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连滚带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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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交给你了。

直到这时我才深切地体会到芳菲的话。芳菲,她是别有用心啊。

小麦比那时候的芳菲要利索多了。确实如芳菲所说,我和小麦更现实了。小麦在这个城市著名的苍梧小区住一套大房子,房子

装修既大气又很有情调,看出来窗帘布也是经过精心挑选的,很温情柔软的那种粉色。我注意到小麦的这套大房子,光房间就有好几个——三室两厅改造成四室一厅。我深更半夜送小麦回家,还不如说是小麦深更半夜带我到她家里来。我知道我的身份和处境,我这时候要是扭扭捏捏,拿腔拿调,就太对不起小麦了。我们没做多少铺垫,直接就拥抱到一起了,连脱衣服都是慌张和生硬的。我们都没有替对方着想,而是比赛一样脱掉自己的衣服……我和小麦在她大房子里做爱。我们还没怎么调情就克制不住了。我甚至还没有碰一碰她的乳房。不过我们都很疯,差不多不顾一切了。小麦是属于力量型的,她虽然有点笨拙,但她的力量确实让人眩晕和窒息,我根本控制不了她。我让她给完全控制了。后来我们都大汗淋漓了。此后,我们又缠绵了很长时间。这时候我们才开始抚摸,才开始找感觉。我们都不知道天是怎么亮的。我们在大白天里说了许多夜晚的话。她躺在我身边,面向着我。她脸上没有笑容,而是平和的。我用手指弹她一下。她拿住我的手,让我的手放在她的胸脯上,然后她把嘴送过来吻我,我听到她一种咝咝的吸气声。她的嘴唇总是草草地擦过我的嘴唇而远去,又不安地回来,逮住我——我们被对方溶化了多次——如此反复。

再后来,我们都昏昏睡去了。

我一觉醒来,发现小麦正在

客厅收拾什么。她就像一个女主人,忙来忙去的。

小麦给我准备一支新牙刷,还给我准备两条新毛巾。小麦跟我交待,一条毛巾洗脸,一条毛巾擦脚。又说,洗澡毛巾在洗澡间。

听话音,我要定居这里了。

我洗漱完后,小麦跟我说,饿不饿啊?我们上街去吃点东西吧。又说,达生打我手机了,他请我们晚上喝酒。

达生那小子,真够朋友。我说,达生他知道我在这里呀?

小麦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你说呢?

我说我不晓得。

小麦说你是不是很在乎?

我把小麦搂了搂。我说什么啊,你不要这样想。

小麦就趴到我怀里了。小麦说,今天我去给你买套睡衣,还要买别的东西,好多好多,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说现在几点了啊?都四点了,达生还要请我们吃饭,怕是来不及。

小麦说,对了,吃完饭,我们再去逛超市。

小麦主意不错,我用力搂搂她,表示赞同。

小麦在我怀里游动一下,她说,达生到底像不像老板?

老板就是老板,还什么像不像啊。我说,怎么又是达生请啊,不是说好我请的吗?

你是穷鬼,达生有钱,他是老板,你就放心让他请吧。

穷鬼?这话有人说过。我笑笑,说,老让达生请酒,我都不好意思了。

小麦就笑我了,她说你脸皮这时候还怪薄的。像达生那种人,你要是不让他请,他还会不高兴。

我也笑了。我胳膊上带了把劲,把她抱起来。

小麦温柔地说,抱不动了吧?我要

减肥。

你还要减肥啊,你再减肥就剩一把骨头了。

小麦说我就要那感觉。

我们又瞎扯些别的话。我问她什么时候买了这套大房子。还问她这些年都做了哪些工作。问她和芳菲联系多不多。问她都有哪些朋友。小麦有的跟我说说,有的不作回答。

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就是,小麦有三部手机(好像四部或者更多),还有一部

小灵通。我发现这个细节,是因为她的手机响了,小麦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另外一部手机。这是一部新式的彩屏手机,铃声有些怪异。小麦看看号码,没有接,还关了机。而她的小灵通,大概是一直放在家里的。因为我问过她,问她小灵通号码是多少,她说,你就打我手机吧。而她所说的手机,是她告诉过我号码的那部。那么,带彩屏的那部号码是多少呢?她为什么家里有电话,还拥有好几部手机和一部小灵通?我还联想到不久前,我和小麦晚上散步时,小麦从身上掏出一张磁卡,到路边的电话亭去打了一个电话。她身上又有手机又有小灵通不用,却打磁卡电话,也是我不能理解的。

也许小麦和许多女人一样,做事都很仔细吧,仔细到让人不可理喻的地步。

你就住我这里好不好?你住几天,习惯习惯——要是不习惯,你随时开溜,招呼都不用跟我打。

这里要是我家就好了。我这可是真话。

你要看这里不像你家,那我是你家,怎么样?

我感动小麦的话,心里既踏实又悬浮着——太快了吧?好像还没有准备好似的。

想什么啊?

