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诉-疯祭(电视剧《守望幸福》)

蔺院长催问他为什么还没去党校学习?谢天书接完电话,心里有一种列车已经远去,再也赶不上的感觉。副院长的职务曾经给他的生活带来一个新的画面,这张画刚画几笔就无可奈何地擦掉了。只是还残存一点遗憾的笔痕。现在,他的生活将展开一幅新的画卷,这幅画以精神失常的老妈为核心。马上就要增加一个人物,一个拯救老妈,也是拯救他们全家的白衣天使,一位性格古怪,搞不好抹身就走的现代派医学硕士。

听到开暗锁的声音。谢天书猜想,可能是楚主任的妹妹来了。

谢天书迎到门口。

门开了,楚画站在门外。林香雨请她进来她却没动,好像要感觉一下这地方是否值得她进去。她一米七,白牛仔套裙,白休闲鞋,腋下夹着一本《梵·高传》,脖子上挂着随身听的微型耳塞。披肩卷发,长相接近石膏像阿波罗女神,皮肤也像石膏那样白,而且白得几乎透明。面部也像石膏头那样没有表情。没有化妆。没有装饰,属于没有人为痕迹。一分超脱一分淡泊一分冷美,七分灿烂。林香雨是黑纱短袖上衣,黑纱裙,黑皮鞋。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有意相互衬托似的。林香雨是温文尔雅的旧式美,而楚画则是现代美。

谢天书感到楚画的现代气息袭人。他突然想到可以画一幅现代仕女图。画家非常重视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他对楚画的第一印象是一只孤傲的白天鹅。第一感觉是略不从心就会飞掉。

林香雨介绍说:这是我爱人,这是楚大夫。

谢天书说,楚大夫,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您。

楚画认真地看了看谢天书,嘴角略现一丝笑意,算是回答,也算是打了招呼。谢天书第一次验证了她的孤傲。

楚画向屋里迈进一步,刚要换拖鞋,梨花过来了。

梨花怔怔地瞅着楚画,突然扑到她身上说:天云?你回来啦?

楚画轻哦了一声,好像被一股热风喷了一下。

梨花抱住楚画,瞪大了眼睛说天云!妈的天云啊,你可回来啦!说着哭起来。

这件事发生得过于突兀,过于出人意料,谢天书和林香雨只是怔怔地看着,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像一只白天鹅正在考虑是否落在一片水域中,芦苇中突然传来枪声。老妈这一手,会把事情搞砸的。谢天书正要关门,下意识地又把门推开了。

梨花搂着楚画哭了一阵后推开楚画,上上下下地看了一会儿,问:天云,你的脚冻坏没?让妈看看?

让谢天书和林香雨匪夷所思的是,楚画竟然顺从地脱了鞋,又脱了袜子。并且在谢天书和林香雨惊恐的目光里把脚抬起来给梨花看。梨花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她的脚说,啊,冻坏的地方长好了?没留疤瘌?谢天谢地。连疤瘌都没留下。可谢天谢地啊。梨花揩揩眼睛,问,天云?是皮货商给你治好的呀?

楚画点头:是。是他给我治好的。

梨花拉住楚画的手问:你后妈对你好不好?

楚画点头答:好。

你后妈没给你气受?

没有。

你后妈不天天打你?

不。

那妈咋老梦见她老虐待你呢?

那是您担心她会虐待我。

你后妈掐不掐你大腿里最嫩的地方?

不。

那妈咋老梦见她老是掐你那地方呢?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你总是背着人哭,总是背着人喊妈妈?

楚画的眼睛突然湿润了,答:那是妈挂念我,担心他们会虐待我。

你后妈给你饭吃?

给。

你后妈能让你吃饱?

能。

那妈咋老梦见你偷着吃猪食呢?

楚画两眼含泪,答:我没有。

妈还梦见你跑到人家包米地里偷着啃人家的青包米,叫人家给打了,打得全身是血呀?

没有。没有。

你后妈给你衣裳穿?

给。

你多大穿上衣裳的?

我一直穿着衣裳。

不是十三岁才穿上衣裳?

楚画的眼泪下来了,答:不是。

他们给你鞋穿哪?

给。

那妈咋老梦见大冬天你光着脚片,端着一大盆猪食,出去喂猪,冻得直哭呢?

我一直有鞋穿。

你后妈冬天让不让你睡屋里?

让。

你后妈不撵你到草栏子里和牲口一起睡?

没有。

那妈咋老梦见你和猪睡在一起,身上盖了一层乌拉草呢?

楚画一边流泪一边摇头答:那是您担心他们会虐待我。

皮货商没把你给卖了?

