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林香雪就开车来接大闹,两个人奔梨花峪。轿车很快上了山路,车速也降下来。林香雪一边开车一边说:大闹,叫你姥姥这么一闹,你妈眼睛看不见了。你爹睡马葫芦起了一身湿疹。二魔三轮车被没收,还要罚款。三鬼把对象气跑了,自己还惹了一身官司。我都觉得对不住你们。可是你们对你姥姥没一句怨言。你们这一家对你姥姥是真好哇?
大闹说:你可不知道,我们哥仨都是姥姥带大的。小时候为了争挨姥姥睡觉没少打架,也没少挨妈揍。在我们的心目中,姥姥是最善良,最勤劳,最能忍受痛苦的女性了。无论姥姥到什么程度,我们都不会烦,都不会影响我们对姥姥的感情。
前面的路要穿过一条小河。水深半尺,车下了水,走不远,停下来。
大闹说:误住了?
林香雪说:心误住了。
大闹说:心误住了?哈!你是说这小河挺美,想在这儿呆一会儿?
林香雪笑说:你这人从小就能猜透别人的心思。她说着脱了鞋,光着脚下车。
大闹说:哎!你的脚那么漂亮,别扎了。我下去背你吧?
林香雪说,好吧。她闭上眼睛美滋滋地等着。大闹脱鞋,下车,趟着水走过来开了门,见林香雪闭眼睛等着,就笑了说,你还真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背你呀?没那便宜了。自己下吧。林香雪睁开眼睛说,你以为我在等你背呀?说着提起裙子下了车,呀!好凉。她下车后转过身往车上撩水。大闹也往车上撩水。洗完车,林香雪从车里拿出两听饮料和两个座垫,上了岸,在一片草坪上坐下来。大闹在她旁边站着。林香雪说,坐呀?大闹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林香雪递他饮料。两个人喝着。后来林香雪躺在草坪上,望着天空说:哎,坐着和躺着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你躺下试试看?大闹挪远一点儿,也躺下来,仰望着天空。林香雪说,怎么样?
大闹说:小雨打在脸上有点像过电。
林香雪说:想起什么没有?
大闹说:没有。
林香雪说:13岁那年春天,我们俩跑到郊外去放风筝,正赶上那天没有风,你拽线,我把风筝往上一扔,你拉着风筝就跑,我在后边跟着。后来跑累了,风筝也掉下来了。你就这么躺在草地上,我跑过来躺在你身边。那时,我们就是这样望着天空的。玩起来没感觉有雨,一躺下才发现天是下着雨的。你说小雨滴打在脸上像过电似的。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就闭着眼睛让小雨滴打这儿打那儿,打一下凉酥酥一下,一直酥酥到心里。我说,真的有点像过电。当时我们就是这么说的。你想起来没?
大闹闭着眼睛不作声。
林香雪说:后来你又拽线,我又把风筝往上一扔,你拉着风筝跑,我在后边跟着跑。跑跑脚就崴了,是你把我背回来的。记得吗?
大闹闭着眼睛不作声。
林香雪说:那时候不是跟在姐的后屁股后边跑,就是跟着你的后屁股后边跑。是你们俩的大尾巴星。一高兴就让你们俩背。记得你最后一次背我,是我14岁那年冬天,我们大家去看露天电影。散场时我说我腿冻麻了走不了。姐背不动我,我硬让你背。你就傻乎乎地背,我趴在你背上吃吃地乐。其实我的腿没麻,就想让你背。记得吗?
大闹还是闭着眼睛还是不作声。
林香雪说:想想那时候,天真无邪,两小无猜。看看现在,人和人之间就很难说有多少真东西。人们都是根据自己的利益和欲望与别人交往,碰撞和周旋。真情实在是太少了。心像云,飘忽不定,没有个着落。说来也奇怪,还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很踏实,也很舒坦。尤其是现在。大闹,你能不能说出这是什么原因?
大闹说:我能。
林香雪抬起上半身瞅他说:什么原因?
大闹说:你相信我不会抢你的钱。
林香雪啪地拍了他一巴掌。又躺下了。
林香雪说:呼呼啦啦地二十来年过去了。今天才来得及想一想,还是小时候最好。
大闹说:我们不想长大,还是长大了。
林香雪说:是啊,不想长大也还是长大了。记得你比我大两岁,今年应该是三十了。对了,林香雪坐起来看着大闹,大闹,你都三十了怎么还不结婚?
大闹说:我结婚?我要是不结婚,那些漂亮女孩就都有嫁我的希望。我大闹一旦结婚了,得使多少女孩子伤心呐?再说了,我看中的,一定是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子。
林香雪说:到现在为止,一个优秀的女子没遇上?
大闹说:最优秀的女子倒是有。
林香雪说:谁?说说看?
大闹说:姥姥和你姐姐,我的四舅妈。
林香雪说:我呢?