我得意地嘿嘿笑着,重复着她的话,你就是我家——太诗化了。

别冒充学问,你又不是海马!

小麦笑着,离我一步远的距离。我立即想起那幅画。这时候的小麦,和我画中的小麦如出一辙。我忍不住上前搂住她,我说,过两天,我送你一幅画。

我和小麦一起打车来到春城饭店。

他们都到了,只缺海马。

我和小麦找地方坐下来,就听芳菲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怎么样?

达生和许可证都会心地笑了。达生说,非常好。

我和小麦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一定是芳菲说到了我们俩。芳菲说不定还对她的巧作安排津津乐道。

我故意打岔说,不是说好今天我请的吗?

达生说,行啊,那就算你的吧,让你好好再得意得意。

不行,你请就你请,我下次再请。

达生说,看你吓死了,不要紧,你请客,我埋单。

达生真是善解人意啊,他知道我口袋里钱不厚实。

但是芳菲说了,人家有小麦,稀罕你埋单。

小麦就偷偷乐了。

达生穿一身得体的西服,他快乐地说,谁请客也是吃饭,圣诞节过去了,又迎来了元旦节,只要你老陈两旦(蛋)快乐,我天天请你。

大家哄地笑了。

我反击道,今天怎么穿上了西服?你以为穿西服你就是大老板啊,还不如穿你那些破衣烂衫更像你。

小麦用腿碰我,说,你不懂不要说外行话,什么破衣烂衫啊,人家那是名牌。

知道,名牌我不知道?还世界的,我故意逗达生玩的。

大家又笑了。

其实我哪里知道啊。我还以为达生故意作秀呢。谁知道他那身行头还有来历的。我怎么就看不出来啊,我还是搞艺术的呢,艺术这碗饭我是白吃了。

海马这家伙,怎么回事啊?怎么还不来啊?许可证显然对我们东一句西一句的话感到反感了。许可证说,达生你去接他一下。

达生说我打电话看看。达生摆弄了半天电话,说打不通,手机关了,家里电话一直忙音,这家伙八成在上网。我去把他带来。

达生出去了。包间里只有许可证、芳菲、小麦和我。许可证和芳菲悄声地说着什么,我就和小麦说话。自然没有什么要紧的话。小麦就用腿不停地碰我的腿。我也偶尔碰她一下。小麦对这个游戏显然很喜欢。我们一边碰腿,一边听许可证和芳菲说话。我以为他们会谈什么绝密的情话,或者是谈生意,没想到是说张田地、李景德、金中华,还有更大的副市长、人大副主任这些官,期间还提到另外一些长。我听到许可证说,你选个时间吧,我把他们请到一起坐坐,让你认识认识。芳菲不失时机地说,那就定明晚吧,我在登泰安排一下。许可证说,不要你安排,喝杯酒吃顿饭,还不是小意思。芳菲说,我得好好感谢你啊,事成之后,我把稿费都给你。许可证说,外了吧?你是瞧不起我吧?我帮你弄点广告,你还提稿费?我还缺那几个小钱?芳菲说,这倒也是,我说错了,那我就留着,什么时候请你洗洗东海温泉澡。许可证哈哈大笑着说,好啊好啊。

我听出来,洗澡是假,找小姐是真。芳菲也真能做得出来,看来,他们晨报的广告真的不太好做。芳菲准备请客的那家登泰大酒店我也知道,是全市惟一一家五星级饭店,听说最低消费是三千块钱一桌。

许可证突然说,你说明晚安排在登泰啊,巧了,明晚我还有点事。这样吧,你让我先跟他们联系一下,具体时间我再通知你。

芳菲说,什么联系啊,你给他们打一个电话,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啊,我是生意人,办事可是喜欢爽快啊。

许可证对芳菲的话显然非常满意,他微笑着说,我忘了你是报社广告部的大主任了。好吧,我把事情全推了,专门为你请客,我保证让他们全部到场,到时候,能不能办成事,就看你的了。

芳菲说,你放心,办这些事我还是有把握的,我把节目安排多多的,保证叫他们都满意。

我和小麦听出来了,芳菲做生意真的不容易——什么心都要操,要操多少心啊。

许可证抽着烟,吐着烟圈,说,芳菲,你说我到你们晨报,到底合不合算呢?

你能屈驾到我们破报社啊?

什么话讲的,我对媒体一向是有兴趣的。

来做一把手?

