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同老妈妈和她的老疙瘩去了狐仙台,然后又和老疙瘩到酒吧闲聊了一阵后,楚画回家打开电脑写当天的日记。楚画从小学六年开始写日记。初高中时写流水账式的日记。大学以后写杂感和杂文式的日记本。现在写小说式的日记。自从遇见了老妈妈以后,她把和老妈妈之间发生的一切都记下来。包括详细过程和内心活动。从老妈妈过生日发病补记到现在是7天。7天的日记她写了4万字。写完日记,她还是兴奋,便写论文。她的论文课题很多,准备同时给几家杂志也考虑在网上交流。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睡了大约两个小时。在这两个小时里,她做了许多梦。她只记住她变成了桑葚。难怪弗洛伊德关于梦写了厚厚的一本书。梦真是神奇,它能够将一个现代派的城市女青年变成一名漂亮的村姑。这个梦不仅残留在楚画的记忆里,而且无处不在地让她愉快。
梨花80寿辰后的第7天,楚画早早来到老妈妈家,就和老妈妈一家吃了早饭。今天楚画夜班,林香雨先到单位,然后回来换她,大家都走了后,她和老妈妈依旧坐在阳台上,依旧用老办法哄老妈妈吃了药,依旧让老妈妈讲谢天奎和桑葚的故事。老妈妈一讲过去的事情,思维就正常。今天她要再验证一下。楚画启发老妈妈说上回讲到大哥说你就是我的媳妇了,桑葚丢给大哥一个香草荷包跑了。我大哥高兴得放了三枪。桑葚和大哥常常在狐仙台相会。后来呢?老妈妈并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眯起眼睛扬起脸望着天空。天空只有秋傻子。昨天楚画和老妈妈还有她的老疙瘩去狐仙台的时候天晴了。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来了。
老妈妈说后来?后来呀……
楚画一听就知道老妈妈顺着她的思路来了。
老妈妈说后来妈就琢磨着该给他们俩定亲了。媒人好说了,就请笑眼佛家的。可搁啥定亲呢?家里穷得丁当响,一件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攒小分子吧。妈就开始给桑葚攒小分子。楚画庆幸成功地把老妈妈的思维引向桑葚和天奎的爱情故事。她问,妈,什么叫小分子?老妈妈说,就是你把家里里里外外的活都干完了,该歇着不歇着,去给人家卖小工,或是拣地啥的挣的钱归自个。就叫小分子。春天干活人家歇晌妈不歇着,上地边采刺玫花,卖一角钱一斤。夏天,妈忙活完家里活,就去给人家卖小工。拔地,累得腰直不起来,顺垄沟子爬。铲地。割地。秋天帮人打场。下雪后给人家摘老桃子。楚画问,妈,什么是老桃子?老妈妈说,就是棉花晚桃。开花早的棉花,早早结桃,早早就张嘴吐出白花花的棉花。开花晚的,结桃晚,桃子还没来得及张嘴,就下起黑霜,老北风也下来了。就再也张不开嘴了。楚画说,那还拣它干什么?老妈妈说,把老桃子拣回家,克开,里边的棉花也能用,就是红红的,不暖和。不好的棉花穿了也能猫冬。楚画说,妈,摘老桃子挺苦的吧?老妈妈说,嘿哟!摘老桃子最不是活了。还专等老北风下来以后棉花叶子掉光了才摘,那些没张嘴的老桃子死硬死硬的,光克克(kei)不开。手指甲都克(kei)破了,烂掉了。你瞅瞅?老妈妈把大拇指伸给楚画看。那是只瞎指甲。楚画想像出指甲破了流血的情景,心里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划了一下。老妈妈说,天云,妈的孩儿哟,你可不知道指甲克掉一块那个疼啊,剜心似的疼。十指连心呐。疼也克。克来克去手指就秽脓(感染、流脓)了。疼得一夜一夜睡不着。睡不着还不敢出动静,一出动静你奶就在南炕用大烟袋敲炕沿帮子。你爹还用脚踹我。上外屋蹲一会儿吧?冻得还受不了。就这么着,一想到桑葚,疼也高兴,累也高兴。盼着把桑葚娶过来那一天,妈也当婆婆了,再过一年,还当奶奶了呢?好歹熬出头了。摘完老桃子就拣地。那时节家家挨饿,谁不把自个家的地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就有稀巴扔登的几个,也叫雪给盖住了。你满山跑。一跐溜一个跟头,一跐溜一个个子。到过年前拣了80斤大豆,114斤高粱,221斤包米。钱就凑够了。妈带了这些钱到银匠铺,买了一对银镯子。
楚画摸着老妈妈手腕上的银镯子问,妈,和您这一样吗?