大闹说:你?二十八岁还没嫁出去的我能要吗?那不叫咱妈笑掉大牙了。哎?可真的,他也坐起来,你怎么还不嫁人呢?再过两天你可就徐娘半老了?说不定明天早上起来一照镜子就大吃一惊,昨天还和大闹过家家玩来着,今天头发怎么就白了呢?赶紧嫁吧!只争朝夕!
林香雪叹了一口气。
大闹说:是不是追你的人太多,拿不准了?我帮你拿主意?一个一个说,别着急。
林香雪说:回头一瞅,黑压压一片。从有权的到有钱的;从没文化到有文化的;从年轻的到年老的;从已经结婚的到没结婚的;从白道到黑道。有一部分人瞅你时眼睛都发绿,你会感到那目光是在扒你的衣服,恨不得一下子把你扒光。这些人大部分属于或有钱或有权的。有一点相同,就是看上去道貌岸然,心黑手狠脸皮厚,缺少人格。还有少数人不仅有文化,也有些人格魅力,只是一味的清高,一股子酸臭,和社会格格不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发现有谁不是为了我的钱,我的美貌,我的美名才接近我。我得绞尽脑汁,用尽心计才能既在他们中间生存,又不掉进他们的陷阱。刚才我说心像云,飘忽不定,没有着落。真的,还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很踏实,也很舒坦。我问你是什么原因?你说是相信你不会抢我的钱。这句玩笑其实真对。真的,你不算计我什么。
大闹笑了:我现在开始算计也不晚。
林香雪也笑了:跟你在一起真轻松。大闹,你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要保住自己的清白是多么不容易。即使你清白,人家也不会相信。上次我把楚画弄到咖啡厅想警告她。她不但知道我的身世,而且不喝我的酒和咖啡。原因是怕我买咖啡的钱脏。这件事对我刺激相当大。我真得好好想想自己了。
大闹说:不想自己想想我也行。
林香雪说:真的大闹,你怎么不结婚?别嬉皮笑脸的,正经点?
大闹说:结婚?笑话。谁嫁我?就是有人肯嫁我,我也不能让人家跟我遭罪呀?那多不道德?你看看我们家,耗子洞似的,搁这屋钻那屋就像地道战。再看看我?咱一下生就踹妈两脚。妈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个好东西,要么咋叫大闹呢?大丈夫三十而立,在解放军大学校里都没立起来,到了地方,干两天又辞职单干,弄了一屁眼子饥荒。要不是前些天四舅帮我设计得一笔钱,我还得叫债主撵得可哪儿跑呢。再看看我这人,除了一米八的个子……不用看人,就看我这脚丫子吧?看着没看着没?大拇脚趾和脚后跟永远在袜子外头。上有钱人家都不敢脱鞋。说着举起来脚,舞蹈着脚丫子。林香雪瞅瞅就咯咯笑。大闹说再看咱家那几口人。咱爹啊就啊就大好人一个,用睡马葫芦的方式来孝敬他老丈母娘,别的啊就不会。咱妈猴厉害一个大好人,特要强,命不济,只好天天打鸡骂狗。二魔,少半个心眼。就三鬼一个好人还下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姥姥。过去,姥姥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美丽、慈祥、充满爱的名字。现在我们必须承担一部分义务。不能再让四舅一家承担了。姥姥把我们哥仨带大了,现在是我们回报姥姥的时候了。我得支撑这个家,要治好母亲的眼睛,要给二魔找个饭碗子,也得给他成个家。不管怎么说我比他和三鬼强,我得先顾他们,不然我怎么做哥哥呢?怎么做儿子呢?怎么做姥姥的大外孙子呢?一个大男人生下来首先做儿子和孙子、外孙子,然后有了弟弟当哥哥,再后来才给人当丈夫,当爹爹。没有当好儿子和外孙子之前,就消消气儿,别当什么丈夫了吧。
林香雪说:大闹,你这人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没想到这么好。
大闹说:别夸我了?再夸我还以为你要嫁我了呢。我可是饥又饥,渴又渴的。
这回林香雪没笑,只是很认真在看着大闹,然后叹了口气,望着小河。大闹也不再说什么,也望着小河。
细小的雨滴把河水打出许多小点点。
林香雪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大闹,你好像在争取银河大酒店的装修工程?是吧?
大闹说:已经中标了。
林香雪说:是嘛?门路不小哇?
大闹说:不是。一点门路也没有。是四舅的设计太超群了,人家一眼就选中了,不过真正拿到手还很难。
林香雪说:差什么?
大闹说:人家要到我们公司来考察公司实力。我们公司狗屁没有,就一个空牌子。
林香雪说:需要什么?
大闹说:至少得租个像样的房子,进一些设备,招几个工作人员,让人家看了是那么一回事。
林香雪说:得多钱?
大闹说:怎么也得十万二十万的。
林香雪说:这钱我拿。
大闹说:拉倒吧。你能把妈的眼睛治好,再给二魔、三鬼找点事干,你就是我们家的上帝了。
林香雪说:我说了就算。
大闹说:拉倒!看姥姥去吧,再说下去你八成真的要嫁我了。赶紧甩,再晚了甩不掉了。
他蹦了起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