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实验,做实验!连续三天,孟雪都在实验室里,她竭尽全力排除一切私心杂念,因为,她已经被耽搁了太多的时间,而时间是多么紧迫而重要!现在,她恨不得一天变成四十八小时了!
涂颖祎出院了,身上的烧伤已经痊愈,可是,一座高高隆起的山脉,开着粉红色的花蕾,永久地伫立在那曾经艳丽无比的右脸上。这段时间里,孟雪的烦心事也弄得她焦头烂额,看到了涂颖祎,她意识到涂颖祎的丈夫终究没有来过。孟雪和涂颖祎都开始生物实验,孟雪的话寥寥无几,那涂颖祎再也没有笑声,甚至连话声都没有,这一次的烧伤并没有损害她的声带,可却把她变成了健全的哑巴。侧面看过去,那亮丽的脸庞永久地挂着抓心的忧郁,另一个侧面看过去,是一张可怕的狰狞的伤疤横贯的脸,研究生们尽力做到敢于直面她,但是,许多人还是不能承受那种恐惧。涂颖祎似乎成了夜游神,在夜深人静之时,人们春梦连绵的时候,她还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孟雪曾经多次劝她回家看看孩子,可她每次都摇头。有一天,孟雪急了,大声训斥她:
“你不能不管孩子!那是你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孩子的爹有错,可是孩子没错!”
涂颖祎还是没说话,可是那硕大的泪珠划过脸上猩红的大伤疤,她抽搐着用力揩去泪水。孟雪走到她的身边,泪水也充盈了眼眶。
“你说话呀,”孟雪道,“你不能这样对待孩子,不能如此戳伤孩子那幼小的心灵……”
涂颖祎紧咬嘴唇,似乎要硌出血来,终于说道:“不是我不要孩子……是我的女儿见了我大哭大叫……她怕见到我……”
说着,涂颖祎扑到孟雪怀里泣不成声,孟雪抱紧了她,不禁潸然泪下。涂颖祎突然从孟雪怀里挣开,把眼泪擦干,迈着铿锵地步伐回到实验台前,那愤恨的眼光仿佛要把烧杯量筒戳碎一般。孟雪还想走过去,可她平时的伶牙俐齿此时全都被锉磨得钝了,她竟无话可说。一转身,发现高教授也呆在门口,孟雪的目光直对高教授,高教授向孟雪招了招手。孟雪跟了过去,和他一起进入他的办公室。
“你坐!”高教授示意孟雪,刚才那呆呆的神色被平日的和颜悦色所替代。
孟雪没有坐,她懂得高教授的时间比金子还贵,她站着说:“高教授,你有什么事吗?”
“哦,是。”高教授说,略一停顿,而后终于说,“我本想找涂颖祎聊聊,可是……可是,我怕她误解。你知道,她现在精神状态太差,很容易做傻事。我很担心,可我不便直接劝导,这……这事全靠你了……”
“我知道了。”孟雪望着高教授那信赖的目光答应着,犹豫着,转入沉默。望着高大魁梧的高教授坐着的背影,仿佛是一堵挡风的墙,她很想倚靠在墙边诉说自己精神濒临崩溃的苦闷,可是,一个涂颖祎已经让他操心了,自己何苦再增加他的心理重负呢?回头见杨博士急匆匆进来。孟雪便对高教授又重复了一句:“我知道了,放心好了。”转身离去。到了实验室,见涂颖祎已不再哭泣,而是高度集中地做实验。刚才劝慰别人看看孩子的话就在自己耳边鸣响了——是的!是该看看儿子了。于是,她离开实验室。
幼儿园外,那棵茂密的千年古榕树下,拨开眼前丝丝缕缕细密的榕树胡须,孟雪看着陈忱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出来。儿子在四周张望着,寻找着,然后,他仰起小脸看着爸爸……孟雪仿佛听到:“妈妈怎么没来啊?妈妈在哪里啊?”
