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樱桃树下-马利与我

那天晚上睡眠时断时续,在天破晓之前的一个小时,我滑下了床,安静地穿好了衣服,这样就不会把詹妮给吵醒了。我到厨房里喝了一杯水——咖啡需要等上一段时间——然后便走进了一片轻柔的、泥泞的细雨之中。我拿了一把铁铲和一把丁字镐,然后走进了一块豌豆地里。这块地环抱着白色的松树,去年冬天马利就是在这儿找到了他的排便庇护所。于是我决定把这儿作为他的安息之地。

尽管挖掘这个洞穴耗费了我大量的体力来——我的心正“怦怦”地剧烈跳动着,就仿佛我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一样——然而我还是放弃了这个地点。我在院子里面搜寻着,在山脚下草坪与树林相接的地方,我停下了脚步。我站在了两株巨大的野生樱桃树之间,它们的树枝在空中相连、交叉,在我的头顶上方形成了一道拱门,在这黎明时分浅灰色的天际映衬之下,这道由枝叶形成的拱门,就仿佛是教堂的穹顶。我放下了我的铁铲。马利和我的那次永远难忘的疯狂的雪橇之行中,便是在这些樱桃中穿行的。于是我大声地说道:“就是这儿了。”这个地点处于推土机铺设下了页岩(一种由似泥土细粒的沉淀物层组成的易分裂的岩石)下层土壤地基的下面,所以原来的泥土比较松软,已经被排干了水分。这是一个园丁梦想中的土壤质地。由于挖掘起来十分容易,很快我就挖好了一个足有三尺宽、四尺深的椭圆形洞穴。我走回到了房子里面,发现三个孩子都已经起床了,他们正无声地抽泣着。看来詹妮刚刚把马利离去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看到他们如此地悲伤——这是他们与死亡如此贴近的初次体验——我被深深地触动了。是的,马利仅仅只是一只狗,在一个人的生命过程中,狗儿们来了又去,有时候仅仅是因为它们变成了一种麻烦。他只是一只狗,然而,每一次当我试图与他们谈起马利的时候,却总是眼眶含泪。我告诉他们,哭泣并不是一件坏事,养一只狗总是会以这种悲伤而结束的,因为狗是无法像人活那么长时间的。我告诉他们,当医生给他注射的时候,马利正在沉睡,所以他不会有痛苦。他只是渐渐离去了。科琳感到十分难过,因为她没有机会去和马利说一声正式的再见;她原以为他会回家来的。我告诉她说,我已经代我们所有人同马利道过别了。克罗,我们家的小作家,给我看了他为马利创作的文字,他希望把这个放进坟墓里面去陪伴他。这是一张卡片,上面画了一颗大大的红色的心,下面写着:“给马利,我希望你能够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当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在那儿。我将永远爱你,从生到死。你的兄弟,克罗·理查德·杰罗甘。”然后,科琳也画了一幅图画,上面是一个小女孩与一只大黄狗,在她哥哥的帮助下,她在图画的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我独自走到了户外,用手推车将马利的遗体推到了山脚下,我在那儿砍了一抱柔软的松树枝,把它们铺在了洞穴的地上。我将那个沉重的带有拉链的装尸袋从手推车上抬了下来,尽可能温柔地放进了洞穴里面。我跳进了洞穴里面,把袋子打开,最后看一眼马利,然后把他摆放成一个舒服的、自然的姿势,就是他躺在壁炉前面的姿势:蜷缩着,脑袋弯在身体的一侧。“Ok,老伙计,就这样了。”我说道。我把袋子的拉链重新拉上,然后回到屋子里去接詹妮和孩子们。

我们一家人走到了坟墓那儿。克罗和科琳将他们的卡片背对背粘了起来,装进了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我将它放在了马利的头边。帕特里克用他的折叠刀砍下了五根松树枝,给我们每个人分了一枝。我们一个接一个将树枝扔进了洞穴里面,它们的气味在我们周围升腾了起来。我们暂停了一会儿,然后,就仿佛事先排演好了一样,我们齐声说道:“马利,我们爱你。”我拾起了铁铲,将第一铲土投进了洞穴里。泥土重重地击打在了塑料袋上,发出了难听的声响,然后,詹妮开始抽泣起来。我继续铲着土。孩子们静立着,注视着这一切。

