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幻象大限

大约是晌午过后,我才从几十年的沉睡里醒来,土窗外的光线很暗,冷风时时掀起发黄的旧纸灌进屋里,外屋蒸高粱饼的熟香缕缕飘进我的鼻孔,给我充饥。

饱食以后,我有了精力,望着破洞的窗纸发呆,九姨从外间进来,咯咯地笑着抱起了我,说:

“来,穿上棉袄棉裤,在床上玩一下,别一天到晚尽躲在被窝里。”

我过了好久才弄清楚,现在是在九姨的外婆家。老太太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一百多岁的人,身体还很健康,一张笑容可掬的脸,总是那么和蔼,没有过多的语言,且善解人意,心里特别明亮,身边的任何动静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九姨带我玩时,老人一声不响地偎在炕头捻线编织,不时投来亲切的目光,我也把苦难和不幸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陶醉在眼前的祥和之中。

我扮国王,坐在被褥上发号施令,扮演勇士奋力追杀红毛鬼子。

在自尊自信得到满足之后,我要扮演苍鹰雄狮。

我幼稚又认真地表演,惹得九姨捧腹大笑。

游戏改变了我,也改变了九姨,我摆脱了自悲懦弱的阴

影,像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她变成了两个女人,一会是讨饭的母亲,一会是死了爹娘的小女孩。

她的泪水使我从打杀中安静下来,她教会了我富有同情心,教会了我怎样安抚别人。

为了和平与幸福,我们扮演新郎找新娘,让喜庆的气氛冲淡忧伤,她亲手做好一个象征性的安乐窝,安排婚礼的仪式秩序。

老太太为她盖上了头巾,我牵着她的手,一拜高堂二拜天地,夫妻对拜,双双入洞房。她通红的脸庞,腼腆的神色,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喜悦,我兴奋地揭下了她的红盖头,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像美丽的湖泊,一下就淹没了我,让我体味到做新郎的甜美和快乐。

深受感动的老太对我俩说,这个盖头正是她当年用过的,一直保存到今天,谁用它举行婚礼,谁就能获得自己这样长寿的福祉。九姨脸上闪闪的红光,照得我的脸上一股火烧的热烫,老人家趁热打铁地问我:

“小毛头,你将来长大娶媳妇愿意要你姨这样的不!”她停下手上的活,等我回答。

姨也抬起头,温和地期待着我,我感到身后有许多双手推我向前,我鼓足勇气说:

“要,我愿意。”

姨激动不已,双手合抱我,用力亲我的脸蛋。

满意的老太太说:“这孩子真通人心,兰桂呀,你从今以后,就好好侍候这孩子吧!”

姨把我抱进她真心编织的喜床,她的热浪一阵阵涌上我的脸,她教我新郎应该做些什么,也让我懂得了生儿育女的道理,了解了做新人的复杂心情。

她不厌其烦地陪我做各种游戏,对我百依百顺,从此我也离不开她的怀抱,她问我爱姨有多深,我说爱你一生。她既是我的新娘,又是我的九姨,也是我的母亲。她为我讲故事,讲家事,讲母亲。

她说,去年在西老井的那个夜晚,我在她腰上留下的抓印,今天仍在。

她让我量她的手有多大,脚有几寸,膝有多高,腿有多长。

她问我,知不知道我到她身上哪个地方,问我知不知道新郎睡觉前要做些什么。

老太太听后一旁讥笑她,自己还是闺女,怎会知道新郎要做些什么呢?

太阳出来的日子,老太太会按时坐在院子的窗下晒太阳,阳光到底给了她老人家多大的好处,只有她自己明白。在她感到了温暖的时候她会说:

“兰桂呀!别光和他一起玩,还是出来晒晒太阳吧,你瞧今天多好的太阳。”

这话会使姨感到有点难为情,但是她善于替自己开脱:

“外婆——你没看见,他把我的辫子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她自己把辫子绕在我身上,然后抱我出门,还用食指温情地刮在我的鼻梁上。

“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听见姨说谎了吗?”

