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连滚带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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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喝酒时,人员没有第一次时那么纯了。你知道,上一次我们六个人曾经是一个单位的。而这一次,做东的许可证带来一个人。如果是带来一个女人(不管是情人还是女秘书什么的),倒还罢了,来者是某工程公司的张经理,许可证介绍说他叫张田地,是许可证高中时的同学,如今生意做大了,路政工程、

房地产、桥梁、堤坝、码头、室内室外装潢、填海围滩等等和建筑有点关系的,通吃,是名副其实的亿万富翁。许可证在介绍的时候,满嘴是自豪的口气,仿佛张田地的那些钱就装在他的口袋里。许可证也把我们介绍给了张田地。许可证一一点过我们的名字,然后,笼统地说,我们是十多年前的同事,一个战壕战斗过的战友,患过难的兄弟姐妹。许可证最后的话,基本上照顾了我们的情绪——他没有把我们视成异类。不过,我想,他的话,也许多半是说给小麦听的。我不由得看一眼小麦,小麦也的确听到了,她的神情很安静。

不消说,酒还是照常的喝。不过在喝酒之前,许可证又画蛇添足地对张田地说,应该让谁谁谁也来,好久没见着谁谁谁了,谁谁谁,最近忙些什么啊,你也不透露一点。听许可证的口气,好像这个谁谁谁挺重要的。

这个谁谁谁大约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吧。

张田地淡淡地一笑,说,她忙她的。

许可证说,你不敢带出来,是怕她见异思迁,还是怕我们抢了去?

张田地说,你这么大名头,给你你也不要,哈哈,我主要是觉得胡月月她会瞎讲究。

讲究好啊,讲究就对了,许可证说,你是风里来雨里去的,身在江湖,想讲究也身不由己,身边有这样的美女相伴,再加上香车、别墅、保健医生,你已经不是小资了,你已经进入小私阶层了。

张田地脸上的笑容持久而温和,他说,都是朋友们帮忙啊,我这些年做生意,说不赚钱是骗人的,但是,最大的财富是结识了像你这样的许多朋友。有许总你这些朋友,我张田地才如鱼得水啊。

还是你做得好。许可证说,我们不光是朋友,我们还是同学呢。

他俩这些话,游离于我们之外了。不过我们也听出来,他俩说的那个谁谁谁(胡月月),是张田地的女朋友,如今的习惯称呼叫情人。

许可证和张田地煞有介事地议论着胡月月,我们也是有兴趣听的,毕竟,女人的话题永远是常说常新的嘛。只是,他俩说得太多了。虽然,许可证还时常把话拉回到我们之间来,但我还是觉得,气氛和味道,和昨天晚上是不一样的。他俩把胡月月当成了一道菜,吃了差不多的时候,张田地给我们敬酒。到底是生意场上的人,他一脸谦虚的样子,站着对我们鞠躬,表示感谢,还让我们吃好喝好。他的话让我们觉察到,这顿饭虽然是许可证请客,埋单的却是这个张田地张大老板。张田地对我们连说几个感谢,不知是感谢我们,还是感谢许可证。不过,我们对张田地还并不讨厌。张田地大约也感觉到我们跟许可证的关系了,所以才这样尊重我们。

酒刚喝了个开头,张田地的手机就响了。张田地接了电话,声音非常谦和,告诉对方自己在哪里哪里,又说和谁谁谁在一起,自然把我们也带上了。他说,还有几位是许总的朋友,你要不要跟许总说两句?

张田地把手机还拿在手里,他对许可证说,许总,不好意思,是月月,你跟她说?

许可证哈哈道,人家查岗来了吧。

许可证接过手机,说,小胡你好啊,我和张总在一起,他刚刚还夸你哩……他敢骂你?他骂你我们都不答应,全国人民都不答应……哈哈哈……好好好,你过来过来,叫张总去接你……我安排我安排……

许可证是把手机关了递给张田地的。张田地把手机握在手里,又对我们说,我女朋友要来,对不起大家啊。

我们都说没事。我们都觉得,张田地太客气了。

许可证跟张田地挥着手,说,你开车快去接她一下。

张田地说,不用,她有车,我买了一辆

丰田佳美给她,那款还不错,等会你看看,适合女孩子开。

胡月月开什么车都好看,许可证的笑有些色迷迷的,他说,只要人漂亮。

张田地笑笑道,什么漂亮啊,月月有时候太过认真,让你受不了……好了好了,不说了,喝酒喝酒!

