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故事)
一老规矩加上新条件
涉县的东南角上,清漳河边,有个西峧口村,姓牛的多。
离西峧口三里,有个丁岩村,姓孟的多。牛孟两家都是大族,婚姻关系世代不断。像从前女人不许提名字的时候,你想在这两村问询一个牛孟两姓的女人,很不容易问得准,因为这里的“牛门孟氏”或“孟门牛氏”太多了。孟祥英的娘家在丁岩,婆家在西峧口,也是个牛门孟氏。
不过你却不要以为他们既是世代婚姻,对对夫妻一定是很美满的,其实糟糕的也非常多。这地方是个山野地方,从前人们说:“山高皇帝远”,现在也可以说是“山高政府远”吧,离区公所还有四五十里。为这个原因,这里的风俗还和前清光绪年间差不多;婆媳们的老规矩是当媳妇时候挨打受骂,一当了婆婆就得会打骂媳妇,不然的话,就不像个婆婆派头;男人对付女人的老规矩是“娶到的媳妇买到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谁没有打过老婆就证明谁怕老婆。
孟祥英的婆婆,除了遵照那套老规矩外,还有个特别出色的地方,就是个好嘴。年轻时候外边朋友们多一点,老汉虽然不赞成,可是也惹不起她——说也说不过她,骂更骂不过她。老汉还惹不起,媳妇如何惹得起她呢?
有村里的老规矩,再加上婆婆的好嘴,本来就够孟祥英倒霉了,可是孟祥英本身还有些倒霉的条件:第一是娘家没有人做主。孟祥英九岁时候就死了爹娘,那时只有十三岁一个姐姐和怀抱里一个小弟弟。后来姐姐也嫁到西峧口。因为姐姐的婆家跟自己的婆家不对劲,自己出嫁时候,姐姐也没得来,结果还是自己打发自己上的轿。像这样的娘家,自己挨了打谁能给争口气呢?第二是娘家穷,买不起嫁妆。第三是离娘早,针线活学得不大好。第四是脚大。这地方见了脚大女人,跟大地方人看小脚女人一样奇怪。第五是从小当过家,遇了事好说理,不愿意马马虎虎吃婆婆的亏。这些在婆婆看来,都是些该打骂的条件。
二哭不得
满肚冤枉的人,没有伸冤的机会,常免不了要哭,可是孟祥英连哭的机会也不多。要是娘家有个爹娘,到娘家可以哭一哭,可是孟祥英娘家只有十来岁一个小弟弟,不说不便向他哭,他哭了还得照顾他。要是两口子感情好,受了婆婆的气,晚上可以向丈夫哭一哭,可是孟祥英挨打的时候,常常是婆婆下命令丈夫执行;向他哭还不是找他再打一顿吗?
不过孟祥英也不是绝没有个哭处,姐姐跟自己是紧邻,见了姐姐可以哭;邻家有个小媳妇名叫常贞,跟自己一样挨她婆婆的打骂,见了常贞可以互相对哭;此外,家里造纸,晒纸时候独自一个人站在纸墙下,可以一边贴纸一边哭。在纸墙下哭得最多,常把个布衫衿擦得湿湿的。
有一次,另外遇了个哭的机会,就哭出事来了。一天,她一个人架着驴到碾上碾米,簸着米就哭起来,被她丈夫一个本家叔父碰见了。这个本家叔父问明了原因,随便批评了她婆婆几句,不料恰被她婆婆碰上。这位本家叔父见自己说的话已被她婆婆听见,索性借着叔嫂关系当面批评起来。婆婆怕暴露自己年轻时候的毛病,当面不敢反驳,只好用别的话岔开。
婆婆老早就怕孟祥英跟外人谈话,特别是跟年轻媳妇们谈。据她的经验,年轻媳妇们到一处,无非是互相谈论自己婆婆的短处,因此一见孟祥英跟邻家的媳妇们谈过话,总要寻个差错打骂一番。这次见她虽是跟一个男人谈,却亲自听见又偏是批评自己,因此她想:“这东西一定是每天在外边败坏我的声名,非教训她一顿不可!”按旧习惯,婆婆找媳妇的事,好像碾磨道上寻驴蹄印,步步不缺。恰巧这天孟祥英一不小心,被碾磙子碾坏了个笤帚把,婆婆借着这事骂起孟祥英的爹娘来。因为骂得太不像话了,孟祥英忍不住便答了话:
“娘!不用骂了,我给你用布补一补!”
