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楼下,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楚画招手。出租车停下来,谢天犁下了车问你们干什么?楚画说大娘一直闹着要去狐仙台。我陪大娘去。谢天犁说别去了。你应该到医院看一看。楚画说我没事的。谢天犁说那也不要去。至少你还有外伤。楚画说大娘今天特殊不好,如果不让大娘去,大娘就会一直闹下去。改变一下环境或许会好些,我也活动活动。谢天犁说那好。我也去。说着扶母亲上了车。谢天犁把买的药和一瓶纯净水给楚画,楚画看了看,吃了药。
这一路,母亲吊在阳台上的情景一直在谢天犁的眼前飘忽。
他再次想起第一次见到楚画时的感觉。什么感觉呢?
这次谢天犁找了一个更浅的地方,谢天犁和楚画扶着母亲过了河,登上狐仙台。
谢天犁说:妈,你不说桑葚在这等你吗?哪呢?
母亲说:来晚了,桑葚以为妈和天奎不能来就走了,等等吧,一会儿她还能来。天奎,烧毛豆吧。
谢天犁说:老妈糊涂是糊涂,这事记得清。
谢天犁去弄毛豆,楚画去看石崖上的刻字。她希望还能找到什么,看了好一阵,还只有那几个字。她把字和字的周围清理了一下,然后铺上宣纸用手拍打,直到字的凹凸都显现出来了以后,再将抹布包成球,蘸了墨,在宣纸上轻轻地拓。谢天犁抱毛豆回来,也过来帮她。拓好了之后揭下宣纸,看清了,是“天奎野犭〓〓”,后边的字还是看不清。楚画把拓片晾在干爽处,然后开始烧毛豆。
谢天犁还是从石崖根处凹进去的地方抱来干柴,还是在山崖上取了火柴,火点着了,谢天犁翻着豆秧,楚画添柴。谢天犁问楚画妈今天为什么特别不好?楚画说可能是因为分居,看不着笑笑和你四嫂,有些上火,病就重了。谢天犁没有再问。他想起笑笑领他看的租房,心里堵得慌。大家吃毛豆。母亲说桑葚看到狐仙台有火亮,就会来。一准来。楚画问为什么?母亲说桑葚以为狐仙台有火亮,一准是天奎在等她。咱天奎在这儿躲兵那晚儿,桑甚就陪着他在这拢火。楚画说妈,大哥和桑葚后来怎么没成亲呢?第二天怎么了?谢天犁说第二天,大哥就被抓兵了。楚画说被抓兵了?怎么没跑呢?连我都知道睡觉不脱衣服,把鞋放窗台上,狗一叫,拎鞋跳窗子就跑。大哥怎么不跑呢?谢天犁说因为那匹小瞎马。
小瞎马?楚画不明白小瞎马跟大哥被抓兵会有什么关系?
谢天犁说:“41年,日本人要在咱们老家梨花峪开兵工厂,就把地照都没收了。当时叫缴照。缴照就是没收土地执照。全村人都被撵走了。爹妈带着大哥我二哥和姐奔了北大荒。在那里,爹妈和大哥遇到一群狼撵一匹小野马驹。
母亲说:人和人有缘分,人和牲畜也有缘分。那年冬天,咱们刚到北大荒,就靠割苇子卖钱度命。那天,天奎他爹带着妈和天奎割完苇子往回走,遇上了一群狼撵一匹小野马……白茫茫的荒原上,梨花和丈夫还有她的大儿子天奎赶着一个花轱辘车。车上装满了芦苇。雪原的边缘处出现一个小红点,这个小红点渐渐变大,后边又出现10个小黑点。渐渐看清了是10条狼在追一匹小红马驹。10条狼有4只追尾,有6只分别从两侧包抄。小野马驹奔车跑来,倏忽间钻在牛肚子底下……妈一辈子也没想明白小野马咋就奔咱们跑来了?咋就一下子钻到牛肚子底下?小野马驹红红的,比狗大一点儿,四条腿长长的。一只眼睛在流血。10条狼瞬间将车围住。小马驹紧靠着老牛哆嗦。天奎爹大喊一声点火!钐刀抡了一个圆。天奎一手举起扬叉,一手捞下一捆芦苇点着了。芦苇燃烧起来,10条狼向后跳出两丈远回头注视着。梨花一手拉着老牛,一手搂着小马驹的脖子拼命向前。一捆捆芦苇在车旁燃烧,然后落到车后,再点一捆……狼怕火,也怕天奎他爹的大钐刀。那大钐刀两寸多宽,一尺半长,杷一丈多。打芦苇前一抡一大片。一车芦苇都烧了,也到家了。小野马驹就再也没离开过咱们家。可惜小野马被狼挠瞎了一只眼睛。
楚画问,是匹小野马?红色的?
