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书惑

下午3点钟,宁寒林来到明星公司。打字员兼管办公室事务的孙玲玲,如待怪物般地一边为他泡茶,一边上下左右地紧打量。她的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皮肤白白的,很性感。她说他们总经理肖冰等了他一上午,CALL也CALL不着,下午办点事,4点钟回来。宁寒林说上午没人呼他,就去腰间查看BP机,原来是没电了,“你忙你的,我就在这儿等你们肖总回来吧!”

孙玲玲问:“您的稿子全带来啦?”

“带来了。”

“以前陆续寄来的复印稿都是我打的。”

“这么说你看过了?”

“看了。”

“吓着了吧?”宁寒林指的是书中的性描写。

“那倒不至于,就是觉得里边的人物都特傻。那女一号徐静,老端着劲儿,其实那男的比她强多了。那男的也贱,那女二号那么爱他,又那么漂亮,他还倒来劲了……你写了一群傻子让人看。我能理解,可我绝不那样做,都好成那样了还不上床,不可思议。真累,真累!”说着摇摇头。

宁寒林觉得孙玲玲挺坦诚,也挺大方,就是有点吓人,这是不是现在小年轻的普遍现象呢?

“宁先生,您那个人物原型就是《今日报》叫徐苒的那个吧?怎么那么懦弱,一家伙就跑了?”

宁寒林一惊,孙玲玲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连徐蒋是哪儿的都知道!

“跑了?跑哪儿去啦?”宁寒林蒙了。

“不是跑到海南去了吗?还有的说跑珠海去了。”

“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

“哎,报上啊!您不看报吗?”

“什么报?给我看看!”

“嗐!这一个多月了,好多报纸都连载,要不就摘登您的小说,还时不时地配合小说介绍作者动态。您买别墅,和徐苒一块儿在海边儿,你们一块儿上八宝山去看殡仪馆的烟筒冒烟……好多好多的事儿都在报上暴过光,您不知道吗?”

宁寒林简直要气炸了。他原以为那些小报只会在手稿价格、书稿质量和作品的性描写上下功夫呢,没想到竟会如此详细地追踪报道了他的一切,包括徐苒的一切。他快速翻了翻各报的标题,感到所有的宣传对他来说其实并不过分,只是这么过早地而且不跟他商量便抛出他的隐私,他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报上说徐苒走了,去了海南,去了珠海,还有的说看见她在一家外国独资企业工作。

宁寒林绰起电话,摁了徐苒单位的号码,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对方是个女士,说徐苒请了假,说是去宁波婆婆那里看儿子了。宁寒林手举电话,愣愣地不知身在何处,听筒里的忙音嘟嘟嘟地叫着。

“宁先生,宁先生!”孙玲玲见他愣在那儿就问,“是不是走了?”

宁寒林清醒过来,说:“去宁波看孩子去了。”

“这是托辞,你们作家也真是实诚!”

宁寒林盯着孙玲玲,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就又绰起电话,问那个女士徐苒是不是真的看孩子去了。对方说看没看孩子她不知道,反正走了是真的,报纸上那么奥人家,还怎么在北京待呀!宁寒林又问怎么臭她了。对方说,徐苒有孩子,有体面的工作,报上老说她跟宁寒林的事,不就是臭人家吗?对方还以为宁寒林也是记者呢,就说:“你们这些小报儿记者,就是对人家的隐私有兴趣,大下作了!”听筒里又变成了忙音。

宁寒林又给林来妹打电话,他同事说,他到作家村休假还没回来。宁寒林记起来,他这周末才能回京。于是他只好在报纸上搜寻线索,找小报撰稿人,想让他们提供徐苒的踪迹,可一连拨了十多个电话,一无所获。他真急了,再也不愿意在明星公司坐等什么肖总了,他打上“面的”,到几个认识徐苒的朋友那儿去打听,可全无确切消息。

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了。他沿着长安街往回走,满脑子都是徐苒的容貌,各个时期的各种情态叠加而出。他仿佛就是在跟徐苒一起散步,他讲着幽默的故事,她发出一串串笑声。

这时候,秋雨散散漫漫地飘落下来。一个三轮工人将车停在他面前,问他是不是要车。他看了看车篷很严实,就坐了上去。

“去哪儿?”