我坐在上院的矮墙上,姨指着山顶漂亮的白云说:“好看

吗?你要想办法留住她,不然一会儿她就飘走了。”

是的,甜蜜的时光就是像云彩一样,不声不响地飘走的,这一走就再也不能回来,当你离她遥远以后,仿佛就是一个梦境,而我只有一次次走回现实,别无选择。

我再次见到那块红盖头,是在另一个地方,我一睁开眼,就看见她挂在床帘的顶口上,直到黄大妈进屋给我喂奶时,我才发觉自己回到了婴儿的位置。

我着急得一时讲不出一句话来,猛狠地吸着奶水。

这时有人陆续围拢来,我歪着头,周围全是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一边俯视着我,一边议论着。

我不解地抬头去看黄妈,才察觉,不言不语的黄妈有些不对头,原来她是一个哑吧。

我是别人清晨从野外捡回村,被她要来的。

众人为我这个初生的残婴没在雪地里冻死感到有趣,也有点惊讶。

这里是一个贫苦人的家庭,和过去的家没有太大的联系,邻居都喊黄大妈“哑吧”。

她同样比过去年轻了许多岁。丈夫是一个酒鬼,她连续两个孩子生下就死了,因而人们为她喂养我担忧。

她虽然不能讲话,却一直在摆弄我,我从她那对熟悉的瞳仁里找到了安全。

我听见那些人说,为了我有保障,建议安排酒鬼到外房去

住。她们把房间重新布置了一遍,酒鬼的用品全部清理出去,

规定酒鬼不准进这间房。

很晚这些人方走完,黄大妈上床放下床帘,准备再一次奶我睡觉。我还不能讲话,只好靠自己的嗅觉去认识身边的事物,我不停地吸吮,唤着她身上混合了稻草灰的体香。

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一会摸我的脸儿,一会刮我的耳朵,为我执睁睁糊,擦溢出的奶。我一不小心出现了咯奶,她的心跳便急骤加快起来,手忙脚乱。

到这个新的年代来,我很少入睡,她也彻夜不眠,每个晚上她就是这样地打发时间。

我就贴在她心口,听她心脏均匀的跳动,她用心与我交谈,安抚我保护我。从我吃奶的劲头中明白我的意思,知道我的想法。

她通过打我的屁股、拧我的鼻子,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和她的爱。

一晃几年过去了,酒鬼为了搬进屋里来住,和她发生了摩擦争执,天一黑,俩人就进入了战备状态,打也来骂也来。

不久,左右邻里又出面调停干涉,还搬来了妇女主任。

妇女们从大是大非的国家大事,说到老少婆媳的家常便饭琐碎小事,中间居然派生了许多立场。虽然这样,问题终归得到了解决。

酒鬼有权利要求回到内屋住,好坏人家是丈夫吗。警告哑吧今后再不准生事,如果不听从劝告,日后她的事再也不会有人管了,同时警告大家,以后再不许提孩子是捡来的。

那个晚上,酒鬼又喝了不少酒打算进来动真功夫,哑吧早已用被子把我裹在床里,她毫无反应地任酒鬼疯狂的报复。

他的咆哮,我相信半个村庄都能听见。

我始终活在两个世界里,它们相去遥遥又同时包含我,我的生命不停地在她们之间奔突,在她们的手掌心奔命,她们掏空了我的情感,纯洁了我的理想,她们又充当了万能的刽子手,杀戮我的愿望和人性。我很难想象她培养起来的是照亮理性的良知,或者是一身正义。她不止一次地毁灭了我,却留下了一身正气,她的敏锐给了我一对无形的冷眼,让我看到了雄浑的舞姿,她的无情产生了我亘古的流浪心理。

我是巨人,又是长不大的孩子,我同情每一个蹒跚在我的荒凉里的过客,又蹂躏着那些被迫沦为乞丐的人们。我的快乐大多是以他们卖儿卖女作代价,我的情欲牺牲了他们最珍爱的友情。

