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早已经告诉我们,事情的发展常常出乎人们的预料。来拖拉机厂实习的苗岩峰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接到上级通知,要求他们立刻归队参加第一代国产坦克的研制工作。
尽管这一刻是他们期盼已久的,但是当梦想成真,愿望变成现实的时候,兴奋欣喜之余,还是感受到了某种隐约飘忽的感伤。现实往往就是这样的苛刻,在奔赴理想的同时,或许也将意味着与旧日生活的告别。鱼与熊掌不能两全,得失之间,人们把自己的生活拉向了未来。
第一代国产坦克要参加国庆10周年阅兵,这对于一切准备还只是个基数的中国坦克研制来说,时间无疑非常紧迫。因此,接到通知的当天,苗岩峰他们就必须返回北京。只是因为人数太多,一时间无法买到足够的车票,所以将会有一批人延迟一天离开。魏可凡拿到的是当天晚上的火车票。
宿舍里,大家正在忙着收拾行李,因为匆忙,难免显得嘈杂凌乱。幸好大家都是军人,良好的生活习惯和简单的内务陈设保证了迅速行动面对紧急状况的发生,他们最具备游刃有余的素质。苗岩峰和魏可凡也不例外。不大的工夫,行装已经基本收拾妥当。
不过魏可凡好像并没有准备立刻上路,他看看一旁的苗岩峰,犹豫了片刻,从军装衣兜里掏出了火车票。
“岩峰,这张车票给你,你先走,我还有点资料要抄一下。”
苗岩峰接过车票,略一沉吟,随即爽快地答应:“行,没问题。”随后将韩玉娟借给他的那本资料取出来,又飞快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笺,一并交给魏可凡说:“这本书是韩玉娟借给我的,你一定要帮我还给她。另外,这封信你也帮我交给她。”
“有话当面说不行吗,还写信,搞得挺神秘。”魏可凡接过来,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苗岩峰没有回答,反而直截了当地问:“可凡,你是不是真心喜欢韩玉娟?”
“我已经对你说过,我喜欢她,一见面我就对她留下不错的印象。”
“既然喜欢,就大胆去追,如果需要帮忙,你就说。”
“可是我常常感觉韩玉娟就像是一团摸不着看不见的空气,飘渺不定,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让我不知从何接近。”
苗岩峰忍不住笑起来:“有那么严重吗?”
“不过……”魏可凡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说句心里话,我倒觉得韩玉娟对你好像更有意思。”
苗岩峰心头猛地一跳,顾作镇定地问:“是吗?”
“你真的不明白?可是我有言在先,在没有明确的结果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魏可凡适可而止地表明了态度。
“你想多了吧!咱俩是朋友,我不希望在这件事情上有什么误会,何况你也知道我……”说到一半,苗岩峰又煞住话语,戛然而止。
“又是玛莎,你早该清醒了。”
苗岩峰笑了笑:“别再教训我了。不管怎么样,我们把话说出来,总比装在心里要轻松多了。我该走了,班车就要开了。”
魏可凡将苗岩峰他们送上班车,挥手告别。目送着班车绝尘远去,他从兜里拿出苗岩峰写给韩玉娟的信,信里面会说些什么呢?他实在太想知道了,守着这个问葫芦真能把人憋屈死。
可是,不管怎么样,想想就算了吧,魏可凡对自己摇摇头,叹了口气,情场胜负靠的可不该是这个。想着,他又把信塞进兜里,转身回了宿舍。
听说苗岩峰他们马上就要返回北京,韩玉娟立刻丢下手里的事,急急忙忙赶往宿舍送行,谁知还是迟了一步。
看到韩玉娟脸上流露出来的掩饰不住的失望和难过,魏可凡甚至有点后悔为什么让岩峰先走,否则也不用受这份刺激了。可是转念一想,既然已经留下来,那今天就痛痛快快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要玉娟给个明白话,省得老这么胡思乱想地瞎猜疑。是好是歹,早晚横竖也得一刀。况且,无论如何这也是个机会。
拿定了主意,魏可凡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说:“玉娟,进来说话吧。”
韩玉娟没有动,仍然站在门口:“苗岩峰留下什么话了吗?”