孟雪真想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儿子:“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然而,她依旧站在那里,榕树的胡须轻轻地拂拭着她满面的泪水,模糊的视野中,陈忱那气愤紧皱眉头的脸变得越来越大……
突然,手机电话叫了,她的心兴奋得缩紧了,她多么希望听到陈忱的声音啊:亲爱的,回来吧,那不是你的错,我谅解你……然而,又一条短信息出现了。
畜生!这个该死的方国豪跟魔鬼一样,又出现了!他搅乱了她所有的生活秩序,让她有家不能回,有夫不能聚,有子不能亲,工作不得安宁,学习不得安神,他还想要她怎样呢?孟雪对方国豪痛恨得咬牙切齿,面露可怕的凶残,在心底大声疾呼:我要杀了他!杀了他!这个世界恩恩怨怨两相报,我要让他痛苦地慢慢地死去,让他尝尝自己遭受精神痛苦折磨的滋味!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看到陈忱和儿子那伤心的泪水,身上每一个细胞充盈的都是仇恨,而这些涨满的仇恨急需要一个宣泄的通道,否则,就要爆炸了!她立刻离开幼儿园,行色匆匆,那个目标牵引着她向学校实验室走去。
突然,手机电话又叫了!她本能地抖动了一下,犹豫着,但是,是祸躲不过,她就毅然地去接听电话,却是袁骅驹的电话,请她立即去东南研究院,说有急事。
一种生存的本能又战胜了杀人的动机,她把那蠢蠢欲动的杀人的欲念暂时搁浅,匆匆忙忙赶去那个她不得不去的地方:东南研究院——这个给与她俸禄让她每天能够生存下来的地方。进入院大门口,门房阿姨便问:“好久不见你了,出差了吗?”
“哦,”孟雪心里大叫“没有”,口里却吐出几个字,“是出差了。”瞬间的思维让她想,自己是这东南研究院二百分之一,所处的岗位分量恐怕连四百分之一都没有,如此之轻,却连门房的阿姨都在注视自己的行踪——真要命!想着侧头准备走,可是,那阿姨却笑容可掬地说,“你可成了名人了,何时把你的书也签上名送给我一本?”
“好啊,好啊,”孟雪笑呵呵地应着,想上个星期的签名售书并没有看到东南研究院的人,于是,满怀狐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哎呀呀,”门房阿姨忙把满桌子分发的报纸捡来,“你看看,这么多家的报纸,每一家都有刊登的,再看看你的玉照,你都成了明星了……”
孟雪抓过来一看,自己签名售书的现场、半身照片、背景是长龙一样的队伍——这是丈夫陈忱的杰作,可是现在,也就这么几天的时间,陈忱他……一阵揪心的痛楚涌遍全身,她勉强跟阿姨笑笑后,离开院门口,朝办公室走来。
推开办公室的门,孟雪觉得自己像一头秃鹫,突然降落在叽叽喳喳的鸟林中,鸟林突然间死一般的沉寂。看着同事都埋头桌面,但眼角在扫描着她。她就在这怪异的静寂中,欣赏自己的高跟鞋落地的打击乐来到办公桌的座位上,刚要落座,忽然袁骅驹严肃地说道:“孟雪,你跟我来!”
会做人的人就是这样,从不当群众的面做思想工作。这样处事至少有两点好处:一是给被做工作的人面子;二是,给自己个台阶下,避免在群众面前折面子,丢失自己的尊严。孟雪对他这暗箱操作的套路很熟悉了,跟着他来到会议室。
“孟雪,”袁骅驹坐下来,说,“你看你,事情做得太张扬了。现在很多人都在议论你,说你太闲了,只顾做自己的事情啊。”
“哦,”孟雪从袁骅驹的口气里感到了签名售书效果的阴影,“我没有什么,只是想对这个社会做点贡献,仅此而已……”
“可是,”袁骅驹打断孟雪的话,“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院里有个人,他的发明获得国家专利呢,是,他对社会有贡献,可是他对我们东南研究院又有什么贡献呢?为了个人名气,牺牲了不少东南研究院的时间啊……”
“可是,”孟雪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他牺牲不牺牲上班时间,这我没权力调查,也没有这个必要,但是,我想他所有申报专利的表格的‘本人工作单位’应当全部是东南研究院,给我们东南研究院带来无形的社会荣誉怎么就没有人提提呢?”