婆婆说:“补你娘的×!”
“我跟我姐姐借个新的赔你!”
“赔你娘的×!”
补也不行,赔也不行,一直要骂“娘”,孟祥英气极了,便大胆向她说:“我娘死了多年了,现在你就是我的娘!你骂你自己吧!娘!”
“你娘的×!”
“娘!”
“你娘的×!”
“娘!娘!娘!”
婆婆不骂了。她以为媳妇顶了她,没得骂个痛快。她想:
“这东西比我的嘴还硬!须得另想办法来治她!”后来果然又换了一套办法。
三死不了
一天,孟祥英给丈夫补衣服,向婆婆要布,婆婆叫她向公公要。就按“老规矩”,补衣服的布也不应向公公要。孟祥英和她讲道理,说得她无言答对,她便骂起来。孟祥英理由充足,当然要和她争辩,她看这情势不能取胜,就跑到地里叫她的孩子去:
“梅妮①!你快回来呀!我管不了你那个小奶奶,你那小奶奶要把我活吃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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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孟祥英丈夫的名字。
娘既然管不了小奶奶,梅妮就得回来摆一摆小爷爷的威风。他一回来,按“老规矩”自然用不着问什么理由,拉了一根棍子便向孟祥英打来。不过梅妮的威风却也有限——十六七岁个小孩子,比孟祥英还小一岁——孟祥英便把棍子夺过来。这一下可夺出祸来了:按“老规矩”,丈夫打老婆,老婆只能挨几下躲开,再经别人一拉,作为了事。孟祥英不只不挨,不躲,又缴了他的械,他认为这是天大一件丢人事。他气极了,拿了一把镰刀,劈头一下,把孟祥英的眉上打了个血窟窿,经人拉开以后还是血流不止。
拉架的人似乎也说梅妮不对,差不多都说:“要打打别处,为什么要打头哩?”这不过只是说打的地方不对罢了,至于究竟为什么打,却没人问,按“老规矩”,丈夫打老婆是用不着问理由的。
这一架打过之后,别人都成了没事人,各自漫散了,只有孟祥英一个人不能那么清闲。她想:满理的事,头上顶个血窟窿,也没人给说句公道话,以后人家不是想打就可以打吗?这样下去,日子长着哩,什么时候才能了结?想来想去,没有个头尾,最后想到寻死这条路上,就吞了鸦片烟。
弄来的鸦片烟太少了,喝了以后死不了,反而大吐起来。
家里人发现了,灌了些洗木梳的脏水,才救过来。
婆婆说:“你爱喝鸦片多得很,我还有一罐哩,只要你能喝!”孟祥英觉着那倒也痛快,可是婆婆以后也没有拿出来。
又一次,孟祥英在地里做活,回来天黑了,婆婆不让她吃饭,丈夫不让回家。院门关了,婆婆的屋门关了,丈夫把自己的屋门也关了,孟祥英独自站在院里。邻家媳妇常贞来看她,姐姐也来看她,在院门外说了几句悄悄话,她也不敢开门。常贞和姐姐在门外低声哭,她在门里低声哭,后来她坐在屋檐下,哭着哭着就瞌睡了,一觉醒来,婆婆睡得呼啦啦的,丈夫睡得呼啦呼啦的,院里静静的,一天星斗明明的,衣服潮得湿湿的。
第二天早上没有吃饭,午上还没有吃饭,孟祥英又觉着活不下去了,趁着丈夫在婆婆屋里睡午觉,她便回房里上了吊。
邻家媳妇常贞又去看她,听见她公婆丈夫睡得稳稳的,以为这会总可以好好谈谈,谁知一进门见她直挺挺吊在梁上,吓得常贞大喊一声跳出来。一阵喊叫,许多人都来抢救。祥英的姐姐也来了,把尸首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救了好久,祥英又睁开了眼,见姐姐抱着自己,已经哭成个泪人了。
两次寻死,都没得死了,仍得受下去。
四怎样当上了村干部