“你先进来吧。”魏可凡没有回答。
见魏可凡一脸的不自在,韩玉娟说:“那,我就走了。”说罢转身要走。
魏可凡见状连忙喊住她,拿起那本资料:“我差点忘了,岩峰让我把这本书还给你。”
“他没有说别的吗?”韩玉娟走进门,接过书,低垂着头,手指在书脊上慢慢摩挲,轻声问。
“他走得急,什么话也没有留下。”见玉娟没有开口,魏可凡鼓足勇气把心里话说了出来,“玉娟,我一直想和你谈谈。你知道,我对你很有好感……”
“可凡,你别说了。”玉娟打断了魏可凡的陈白,“我们是同志,我也希望我们能成为好同志,就这样。”
魏可凡强忍住失望的情绪:“玉娟,你真的就这么拒绝我了?我是真心的。”
“拒绝你?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你呀。”面对魏可凡的直率,韩玉娟有点慌乱,“好了,我还要到办公室去一下,再见!”
“请你等一下,这是岩峰给你的。”魏可凡沮丧地从兜里拿出那封信。
“谢谢你。”韩玉娟有点诧异地接过信,心里明白了什么,踌躇了一下,转身走出门去。
追出门外的魏可凡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没精打采地转过身,突然看到徐秋萍站在身后,吓了一跳:“你……”
“刚才你们的谈话我都听见了。请你原谅,我不是故意的,你们开着门……”徐秋萍连忙解释。
“没关系,请进吧。”魏可凡淡淡一笑,竭力保持着男人的自尊。
“不了。这个时候,你更应该一个人待一会儿。”
“秋萍,还是你了解我。”魏可凡突然发现温柔时的徐秋萍原来也很善解人意,不由得颇为感动。
“我明天去送你,等着我,好吗?”
“谢谢你,秋萍!”此刻徐秋萍的话就像是一股暖流淌进魏可凡的内心,冲刷着被韩玉娟拒绝的灰心丧气,他忍不住牵住徐秋萍的手。
“别这样——”徐秋萍慌忙躲开,随即嫣然一笑,转身跑掉了。
这个笑容,仿佛一线阳光照亮了魏可凡此刻乌云密布的心,他不免有点心猿意马。诚然,对玉娟他可算是一见钟情,明里暗里下了不少的功夫和心思。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徐秋萍火辣的性情给了他许多遐想的余地。特别是今天,被韩玉娟拒绝后,徐秋萍的友善为他的情感打开另了一扇天窗。
魏可凡的心里重新燃起了火苗。
北京装甲兵礼堂门前,苗岩峰意外地发现了韩天柱,他惊喜地上前招呼,一老一少边兴奋地谈论着关于把拖拉机厂改成坦克厂的传闻,边随人群走进会场。
“同志们,首先我向大家传达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主席台上讲话的是中央军委装甲兵副司令祝洪山,那些鼓舞人心的传闻在他的口中得到了证实,“毛主席、党中央决定在北京隆重举行建国10周年庆祝大典,天安门广场上将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70万人的大游行,受阅部队将全部装备国产最新式的自动步枪、火炮。坦克、喷气式歼击机,向全世界展示新中国的国威和军威。毫无疑问,这对中国的装甲兵建设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哪位同志说说,咱们解放军的第一支坦克大队是什么时候成立的?”