几分钟以后,张田地手机又响了。张田地看一眼,说,我出去一下,把月月接来。

听话听音,我觉得,张田地的女朋友胡月月,大约本事很大,大约和许可证也是非常熟的。一般规律是,漂亮女孩子本事都大,要不人家不是白漂亮一场?和许可证太熟,我就为张田地担心了。许可证刚才的嘴脸,我们都看到了,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不过这个胡月月“太过认真”(张田地语),认真就是很讲究嘛,漂亮不可怕,讲究,就说不准了,许可证要想下手,除非张田地主动让出来。现在,像张田地这样成功的男人,虽然四十多岁了,却是很有魅力的。市场上流行一句顺口溜,说中年男人的三大幸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张田地虽没升官,却发财了,还有许可证这些当着不大不小的官的朋友,他老婆死没死我们不知道,但至少他目前没有老婆——这个叫胡月月的,如此公开露面,也不像是二奶。听口气,更不像是一般的情人——他们应该是传统意义上的恋人——谁知道呢。

我看到小麦的目光——小麦正看着我,她大约看出来我的瞎操心了,她大约在说,你自己都顾不了了,还操别人的心。

我跟小麦说,喝一杯?

小麦端起饮料,象征性地喝一口。

胡月月在我们面前一出现时,确实让我们眼睛一亮。我有一个毛病,就是看到漂亮女人时,胸口就一阵一阵地刺疼。在我看来,美丽是一剂毒药,或者是一支利箭,能让人晕眩和死亡。换句话说,美丽就是让人难受,让人疼痛,让人死亡。眼前的胡月月,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小麦、芳菲和她根本不能一比,就像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摔跤选手。难道不是么,她身高和长相,让我想起韩国的一个人造美女和美国的一个时装模特——胡月月就是她们的混合物。她进来时,好像看我们一眼又没看我们一眼,那样的眼神,飘飘忽忽的,只有漂亮女孩子才能做得出来——似是而非,恰如其分,既有礼貌,又不张扬。她穿一条牛仔裤,一件休闲的格子上衣。她把上衣脱下来了,白色的紧身毛衫表达了女孩最耐人寻味的性感魅力。我以为,她的穿着会很花哨的,没想到这么朴素,仿佛独享一种空灵的自然,强调了心灵与生活的无限扩张。是啊,她这种不事雕琢的朴素之风,这种朴素的简单,仿佛快乐、自然和放松在她身上真切地流露。她虽然不是时尚的引领者,却处处透出时尚的元素。总之,她是个特别的女孩,只能和张田地这种亿万富翁匹配。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一直注意着许可证的表情。胡月月一进门,许可证的眼睛就贴上去了。许可证的眼睛就像一把手术刀,锋利而准确地切开胡月月的衣衫。他跟胡月月打招呼,跟胡月月拉手,请胡月月落座,叫服务员上餐具,其热情明显过度了。

胡月月在张田地身边坐下后,她不要白酒也不要红酒,而是要了一杯奶——果然是个讲究的女孩子。

于是,喝酒又开始了。

我敬张田地酒,张田地端起酒杯,喝了。

我注意到,我在敬酒时,胡月月一直看着张田地。张田地把酒干了以后,胡月月说,你嘴里不是溃疡了吗?还能喝酒啊?

张田地说,还是疼。又说,不就是喝酒嘛,不碍多大事呀。

胡月月说,喝酒受罪那又何苦哩,别喝了。

张田地说,不要紧,初次喝酒,哪能不喝呢。

许可证两只眼睛闪闪发亮,他看看张田地,又看看胡月月,故作吃惊地说,你嘴里怎么会溃疡啊?缺少维生素或者营养不良才会溃疡,你张总不会是疲劳过度吧?看面色,唔,是像,像啊,哈哈哈小胡,你是怎么让张总溃疡的!

