漆黑的晚上,宁长独自走进了穆平大女儿的家里。穆平正心不在焉地看电视,宁长的到来使他吃了一惊,赶紧让座让茶。宁长见他比以前瘦了许多,似乎也老了许多,满脸的胡子乱糟糟的,一副蹲监狱或遭软禁的样子。关闭了电视,两个人就在小客厅里单独聊起来,穆平总是神不守舍,张头探脑,一副有人跟踪或随时有生命危险的样子。
宁长费尽了脑筋,磨破了嘴皮子,用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软中带硬,亲中带严,最终使穆平摊了底牌:"我怕啥?我啥也不怕,一辈子都敢做敢为,说话算话。可我毕竟有家有口,有儿有女,别的都好说,老儿子二十大几了工作一直安排不了,连对象都对不上……"他突然住了嘴,脸一赤一红,呼吸也急促困难。宁长就站起来反客为主,给他续上一杯水,安慰他冷静些。
穆平两眼发红,终于掉下泪来,"丢人哪,赛维成我们本来都是不错的好同志,渐渐地我看他越干越离谱儿,越干越不像个党的干部,才逐渐和他闹翻,最终下决心和他闹个水落石出!这场争斗已持续两年时间了,不怕你笑话,我的遗嘱现在还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他咬咽了一下又说:"大约是二十天前的一个晚上,赛维成通过关系,答应我,只要我收回控告,老儿子的工作他包了……老伴和孩子们都给我施加压力,老伴甚至以死相挟。我也五十大几的人了,哪天有兴趣你到我家看看,不是吹说,我穆平一辈子两袖清风,堂堂正正,不然我也不敢跟他赛维成当众叫板,可我不能不考虑……"他泣不成声,埋下头哭得像个孩子。
宁长早就听说过,穆平是很倔强,很正统的。也许正因为倔强、正统,才一直提不上去,还被赛维成压得喘不过气来。宁长很气愤,也很悲哀,低着头沉思一下,突然操起穆平女儿家的电话,电话打到宗平书记家里。他一直认为宗书记是个好领导,跟他说说也许会有帮助的。
宗书记听了他的汇报,果然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决定帮助穆平解决儿子的就业问题,并一再申明,他以一名共产党员的名义,全力支持宁长他们的查案工作。
穆平两手抖着拉住宁长,大悲失声."丢人哪,丢人……。入党三十多年了,没为党做啥工作,却沦落到和党讨价还价了……"突然他怒目圆睁,紧紧捏着拳头,"不管儿子的工作成与不成,从现在起,我将全力配合你们查案,脑袋掉了也就碗大个疤呗!"
此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在大量铁的事实面前,赛维成不得不低头认罪。案子很快移交到检察院立案继续侦察,穆平儿子的工作在宗书记的直接过问下,最终得到了落实。
宁长的结果却远未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如意。首先他爱人小红和她母亲自那天下楼后一直没有回来。前几天小红在菜市场卖菜又莫名其妙地让人打了一顿,卖菜执照也让工商局莫名其妙地给收回去了。他就又跑医院又上班,弄得焦头烂额,身心憔悴。不久又有人举报,说宁长在办案其间有受贿行为,信写到地区纪检委,地区纪检委在批转信上明确表示;要认真审查,不得含糊,一旦查实,决不姑息,纪检干部如果不能洁身自律,身正影直,怎样去教育感染别人,更何谈清除腐败,净化党风!不管他怎样申辩表白,纪委黄书记在和他促膝长谈后,还是让他先停职反省,并说地委一位副书记亲自过问此事,并要求一定要有材料,有结果,上报到地区纪委备案。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媳妇小红一气之下将行李搬出家门,儿子和母亲租了一间房子单吃另过。儿子也常常哭闹着要回来看爸爸。
结果前后共审查了一个半月,啥问题也没审查出来。县纪委在给地区纪委打了结案报告后,重新恢复了宁长的工作。令人奇怪的是,宁长在问清问题的结果和恢复他的副书记工作后,同时递上一份辞职报告,第二天人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