在冬夜里,我是一股刺骨的寒风,冻僵了慈母酥软的乳房,在命运里,我是为所欲为的绝症,癌细胞,武断地抽空了她们的生命。

在田野上,我放出了铺天盖地的蝗虫,夺取了她们的希望,我是不幸的根源,是恶魔的化身。

在匆匆赶来的季节面前,我是萧条,是一蹶不振的情绪,深深地将不满传染给每一个人,再去怂恿天真的孩童向善良的人们索取,以达到制造悲剧、控制人心的目的。

就算施遍万恶的肉刑,我也不能满意,因为我是女人的丈夫、孩子的父亲,我不允许非本真的语言思想茶毒更年轻的一代,我们的残忍,把我们的灵魂永远钉在了历史的十字架,我们哭泣,同声呼唤宇宙的福音从明天降临。

我们是人是万物之灵长,是天地间最富灵气的种子,需要的是湿润的空气,温和的阳光。我们的精灵从宁静的深处开口抽芽,我们的情调充分显示了大自然的风格,我们的结构,准确地预言了天体的奥妙,我们多么自在。

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为我们的地位自豪。我们看守着太空银河,世世代代忠于我们的职责,直到永远永远……

上午,我很晚才起床,佣人梁丫为我备了两次洗脸水,帮我穿好衣服,我才去后厢房吃早饭,饭后我便从后院溜走了。

我想去乡下见见黄妈,她与我存在着天然的联系,因而她才会是我的母亲,帮助我,爱护我,哺育我长大。

走在白桦林的小路边,就有了一片茁壮成长的森林从胸前升起。头顶北上的雁行,叫出了远征的消息,淡淡的游云寄托着残残的希望,轻轻的游思,忽远忽近漫无边际。我默视着那些,正在猜摸我心情的年青的白柳树。西去的红日露出了红艳艳的微笑,尽管前方等待我的是黑暗,黑暗后还隐藏着另一个光明,我只能鼓励自己勇敢点,朗前走别回头,生活的磨难虽然大于欢乐无数倍,毕竟还是有过欢乐,就像生长在小河边的野花,不要嫌少,只要你珍爱她。

天黑后,到了西老井正赶上黄老太婆开饭,三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太婆,颤颤兢兢地将灶上的稀粥端上木桌。黄大妈从牛棚里喂完草料回来,见到我十分惊喜,请我坐下用饭,亲自上灶为我烘了两个菜馅饼,添上一碗盛了高粱的粥。

除了太婆还敢和我搭讪二句,几个孩子没有一个敢说话,

全一个劲地埋头喝粥,然后悄悄离开小桌。

在小油灯下,你始终只能看到每个人的半边轮廓,就像这是由半个人组成的世界,或者是投奔人间的一个驿站。投影到墙上的人头马面,仿佛再现出古老的迷信,又仿佛是一种预口。

最起码我可以保证,呆在这间土屋里的不光是我们几位,因为墙上有几十个人影,从他们忙碌的场面可以看出是一家古道上的客栈。

有人在看山货,有人在喝酒,也有妓女在拉客,我清清楚楚地闻到酒肉香、土产香、药材香,其中夹杂着女人的胭脂粉香。

气味是逐渐加浓的,我在她的诱惑下进入了梦乡。客栈嘈杂的笑骂,吆喝声,源源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我很想走进人影看个究竟。身边的黄大妈一手搂着我的肩,一手捉住我的腿,不能动弹,最终这一群陌生的人影,远远离我而去。

随之数以万计的老鼠,从田野从旮旮旯旯钻了出来,眨眼工夫,货物旅客食品洗劫一空,剩下一片废墟,掉过头来它们又向我发起了攻击,我的自卫反抗,搅醒了黄妈。她抱紧我,吻了吻我的额头问:

“怎么啦?要撒尿?”