“学院南路。”此刻,他已全然忘记了秋小惠在等他,等他回去吃她做的鱼。他甚至觉得,徐苒的出走与秋小惠有关。宁寒林就是这样一个情绪化的人,他骨子里有一种无法解脱的冷漠。此刻,除了徐苒,任何女人都不在他心上。三干个日夜啊,他几乎只沉迷在徐苒提供给他的女性氛围里——尽管徐苒从不承诺,甚至很难达到他的要求。他被徐百折磨得多少次都想斩断对她的情思,多少次在心里挑剔她的毛病,寻求打倒和击败她的理由,可总是打不倒。他也常常拿新结识的各类女性的优点跟她比,想把她比下去,但也没有成功。他为此写过许多诗和散文,最典型的就是那篇《我将你推远》——

我将你推远

我将你推远,你不要怪我,我要偷闲去看看阳光的射线,静静地观赏

室内的悬浮物怎样按自己的思绪飘荡,我将你推远。

我将你推成一个凡俗又凡俗的女人,掠过你的肩头去欣赏奇妙又奇妙

的女人们的世界。也会怦然心动,我可能成功。

我将你钉在门后的黑暗里,我以后不再能看见你,没有你了,我嘘了

口气,斜眼撩撩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歪一下嘴,挤出一声谁都可以不指

的干笑。

我将你推……推……怎么会呢……我差点哭出来。

秋夜的雨清凉透彻,宁寒林坐在三轮车里,凝视着天安门广场华灯周围的雾气……

去年的一个夏夜,他也曾和徐苒乘一辆三轮经过天安门广场,当时他说,他要在这个曾经是红海洋的世界革命人民心脏的壮丽广场做一个举动。徐苒问什么举动,他看看离广场中心还有一点距离,就拖延地说:“什么举动?自然是你意想不到的,可以说是滑稽的举动。”徐苒催他快说,他就慢慢凑过去,猛地亲她的面颊,然后说:“偷情的举动,在最为明亮宽敞的广场中心偷情。”说着又啧啧有声地连亲了几下徐苒的脸。徐苒不迎合,也不逃避,只是说:“行了吧!”

他们乘三轮是想到国际艺苑喝咖啡,听听每晚在那里献艺的艺术学院的学生们唱的学院派歌曲,这自然是宁寒林建议的。可是到了国际艺苑时,宁寒林又突发奇想,让三轮工人穿过市中心驶往海淀,他想这玩法应该更有趣,徐苒笑着赞同了他的临时决定。

中年车夫似乎知道他们是在寻找一种情调,故意穿行在比较幽暗僻静的小路上,而且一晃一晃地骑得很慢。

“你给我讲故事吧!”徐苒半闭着眼,伏在宁寒林的胸前,三轮车从灯影里出来又进去。

“讲什么呢?”

“讲……讲什么都行。”她将面颊在他胸前靠成一个更惬意的姿势,这是她第一次解除武装偎依着他。他的手从她的腹部上移,碰到了那柔软的乳房。

“小的时候,我们家住在城郊的一个镇子上,我们家房东是贩骆驼的,在镇上是个大户。我们家就住在大院的一间小厢房里,房里除了一铺土炕外,只有布帘子后面放杂物的一张平板桌子了。我的爸爸在工厂工作,两个姐姐都上了小学。平时家里就有我和母亲……”宁寒林想,依车夫的速度,蹬到海淀要很长时间,所以要讲的故事必须得长,于是他就从刚记事的小时候讲起———

“我的母亲很善良,每天都盘算怎样安排一天的、一周的、一个月的口粮和花费。父亲在工厂很本分,但工资不高,姐姐们上学的书包,都要母亲找些旧布来缝。能上学,姐姐们当然高兴,书包好坏并不介意。每日里,除了听母亲讲大灰狼的故事外,我就没有其它的娱乐了。我常望着院子里的树和蓝一块白一块的天空发呆。雨天里,隔着窗子看屋檐上流下来的雨帘在地上砸起的小泡顺着地势游走。姐姐放学时从大街上捡回来的西瓜子,母亲晒于了,让我自己剥开来吃。那个时候,无论吃什么东西,我都舍不得快吃,我会一点儿一点儿吃。我会拿着一小块儿净面窝头,就是不掺野菜的纯玉米面窝头,嘱咐自己切不可大口吃,如果要大口吃就只能原谅一次,吃一大口,然后吃一中口,再吃一小口,再吃更小的一口……当然,往往是吃了几小口后控制不住,再放自己一码,从大口吃起。那时候我们家几乎不吃肉,也不吃点心,每每在合作社(就是现在的副食店)看见上面点着红花的酥皮儿点心,就跟看见神圣的祭品一般,从不敢动一动自己用手拿着吃的念头,害得我直到现在见着酥皮儿点心还不敢问价儿。