一九四二年,第五专署有个工作员去西峧口协助工作,要选个妇救会主任,村里人提出孟祥英能当,都说:“人家能说话!说话把得住理。”可是谁也不敢去向她婆婆商量。工作员说:“我亲自去!”他一去就碰了个软钉子。孟祥英的婆婆说:
“她不行!她是个半吊子,干不了!”左说左不应,右说右不应,一个“干不了”顶到底。这位老太婆为什么这样抵死不让媳妇干呢?这与村里的牛差差①有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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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牛差差不是真名,是个已经回头的特务,因为他转变得还差,才叫他“差差”。
当磨擦专家朱怀冰部队驻在这一带时候,牛差差在村里也是个了不起的人,后来朱怀冰垮了台,保长投了敌,他又到敌人那边跟保长接过两次头;四十军驻林县时,他也去跟人家拉过关系,真是个骑门两不绝的人物。他和孟祥英婆家关系很深。当年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师,因为造纸赔了钱,把地押出去了,没有地种,种了他五亩半地。他的老婆,当年轻时候,结交下的贵客也不比孟祥英的婆婆交得少,因为互相介绍朋友,两个女人也老早就成了朋友。牛差差既是桌面上的人物,又是牛明师的地主,两个人的老婆又是多年的老朋友,因此两家往来极密切,虽然每年打下粮食是三分归牛明师七分归牛差差,可是在牛明师老两口看来,能跟人家桌面上的人物交好,总还算件很体面的事。
自从牛怀冰垮了台,这地方的政权,名义上虽然属于咱们晋冀鲁豫边区,实际上因为“山高政府远”,老百姓的心,大部分还是跟着牛差差那伙人们的舌头转。牛差差隔几天说日本兵快来了,隔几天说四十军快来了,不论说谁来,总是要说八路军不行了。这话在孟祥英的公公牛明师听来,早就有点半信半疑,因为牛明师家里造纸,抗战以来纸卖不出去,八路军来了才又提倡恢复纸业,并且由公家来收买,大家才又造起来。牛明师自己造纸赚了许多钱,不上二年把押出去的地又都赎回来了。他见这二年来收买纸的都是八路军的人,以为八路军还不是真“不行”。可是一听到牛差差的谣言,他的念头就又转了,他想人家这“桌面上人”,说话一定是有根据的。孟祥英的公公对牛差差的话,虽然半信,却还有“半疑”,可是孟祥英的婆婆,便成了牛差差老婆的忠实信徒了。
她不管纸卖给谁了,也不管地是怎样赎回来的。她的军师只有一个,就是牛差差老婆。牛差差老婆说“四十军快来了”,她以为不是明天是后天。牛差差老婆说“四十军来了要枪毙现在的村干部”,她想最好是先通知干部家里预备棺材。你想这样一个婆婆,怎么会赞成孟祥英当妇救会主任呢?
工作员说了半天,见人家左说左不应,右说右不应,一个“干不了”顶到底,年轻人沉不住气,便大声说:“她干不了你就干!”这一手不想用对了,孟祥英的婆婆本来认为当村干部是件危险的事,早晚是要被四十军枪毙的。她不愿叫孟祥英干,要说是爱护媳妇,还不如说是怕连坐,所以才推三阻四,一听到工作员叫她自己干,她急了。她想媳妇干就算要连坐,也比自己亲身干了轻得多,轻重一比较,她的话就活套得多了:“我不管,我不管!她干得了叫她干吧!”
工作员胜利了,孟祥英从此才当了妇救会主任。
五管不住了
当了村干部,免不了要开会。孟祥英告婆婆说:“娘!我去开会!”说了就走了。婆婆想:“这成什么话?小媳妇家开什么会?”可是不叫去又不行,怕工作员叫自己干。她虽觉着八路军“不行了”,可是估量一下自己的能力,比八路更不行,要是公然反抗起来,明天早晨四十军不来救驾,到晌午就保不定要被工作员带往区公所。光棍不吃眼前亏,由她去吧!