母亲说,嗯呐。搁北大荒整整呆了6年。北大荒狼成群,胡子成群,蚊子成群。妈总是闹着要回老家梨花峪。可盼着日本人投降了,小瞎马拉着咱们往老家奔。那北大荒没边没沿,瞅哪哪是雪,瞅哪哪是风。雪没到车厢板子。花轱辘车死沉死沉,吱扭扭吱扭扭,一步一吱扭,一步一吱扭……风雪荒原上,红色的小马拉着沉重的花轱辘车,车吱扭扭吱扭扭响。小瞎马鼻孔喷着雾气,全身是汗,终于倒了下去……足足走了23天,小瞎马累倒了好几回,到了梨花峪三天没吃草料。妈在小瞎马身边守了七天七夜,掰着嘴灌米汤,喂小米粥,才又活过来。回到故土高兴啊。瞅山山好。瞅水水好。瞅人人好。妈这一辈子就高兴过那么一阵子。第二年冬天就闹兵荒。白天夜里过兵,抓兵。兵荒马乱的,妈就把那对银镯子给桑葚戴上,说过两天选个好日子就把她娶过来。第二天下半夜就听东沟的狗叫,接着堡子里的狗也叫。妈就把你爹和你大哥捅醒了。你大哥说这几天还抓马拉车,把小瞎马藏起来吧?你爹说没事,一个老瞎马,没事。这时东院的鲁二跑来会你爹往狐仙台跑。鲁二胆小,非拉着你爹不可。你大哥跟着跑几步又抹回来把小瞎马拉到房后樱桃沟里去了。这时候大兵就进了院子。你大哥把马拴在樱桃树上,顺沟跑进松树林子里。也是该然,小瞎马不知咋的就嘿嘿叫了几声,结果叫大兵拉走了。这小瞎马生性,不叫生人碰,连蹦再尥蹶子。大兵们就打它。你大哥在山上听真儿真儿的,跑回家上去抢,一个南方蛮子口音的官说抓还抓不着呢,送上门来了,抓走!一群大兵就扑上来。你大哥跟他们打起来。妈扑上克跟那几个大兵抢你大哥。咱家的四眼狗也往上扑。那些大兵拉着你大哥,妈拽着你大哥不放,一直被捞到西岭。一个大兵用枪把子兑(三声)妈手。妈急了,咬他手。四眼狗也急了,叼住一个当官的腿不松口。那官管挣挣不开,抽出匣枪照狗脑门子就是一枪。四眼狗一动没动就死了。接着一枪把子把妈也打昏了。
谢天犁说:妈兜里包着的弹壳,就是打死四眼狗的那颗子弹的弹壳。
楚画含着泪看着篝火。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母亲说:你爹搁狐仙台回来什么也没说,就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地走。六天后,小瞎马自个回来了。小瞎马一个耳朵没了。肚子上有一个洞。右后腿伤处露出了骨头。它是挣断缰绳自个跑回来的。被手榴弹炸的,或是绊上了地雷。腿可以包上。耳朵和肚子却没法子。血哗哗淌。天奎呢?一等不回来,二等不回来。三天后,小瞎马已经不行了。你爹哗哗地磨大铡刀,磨完后拎着大铡刀在院子里低头站着。我就知道他要杀马。小瞎马通人性,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挣扎着站起来。妈抱着小瞎马的脖子不松手。你爹啪的一个大嘴巴子把妈打倒了,抡起大铡刀,小瞎马扬起头咴咴一声,头落到地上,血喷出一丈多远。可怜我那四眼和小瞎马哟……母亲哭了。
谢天犁说:小瞎马和四眼狗都埋在咱家的老坟里。就在父亲坟的旁边。
楚画被人和家畜共同经历苦难的故事所感动,意绪进入风雪荒原,小瞎马拉着一步一吱扭的花轱辘车和一家关东人。一个类似谢天犁的青年和大兵抢小瞎马,母亲和四眼狗也加入混战。四眼狗被一枪穿透头颅,小瞎马全身是伤,奄奄一息却挣扎着站起来咴咴长啸被削掉脑袋,那个关东汉子拎着滴血的铡刀低头站着。老妈妈兜里有三个宝贝,那缕头发是天云的,由她顶替,真人不知在哪儿。现在她知道那个弹壳的来历了。面对苦难,连家畜都这么悲惨和壮烈?她现在才理解人和动物之间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了。她想到谢家的老坟去看看,看看那个14岁当家的砣,看看拎着大铡刀的关东汉子,看看四眼狗和小瞎马。她想送上花环,再向那三座坟鞠躬或者叩头。
母亲说:天奎和桑葚刨鱼那天,是三月初十。往后每到三月初十那天,桑葚准来。来了什么也不说,就是淌眼泪。我说桑葚呀,我的儿子我知道,只要他有一口气,他就会爬回来。不管多少年,只要他回来,他就能娶你。桑葚就年年到三月初十来家掉一回眼泪。那眼泪淌的呀,不知有多少。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眼泪呢?后来桑葚就不来了。我也不好打听了。问多了就像怕人家另打主意了似的。再后来我就跟老四进城了,一住二十年,更没了音信。
楚画说:你大哥和二姐还有吗?
谢天犁说:很难说了。海外的朋友,出国的朋友,都拜托过了。海外的几家报纸也登过寻人启事。这事我没让妈、二哥、姐、四哥知道。
楚画说:桑葚还有吗?
谢天犁说:应该还活着。如果能找到桑葚,妈的病也许会好。至少在精神上得到一些安慰……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
谢天犁看看表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出租车在催我们。
大家在小河里洗黑嘴巴头时谢天犁说,现在四哥四嫂已经分居了,再这么折腾下去,早晚会崩溃的。还是得换一个方式。如果我成立一个老年精神病康复中心,请你去,你能同意吗?为老妈,也为天下像老妈这样的老人做点什么,你会同意吗?
楚画说:我有可能同意。
谢天犁说:那么今天就算意向性口头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