“报告,是1945年12月1日,在东北解放区成立了东北坦克大队。”人群中站起一位干部,铿锵有力地回答。
“同志们,这位同志就是我军第一任坦克大队大队长孙三同志。”祝洪山向大家介绍,“来,伸出手来,让大家看看你手上的老茧。光荣啊,这就是我们装甲兵的历史。当时这个大队只有一辆缴获的日本轻型坦克,这辆坦克参加了解放沈阳的战斗,后来被命名为‘功臣号’,在1949年开国大典上还受到了毛主席的检阅。”
潮水般的掌声顿时在礼堂内响起。
“谁参加过天津战役?”问话一出,就看到下面许多人纷纷举起了手,“在这次战役中,我军的坦克车第一个冲进城里,大发雄威。同志们,那是怎么样的战斗啊?”祝副司令指着一位仅有一只胳膊的同志,“你是在那次战斗中负的伤吧?”
独臂干部起立说:“报告祝副司令,当时我那个坦克就是一个八仙桌,上面盖上几床棉被,我顶着它炸了5个炮楼,一共负了8次伤。可就是负它10次伤,阎王爷也不能把我带走。”
“好,这就是我们的军队,勇往直前,不怕牺牲。同志们,我们现在面临着一场新的战斗,这就是建设一支现代化的革命军队。如果再打起仗来,我们决不能再让我们的战士顶着八仙桌当坦克。陆军要强大,必须装甲化。我们总不能告诉全世界,我这个中国的装甲兵司令带领的是用八仙桌当坦克的部队吧?我们总不能让毛主席去检阅一支用缴获和购买的洋坦克装备起来的坦克部队吧?我们~定要造出国产坦克来,一定要在我们的手中结束中国人不能制造战车的历史!”
祝洪山激昂的讲话引起雷鸣般的掌声。他摆摆手接着说道:“你们算过没有,从现在起到建国10年大庆还有多少天?我们的国家现在还很落后,而坦克是集中了很多现代科技和现代工业的产物,我们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搞好坦克大会战,还要请在坐的各位给我一个答案。韩天柱总工程师来了吗?”
韩天柱站起来回答:“来了!”
“同志们,当年解放上海的时候,修理那些美国人留下的破旧坦克的,就是韩天柱同志。请你转告你们拖拉机厂的工人同志们,军委和国务院已经批准,你们的工厂不久就要改建成中国的第一个坦克工厂!”
这个决定让整个会场都沸腾了,人们拼命地鼓掌,用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激动,久久不能停止。就让这喜悦多停留一刻吧!要知道,为了迎接这一天的来到,人们已经等了太久,盼了太久,也憋了太久!
欢庆的掌声中祝洪山刚劲有力地继续说着:“还是毛主席说的那句话,‘人是决定一切的,我们有人就有办法’!”
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回拖拉机厂了。苗岩峰和魏可凡坐在疾驰的列车上,心中都有着相似的感慨。
几天前,他们还在拖拉机厂埋头实习;几天后,又从北京载满了沉甸甸的喜悦打了个转儿回来。而那个拖拉机厂也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新中国的第一个坦克工厂。面对如此巨大的变化,要他们做到心平气和真不是件容易事。
“你听说没有,韩玉娟和徐秋萍要调到咱们研究院工作了。”魏可凡的消息总是出奇的灵通。
苗岩峰讶异地收回眺望窗外的视线:“是吗?她们也入伍了?”
“当然。再说咱们研究院也正需要人呢。”
“你们在说谁呀?”一旁的韩天柱放下手中的报纸,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问。
“天气,我在说今天的天气。你看天气还真不错,是吧,岩峰?”魏可凡急转船舵,扯起了天气。
苗岩峰禁不住好笑,反问道:“你说呢?”