妇女也要开会,在孟祥英的婆婆脑子里是个“糊涂观念”,有心跟在后面去看看,又怕四十军来了说自己也参加过“八路派”人的会,只好不去。第二天,心不死,总得去侦察侦察一伙媳妇们开会说了些什么。她出去一调查,“娘呀!这还了得?”妇女要求解放,要反对婆婆打骂,反对丈夫打骂,要提倡放脚,要提倡妇女打柴、担水、上地,和男人吃一样饭干一样活,要上冬学……她想:这不反了?媳妇家,婆婆不许打,丈夫不许打,该叫谁来打?难道就能不打吗?二媳妇①两只脚,打着骂着还缠不小,怎么还敢再放?女人们要打起柴来担起水来还像个什么女人?不识字还管不住啦,识了字越要上天啦!……这还成个什么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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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就是指孟祥英,她的大孩子跟大媳妇在襄垣种地。
婆婆虽然担心,孟祥英却不十分在意,有工作员作主,工作倒也很顺利。会也开了许多次,冬学也上了许多次。这家媳妇挨了婆婆的打,告诉孟祥英,那家媳妇受了丈夫的气,告诉孟祥英。她们告诉孟祥英,孟祥英告诉工作员,开会、批评、斗争。
孟祥英工作越积极,婆婆调查来的材料也越多,打不得骂不得,跟梅妮说:“那东西管不住了!什么事她也要告诉工作员!可该怎么办呀?”梅妮没法,吸一吸嘴唇;婆婆也吸一吸嘴唇。
孟祥英打回柴来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说:“圪仰圪仰①,什么样子!”孟祥英担回水来了,婆婆嘴一歪,悄悄说:“圪仰圪仰,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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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圪仰圪仰:形容走路没精打采的样子。
要提倡放脚,工作员叫孟祥英先放,孟祥英放了。婆婆噘着嘴,两只眼睛跟着孟祥英两只脚。
村里的年轻女人们,却不和孟祥英的婆婆一样,见孟祥英打柴,有些人也跟着打起来;见孟祥英担水,有些人也跟着担起来;见孟祥英放脚,有些人也跟着放了脚。男人们也不都像梅妮,也有许多进步的,牛××说:“女人们放了脚真能抵住个男人做!”牛××说:“女人们打柴担水,男人少误多少闲工!”牛××说:“牛差差常说人家八路不好,我看人家提倡的事情都很有好处!”
不论大家怎样想,孟祥英的婆婆总觉着孟祥英越来越不顺眼,打不得骂不得,一肚子气没处发作,就想找牛差差老婆开个座谈会。一天,她上地去,见牛差差老婆在前边走。她喊了一声“等等”,人家却不等她,还走得很快。她跑了几步赶上去,牛差差老婆说:“咱两家以后少来往,你不要以为你老二媳妇放了脚很时行!以后四十军来了,一定要说她是八路军的太太!你们家里跟八路有了关系了,咱可跟你们受不起那个连累!”这几句话,把孟祥英的婆婆说得从头麻到脚底。
她这几天虽是憋了一肚子气,可还没有考虑到这个天大的危险,座谈会也不开了,赶紧找梅妮想办法。可是梅妮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母子两个坐到一块各人吸各人的嘴唇?
六卖也卖不了
有一次,村里的群众要去太仓村斗争特务任二孩,牛差差们说:“去吧!任二孩是人家四十军的得劲人,谁去参加斗争,谁就得防备丢脑袋,四十军来了马上就跟他算账!”孟祥英的公公婆婆丈夫听到这话,全家着了急,虽不敢当面来劝孟祥英,可是一个个脸色都变白了,娘看看孩子,低声说:
“这回可要闯大祸!”孩子看看娘,低声说:“这回可要闯大祸!”
这些怪眉怪眼,孟祥英看了也觉着有点可怕,问问别的媳妇们,也有些人说:“不去好。”孟祥英这时也拿不定主意,问工作员“不去行不行”,工作员说:“这又不强迫,不过群众还去啦,干部为什么不去?”孟祥英说不出道理来,她想:
去就去吧,咱不会不说话?