胡月月微微一笑,说,他是自己咬的,把嘴唇咬了个小洞洞。

自己咬自己的舌头、腮、唇,一般是小孩子干的事,而且都是有说头的。我就笑了。我说,馋咬舌头饿咬腮,张总咬了唇,是什么啊?

这要问小胡了,许可证说,到底是谁咬的啊哈哈哈……

在胡月月来了之后,许可证突然哈哈哈地笑了几次。他的样子太过兴奋了。

胡月月也应了许可证一句道,就是我咬的,许总不就是想听这样的话吗?你又不是没挨咬过!

许可证就更开心了。

这时候,小麦的腿碰我一下,小声说,男人咬嘴唇是缺少爱情,或者根本就没有爱情。

小麦的声音很细小,嘴唇都要碰到我耳朵了,我脸上感觉到她嘴里呼出的清新的气流。小麦的意思我懂,别看张田地身边有这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说不定也是摆设,最多是相互的工具,而真正的爱情却是苍白的。我也把脸凑过去,说是。我担心别人也能听到小麦的话。还好,没有人注意我和小麦在咬耳朵。

许可证继续诡秘地笑着,说,张总,你这个咬了嘴唇值得怀疑,自己怎么会咬了自己的嘴唇呢,你怎么不把自己的鼻子咬下来?

许可证还这样说,就没有多少意义了,也不好玩了,人家胡月月已经承认是自己咬的了,一句话说到底了,你许可证再拿这个事说话,不是无聊嘛。

好在张田地给他面子,说,哪能呢,这点常识,我们还是有的吧。

这可不是常识不常识的问题,这个嘛,和常识无关,小胡你说是不是?

也许是他们经常这样没完没了开玩笑吧,小胡也开心地说,就算是我咬的,又怎么啦?你还能没接过吻啊?我看许总的香唇,尝过不止一百个吧?听没听说,接吻可有好多好多好处哩,可以让脸上三十多处肌肉得到运动,可以让肌肤的组织细胞维持良好的弹性,可以预防皮肤松弛,可以在瞬间提高呼吸的频率,增加血液循环,可以保持和女孩子的良好关系,还可以让对方有安全感……好处还有好多好多哩。

胡月月声音款款的,好像她不是在开玩笑,好像她是在给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上课。

许可证大加赞赏道,没想到小胡真是学问大,什么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还有呢,我们都想学一招,以后在女朋友面前也好卖弄卖弄。

胡月月说,许总女朋友还少啊,你是好菜不嫌多是不是?还要交女朋友,要是让江苏苏知道,就不是咬你嘴唇了。

胡月月说的江苏苏是许可证年轻貌美的老婆。

许可证说,我是说假如啊,假如嘛。

胡月月说,那就再教你几招,好让你在女朋友面前显摆显摆……这个嘛,还有就是可以

减肥,新鲜吧?接吻是可以减肥的,平均每四十五秒钟的热吻,大约可以消耗十二大卡的热量,如果一个月接吻一千次,可以减肥半公斤,而且是有效减肥。接吻还能预防蛀牙,还能省买巧克力和口香糖,还能提高工作效率……

许可证已经哈哈大笑了。他说,怪不得张总那么优秀,原来有小胡的热吻。

我们都跟着笑起来。

许可证显然来了情绪,他说,来,我敬你们俩一杯,祝你们幸福!

这时候,张田地的手机又响了。张田地接电话,对着电话唉唉啊啊了一阵,然后,对胡月月说,你看,说有事又有事了。

又很抱歉地对我们说,对不起大家了,有人找我谈事情,我要先走一步。

许可证问他,谁呀?

张田地说,一说你就知道,是金主任和李秘书长。

许可证嘴里哧一声,不屑地说,这两只菜鸟啊,别理他。

张田地为难地说,这样不好吧,你许总根粗叶茂,能不理他,我可不敢啊,我们做生意,靠的就是朋友。

许可证说,你不能走,你走了,谁接管小胡啊?我看这样吧,你让他们过来。

张田地说,你看,在座的都是朋友,他们再来是不是不方便?