韩天柱也哈哈笑起来说:“还跟我装神弄鬼,我都听见了!研究院是要从咱们厂里调一些技术人员。”
“有玉娟和秋萍吗?”魏可凡着急地问。
“有。不过,上级机关还没有最后批准。”
魏可凡和苗岩峰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忐忑不安。
呵呵,这两个小伙子心里藏住人了!其中一个居然还是我的闺女呢!韩天柱不动声色地将他们的心思尽收眼底。“可现在是攻克坦克制造的非常时期,来不得一点怠慢呀!唉,这些年轻人……”他一边想着,一边展开报纸看起来。
拖拉机厂顺利地改建为坦克工厂,新厂牌在阳光下还散发着新鲜的油漆味,白底红字充满了朴素的活力。为了尽快走上正轨,杜延信和韩天柱牵头,抓紧时间召开了坦克工厂成立后的第一次讨论会,车间到处挂着写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加快生产国产59式中型坦克,向建国10年大庆献礼”等口号条幅。
讨论正在热烈地进行着,祝洪山悄无声息地站到人群后面,认真地聆听着大家的发言。
“……我们只能立足于现有的条件,我们的国家现在只能炼出普通钢材,我看这种普通钢材也完全能够满足我们生产坦克的需要……”这种论调立刻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苗岩峰显然非常不满,小声对魏可凡说:“去他的普通钢材吧!”
“请同志们不要在下面开小会,有什么意见到前面来说。刚才已经有6位同志发了言,讲了各自的意见。还有谁要发言?苗岩峰,你刚才和魏可凡在说什么呢?大声点说,让大家都听听。”杜延信点名让苗岩峰发言。
苗岩峰站起来道:“首长和同志们,我不知道自己的意见对不对……”
“这是讨论会,又不是让你拍板,对不对,讲出来大家才知道嘛。”人群中发出会心的笑声。
苗岩峰停顿了一下,直奔主题:“我认为,我们是在造坦克,不是造拖拉机,更不是在造锅碗瓢盆,如果我们使用普通钢材,整车的重量将增加三分之二,防护性能也根本无法达到设计要求,这对坦克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不言而喻的……”
有人站起来反驳:“我来补充说明一些情况。首先,我要说明,我们到会的同志大概没有谁不知道,我们要造的是坦克,问题是现在我们还炼不出这种特殊钢材。用外汇买?我们国家的外汇十分宝贵,就是国家能够拿出外汇来,美帝国主义正在对我们进行经济和军事封锁,也没有人卖给我们。这就是现实。我很理解刚才这位年轻同志的心情,但是我们是讲科学的,我们总不能把办不到的事情说成是可行的吧。”
苗岩峰并没有被问住:“可是,我想问,我们用造锅造碗的钢材制造出来的坦克能打仗吗?普通钢材不能用,特种钢材,刚才大家已经说了,又没有。结论是什么?结论是我们必须有!”充满豪情壮志的话语博得一片掌声。
旁听的韩玉娟起劲地拍手,脸上却无端飘起了一朵艳艳红云,好像方才斗志昂扬的人是自己一样。
“说得好!”随着话音,祝洪山穿过人群走到了前面,“同志们,我刚从聂荣臻元帅那里来,他交给我一样东西,现在请大家一起看看。”他接过秘书递来的一个红布包打开,慢慢举起一块瓦蓝色的钢,“这是什么?你们知道吗?这可是真正的宝贝,这就是国产59式坦克的用钢,钢铁工人兄弟把它炼出来了!”
这件意想不到的礼物犹如燃放烟花的火苗,顿时点燃了欢呼的引信。
“钢有了,下一步就看你们的了。另外,我还要告诉大家一个消息,第二批苏联专家组很快就要到了,我们是仿制苏联的坦克,要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
“我代表大家向首长立了军令状,我们决不辜负党和人民的期望,一定按时完成任务!”激动的杜延信郑重地向祝副司令敬礼,岁月镌刻风霜与沧桑的面容上,洋溢出慑人的神采。
在历史唯物主义论者看来,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处在永不静止的矛盾当中,就像苦涩会让香甜更甘美,酷暑会让清凉更惬意,遗失会让记忆更完整,而终点则让前进重新来到起点。事物的对立面带来的不尽是痛苦,有时也意味着快乐。
而苗岩峰与玛莎的重逢,无疑正陷人了这个变幻莫测的矛盾当中。经历过生离死别的痛苦,让他们的重逢漫溢出巨大的喜悦;而这不受他们意志左右的短暂相聚,同时又加深了别离的创伤。
离开苏联前发生的事情苗岩峰记忆犹新,在这样一种敏感的国际关系中,玛莎能够作为苏联专家组的成员被派来中国,的确出乎苗岩峰的意料。当魏可凡跑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苗岩峰走进车间时,玛莎和苏联专家正在教中国技术人员安装机械零件。好像在梦里一样,就这样相见了。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只有彼此的不断走近,走近。
“玛莎!”