老妈妈说,比妈的大。也比妈的好看。
楚画问,以后呢?
老妈妈说,后来就出了天奎和桑葚在渔人洞的事。
楚画问,渔人洞?渔人洞是什么?
老妈妈说,渔人洞在咱们梨花峪河对岸,是个山洞。打鱼的人不大离儿就在那过夜。冬天跑冰就能过去。
楚画问,在渔人洞大哥和桑葚怎么了?
老妈妈说,就是这年三月初十……
电话响了,楚画到客厅接电话。是林香雨打来的,问妈的情况。放下电话,楚画去上卫生间。回来电话又响了,是谢天犁的长途。开始叫她四嫂,后来才知道是楚画。也是问母亲的情况。楚画说大娘在给她讲为大哥和桑葚攒小分子定亲的事。谢天犁问讲到哪儿了?楚画讲到给桑葚买了一对银镯子。正要讲大哥和桑葚在渔人洞。谢天犁问母亲的精神状态怎么样?楚画说大娘一唠过去的事情精神就好。谢天犁说楚大夫,谢谢您。非常感谢。
梨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几滴雨落在梨花脸上,有丝丝的凉意蔓延向心底,再看立交桥时已经浮着一片片羽毛般的雪花,立交桥白了。一块块冰排跟随着汽车在立交桥上流动。冰排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一块挨一块,一块挤一块,沉沉浮浮地游动。满世界都是飘舞的雪花和流动的冰排了。那满河的冰排拥拥挤挤地倾泻。大河一甩弯,冰排对着一片陡立的山崖撞来,前面一排轰隆隆撞上去,直立起来,砸进水中。后面一排再轰隆隆撞上去,直立起来,砸进水中。前仆后继,永不罢休。山崖战栗了,世界战栗了。在战栗的山崖上,面向大河立着一位姑娘。她穿着旁开襟大红棉袄,留一条垂至腰下的独辫子。她与冰河山崖一起战栗看。雪花悄然向她飘落,一片,一片,又一片。一层,一层,又一层……
楚画从冰箱里拿了橘子走到阳台,见老妈妈木然地呆视着前方,就想知道老妈妈刚讲到被电话打断以后,思路是被割断了,还是在继续。于是轻轻地问,妈,看什么呢?
老妈妈望着前方说,看桑葚呗。
楚画问,妈,桑葚干什么呢?一边说一边在老妈妈身边坐下来。老妈妈依旧望着前方说,你自个看呗。楚画说,我怎么没看清呢?老妈妈扭头瞄一眼楚画说,哟,这么大点儿眼神还不抵妈了?那不站在山崖顶上看冰排呢吗?身上落了一层雪……楚画问,看冰排?什么冰排?老妈妈用手帕揩下脸上的雨滴,然后把手遮在眉处向立交桥望着说,你看,天也见暖和了,河也开了,一块一块的大冰排,浮浮悠悠地顺河漂下来了?楚画也把手遮在眉处向远处望着,她努力想像着桑葚站在山崖顶上看冰排的画面,但她失败了。她没那种生活,想像不出来。她问,妈,那桑葚看冰排干什么?老妈妈叹息一声说,咳。想你大哥呗?年年三月初十开河的日子,桑葚都站在山崖上就这么看哪看哪……楚画扬起头向前看。前方只有现代化的大城市,只有巨大的立交桥,只有密密麻麻的车辆在秋傻子雨中旋转。倒是有几个雨滴敲在楚画的脸上,把一股凉意传送到心底化作一种凄凉。她问,年年三月初十桑葚都站在山崖上想我大哥?为什么在这个日子?