她一到太仓村,见群众满满挤了一会场,比看戏时候的人还多,发言的人抢还抢不上空子。任二孩低着头,连谁的脸也不敢看。这会她的想法变了,她想:这么多的人难道都不怕枪毙,可见闯不下什么大祸。不多一会,她就领导着西峧口人喊起反对任二孩的口号来了。
开过了这次斗争会,孟祥英胆子大起来,再也不信特务们“变天”的谣言了,工作更积极起来。可是她的婆婆却和她正相反,自从孟祥英开会回来,牛差差们就跟她婆婆说:
“早晚免不了吃亏。”婆婆听见这话越觉着胆寒,费了千辛万苦,才算想了个对付孟祥英的妙法。
一天,婆婆跟梅妮的姑姑说:“这二年收成不好,家里也没有吃的,叫梅妮领上他媳妇去襄垣寻他哥哥去吧!”家里没吃的是事实,离开婆婆,孟祥英也很高兴,只是村里的工作搞起来了放不下手。晚上,孟祥英到妇女识字班去了,婆婆又跟梅妮的姑姑谈起话来。识字班用的油放在孟祥英家,孟祥英回去取油,听见她们两人的半截话。婆婆说:“领到襄垣卖了她吧,咱梅妮年轻轻的,还怕订不下个媳妇?”姑姑说:
“不怕人家告诉那里的八路军?”婆婆说:“不怕!那里是老日本子占着哩!”孟祥英听了这话,才知道婆婆的高计,赶紧告诉工作员。工作员说:“她没有跟你说明,你也不必追问她,你只要说这里工作放不下,不去就算了。”
孟祥英不去,婆婆也无法,白做了一番计划。
七英雄出了头夏天,庞炳勋、孙殿英领着四十军和新五军投了敌人,八路军又在林县把他们打垮了。牛差差们一天听说四十军新五军有几千人过了漳河往北开,正预备宣传宣传,又打听得是被八路军在日军的据点上俘虏过来的,因此才不敢声张。事实摆在眼前,他虽不声张,也封锁不住胜利的消息。村干部们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上都高兴起来,大大宣传了一番,从此人心大变,就是素日信服牛差差“变天”说法的人,也都知道牛差差的“天”塌了。孟祥英在这环境好转之后,工作当然更顺利了许多。
不巧的是连年有灾荒,这个秋天更糟糕一点,一夏天不见雨,庄稼干得差不多能点着火。到秋来谷穗像打锣锤,头上还有寸把长一条蜡捻子。玉茭不够一腿高,三亩地也收不够一箩头。秋天又一连下了几十天连阴雨,三颗粮食收割不回来,草比庄稼还长得高。
政府号召采野菜度荒,村干部们一讨论,孟祥英管组织妇女。因为秋景太坏,村里人都泄了气。有些人说:“连年没收成,反正活不了,哪有心事弄那一把树叶?”孟祥英挨门挨户劝她们,说:“死不了还得吃,”说:“过了秋天想采野菜也没有了,”说:“野菜和糠总比吃纯糠好”……她一边说,一边领着几个积极的妇女先动起手来。没粮之家,说“情愿等死”,只能算是发脾气,后来见孟祥英领的几个人满院里是野菜,也就跟着去采。孟祥英把她们组成四个组,每日分头上山,不几天,附近山上,凡是能吃的树叶都光了,都晒在这伙妇女们的院里了。本村完了到外村去,河西没了到河东去,直采到秋风扫落叶时候,算了一下总账,二十多个妇女,一共采了六万多斤。
野菜采完了,听说白草能卖一块钱一斤,孟祥英又领导妇女割白草。这一次更容易领导,家家野菜堆积如山,谁也不再准备饿死,一看见野菜就都想起孟祥英,因此孟祥英一说领导妇女割白草,这些妇女们的家里人都说:“快跟人家去割吧!这小女是很有些办法的!”后来大家竟割了两万多斤,卖了两万多块钱。
从此西峧口附近各村,都佩服孟祥英能干。
八分家
有人说,因为孟祥英能生产度荒,婆婆丈夫都跟她好起来了,仔细一打听,完全不确。
孟祥英采来的野菜,婆婆吃起来倒也不反对,可是不赞成她去采,说她是“勾引上一伙年轻人去放风”。“放风”这个说法,原有两个出处:从前有一种开煤窑的恶霸,花钱买死了工人①关在窑底,五天或十天放出来见一次太阳,名叫“放风”;放罢了收回去,名叫“收风”。监狱里对犯人也是这样——从屋子里放到院子里叫“放风”,从院子里锁到屋子里叫“收风”。孟祥英的婆婆也不是绝不赞成放媳妇的风——只要看孟祥英初嫁的时候也到地里收割、拔苗就是个证据。不过她想“就是放风,也得由我放由我收”。按“老规矩”,媳妇出门,要是婆婆的命令,总得按照期限回来;要是自己的请求,请得准请不准只能由婆婆决定,就是准出去,也得叫媳妇看几次脸色;要是回来得迟了,可以打、可以骂、可以不给饭吃。孟祥英要领导全村妇女,按这一套“老规矩”如何做得通?因此婆婆便觉着“此风万万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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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被买的人有了错,可以随便打死。