“岩峰!”
两人不禁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岩峰,你瘦了。”
“玛莎,这一段你还好吗?”
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眼前的爱人,不再是记忆中的幻影,不再是思念中的虚空,而是真真切切的,伸手可及。有太多的话想要倾诉,有太多的问题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可是此时此刻,却全部拥挤在胸口,彼此哽咽推搡着,不能成语。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有忘记我,是吗?岩峰,我想听你告诉我。”
凝视着玛莎海水一样深幽的眼睛,一股久违的柔情再度弥散在苗岩峰的心房。
“是的,我无法忘记你!”苗岩峰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我又怎么能够忘记你呢,玛莎?人生的初恋永远只有一次,决不会再有什么人可以取代这个位置,就像世上没有人能够同时踏人两条河流一样。时间和记忆让我脑海中的你渐渐变得飘渺,可是却依然那么美好。不!也许比从前更加动人。是的,玛莎,我无法忘记你,尽管我曾经试图这样做,试图用繁忙的工作和新的生活来阻挡对你的记忆。一度我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是在许多个思念不期而至的时刻,我才发现那不过是把这份感情藏得更深而已。
但是,玛莎,这样的念念不忘带来的却是更大的痛苦。我们无法违背自己的使命,正如不能蔑视我们的良知和情感。在这股无法由我们自己来操纵的旋流中,也许就像可凡说的那样,注定只能成为一朵不能结出果实的浪漫之花。
“玛莎,你好!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魏可凡的出现打断了他们忘情的相聚,他一面向玛莎伸出手,一面在心中暗暗责备苗岩峰众目睽睽下的情感流露。这可是在中国,岩峰,难道上一次的教训还没有让你学会保护自己吗!
“是啊!我和专家组一起帮助你们来造T54坦克。”玛莎热情地与魏可凡握手。
苗岩峰立刻反驳:“不对!”
“哦,对不起,应该是你们中国的59式!”玛莎会意地微笑。岩峰,你还是这样的倔强和自尊,和在苏联时一样。玛莎不无感伤地想。
“对了,我还有点事,你们谈吧。”魏可凡知趣地借故告辞,把谈话空间留给了他们两人。
“小魏,那个就是玛莎?”赵文化一直站在远处注视着他们,见魏可凡走过来,便向他打听。
“就是那个苏联姑娘。长得还不错吧?”
“嗨,我哪儿懂这个。”
“我瞧你看得挺人神,看多了,就看出门道来了。”魏可凡一语双关。
赵文化面露不悦:“小魏,你这是什么意思?”
“开个玩笑!我去工作了。”说完,魏可凡扭头便走。岩峰这个书呆子好糊弄,我魏可凡心里可明镜似的!你赵文化肠子里的那几道弯,瞒得了别人,可逃不过我的眼睛。政治协理员?!魏可凡有点不屑地想。
“可凡!”一旁传来徐秋萍的声音。
魏可凡心知又有盘问要开始了,故意慢慢悠悠转过身:“哦,你这个坐机关的也深人车间了?”