没有。

他没把你往窑子里卖?

没。

是他没想卖,还是他想卖,你死活不干?

是他没想卖。

那妈咋老梦见他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了呢?

那是您担心他会把我卖到窑子里去。

他供你念书没?

供我念书了。

他供你念几年?

供我念大学。

那他是好人?

对。他是好人。

他给你找人家没?生孩儿没?

谢天书急了:妈,您老进屋吧。

梨花说:天云,饿了吧?来,跟妈来。梨花拉着楚画进了自己的房间。拿来罐头说,天云,吃吧。把罐头放楚画手里,吃吧?

楚画看看梨花,抽泣着吃了两口。

梨花用手摸楚画的脸说:天云,妈的孩儿,妈六岁前就叫你姥姥给人了。妈知道给人的滋味。妈知道没亲妈疼的滋味。妈为你跟你爹撞过头,把你爹肩膀子咬掉了一块肉。可你也别恨你爹。你爹也是没法子,要是再不把你送人,饿也饿死了。冻也冻死了。乌拉草就是这么死的。那天你光着脚站在雪里,皮货商先用一张牛皮给你包上,然后把你抱起来。你爹是看到他心眼好才答应把你给他的?妈就知道你长大了就能回来,真就回来了。天云,叫声妈。楚画张张嘴没叫出来。

天云,咋不叫妈呢?你恨妈?

楚画摇摇头,又张张嘴没叫出来。梨花说:天云,妈的好孩子,你别恨妈,也别恨你爹。你爹是背着妈把你给人的。妈想起来就闹你爹,闹急眼了你爹就打妈。你爹那大巴掌,小簸箕似的,一巴掌一个跟头。怎么打妈也跟他闹。肩膀子到底叫我咬下一块肉。这回可把你爹咬急眼了。像老虎似的朝妈喊,天云是你的女儿就不是我的女儿呀?你以为你想我就不想啊?只不过你们女人的眼泪往外头淌,我们男人的眼泪往心里淌就是了。你看看我这手指头是怎么回事?这时候妈才知道你爹后悔时把自己的小拇指剁掉了一节。打那以后妈就不再闹他了。想了就自个掉眼泪吧。天云,你要是恨妈,就咬妈一口吧。你咬妈一口,然后叫一声妈。行不行?咬哪儿都行。咬完了叫一声妈。啊?咬吧?

梨花把身子向前倾,楚画急得哭出声来。

谢天书拉住母亲,母亲挣着说:天云,你不叫声妈,是恨妈。天云,妈盼你几十年呐?妈等了你几十年呐?要不,妈给你跪下?只要你能叫声妈,妈就给你跪下……母亲说着要跪。

楚画扶住梨花,哭着喊了一声妈!

母亲再次抱住楚画哭了说:好女儿。你叫妈了。天云,让妈好好看看你。母亲双手捧着楚画的脸看着,天云,你真的长大了,细看,妈都有点不敢认了。天云,你嫁人没?楚画犹豫了一下答:没。

梨花问:好。好哇。妈一准给你找个可心的。梨花往楚画身后看看问,你大哥呢?

楚画不解地反问:我大哥?

梨花盯着楚画问:就是被抓兵的你大哥呗,不是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楚画不知所以地点点头说:啊。啊啊。

梨花问:他呢?他克哪克了?

楚画不明白克是什么意思。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她突然想起汪曾祺的小说《公主的女儿》里用了好多克。就是去的意思。于是她说,大哥没上哪克,他还有一点事,晚一点来。

梨花乐了,说:啊,晚一点回来呀?晚一点就晚一点,回来就好。你大哥娶媳妇没?

楚画答:也没。

梨花问:好。好哇!桑葚等着他呐,桑葚等了他一辈子了。妈跟桑葚说过,只要天奎有一口气,就会爬回来。只要天奎回来,就会娶她。这回好了,妈找桑葚克。妈这就克找桑葚克。你大哥一回来,就叫他们成亲。梨花往外走。

谢天书和林香雨想拦,却拦不住。

楚画拉住梨花问:妈,您别走哇?我还饿着呢?

梨花突然醒悟:哟。可不。看妈糊涂的,忘了你进了家门还没吃饭。你爱吃老窝瓜,妈给你炖老窝瓜克。梨花往厨房走了。

谢天书说:楚大夫,真是对不起?这种情形,我们也没有想到。

楚画掏出手帕拭拭眼睛,开始穿袜子。

林香雨说:楚大夫,真是不好意思。请您谅解。

穿完袜子又穿上鞋,抹身走了。

谢天书和林香雨尴尬地不知道是阻止还是送,待楚画出了门,林香雨才追到门外,楚画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