当洞穴填了一半的时候,我停了下来。我们走回了屋子里面,围坐在了厨房的桌子旁,讲了一些有关马利的趣事。我们时而热泪盈眶,时而开怀大笑。詹妮讲起了在拍摄《最后的本垒打》期间,当一个陌生人抱起了当时还是婴儿的克罗时,马利表现得异常疯狂的故事。我谈起了他是如何拉扯着拴在脖颈上的皮带横冲直撞,以及在我们邻居的脚踝上撒尿的故事。我们描绘了他所毁坏的所有物品,以及我们为此所花费的上千元美金。现在,我们可以笑着谈论这一切了。为了让孩子们感到好过些,我向他们说了一些我自己对此都不太相信的话。“马利的灵魂现在已经飞到狗天堂里面了,”我说道,“他正在一片巨大的金色草原上自由地奔跑着。他的骻部又好了。他的听力也恢复了。他的视力重新变得敏锐了。而且他所有的牙齿又都长齐了。他又回到了他那主要的生活内容之中——整天追逐小野兔。”

詹妮补充道:“而且还有无数个屏风可以让他穿来穿去。”一想到他在狗的天堂里面肆意妄为、逍遥自在的画面,我们每个人都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那天早上就这样过去了,我仍然需要去报社上班。我独自走到了他的坟墓旁,把洞穴填满了,然后用我的靴子轻轻地、满怀尊敬地把松软的泥土填塞进了洞中。当洞穴与地面齐平的时候,我便把从树林里搬来的两块大石头立在了坟墓上面,然后,我回到了屋里,洗了个热水澡,驱车前往办公室去了。

在我们埋葬完马利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整个家庭都安静了下来。这只许多年来一直都是我们谈话和故事的取乐对象的动物,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忌讳的话题。我们试图让生活恢复正常,而谈论马利只会让日子变得更加难过。科琳尤其无法忍受听到马利的名字或者看到他的照片。她的眼泪总是会夺眶而出,然后,她便会握紧她的小拳头,生气地说道:“我不想谈马利!”

“我知道,”我说道,“我也很想他。”

我想为马利写一篇道别的专栏文章,但是我担心,我的全部感情都会倾泻而出,最后成为一种脆弱的、情感过度的自我放纵,这样只会让我感到羞愧。所以我继续撰写着与我此刻的心情并不是最为贴近的话题。然而,我随身携带着一个录音机,当头脑中一有想法的时候,我便会记录下来。我知道我想按照他本来的样子去描绘他,并不打算将他的形象进行一番美化。许多人都会在他们的宠物临时的时候对其进行重新塑造,把它们变成了不可思议的、高贵的动物,为它们的主人做所有的事情,就差没有煎好早餐的鸡蛋了。我希望自己能够诚实一些。马利是一只从来都无法理解与服从军事管理系统的动物。诚恳地说,他或许是世界上表现得最为糟糕的一只狗了。然而,他从一开始就领会了什么才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的要领。

在他死后的一个星期里,我好几次都走到了山脚下,站在了他的坟墓旁。一部分原因是我想去确定没有任何野兽在夜里来过这儿。坟墓保持着没有被打扰的状态,可是,我已经能够预见到,在春天的时候我需要加上两辆手推车的泥土量,来把正出现下陷的凹陷处给填满。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希望能够与他谈谈心。我站在那儿,发现自己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他生活的点滴片段。对于马利的离开,我的悲伤程度居然超过了我对于某些认识的人去世之后的难过程度,这让我感到非常窘迫。这并不是说我将一只狗的生命与一个人的生命等同视之,而是因为,在我的家庭之外,很少有人曾经那么无私地为我付出过。我从车里把马利的贴颈铁链拿了出来。自从马利最后一次乘车前往医院之后,这条链子就一直留在了汽车里面,我把它藏在了我的衣柜里的内衣裤中,每天早上,当我将手伸进衣柜里面拿衣物的时候,便会触摸到这条链子。

这一周我过得有些浑浑噩噩,身体里面有一种钝钝的疼痛感。这实际上是身体上的,有点像是一种胃痛。我昏昏欲睡,没有生气。我甚至无法集中精力投入到我的兴趣爱好——弹吉他、做木工活、读书中去。我感到很不开心,不知道应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大多数晚上,我都早早地上床睡觉去了,有时候是九点半,有时候是十点钟。