“没时间跟你贫嘴!听说那个苏联姑娘来了?”徐秋萍单刀直入地问,丝毫也不拐弯抹角。
消息可够灵通的呀!这个秋萍,真是不一般,和我倒有一拼。魏可凡心里笑着,嘴上可不敢怠慢:“哪个苏联姑娘?给我介绍介绍。”
“你有正形吗?就是你们叫她玛莎的那个。”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苗岩峰刚才是不是见了她?”
“你可别瞎想,人家早就没有了那种关系,我们完全是同志式的……”
徐秋萍心浮气躁地打断了魏可凡:“好啦!你们男人呀,都是这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这是说谁呢?”魏可凡不禁好气又好笑。
“也包括你!”徐秋萍佯怒带怨地瞪了他一眼,娇嗔地丢下一句话,扭头就走。
“我?”魏可凡一愣,旋即无声地笑了。奇怪的是,他非但没有感到生气,相反觉得心里头痒痒的。徐秋萍临走前那薄怒含春的眼神,搅乱了他原本就游移不定的心思。
徐秋萍现在可没时间去考虑魏可凡的想法,玛莎的突然到来,让她与苗岩峰之间原本就微弱的可能变得更加渺茫。该怎么办?无数个念头纷至沓来。
质问苗岩峰?不,这个想法太幼稚了。苗岩峰还根本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女朋友,这样只会把事情搞糟。经过上次的不欢而散,徐秋萍已经隐约知道玛莎在苗岩峰心目中的位置;也许该把玉娟叫来?对,让玉娟也见见这个玛莎。既然她喜欢岩峰,那么她就有权利知道玛莎来了。不管苗岩峰最后选择了我们中的谁,无论如何也不能败给一个苏联姑娘。
想到做到,徐秋萍立刻跑去找韩玉娟,拉她去见玛莎。
“你看,就是那个苏联姑娘。”徐秋萍小声地指指玛莎的背影。
玛莎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人,回过头,毫不知情地对她们笑着点点头。她充满异国情调的美,在这个机械的世界显得是那样的光彩夺目,以至于让两个中国姑娘感到了某种难以言传的忌妒。
原来让岩峰念念不忘的人就是她!
玛莎,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距离我的世界是这样遥远,却又如此深情动人。如果我是岩峰,也会为她陶醉的吧!韩玉娟的心忍不住微微刺痛。
韩玉娟竭力淡淡地说:“我看她人不错,长得真漂亮。”
“你呀……你是太单纯,还是跟我装傻?她是苗岩峰的初恋情人,你应该早就知道呀。我看他们是旧情难断。”心直口快的徐秋萍才不来含蓄这一套,把脑子中的想法倒豆子似的哗啦啦地丢给了韩玉娟。
见韩玉娟默默无语,徐秋萍忍不住牢骚满腹。本来想找个同盟军,结果这么关键的时候,玉娟还是闷不吭声,心思藏得严严实实。我就不信她心里真的不在乎。看来,还得靠我自己,等玉娟帮忙,黄花菜都得透心凉。
黄昏日暮,夕照给天空和陆地薄薄地涂上了一层暗金,古旧的颜色仿佛将生活带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刻,记忆慢慢复活。人走在这样的傍晚,时光也是缓慢凝滞的,似乎不愿再往前走,磨蹭着,留恋着,迟迟拖延着飞逝的速度。
当苗岩峰和玛莎两人从这样的情绪里走进中苏友好会馆时,咖啡厅里正在播放流行的苏联歌曲。伴随着沙沙的声音和电唱机特有的质感,坐在僻静的角落,他们同时感到了莫名的亲切与温馨。
玛莎向服务员点了那首装满她和苗岩峰许多记忆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舒缓忧伤的歌声中,他们在舞池中再次靠近彼此。
“玛莎,这让我又想起了当年在苏联的时光。”
“时间过得真快。”
“可是,有些事情让人一生都无法忘记。”
“我永远都会怀念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永远?是的,永远。”这么年轻就已经开始用这个沧桑的字眼了,玛莎将面颊依偎在苗岩峰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
“岩峰,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我的生活后,从表面看,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最宝贵的爱情已经永远地随你而去了。剩下的玛莎,不过是被思念和麻木牢牢捆绑的躯壳。
“我感到心灵的迅速衰老。依然有人夸我美,依然有人羡慕我鲜艳的青春,可是,没有人看到,这个年轻的身体内疲惫失望的灵魂。我常问自己,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是否还会义无反顾地爱上你,爱上你这个中国男人。无数次我对自己喊,不,我不要再这样痛苦下去。可是每当想起你那有点孩子气的笑容,想起你执著倔强的眼神,岩峰,我无法不让自己爱上你,即使重新来过。”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分开?时代强大的力量,还是种族之间难以消弥的距离?尽管我们可以流畅地讲着对方的语言,但是这种沟通对于那股巨大的能量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要到什么时候,爱情才可以像雨露阳光中的花朵回应季节的召唤一样,尽情舒展开放?到那个时候,岩峰,你和我还都在吗?你还能记挂着我吗,那个深爱你的俄罗斯姑娘玛莎?