老妈妈不作声。
楚画依旧想像不出那种画面,却感受了飘雪的冬日站在山崖上面对一河冰排思念情人的苍凉。那种阔远无际的苍凉。在这种阔远无际的苍凉之外,又包裹了老妈妈对儿子和未来儿媳思念的苍凉。层层的思念和厚重无极的苍凉感像一河冰排那样涌动,楚画就一连哆嗦了几下。楚画想,老妈妈所以精神失常,或许就是为了能在幻视幻听的状态下见到她的已经失去的亲人?她断定,此处就是老妈妈心灵裂痕,此处就是老妈妈精神分裂处。
门铃响。楚画跑去开门,是收水费的。楚画拿了钱,拿了收据。关了门,想,老妈妈的思路还在桑葚那儿,只是不知道每年三月初十桑葚都要站在山崖上面对一河冰排思念大哥是不是和渔人洞有联系。如果有联系,那就说明这一段的思维是正常的。
梨花木然地坐在阳台上,凝视着前方。18岁的天奎和17岁的桑葚并排走在河道上。天奎扛着镐。那镐在冬日的阳光里晃动,晃动出十字光环。河心处涌动着冰排,河两岸的冰依旧被雪覆盖着。天奎和桑葚在河床上走着,脚下趟出两道雪痕。天奎宽大的肩膀一晃一晃,桑葚的长辫子在屁股下一甩一甩。他们走进了岸边的山洞。
楚画回到阳台上,坐在老妈妈旁边轻轻地问,妈,看什么呢?
老妈妈说,咱大奎和桑葚进渔人洞了。
楚画心中一震,老妈妈的思路果然没断。她问,进那里做什么?
老妈妈说拢火呗。山洞里,天奎和桑葚围着火堆在烤火。天奎把狗皮帽子给桑葚戴上,然后拉着桑葚出去了。老妈妈笑了,我大儿子烤完火,拉桑葚刨鱼克了。
楚画问,刨鱼?
老妈妈叹息着说,就是这年冬天将要开河的时节,天浩和天红都病了。粮又不够吃。天奎要上河沿给天浩和天红刨点鱼,熬点鱼汤吃。桑葚就在咱家,她就跟天奎去了。都到开河的时节了,天冷不丁嘎巴嘎巴冷。临走,妈让他们带上火柴,先在渔人洞里拢上火,冷了就跑进去烤烤火。我大儿子就先在渔人洞里拢了火。让火着着,带桑葚去刨冰。俩人刨着刨着,没承想他俩站着的一大块冰裂了下来。这冰排好大,比两铺炕还大。俩人刨上了瘾,没在意。冰排都顺水漂了还没发觉。等他俩发现前冰排已经离岸挺远了……18岁的天奎和17岁的桑葚在冰排上惊恐地相互搂着,在河上漂。一河冰排拥拥挤挤地漂流着。潲口处水浅,前面的冰排卡住,后面的冰排冲撞上来,直立起来,再砸下去。再冲撞上来再砸下去。天奎和桑葚的冰排翻了,他们掉到水里。天奎从水中蹦起来,拉桑葚,把她从水里拉起来。天奎拉着桑葚往岸上跑。等俩人爬上岸,桑葚的棉袄哗哗淌水,又沉又冷,天奎就拉着桑葚往渔人洞跑。天嘎巴嘎巴冷,河口风又硬,没几步,俩人的棉袄棉裤全结了冰,冻得邦邦硬,迈不动步……棉裤冻硬了,天奎跑不动。他一急眼放下桑葚,脱了棉裤光腿抱起桑葚再跑。天奎抱着桑葚进了渔人洞,把桑葚放在篝火旁边。桑葚上牙打下牙嗒嗒嗒响,已经不会动。天奎的上牙打下牙嗒嗒嗒响。他给桑葚脱下棉袄。火光跳跃在桑葚奶油般的后背上。老妈妈说,那天,天奎拉着桑葚回来一说,妈见他们的棉袄、棉裤都干了,再看桑葚脸红红的,羞怯怯的,妈就什么都明白了。那时节只穿个棉裤,连个裤衩都没有。我拿出那对银镯子给桑葚戴上。说过两天选个好日子就去她家商量把她娶过来。没想到第二天……
楚画说,妈,怎么了?
老妈妈说,不说了。后边就叫人伤心了。不说了。
林香雨回来了说,妈怎么样?
楚画说,刚讲完大哥,桑葚和冰排。我非常想听下去,可是大娘总是一到关键的地方就不讲了。
林香雨说,是嘛。这是最高兴,最幸福,咱妈永远念念不忘的一段。以后就全是眼泪。越往后越凄惨。不听也罢了。
楚画说,我一定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