“那时候跟母亲在一起尽管很孤独,但很有情味儿。我每天都在想,人是怎么来的,为什么站立着的人,一经我撅着屁股再看的时候就都倒着了呢?我还能想象出,管下雨的老天爷就在比房子高一点儿的地方看着我们,他的形象跟房东的二叔爷一样,戴着一顶烟色的毡帽,鼻子下总挂着一点儿清鼻涕。那形象也来自一个歌谣:老天爷别下雨,蒸了馒头都给你……

“一到晚上,房客和房东都回到自己的屋里过清贫而安宁的日子。吃过粗糙的晚饭,我就躺在土炕上用一双稚嫩的眼,盯住昏黄的灯伞下‘M’形的灯丝。灯丝泻出来的光束渐渐地让我给逼回去,由刺眼到柔和,只余下灯丝在那里安详地看着我,它爱抚着我们安宁的一家。有一个时候我总纳闷儿,天是怎么从白一下变黑的呢?是谁在我们头顶上扯上一块大黑布,也不说声‘该休息了’,就毫不商量地给我们盖上?记得有几天傍晚,我坐在家门槛儿上等着看天黑,当时的决心很大,非要看清白天和黑天是怎样交接的。可是,不是因为妈妈叫我回屋吃饭,就是因为我坐在门槛儿上睡着了,反正是一直没看见。后来也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才知道了白天和黑天的事。

“那时候,我们家有一个规矩,就是再饿也得等父亲下了班才能吃饭,所以父亲在我们心中的地位极其重要。父亲每天提着《红灯记》里李玉和式的饭盒,天不亮就出门,天黑后才回来。有时候我饿得不行,就躺在炕上想,父亲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路上有狼,他得绕着它们走。路上还有一条宽宽的大河,大河拐着弯儿一直伸到看不见的地方,在黑黢黢的夜幕下泛着灰光,父亲走不过来,河堤上站着很多下班待渡的人。但是我坚信父亲肯定能过来,因为他不是每天都过来了吗?尽管总是饿得我睡了一觉后才回来。如果盼到他下班回来,从他的包儿里摸出一包豆饼豆面什么的,那真是过年了一般,因为它的香甜使我觉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特别是吃豆面的时候,我因为喘息不利,呛后的咳嗽使豆面噗地飞起来,那逗得家人大笑的场面,真是幸福温馨得不行。至今我也不理解,那么好吃的东西原来竟是喂猪的饲料……”

宁寒林讲得很忘情,看徐苒似乎睡去了,便问了一句:“嘿!你在听我讲吗?”徐苒在他怀里微微点头,表示听着呢,她的长发垂洒下来覆住面颊。她又将手从宁寒林的腰间围过,给自己的胳膊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小时候的一事一物就跟电影似的,常常在我脑海里出现。我家歪歪扭扭的竹皮儿暖壶,简易的八仙桌;桌上铮铮作响的马蹄表,每一件都那么亲切。房东家婚丧嫁娶的排场,房客们小心翼翼过的日子,都让我神往得不行。前几年我写了一些有关那时候生活的诗,有一首叫《艺术》,主要是写吊丧的,那真是一种民间的既质朴又完美的艺术。我背背你听,好吗?”

“你背吧!”徐苒也随宁寒林沉入了一个童话王国。

“我尽量表现出那种感觉,不过背不如读好。”

他凝神想了想便背了起来——

艺术

我家房东净是

轰轰隆隆的事

老太太刚埋

老头子就死了

三叔四舅请班子送帖

五姑六姨扯白布缝孝

席棚当天就搭起来

很大乌亮的棺木

升帐了喜气开始流动

晚上念经

丁丁冬冬席棚里笼满

黄灯

嘤嘤嗡嗡和尚们集体

抒情

没瞧过戏的人们

围在一旁里面

传出女人的窃语

院里的人沸沸扬扬

乌棺木却神态冰冷

出殡的金哨呐

吵翻了大街乍起的

号啕如同刮风

抬杠子的汉子们

最是风流眼睛紧睃着

路旁的娘们儿

大棺木后正戏

上场优美的

白幡抚着汉子的

悲恸怜人的少妇

裹着疲惫的苍白

尾后的歌队咏唱

高亢的混声

空中飘落慷慨的

雪钱地上放牧

白色的富贵

辉辉煌煌缟缟素素

一派廉价的贵族

一家有喜全镇过节

一家花钱大伙儿开心

这以前我没看过戏

这以后没见过戏有这么好

“诗写得行吗?你能感受诗里的氛围吗?”