我皱紧了眉头说,到处都有老鼠。

她起身点燃了床头的豆油灯,床里床外地把铺盖清理了一遍,下床为我端来了夜壶,尿完尿,安顿我睡下,说道:

“如今的老鼠是比从前多多了,不过家里没啥可以给它吃的。”

她找来一支树棍去敲打房里的各个旮旯,吓退老鼠。忙完之后躺进被子,双手搂抱着我,她的腮贴着我的腮,良久没有一句话。

见我未能入睡又问:

“是不是有点害怕?这里没有你们老宅干净,有黄妈在这,你啥也不用怕。现在者宅的人对你怎么样?外面有人传谣,那个要饭花子在北边当了土匪,你听说了吗?”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道:

“这可不是一件开玩笑的事,如今的世道不大太平,外面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反正你还小,他们不会对你咋样的,将来等你长大了,可不能学那个叫花子,一点良心都没有啊。他不光害死了你妈,也连累了大院,他对不起姓仲的。仲家当初不该收留外乡人,何况他来路不明。我做姑娘的那一阵子仲家多红火,后来争梁河对面的土地和旗人发生了械斗,旗人收买了老山的土匪,你老太赔了人家二千两银子,让出了那块地,从此就伤了元气。你二大爷呢!也不成气,撑不住这个家,你快点长大,日后就看你的啦。”

二大爷虽然扬言过要讨还血债,那全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威信,骗骗人而已,家人习惯了假话和空话,老宅所有记得往事的人,都被从前的事吓破了胆。

现在黄妈帮我家养牛,照看草场。老宅每年给五百斤粮食,是她男人在时订的契约,多年来从未改。

她顶得上一个男人使唤。她常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掌管这个家,我知这是不太可能的事,是她希望如此。

我终于睡熟了,一连串做了许多怪梦,过了大半夜,我的

布衫因恐惧吓出的汗,完全湿透了。

黄大妈不得不摇醒我,脱下我的布衫擦干汗水,我疲惫不堪的躺在床上任她摆布。

待她收拾妥当我,擦干自己额上的汗,她那件白色的内褂,也因紧搂我,前襟变成灰色。她长长的舒出一口气,解开衣扣,转身晾在帐钓上,她肩背胸脯上的伤疤深深地刺激了我。酒鬼骑在她背上的情景从黑暗里跳了出来,我从被里爬了起来,一声不响地抱住她的腰,不由自主地亲吻她的伤口。

我的泪水沿着她的身子往下淌,我一个个地亲遍她的伤,她哽咽起来,坚强的我,抬起头去抹她的泪。她放声大哭,一手搂着我的腰,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在她肩上,我们这对说不清关系的母子,哭成一团。

我明白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

我躺在她的怀里,她像往常一样,一面搂着我,一面抚摸我的全身,每一块肉。在她温柔的絮语里,我恢复了平静。

这一夜我特别清醒,从她清晰有力的呼吸里,我获得了生命力。为了使她放心,我渐渐地闭紧眼睑,感受她的鼻息,一阵阵轻轻地扫过面部。

就是这样,时间一秒秒的过去。她知道我在蒙骗她,无可奈何地用脸磨擦我的脸,那是在责备我,又是让我理解她的爱。

或许是因为我在酒鬼的家是一个弃婴,哺乳期的母亲又不能得到足够的营养,因而我在这里长得面黄肌瘦,吃尽了山珍海味也无济于事。

这种状况使得我的外婆(我也称作奶奶)积郁日深,不得不差人接我去紫竹轩住。外婆要亲眼见我吃下一日三餐,还特意请来了一位大夫给我配了打虫补身的药,每个礼拜为我炖一只鸡,结果不见一点好转。

每当炖鸡放在我的面前,我的内脏就往上翻。鸡肉其实跟鸡粪没有什么区别,到了口里就让我呕吐,汤汁里的鸡屎味给你那种吐不尽的恶心,炖煨弥漫的骚味无孔不入,特别是鸡汤里的党参、天麻的药味,熏得人昏昏欲眠飘飘欲仙,整天魂不附体。

住在县城的大姨妈回来见了我这般情形,建议为我换一个环境,我迷迷糊糊地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