许可证说,有什么不方便,既然都是朋友嘛,你让他们过来就是了,他们几个人?就两人啊,这不是正好嘛,妹妹,给我们再加两个台。

张田地也对服务小姐说,那好吧,标准再加两个人的。

“都是朋友。”许可证又对我们强调一句,然后说,金中华金主任是市经委副主任,专管我们张田地张大老板的事,李景德李秘书长是市府的副秘书长,是我的大学同学,大家认识认识,也不是什么坏事。对了,李秘书长你们也是晓得的,我们在开发区的时候,这家伙就是开发区办公室主任了,现在厉害了,市府副秘书长,在我们市,能一手遮天了。

张田地说那是那是。

小麦用腿在桌子底下碰我一下。我知道小麦的意思。我也会心地碰她一下。小麦再碰我一下,然后,她的腿就靠着我不动了。我似乎感到小麦身上的热流流经我的身体。小麦今天主动朝我身边坐。我猜想,可能是许可证请客的原因吧。小麦讨厌许可证,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小麦主动和我示好,我也要对小麦好一些才对。这些年下来,我们谁对谁都不了解了,就连无事不通的海马,昨天也不是错说她都有孩子了吗?后来一了解,小麦现在还是单身呢。是啊,多年了,谁会了解谁呢?就像初次相识那样去相处,说不定心情会更自然一些,说不定会有妙不可言的结果。

小麦又咬我耳朵了,她说,今天可是见识大干部了。

我也去咬小麦耳朵,我不喜欢这种场合。

我也是。

要不,我们找地方喝茶去。

不好吧,等会再说。

好。

直到现在,海马才说话,嘿,你们俩说什么呢?也说给我们听听。

小麦说,你不能听。

达生说,要是能说给你听,还叫悄悄话啊!

一会儿,金李二位大驾光临了。

金主任和李秘书长是分别坐两辆车来的,我从他们的招呼中听出来了。因为许可证问他们,驾驶员呢?对方都说回去了。

重新落座以后,许可证介绍说,这是经委金中华金主任,这位你们应该认识,市府李景德李秘书长。

这场酒,到底没有达生那天请客有气氛,一方面是人有些杂,主要的,还是许可证太想表现什么了。许可证一直都在喋喋不休,这让我们感到奇怪。特别是和张田地、金中华、李景德他们说话时,许可证口气里的那种优越感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他的优越感不是针对李景德、金中华和张田地他们,而是说给我们听的。我看,主要是说给小麦听的,显示他的成功和优秀。意思是,你们看,我在官场上,混得多熟啊,多牛啊。的确,他的许多话,都是关于官场上的,谁谁谁从科级直接升到副处啦,谁谁谁当了十多年科级,到现在还没有动静啊,谁谁谁是谁谁谁的人啦,谁谁谁和谁谁谁关系暧昧有一腿啊,谁谁谁跟错了人啊,谁谁谁没有良心啊。这些话,我们都不爱听,因为听了也听不懂,听懂了也没用处。倒是达生,我们有点为他鸣不平。不管怎么说,达生也是老板,在场面上应该不输给他们的,至少不输给那个叫张田地的。可达生,跟我们一样,只竖着耳朵听,就像看什么西洋景似的。我感觉最别扭的就是达生了。海马怎么说也是个作家,脑子里的宏大思维和深邃思想,是许可证之流无法企及也无法想像的。芳菲干广告,早钻到钱眼里了。我和小麦呢,常常咬咬耳朵,就像共同藏着某种秘密,也是相互有着依靠。只有达生是孤独着的。

许可证的话越说越多,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他自己了。按级别,许可证是副处,金中华也是副处,李景德虽然是市府带“副”字头的秘书长,却是名副其实的正处。许可证对自己多年来还是副处很是不服气,言语中,对市领导有些不敬。李景德也是善解人意,他说,许总,你这副处干了有四五年了吧?许可证说,整整八年。许可证感叹道,我今年四十多了,眼看“奔五”了。李景德说,这倒是个问题,我看你差一岁就五十了,不过,有一个变通的办法,不知你老许想过没有。许可证说,什么好办法?李景德说,换一个更实惠的单位。许可证说,想倒是想过,可这也不容易啊。李景德说,当然当然,事在人为嘛,只要你敢想,就有这个可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副处跟副处可不一样,有的副处,一年收入几十万,有的只能拿点死工资,有的工资加奖金,收入也不少,比如报社广电什么的,是不是?