苗岩峰沉默着轻拥玛莎在舞曲中移动,因为太清楚这样的相聚就像天空的浮云投影在陆地的湖泊,转瞬即逝,所以这片刻的接近愈发显得缠绵徘恻。
“岩峰,我今天约你出来,除了我明天就要回国,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曲终,他们回到桌子旁,玛莎轻声说。
“什么事情?”玛莎的郑重其事让苗岩峰预感到事情的不同寻常。
“我想告诉你,你们要想办法自己解决坦克炮塔……”
“你们政府不是答应给我们运来坦克炮塔吗?……”苗岩峰感到身体内的血液猛地冲到头部。
“我只能说到这里。”
“让我想想……”苗岩峰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理顺思路。玛莎的提示意味着,如果苏联的炮塔运不来,新中国10年大庆上,我们将会在整个世界面前出丑,而这,正是赫鲁晓夫对中国拒绝苏联开放港口的建议所做出的可耻报复。我们不能不说,许多时候,即使是举世震惊的决定和行动,其实不过源于某个人的一时兴起。一定程度上,它更近乎于孩子式的念头,只不过,当这个念头出现在掌握权力的人物头脑之中时,分量也许会让世界为之倾斜。
“玛莎,谢谢你,非常感谢你!我要马上回去。”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苗岩峰再也无心逗留。
走出咖啡厅,外面已是繁星满天。两人心事重重地在林阴道上并肩漫行。
“明天你就要回国了,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岩峰,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玛莎停住脚步,期待地看着面前的中国恋人。
“从相识到现在,你从来没有吻过我……”
“玛莎……”
“你真的不愿意吗?”