“好,”袁骅驹说,“我不和你争论别人的问题,我们还是讨论讨论你的工作吧。”
“是啊,”孟雪自信地说,“你交给我的工作都按时完成了……”
“哦,不,”袁骅驹否定,语气古板地说,“目前,我们院里正在大搞市场开发,我们每个人都要走市场,我们部里其他几个人的工作是根据上级分配的任务和原有市场合同的客户跟踪,你呢,完全的市场开发,新市场的开拓,人们都说了,孟雪这么有本事的人搁置是个浪费啊。”
“但是……”孟雪想分辩,自己在攻读博士学位,需要大量的时间做实验,她还没有说出来,那袁骅驹已经站起身来,边往外走边说道,“我还有其他事情,就这么定了。”
把孟雪一个人扔在会议室里。孟雪深深地体会到了“人怕出名猪怕壮”的人生哲理。也深刻地体会到“官小,官架子大;官大,官架子小”的不同类型人,正如富有的人不会看重名牌服装——因为他们已经无需用花皮囊衬托内在的实力;而脱贫了且没有很多钱的人反倒西装革履——如此修饰草皮肚。那赵厅长和袁骅驹绝对是正向负向的两类人!
天哪!为什么这么多事情一并而来?为什么啊?家庭的离散、恶人的骚扰、工作上施压
像三条毒蛇缠在一块吞噬着她那滴血的心,她就是再有钢铁巨身也快顶不住这种合成的压力了!下班后,她走出东南研究院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将要去哪里。远远地看到那依旧灯火辉煌的实验室在夜空中闪烁,像星星一样扑朔迷离,似乎就要游离到天边了,让她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然而,脚下却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把她再次引入学校实验室。
她进入实验室,思维还滞后在和那三条毒蛇的搏斗中,迎面撞上涂颖祎,把她手中的托盘撞落,试剂洒了一地。孟雪忙道着歉蹲下身帮她捡。她捡起一个塑料离心管,正要放进托盘,可不由得拿到眼前,只见管上标签:Swangene(天鹅基因)。孟雪惊愕地看着涂颖祎:
“你真做实验了?!”
涂颖祎看了眼孟雪,勉强笑笑,那猩红的凸起的疤痕被扭曲,笑比哭更难看,比凶更狰狞!孟雪把那个离心管攥在手里,呆呆地望着她。
“给我!”涂颖祎生硬而坚决的声音,“我提取几次都失败了,我再提取一次……”
这个时候,没有谁比孟雪更能理解她家庭裂变的痛苦,她的眼里突然现出殷切的希望:“祝你成功!”
说这话的同时,孟雪的目光碰触到那托盘里另外的东西,那长满小黄花的细菌培养皿变成了两个,其中一个培养皿里的小黄花的白色花蕾比另外一个的更加繁茂鲜嫩可爱。一股阴冷蒙上心头。
孟雪悄悄地站起身来,眼睛却尾随涂颖祎手中的培养皿到了涂颖祎的实验台上。
这时,手机又叫了,而此刻的她不再颤抖和惧怕方国豪的黄色骚扰了,那小黄花给了她无穷力量的缘由在于它能够结束他的黄色骚扰!她的仇恨的目光从手机屏幕复转到涂颖祎的实验台上。隔桌观望,那小黄花养在灰白色的绒毛中,是那么具有诱惑力。她被那妩媚的小黄花招引过去,居然伸手想去揭开那透明的玻璃盖子。
“小心!”涂颖祎叫道,“只能看不能动!太危险了!”