话又说到金中华。听口音,李景德对金中华充满希望。李景德说,中华你要稳妥一点,你年轻,三十出点头的副处级,正是干事情的好时候,前途鲜花灿烂啊。

金中华谦虚地说,还不是朋友们帮忙。

他们谈了一阵官场上的话,又谈女人。谈女人和谈官话,他们都一样的擅长。我担心他们会拿小麦和芳菲开玩笑,甚至还有胡月月。还好,他们嘴里都有各色各样的女人,并不去顾及小麦和芳菲。这样一来,我又有点为小麦和芳菲鸣不平了,敢情小麦和芳菲还没进入他们的视线啊。这样也好,小麦和芳菲落得耳朵干净。不过,他们说了那么多女人,后来把话题盯在一个女人身上了。这个女人叫王娟娟。我们听出来,这个王娟娟,是和金主任有瓜葛的。最后,金主任自鸣得意地说,你们不要再说王娟娟了,你们谁再说王娟娟,我让王娟娟过来,都把你们喝趴下。金主任说这话时,脸色通红,我注意到了,他并不是喝多了才脸红,他喝头一两杯时,脸就红了。不过他没有表示不能喝的意思,而是一杯一杯地跟我们干杯。金主任长相紧凑,鼻子眼睛嘴巴收得很近,说话也紧凑而有力。他说让王娟娟过来喝酒,说要把大家喝趴下,是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好像一个字就是一杯酒,但是大家并没有怕他,而是跟着起哄,一致要求让王娟娟来。李秘书长哈哈着说,你让王娟娟来啊,看谁把谁喝趴下!李秘书长虚虚胖胖的,喝再多的酒脸也不红。许可证也说好久没和王娟娟喝酒了。许可证还说老金你怎么没把王娟娟叫来。金主任打了几句哈哈。关于王娟娟的话就告一段落。金主任到底是江湖上的,他酒杯一端,就敬小麦和芳菲了。小麦随便端一下杯子,并没有喝。倒是芳菲,端起杯子又多说一句话,金主任,这杯酒,算我敬你的。金主任说,这可不行,这杯是我敬你的,你要是敬我,这杯喝完以后你再敬,你敬多少我喝多少。芳菲也讨巧卖乖地说,好啊金主任,我干!芳菲真的把杯中白酒一饮而尽了。我们都跟着喝彩。芳菲亲自给金主任倒酒。金主任眼睛跟着芳菲转,跟芳菲开着不轻不重的玩笑。我以为芳菲应付起来会很吃力,没想到她游刃有余,看来,几年的报社工作,已经把她锻炼出来了。许可证看喝酒重心发生了转移,也偷偷窃喜。他对芳菲说,金主任可是能办事的人啊,你广告部有什么困难,金主任会乐意帮忙的。金主任也不客气,他说,帮忙不敢说,帮着出出主意还差不多,芳菲看来是有目的的,她抓住金主任猛喝。金主任最后招架不住了,他对李秘书长说,老李啊,我喝多了,你可要……你可要把我送回去啊。李秘书长说,我才不送你呢,让芳菲送!让芳菲把你送到王娟娟那儿。金主任说,那不行,那不是全乱啦,娟娟非把我鼻子咬下来不可。李秘书长说,那也未必吧,你以为娟娟真爱你啊?说不定,正好找借口逃脱呢。金主任认真地说,李秘书长,你,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绝对不可能,我们是经过考验的。李秘书长不屑地说,考验?哈哈哈哈,你还相信考验。金主任看李秘书长不救他,又跟张田地求援,张老板,我喝多了……喝多了。张老板说,不多不多。张老板说不多不多的时候,眼睛望着许可证,意思是说,差不多了。