“能想象得到,也能体会得到。诗写得场面很大,很有味儿,没体验写不出这种东西。”说着徐苒将他搂得更紧了。

夜渐深,街上的人开始稀落,车夫似乎也找到了感觉,不紧不慢有节奏地蹬着,三轮车下的弹簧部位,嗞嗞地发出生命的颤响。不管路上有没有人,车把上的塑料喇叭都时不时地呜哇两声,更衬出街上的宁静。

“接着讲,讲……”徐苒似乎沉沉地睡着,听宁寒林没声了,便抻着他的大背心让他继续讲。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你知道我讲的是什么时候?”

“在你小的时候,一个大院子里……”

“嗯,你还算尊重我……我以为一路上我在给一个瞌睡虫讲故事呢!”徐苒在宁寒林胸前娇嗔地捶了一下。

“我知道女人的裸体美,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家房东的大儿子是当兵的,有一天他领回来一个挺俏丽的女人,没几天就说是结婚了。那是我第一次从大人嘴里听见结婚这个词儿,尽管不懂它的真正意思,但朦朦胧胧地感到那是个很让人愉快的字眼儿,因为大人们说它的时候都掩不住极大的热情。

“没多久,房东的大儿子归队去了。只留下女人在家二她平时只在屋里待着,不出来走动,所以人们不大看得见。有一天晚上,我正盘着腿在炕上的小桌前吃饭,同院的一个比我大一点儿叫使宝儿的小伙伴儿,神秘兮兮地一边挤眼一边招呼我出去。我不管母亲怎么呵斥让我吃了饭再出去玩儿,就一出溜儿下了地,跟他来到院子里。他领我登上那个女人家的台阶,扒在门上的一个小洞那儿往里瞧了一会儿,然后让给我。我觉得奇怪,他让我看什么呢?我一边闭上一只眼一边扒过去。嚯,一个女人正光着身子洗澡!没有掌灯的黑糊糊的屋子里,有一条雪白雪白的影子,哗啦哗啦的水声在寂静的夜里很响。哦,太美了!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宁寒林的手情不自禁地在徐苒胸前抓了一把,被徐苒打了一下,缩回来。

“从那以后我知道,女人的美之所在,最是她们的裸体。”

“后来呢?”徐苒问。

“后来傻宝儿跟我争着抢门洞弄出声响,被那女人发现就骂开了。我和傻宝儿吓得各自跑回家。”

“你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开始学坏了?”

“唉!我多想有一天还能那么看一看呀!”

“还没看够?”

“那种情景下的那种看法儿,实在是太刺激了!”

“偷偷摸摸很有味儿,是吗?”

“是。”

“那你再偷偷地去找机会呀!”

“是在找啊,我找了一辈子才找到了你!”

徐苒摇摇头一笑。

这时候三轮车吱扭一声停在了路旁。车夫要去小解,便下车穿过马路走进公厕。徐苒也要去,宁寒林就留下看车。看看车夫走出来,宁寒林便也凑趣去了一趟。待三人回到车上,星空已经很灿烂了,宁寒林深情地唱起了《夜半歌声》:

空庭飞着流萤,

高台走着狸(鼠生),

人儿伴着孤灯,

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雨淋淋,

花乱落,叶飘零。

在这漫漫的黑夜里

是谁同我等待着天明?

…………

徐苒伏在宁寒林的胸前睡熟了,她的发帘被晚风掀乱……

与车夫结过账,宁寒林舍不得与徐苒就此分手,转身四顾,看到一个亮着彩灯的小酒吧尚未停业,就建议进去坐坐。徐苒犹豫了一下,说:“那就少坐一会儿吧!”