微风轻拂过,隐约还能听见咖啡厅里传来的歌声。凝视着深情的玛莎,苗岩峰再也不能控制澎湃汹涌的感情。
就让约束见鬼去吧!难道因为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家,连爱情也变得有罪?难道我连满足心上人一个愿望的权利都没有吗?怀着痛苦、矛盾和悸动交织的心情,苗岩峰轻轻地吻了玛莎。
一个亲吻,现在看来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在50年代的中国,这个亲密的举动无疑可以将一个人送上口舌的审讯台。特别是在中苏关系如此紧张微妙的时刻,玛莎决不会想到她的请求已经让苗岩峰站到了炸药的导火索上,任何一种别有用心的诬蔑和指证,都可能断送掉他的政治生命。
这一点,没有人比目睹这一切的赵文化更清楚。
苗岩峰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可能会引发出意想不到的危险,但是,正如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浓厚的理想乐观主义和浪漫情调,往往使他们看不清身处的局势。他们最容易被信念和情操煽动得热血沸腾,也最容易被外界的流言蜚语伤害挫折。
此刻目送着玛莎乘车离开,苗岩峰感受到的更多是别离的无奈,以及玛莎的消息所带来的沉重。
第二天一上班,赵文化就急忙来到杜延信的办公室,准备向他汇报昨晚苗岩峰与玛莎见面的情形。令他惊讶的是,苗岩峰和魏可凡已经坐在那里了。而且,办公室的气氛说明,正在发生着什么严重的事情。
“老赵,他们报告了一个重要情况——”话说到一半,电话铃响起,杜延信马上拿起话筒,“是。我马上召集有关人员做好准备,等候祝副司令。”赵文化迷惑地看着眼前风云突变的局面。
“同志们,今天我开门见山地和大家讲讲咱们的坦克炮塔。昨天,军委召开紧急会议,苏联政府单方面撕毁了中苏双方在1957年10月签定的《关于国防新技术协定》,拒绝向我们提供原子弹样品和生产原子弹的技术资料,也包括停止向我们提供坦克炮塔。这是他们对毛主席拒绝赫鲁晓夫提出的在中国建立联合舰队和长波电台的报复行为。”
祝洪山的讲话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立刻在坦克研制人员间激起轩然大波。这意味着,坦克厂将要和新中国共同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一场会被世界瞩目的挑战。
“赫鲁晓夫希望我们跪下去,去告饶,去用我们的原则换取他们的东西。但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是面团做成的,不是可以随便听从别人拿捏。日本人打过我们,但是他们在我们身上打出了一个道理,这就是中国人民是不可辱的!中国共产党人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拜跪过,而且永远不会!”铿锵有力的话语顿时让会议室的气氛变得激昂振奋。
然而实际的困难依就摆在面前,大阅兵坦克车的炮塔究竟怎么办?从技术的角度论证,韩天柱他们很清楚,要赶在十一前,以国内的工业水平制造出苏联设计的坦克炮塔,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在正常渠道行不通的情况下,只能另辟他径。
坦克厂再度忙碌起来,不过这次人们不是生产钢板坦克,而是在仿造木头炮管。郭红义的建议被采纳,让他的小聪明在这次变通中初次崭露头角,也引发了他在日后的岁月中,变本加厉地寻找生活和变革的漏洞。这是后话,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在吧。
无论如何,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还是保证了节日前检阅合演的顺利进行。
1959年9月,中国首批生产的33辆中型坦克被紧急运往北京,参加国庆10周年阅兵,新中国的第一代坦克被总参谋部正式命名为59式坦克。
而苗岩峰他们4个年轻人,也在这场共御难关的同心协力作战中,消解了彼此的误会,甚至错位。
当魏可凡听到韩玉娟亲口承认了对苗岩峰的感情,并得知在那封信中,苗岩峰非但没有同他竞争,相反,却极力撮合他与韩玉娟,一直以来的心结终于彻底打开。很自然,徐秋萍顺理成章地驻扎进了他的生活。
同样,对于徐秋萍来说,苗岩峰的回避和冷淡,以及他与韩玉娟之间的微妙关系,也使她不想继续再做无谓的进攻。况且,她对苗岩峰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毋宁说是虚荣作祟。
不可否认,最初苗岩峰身上的某种气质确实吸引了她,可越到后来,驱使她不断升温的原因已经变成了苗岩峰的拒绝。徐秋萍从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她的性格决定了她把感情演变成了一场战斗,一场渴望胜利的战斗。正因为得不到,所以更具挑战性。
但是,明知败局已定,却还是纠缠游斗,这显然不是徐秋萍的性格。况且,她也意识到,在魏可凡的心思里,自己已经开始占据了一席之地。与其再这样不尴不尬地下去,不如明智地选择重新开始。徐秋萍的性情是热烈爽直的,但这并没有妨碍她采取实际的人生态度面对生活。
这种重新定位组合,让原本搭配错误的4个人终于朝着一种更和谐的方向发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