老了,要是早五年,也不是没可能。

达生很快就回来了。他不但带来了海马,还把海马的老婆一起带来了。

海马的老婆小汪,我和达生都比较熟悉,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小汪没下岗之前是第五农药厂的工人,下岗后就在家耗着了。她曾是个写诗的文学青年,中学时写过几本诗集,早年特崇拜海马,曾说过“不是嫁给海马而是嫁给文学”的话,可结婚后,才发现作家原来不是个东西,连老婆都养不活。小汪就觉得自己是鲜花插到了牛粪上,后悔都没有了眼泪。我知道她经常跟海马干架,海马经常被她打得灰头土脸伤痕累累。我知道他们干架都是因为钱,有时候因为没钱买米了,小汪嘟囔几句,海马也针尖对麦芒。小汪脾气一上来,就没真没假。在海马和小汪一进来时,我估计他们俩又干架了。不过我没见到海马身上有伤痕。从前他们俩干架,海马脸上或手上会有一道道血痕,有一次海马到

医院包牙,他的下门牙掉了一颗,我问他怎么弄的。他说还能怎么弄的,小汪打的。他还哈哈地跟我笑。他们三天两头干架,已经习以为常了。

空调房间的气温很快就上来了,喝酒时,别人都脱了外套,海马也脱了外套。海马小心夹菜的时候,我还是看出来了,海马的手腕上露出了血痕,他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的尾巴。我就知道他们这一架不是白天干的,是夜里动的手。夜里目标模糊,难免会把伤弄到容易暴露的地方。夜里正是年终岁首的时候,我当时和小麦在一起,引用达生的话就是,我正在两蛋快乐呢,可他们两口子却干架了,可能是年终岁首盘点没有盘好吧。

今天这顿酒喝得比较和气。原因可能不仅是多了一个小汪(小汪第一次参加这样的酒会,她一腼腆,大家只好跟着腼腆了)。原因可能是,芳菲和许可证一直在密谋如何请客,密谋如何借请客来谈广告。整个喝酒过程中,他俩都不在状态。我只零星听到什么二分之一版啊,百分之十七啊,回扣啊,稿费啊,软文啊,套红啊,报眼啊,报眉啊,底条啊,等等。

散酒的时候,达生坚持用车送海马和小汪。达生还喊我和小麦一起上他们的车。达生说,走啊,到海马家打牌去。我知道达生的意思,他想让一场牌局冲淡一下海马和小汪之间的矛盾。海马也说,老陈,好久没打牌了,甩就甩几牌嘛。海马说话时,我看到他朝小汪看一眼。小汪说,我也打,我也好久没打八十分了。小汪这回给足了海马面子。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听小汪和海马说话。海马也就给点阳光就灿烂地说,你那臭牌,上不了场。小汪可爱地推一把海马,说你才臭了,你顶风臭千里。我们就都笑了。我们挤上了达生的吉普车,一路嘻嘻哈哈地到了海马家。

谁知,到了海马家,达生说要听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不跟我们打牌了。他说,你们四家正好。

小麦说你也懂音乐啦,不得了啊。

海马说你越来越骄傲了,听完音乐会过来啊,再喝啊。

达生在我们的骂声中开车跑了。

抓牌的时候,海马下决心说了一句话,他说不准备在家写作了,准备找一份工作做,光耗着也不是个事,写稿子也赚不了几个钱,又说,我们还想要个孩子呢。

小汪说,看你美气的,谁给你生孩子啊,你让孩子喝西北风啊。

小汪说这话时,并不是生气的。她嘴角有点弯,脸上还有小酒坑,一说话就笑笑的。

我们都说小汪天生一副甜模样。

小麦说,小汪是个大美人,生个女儿也一定是个大明星。

小汪说,为他生孩子,我才不那么傻了,他连工作都没有。

海马说,我不正在找工作嘛。

小汪说,找到了又怎样,一月三百五百的,还不够他自己买书看的,他能有钱养得起小乖啊。

海马说,总有办法啊。

海马嘴上这样说,看出来,有些泄气。

小汪说,他还晕车,我也晕车,我们两人都晕车,要是生个孩子,肯定也晕车,一家不出门就都晕倒了。

晕车不遗传吧?海马说。

谁说晕车不遗传?小汪说。

就这个话题,我们又讨论了一会。

后来,大家一致认为,海马是应该找个工作干干了,干总比不干强,可以让许可证想想办法。他认识人多,路子广,随便找个事做,应该没问题。

谁知,海马说,我不想找他,有本事自己找,麻烦人的事,我不做,连达生请我去做我都没去。

海马又进一步解释说,你们不晓得,做朋友行,做同事,天天在一起,就不一定行了,你们说对不对呀。

小汪对海马这句话有点反感,她说,你看你,人不怎么样,讲究还不少,照你这样说,你永远都找不到工作。轮到你挑三拣四啦?你也不照照镜子!

海马说,又来了,你去给我们倒点水。

我不倒,你不喝拉倒,你也不是没长手。

就倒杯水,你看你多少话。海马可能觉得没面子吧,脸色有些不好看。

嫌烦啦?我就知道!

我们看出来,小汪又上情绪了。

小麦打圆场说,等会我给你们倒水,等牌抓起来我就给你们倒。小汪你别动,他们都成大老爷了,没有人服侍不行啊……哎呀,底抓穿了。

小汪还是倒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