酒吧间内空无一客,他们选了一个角落上的小桌,面对墙壁并排坐下。吧台小姐问喝什么,他们一人要了一杯红茶,就开始漫谈起来。

宁寒林拉起徐苒的一只手,捧着,反覆捏摸,渐渐地又向徐苒的小臂渗透。徐苒意识到宁寒林的冲动,把胳膊撤出来,说:“你的手太热!”宁寒林又执拗地抓过来说:“你投入给我吧!”然后谨慎地盯着徐苒的眼睛。

徐苒似乎没有犹豫地说:“我是想投入,可是你不合适。”

“这么多年,我这么努力,就是要让你接受我。”

“可是我不需要你这样的。”

“为什么呢?”

“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从咱们一认识起,就注定是不可能的。”

“可是我一直在接近你呀!”

“你太浪漫了。”

“难道你不喜欢浪漫?”

“是啊,正因为我也浪漫,而且曾经不知理性为何物,所以才不敢投入。我可知道投入以后是什么滋味儿。”

“你曾经恋爱过?”

“深受过。”

“大学时代?”

“直到毕业后一年。”

“他很优秀?”

“可以说太杰出了。他读过许多书,在大学一年级就读英文原版。我从来没见过那么聪明的人。”

宁寒林心里掠过一丝酸楚,断定那位幸运者的杰出,肯定是徐苒当时的认识。

“他是什么类型的人?”

“和你一样浪漫不羁。”

“那怎么结束的呢?”

“我们恋爱的时间长了,我的热情趋于平淡,这时候有一个女生追他,追得很紧。”

“于是就移情别恋了?”

“主要的因素还在我。因为我趋于理性之后,他的热情不减,他的性格决定他要浪迹天涯,而我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想过安稳的、有规律的家庭生活,所以分手了。”

“你很痛苦?”

徐苒抿着嘴摇摇头,表示苦不堪言。她说:“后来,他跟别人说他后悔了,觉得还是我好……”

宁寒林尽管痴,但男人的感觉是相通的,他多么了解男人说“后悔”两字的那一瞬有多快。他也知道,一个男人如果能因另一个女人而离开他之所爱,那这爱是多么地无足轻重。

于是他也酸酸地笑自己可怜。

“我从没有遇到过让我全身心地投入而且还能得到回报的爱的机会,我不甘心!”宁寒林表明心迹。

“这一点我早就看出来了。”

“所以我会抓住你不放的!”。

徐苒停顿下来,似在理一理思绪,然后说:“我拒绝你有三个理由。”

他们二人交往这么多年,却很少谈及各自的隐私,也未明确地谈过两人的关系。这一是他们在一起时,总弥漫着一种浪漫情调,不允许有这样具体的话题存在;二是宁寒林怯提此事,他怕会因此而丧失信心,还是欺骗自己一下好,只要能在一起就好,为什么要把什么事都搞明白呢?

今天,徐苒要跟他谈他们的具体问题,而且是拒绝他的理由,这真是他们关系史上的第一次。不过徐苒能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也已使宁寒林受宠若惊了。

“首先,我说过的,你的浪漫气质,与我初恋的男朋友很像。我为此浪漫过了,所以不想再这样,我要是接受了你,是很危险的。另外,你很脆弱,情绪不稳,一遇到困难就有点儿撑不住,和你在一起总有如履薄冰的感觉,如果我把自己交给你,结果恐怕是不会好的。还有,也是更重要的,你对女人的要求太高,太过挑剔。女人跟你在一起是很累的。”

宁寒林想,自己是很理解女人的,对徐苒的关心甚至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她怎么会这么看呢?转念一想,觉得徐苒也不无道理,因为他们在一起时,他的言谈话语里经常有些对女人的审美评价,那肯定是超常的,而这反映到徐苒的意识里就是挑剔了。这真是他意想不到的。

“其实,咱们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少,”徐苒说,“但是你不了解每天过日子的我。”

宁寒林又是一震,觉得徐苒的“你不了解每天过日子的我”太精彩了,这是一个具有很高文化素养和生活阅历的人才能说出的,用在他们俩的关系上,既准确简练,又蕴涵深刻,真是该对徐苒刮目相看了!是啊,徐苒每天过日子时是什么样的呢?上班、买菜、洗衣、交友、读书、写作、创意选题、联系出版、领取稿费,以至安排钱物、布置房间、听音乐、做白日梦……又都是怎样的呢?她是善于调节自己的人,他们在一起时很少涉及这些话题,而他只去品味徐苒浪漫的行为、优雅的谈吐和含蓄的情感,别的一切都没深入地想过。