酒确实喝得差不多了。

大家舌头都硬了。

每个人说话也都是各有重点了。

金主任和芳菲说话,达生和张田地说话,我和小麦说话。最精彩的,还是许可证献媚般地和胡月月说话了。

话越说越多的时候,我们才没有配角的感觉。

但是,达生和张田地关于挖掘机之类的话,让胡月月岔过去了。胡月月岔达生的话,并不是对达生的不敬重,而是要逃避许可证。这一点,小麦也是看在眼里的。

胡月月说,田地你把嘴张着,让我看看。

张田地就把嘴张着,用一根手指头按住下嘴唇,让胡月月看。胡月月看了一会,说,还没好,还有米粒大一块,你不应该喝酒,这种口腔溃疡,对酒很过敏,会加重的。

张田地说,感觉比昨天好多了,我少喝点酒,去去火,消消炎,不要紧。

幸亏我昨晚给你贴上意可贴。胡月月说完,就不说话了。她坐着不动,也不看别人,干净而整洁的脸上,氤氲着淡淡的喜悦。我注意到,整个吃饭的过程,她都基本保持这样的表情和姿态,她也不敬别人酒,如果别人敬她酒,她就端起鲜奶抿一小口。如果别人不找她说话,她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就连跟她熟悉的李景德、金中华,也没跟她多说什么。她大约不是不善说话,而是没有说话的气氛。至于像许可证那样,近乎不知廉耻的嘴脸,她是能躲就躲的。

幸而还好,许可证和李景德说上了。他们说着市里主要领导的爱好和特长,以及他们的升迁过程。他们说着说着,许可证一激动,摸出手机,说,让周主任也过来?还有孙市长,都把他们叫过来,吃完饭我们到宾馆去打牌。李秘书长说,这么晚了,惊动市长、人大主任他们,不太好吧?许可证说,这有什么不好的,都是小弟兄,我叫他们来,谁还敢不来啊。许可证又说,要不这样也行,让他们直接去宾馆。李秘书长说,也好,那就让领导去宾馆吧,张田地你先去联系一下。

小麦的腿又碰我一下了。我看一眼小麦,她低着头正在喝汤,脸上的表情若无其事的。我也碰她一下,表示我懂她的意思。小麦再碰我一下,还瞟我一眼,意味深长的。我们都知道,许可证又搬出副市长和人大副主任,确实是摆显给我们看的。但是,我能够理解许可证这种人,因为他不摆这个,如何又能显示自己的身份和能量呢?

整个席间,我和小麦都用腿在桌子底下说话。我知道她碰我的意思,她也知道我碰她的意思,我们碰腿的主要内容,都是针对许可证的,仿佛在说,看看。其实,我看出来,海马、达生,还有芳菲,都觉察到许可证的言行了,因为他们的眼神,经常对一下,言外之意是,大家都懂。但是,小麦把腿贴在我的腿上长时间地不动,那可是有言外之意的。我隐隐觉得,我和小麦,要有新的生活了。

由于许可证等人要到宾馆去打牌,酒很快就散了。

在散酒之前,许可证特意关照我们。他说,你们再慢慢喝着玩,我和这帮弟兄去摸几把。

许可证的口气里充满了得意和自豪。

我们表示听懂了,他要陪副市长和人大副主任到登泰大酒店打牌去了。是张田地打电话安排的房间。

但是,许可证又多此一举地把我拉到一边了。许可证说,老陈,你最了解我,我也想跟兄弟们在一起玩,能玩出感情,能说些真话,可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啊,市长我能不陪吗?人大主任我能不陪吗?还有李秘书长,都是大领导,你是搞艺术的,你什么都懂,我也从来都高看你一眼,你能体谅我就行了。这样,你跟兄弟们解释一下,我改天请你喝酒,到我家到饭店都行……就这么说定啦,你先别急着走,带着他们慢慢再喝几杯,还有小麦,你们还挺不错嘛,哈哈笑话笑话……我走啦,这里就交给你了。

我答应了许可证。

可我们并没有慢慢再喝几杯。

我们也各自散了。大家表面是痛痛快快的,实际上,内心和我差不多。作家海马说,我本来是要赶稿子的,我都好久没写什么正经东西了,我那首诗,都构思两个星期了。达生说,我上南京都没去,南京的生意都让我推掉了。芳菲热烈地笑着,说,我看这样很好,金主任人不错,金主任说不定能帮我拉点广告呢,还有李秘书长,还有张老板,也不错,没想到许可证还有点本事。海马说,得着你了,我是看着不顺眼。芳菲说,什么顺眼不顺眼的,人家许可证玩的是面子,是展现自己的实力,懂不懂你呀,看你还是作家呢,就不晓得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的道理?这样子来说,大家不都是很好?看不顺眼就各忙各的,顺眼就常在一起玩玩,实在不行,最多不远不近就是了。