涂颖祎看出了孟雪的企图,而孟雪的大脑里正翻江倒海,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去向涂颖祎索要几毫克的“小黄花”。她只好问涂颖祎:“这个培养皿里的小黄花看起来比那个鲜艳得多!”
“是的!”涂颖祎回答的同时,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在鲜艳的小黄花中蘸了一下,立刻把镊子深入到一个盛有淡黄色液体的小小的离心管里包装起来。孟雪问:“那是什么?”
“我做的致病菌基因嫁接工程。”涂颖祎声音带着阴森森的笑,那面部伤疤扭曲着快乐,“我成功了!”
“什么致病菌基因嫁接?”孟雪惊奇地问,“你的博士课题不是做抗病毒药物吗?怎么会如此逆转,从抗病毒变成致病菌?”
涂颖祎突然闭嘴,而后甩给孟雪一句:“这是我在研究过程中的新发现……”
涂颖祎转了个身也随之转换了个话题,问孟雪:“你现在课题进展如何?效果不错吧?”
孟雪一声苦笑。这么多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时间,可每一件事情又是她不得不考虑的。
“可别提了……”
孟雪顿感心绞痛,离开涂颖祎,她不想让她觉察自己已经泪光莹莹。
涂颖祎对孟雪的话却没有丝毫的反应,仿佛她是个局外人似的。突然,她来到孟雪身边,郑重其事地对孟雪说:“孟雪,我求你一件事情,你帮我个忙好吗?我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的……”
“唉,”孟雪心底倏地闪过一阵惊悸,哀怜的目光望着涂颖祎,“说吧,我会帮助你的,只要我能做到,只是你这话像遗言似的,我有点害怕……”
“明天,我去上海,”涂颖祎那硕大的眼睛闪出的凶光,如烟幕弹,布满残缺的面色,“哼!……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好吗?我就是放心不下她……”
看着涂颖祎如此愤怒的神色仿佛看到她自己对方国豪的愤怒。那涂颖祎抽泣起来,孟雪无限悲哀地看着她,她自己的女儿不在身边,不知道她有多担忧啊,而陈忱对自己愤恨,绝不会迁怒到儿子身上,这许多年来,她还是了解陈忱的个性,于是,一丝的安慰总算替代了莫大的担忧。而涂颖祎她就更凄惨了。而后孟雪说:“好,孩子我帮你照顾,你尽管放心,可是,我看你不要去了,你还去上海理他干什么?”
“不,”涂颖祎抹了把泪水,惨痛的声音中闪烁着愤怒与决心,“我已经收到法院的传票许多天了,后天是最后的期限,我和他之间应该有个了结了!”
她又看着细菌培养皿说:“我还求你一件事,你帮我把这里面的细菌保管好。这细菌的威力特别大,只一微升的量小白鼠当即死掉……”
孟雪答应了她,那涂颖祎断然离开孟雪,到自己的桌前收拾东西,和孟雪道了声再见就走了。
实验室里只有孟雪一个人了,那细菌培养皿也从涂颖祎的实验台上转移到孟雪的实验台上。鲜艳的黄色的小花越发展示出妩媚的风姿,骚扰着孟雪的眼睛。她拿起了镊子,拿出了一只小塑料管,戴上医用手套,已经碰到细菌培养皿的手又逐渐地缩了回来,缩回来的手又终于去镊取黄色小花的朵朵芳心——白色的悚然的绒毛,把它们分装进那个塑料离心管中。干完了这一切后,她的头深深地埋于双臂中间,突然,她站起身来,脱掉手套,扔下镊子,离开自己的实验台,为摆脱心中那个可怕的杀人的欲念,她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
猛然间,她看到了剧毒药品柜上,那交叉腿骨上的骷髅头,变得越来越大,一个一个地向自己飞来,而那个方国豪就在其中……
她感到痛快、欢畅、解恨,心都要跳出来了,可是,一种恐惧突袭而来,她定睛看着那一个一个的骷髅头,仿佛看到了她自己也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