既然徐苒有这么充分的理由来拒绝他,他也希望徐苒有个好的归宿,便很绅士地问她理想的男人是什么样的。

“我理想的男人,应该是理智的,”徐苒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她缓缓地叙述着,“是做什么事都有规律的,守约定的,宽容别人、待任何人都很好的,坚定而又不乏幽默的。对了,这幽默不是指平常生活中的机智,而是对整个人生的一种大彻大悟,对一切天灾人祸等等突发事件的足够准备,知道什么都可能发生,而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从容地应付和处理……哎!这是不是太理想化了?这样的男人几乎是不存在的,至少在中国没有,因为中国男人不属于这个系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她并无恶意地嘲讽地一笑。

宁寒林很不自然地顺着徐苒的思路去想,觉得她把中国男人都否了,尽管不是只对自己,但自己再努力也是徒劳的了。不过他清楚,徐苒这虚无缥缈得似是做梦的东西,是个不牢靠的想象的世界,尽管知道她也明白这不过是一种理想,但还是觉得有必要提醒她一些应注意的问题。

“你说你做事不再凭浪漫感觉了,可又把你期待的男人描绘得那么具体,甚至具体到他的长相和举止。我推想,那个人应该是黄头发、白皮肤、高鼻子、蓝眼睛,他身材挺拔,个子高大,穿着浅色的西装,走路一步一步地优雅有力,看你时的神态很温和,总给你一种亲切的距离感……”

“哈哈……”

“笑什么呢?”

“我笑我需要的男人……”

宁寒林不放过摧毁她理想男人的机会。他说:“你理想的男人其实是存在的,有的文学形象就是这样,有修养、守约定、生活严谨、宽容待人,但有什么生动可言?”

“谁,什么形象?”徐苒很有兴趣地询问。

“看过《梵高传》吗?”

“看过。”徐苒眨眨眼莫名其妙。

“梵高的弟弟,开画廊的那个,很有修养的人,叫什么我忘记了,但他的举止行为、道德修养,跟你理想的人是相当吻合的,是不是?”

“哦,那个人……印象不深,不过他这个人好像挺好的。”徐苒并未有什么热情。

宁寒林知道,自己这样处心积虑地摧毁徐苒心目中的形象有点残忍,可他觉得还不过瘾,就又说:“今天你的确表示了对我感情的态度,我很感谢,以后我再与你接触就没什么束缚了。”

“为什么?”徐苒显然不那么兴奋了。

“我无所求了!求也没用。”

“我那不过是一时的想法。”

宁寒林装没听见,又说:“我以前一直在等待,等待我的能力强起来,等待你也慢慢成熟起来,等你把一切都看清楚了,就会发现我的价值,我真心对你好的价值。我原以为,我已经接近你了,实际并不然。我从现在起正式向你宣布,放弃对你的追求!”

宁寒林说完,盯着徐苒的眼睛。徐苒有些失衡,重复地说了一遍:“这些不过是我此时的想法……”

宁寒林知道,这“此时的想法”,包括她说的他们俩从根儿上就是不可能的内容,因为他们以前的许多接触,就早已是情人间的接触了而在他想讨个说法时,徐苒也就在此时萌发了她“良好”的感觉。

这晚的谈话,尽管够实际够特殊也够让宁寒林一蹑不振的,但他似乎觉得这才合理,否则他真不知怎么办。是啊,如果徐苒承诺他了,徐苒投入给他了,这多年的心境和情感规律打乱了,他会怎样面对呢?再有,徐苒着倾心给他,他还会那么为她魂牵梦绕吗?

这晚,他们一直说到酒吧关门,宁寒林的心,既不沉重也不轻爽,准确一点的描述是,有些麻木的平谈。

刚一回到小屋,宁寒林腰间的BP机就嘟嘟起来。他想一定是秋小惠,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按动阅读键,液晶显示的却是钱欢的信息。他看看表,此时已是晚上11点钟了。再按阅读键,显示的是明星公司的信息。又接了一圈,也没有秋小惠的。宁寒林也不去管它了,仓促地洗漱一下,就歪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