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笑笑一睁开眼睛就喊今天是奶奶的生日!谢天书刚睡下不久,被女儿的喊声惊醒。他急着问妻子大哥和二姐来电话没有?林香雨摇摇头说没有。又补充说我可是一直没敢睡。边说边拉开窗帘,轻轻叫了一声,咦?天阴啦?谢天书向外一看,亦忧亦喜地说,是不是秋傻子来了?
上午9点钟,秋傻子真的来了。
80年后和80年前的秋傻子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不响雷,不刮风,傻乎乎地下不出个聪明。梨花静静地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细细的雨丝有时会落到她脸上。落到她脸上第一滴时她讷讷地说,哟?秋傻子?落到她脸上第二滴时她说,秋傻子,你又来了?落到她脸上第三滴时她说,秋傻子,你真的来了?来了……前方立交桥上,汽车永无间歇地流动和旋转。五颜六色的车体被秋傻子湿润后,色彩变得更加绚丽。这些景致渐渐淡出,就像被秋傻子稀释了一样,有一片片红高粱在秋傻子雨中淡入。梨花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也有些扑朔迷离。她开始摸衣兜,先把别在兜口的三个别针一个个摘下来,放在右边的陶罐上。再从兜里掏出小包放在双膝上,打开小包,里面是一大一小两个包。打开小的包,捧起来看,里面是一只手枪子弹壳,一绺乌拉草,一缕头发。梨花拿起那缕头发,看着看着,脸色渐渐灰暗。又有几个细小的雨滴落到梨花的脸上,梨花心里顿生出一股凉意,一股漫山遍野的凉意,眼前的秋傻子结晶成一片片的雪花漫天飘来,转眼间白茫茫一片。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哭泣。那女孩就在墙头外。梨花慌了,急忙把头发、弹壳,乌拉草包起来,连同包钱的包一起放进兜里,站起来哆哆嗦嗦地往阳台上爬。阳台的三面水泥框栏高,爬不上去。梨花移过一个小板凳,踩着它趴到阳台上去了。
楼下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跳下车子扬头看:哎!老太太!快回去!再往前就掉下来啦!
又跑来一个人:哎呀!这老太太要跳楼!
楼房不远处来了一对老夫妻,是梨花的二儿子谢天浩和媳妇兰芳。在天浩、天书、天犁三个兄弟中,谢天浩长相最像父亲:高大魁梧,是粗犷的关东汉子。谢天浩夫妻连背带扛地走在秋傻子雨中。看起来是累了,在树下坐下来。谢天浩擦汗或者是雨水,说,我就寻思,妈都过生日了,秋傻子咋还没来?说说还真来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一路上合计来合计去,妈种了一辈子地,养了一辈子牲口,挨了一辈子累,闲不住,总怕咱妈在城里憋屈,还是把咱妈接回老家。兰芳说,那得把咱妈那五万块钱归咱们。该说不说,那钱本来就该有咱们两万……谢天浩严厉地说,你少惦记着咱妈那点棺材钱!兰芳有点怕了,说,你看你看?该说不说……谢天浩不高兴,背起东西就走。兰芳急忙跟上。
梨花还趴在阳台上。楼下站了许多人在向上看。
看看!看看!这老太太要跳楼!
哎哟!要自杀呀?啊?要跳楼自杀怎么的?
哎!哎哎!别往上爬!老太太!别往上爬!掉下来就没命啦!
哎——别往上爬——掉下来就摔死啦——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跑来:快取被单什么的接着哇!快呀!
谢天浩和兰芳连背带扛地挤进人群,也扬头看着。兰芳一拍大腿,喊:妈呀!我的天妈呀!那是咱妈!哎呀妈呀!
谢天浩突然大叫了一声:妈!妈!妈呀!我是天浩哇!妈!我是你的二儿子谢天浩哇?你可不能跳哇!妈!妈——!您老人家是怎么啦?妈——他声嘶力竭,脑门的青筋蹦起,两个眼球突起,涨满了血丝。光头上汗水和雨水四溅。
兰芳只管哆嗦。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拉住谢天浩:你是她儿子?那赶快上楼拽住你妈呀!
谢天浩刚一转身又愣住:我没开门的钥匙呀!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敲门哪!
骑自行车的人:可别!老太太要是真想死!一敲门反倒跳下来啦!
兰芳拍着大腿:那可咋整哎!?
谢天浩扑通一下跪下了:老妈呀!您老人家是怎么啦!妈呀——你这是怎么地啦!妈!妈呀!你可不能跳哇!妈!妈——!我是你的二儿子谢天浩哇!妈!你有什么窝囊事跟二儿子说!可不能跳楼哇!妈——他喊完就不住地磕头。
林香雨在写论文。她看看手表,到给母亲打电话的时间了,她拨电话,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她奇怪,妈怎么不接电话?每天都是这个时候给妈打电话,妈每次接得都那么快,今天怎么了?楚主任一边翻看报纸一边说,是不是出去了?林香雨说妈有时候下楼买菜,但不是这个时间。时间长电话断了,她再挂。还是没人接。
梨花趴在阳台上,一只手向阳台外够着:天云呀!你咋光着脚站在雪里呀?哎哟妈的孩呀!你怎么光着脚站在雪里哟!快过来!抓住妈的手!梨花伸手向阳台外够着,咋不抓住妈的手呢?是手冻僵了?别怕!妈过克把你抱过来!梨花努力往阳台外跨。下面的人有的撑着被单,有的喊叫着。
电话铃一直在响。梨花扭头听了听,慢慢地下了阳台,向屋里走去接电话。
楼下,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哎呀妈呀!可算回去了。阿弥陀佛!吓死人了。昨天就来这么一回,没把人吓死。
谢天浩停止了呼喊,惊恐地望着阳台。兰芳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的土因秋傻子而变成泥。
林香雨还在听电话,她说我猜想每天到了这个时候,咱妈都是提前坐在电话前等着我去电话,今天是怎么了?哎!妈呀?转头向楚主任,妈接电话了。妈!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我大哥和二姐来没来?没来?我二哥、二嫂和姐姐来没?也没来呀?妈,冰箱里有水果您自己拿着吃啊?林香雨放下电话,松了一口气,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接电话?就咱妈一个人在家真是有点不放心。楚主任说对了,你母亲不是今天过生日吗?赶紧走吧。林香雨正想早些回家没好意思请假,于是说那我就走了,大哥和二姐47年杳无音信,也回来给妈过生日。楚主任说这可是大喜。赶快走。林香雨要走。楚主任又说哎,典型课的事局里很重视,已经汇报给主管副市长了。明天下午一点半开一个筹备会,有局里的徐科长,我们栾院长,实验中学的佟校长,我们电教部陈主任,都参加。你唱主角。可别忘了。要万无一失。林香雨说好的。
谢天浩还跪在地上,望着阳台。还没缓过神。兰芳也坐在地上望着阳台。
戴红胳膊箍的老太太扬脸看着阳台说,这老太太昨天就要跳楼!是我给喊回去的。我还特意告诉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妇。说了白说,这不?谁也没管?哎,要是儿女孝顺哪能想跳楼哇?多大岁数也是不愿意死呀。瞅那夫妻俩呀,还都像有文化的人呢。走吧。老太太今儿个可能又不想死了。谢天浩望着阳台,泪水混合着雨水淌了一脸。兰芳爬起来说,还不赶紧上楼看看去呀?一句话提醒了谢天浩,他急忙站起来,身子就晃了晃。兰芳急忙扶住,哎哟!他爹呀,是不高血压又犯了?谢天浩用手捂着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