这种思想,不只孟祥英的婆婆有,恐怕还有几个当婆婆的也同意。牛差差老婆趁此机会造出谣言,说野菜吃了不抵事,有些婆婆就不叫媳妇去了。孟祥英为了这件事,特别召集妇女开会检查了一次,才算把这股谣言压下去。
采罢了野菜,割罢了白草,孟祥英自己总结成绩的时候,婆婆也在一边给她作另一种总结。她的总结,不是算一算孟祥英采了多少菜,割了多少草,她的总结是“媳妇越来越不像个媳妇样子了”。她的脑筋里,有个“媳妇样子”,是这样:
头上梳个笤帚把,下边两只粽子脚,沏茶做饭、碾米磨面、端汤捧水、扫地抹桌……从早起倒尿壶到晚上铺被子,时刻不离,唤着就到;见个生人,马上躲开,要自己不宣传,外人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媳妇。她自己年轻时候虽然也不全是这样,可是她觉着媳妇总该是这样。她觉着孟祥英越来离这个“媳妇样子”越远:头上盘了个圆盘子,两只脚一天比一天大,到外边爬山过岭一天不落地,一个峧口村不够飞,还要飞到十里外,不跟自己商量着有事瞒哄工作员,反把什么事都告工作员说……她作着这个总结发了愁:“怎么办呀!
打不得,骂不得,管又管不住,卖又卖不了。眼看不是家里的人了!工作员成人家的亲爹了!”好几夜没有睡觉,才算想了个好办法——分家。
婆婆请牛差差作证,跟孟祥英分了家。家分的倒还公道(不公道怕孟祥英不愿分),孟祥英夫妇分得四亩平地四亩坡地,只是没有分粮食。据婆婆说:“打得少,吃完了。”可是分开以后,丈夫又回婆婆家吃饭、睡觉,让孟祥英一个人走了个便宜。
九孟祥英的影响出了村分开家以后,除分了二斤萝卜条以外,只凭野菜度时光,过年时候没有一颗粮,借了合作社二斤米、五斤麦子、一斤盐。
区公所离这地方四五十里,工作上照顾不过来,得一个地方干部很不容易。像孟祥英这样一个自己能劳动又能推动别人的度荒能手,反落得被家里赶出来饿肚子,区妇救会觉着这一来太不近人情,二来也影响这地方的工作,因此向上级请准拨一点粮食帮助她,叫她在当地担任一部分区妇救会工作。
孟祥英在今年①确实也有个区干部的作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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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就是一九四四年。
正月,大家选她为劳动英雄,来参加专署召开的劳动英雄大会。会后她回去路过太仓村,太仓妇教会主任要她讲领导妇女的经验,她说:“遇事要讲明道理,亲自动手领着干,自己先来作模范。”接着就把她领导妇女们放脚、打柴、担水、采野菜、割白草等经验谈了许多。太仓妇救主任学上她的办法,领导着村里妇女修了三里多水渠,开了十五亩荒地。二月十五,白芟村(离西峧口四十里)有个庙会,她在会上作宣传,许多村的妇女都称赞她的办法好。今年涉县七区妇女生产很积极,女劳动英雄特别多,有许多是受到孟祥英的影响才起来的。
说起她亲自做出来的成绩更出色:春天领导妇女锄麦子二百九十三亩,刨平地十二亩,坡地四十六亩。夏天打蝗虫,光割烧蝗虫的草,妇女们就割了一万八千斤。其余割麦子、串地、捞柴、剥楮条、打野菜……成绩多得很,不过这都在报上登过,我这里就不多谈了。
十有人问
有人问:直到现在,孟祥英的丈夫和婆婆还跟孟祥英不对劲,究竟是为什么?怕她脚大了走路太稳当吗?怕她做活太多了他们没有做的吗?怕她把地刨虚了吗?怕她把蝗虫打断了种吗?怕她把树叶采光了吗?……
答:这些还没有见他母子们宣布。
有人问:你对牛差差和孟祥英的婆婆、丈夫,都写得好像有点不恭敬,难道不许人家以后再转变吗?
答:孟祥英今年才二十三岁,以后每年开劳动英雄会都要续写一回,谁变好谁变坏,你怕明年续写不上去吗?
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