我很赞成芳菲的话。我觉得,这和芳菲的职业可能有关,她在晨报搞广告,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碰到金主任这样的人,不一把抓住才怪了。但是,我看芳菲脸上挂着笑意。她的笑和十年前一样,十年前的笑,走过长长的时间隧道,还是那样的感动人。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想到了重叙旧情一类的话。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她也看到小麦和我的言行举止了。我再看一眼芳菲,心里有些隐隐的,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我觉得,大家心里也许并不好受,我还是少说两句吧。芳菲骑上摩托车,然后跟我们叫一声拜拜,她目光在扫过我的时候,是和我的眼睛对视了一下的。与此同时,芳菲的摩托车呼地一声就冲进街市的灯光里了。达生也上了他的切诺基吉普车,跟海马说,跟我去玩啊。海马临上车时,看了我和小麦一眼。达生又说,老陈、小麦,一起走啊?小麦说,不了。我也说,我还有点事。达生说,要不你和小麦找地方聊天去,老陈,可要照顾好小麦啊,出了差错我拿你算账。海马说,出什么差错?老陈还巴不得出点差错呢,你说是不是老陈?小麦,你和老陈去出点差错啊哈哈哈……

我打着哈哈,跟他们挥手。

就剩下我和小麦了。我和小麦在春城饭店门口的灯光里,互相笑着。我看到小麦闪闪发亮的牙齿,还有她闪闪发亮的眼睛。

我说,你老是碰我腿,什么意思啊?

小麦说,那你不是也碰我腿吗,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原来这样啊。

小麦说,原来就是这样啊。

我们再次笑起来。

小麦说,只可意会……

我说,许可证这家伙,真有意思。

小麦说,什么有意思啊,我当初就没看错。

小麦说的当初,就是十年前,她和许可证那场不了了之的恋情。

我说,人家那是有尊严的生活嘛。

哟哟哟,别恶心我了!小麦说,算了算了,我们提他干什么啊,没劲!

我也附和着说没劲。

小麦说,坐坐去啊。

我说,坐坐去啊。

小麦说,到老树咖啡馆还是半打啤酒吧?

我说,到那么豪华的地方干什么啊,我可是弱势群体,身上没有几个银子,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吧。

小麦说,你怎么这样说啊?小瞧自己啊?钱也是人赚的,钱算什么啊,有钱就花,没钱借钱也要花,你说是不是?你要是这样说,我还非要到好地方不可,说好了,今天我请你,我们到外婆的厨房去喝咖啡。

小麦说完,还拉一下我的胳膊。小麦这一拉,让我心里一热,我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要不要打车?小麦说。随即她又说,别打了,走走吧。

我也说,走走吧。

走走也挺好。

我喜欢走路。

我们就在大街上慢慢走了。

安静的街上,有一些神出鬼没的影子。我心里也有一道影子。行人很少,他们仿佛都有着没完没了的心事。我们走了一会儿,身边的小麦噗地一笑,说,走路,路怎么能走呢?有没有别的表达?

灯光划过一道道大树的枝节,落在小麦的身上。

和尚不说走路,他们说行脚。

行脚?脚在行,精辟。

你常走路?我又改口道,你常行脚?

不常。你说你喜欢走路,啊——行脚——和谁啊?

我哈哈两声说,和谁啊?和影子。

小麦便又不说了。大街很长,白天时,好像没有这么长似的。我们拐过一条街时,我的手机突然叫了,是短信的声音。我掏出来看,是库斯科的黑珍珠小姐。我心里一慌,在假装回短信时,把对方的短信删了,又把手机关机了。我想赞美几句小麦,一时又想不起恰如其分的词句来。倒是小麦说,这天气,要冷了。我说,那是,冬天了,也该冷了。

又是没话。

后来,我想起我为她画的肖像。不过我还是反复告诫自己,可千万不要把我为她画肖像的事泄露出去啊,这时候,还不是时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