在新年前夕,我们被邀请到一位邻居家里去参加聚会。朋友们都静静地表达着他们的哀悼之情,可是我们却试图使谈话轻快一些。毕竟,这是新年前夕。在晚餐时,萨拉和戴夫·潘德尔,一对从加里福利亚搬回到宾夕法尼亚的造园技师,我们最亲近的朋友,与我一起坐在桌子的拐角处,我们交谈了很长时间,有关狗、爱以及失落。五年前,戴夫和萨拉将他们钟爱的博得牧羊犬(具有拳曲的、通常为黑色带白斑毛皮的英国牧羊犬,用于放牧)内尔,埋葬在了他们农舍旁边的山上。戴夫是我所见过的最不轻易流露感情的人之一,一个安静的、有高度自制力的、沉默寡言的宾夕法尼亚的荷兰人。可是,当提到内尔的时候,他也流露出了内心深深的悲伤。他告诉我说,他曾经花了好几天在那片布满岩石的树林里摸索,直到他找到了一块用于立在她的坟墓之上的完美的石头。这块石头的形状几乎就像是一颗心。于是他把石头交给了一位石头雕刻家,让他将“内尔”刻在了石头的表面。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那只狗的死仍然会深深地触动他们。当他们向我谈论着内尔的时候,他们的眼睛湿润了。正像萨拉所说的,她的眼里闪动着泪光,有时候,一只会真正让你的生命为之感动的狗出现在了你的生活之中,那么你将永远无法忘记她。

在那一周的周末,我在树林里面走了很长一段路,等到我周一回到工作之中的时候,我知道,我想谈谈那只让我的生命都为之触动的狗,一只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狗。

在专栏文章的一开始,我描述了我在黎明时分手里拿着铁铲走在了山脚下,以及没有马利的陪伴独自在户外是多么奇怪,这十三年来,他将陪在我的身旁出外远足当成了自己的一项事业。“然而现在,我只能孤身一人,”我写道,“为他挖掘着这个洞穴。”

我引用了我的父亲的话,当我告诉他说我必须把这位老伙计埋葬在地里,给我的狗以前从未收到过的、最为亲近的事物贡献出自己的微薄之力时,他说道:“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只像马利那样的狗了。”

关于我应当如何描述马利,我思考了良久,最后我决定这样写道:“从来没有一个人把他唤作是一只伟大的狗,甚至是一只好狗。他像女妖班西(爱尔兰盖尔族民间传说中的女鬼,其哀嚎预示家庭中将有人死亡)那般地狂野,他像一头公牛那般地强壮。他在横冲直撞中度过了快乐的一生。他有一个经常会与雷暴等自然灾难相联系的嗜好。他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只被服从学校开除的狗。”我继续写道,“马利会嚼碎沙发,撞破屏风,口水直流,在垃圾桶里四处翻寻。至于头脑,我只能说他一直追逐着自己的尾巴,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然而,关于他的故事远不仅仅于此,所以我还描述了他那敏锐的直觉,他对于小孩子的温柔,还有他那颗纯洁的心灵。

我真正想去说的是,这只动物是怎样深深地触动了我们的灵魂,以及教会了我们一些生命中最为重要的课程。“一个人可以从一只狗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甚至是一只像马利这样精神失常的狗。”我写道,“马利使我懂得了,应该以不受拘束的勃勃生气和快乐去度过每一天。他让我领悟到,应该去抓住每分每秒并且去听从自己内心声音的召唤。他教我学会了去欣赏简单的事物——在树林里的一次散步,一场新落的雪,在冬日缕缕暖阳下的一次小盹儿。随着他逐渐变得老态龙钟和体弱多病,他让我了解到,应该以乐观的心态微笑着去面对人生的逆境。最主要的是,他使我懂得了有关友谊以及无私的真正涵义,尤为重要的,是他那坚如磐石的赤诚忠心。”

在马利离去之后,我才彻底地领悟到了一个令人吃惊的道理:马利是一个良师益友,是一个行为榜样。一只狗——尤其是一只像我们的马利这样狂热的、无法被控制的狗——有可能为人类指出什么才是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事情吗?我相信这是可能的。忠诚,勇气,忘我,简单,快乐,以及什么事情是无关紧要的。一只狗对于你住豪宅、开名车、穿华服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身份的象征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在他眼里,一根浸满水的木棍或许更有价值。一只狗对于他人的判断,不是通过他们的肤色、信仰或者阶层,而是通过他们的内在。一只狗不会介意你是富有还是贫穷、受过高等教育还是大字不识、聪明还是愚钝。你为他付出真心,那么他也会把他的心交付给你。其实这些道理真的非常简单,然而我们人类,比一只狗要聪明许多、复杂许多的人类,却总是不太容易懂得什么才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无关紧要的。正如我在为马利撰写的告别专栏中所写的那样,我意识到了真正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什么,只要我们睁开我们的双眼。有时候,需要一只有着难闻的气味、恶劣的举止以及纯洁的意图的狗,帮助我们去发现这些简单而又深刻的道理。

我写完了我的专栏,将它交给了我的编辑,然后在晚上驾车回家去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轻松了许多,几乎是一种轻快的感觉,仿佛有一种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背负着的重量,从我身上卸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