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走进卧室时,陈忱正在看电视,似乎很无聊,手举着遥控器,轮番换频道。
“怎么样?”他笑嘻嘻地说,“诸葛亮借东风大获成功,你借金枝玉叶之口,借到官了吗?”
孟雪皱皱眉头,没好气地说:“你真是个‘官迷’!”
说罢,她蹲下身子在电视机下的柜子里找东西,很认真,终于找到了那个自己曾经读硕士时买的小放音机,又找来两节电池装上,到书房装上了曾经练习英语听力的磁带,转身回到卧室。
“我看你是白费工夫啊,”陈忱仍在床上,倚着床靠背,手用力按了一下电视机遥控器,说,“你不是当官的材料!”
“哼!”孟雪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水平高?就你是块当官的好材料,我为什么就不是?!”
“你呀,”陈忱还在那里换着频道,嘴和手都没有停工,“当官最起码的就是会‘用人’,说白了,就是会‘利用人’。可是,你呢?那厅长的女儿不知道有多少人想约都约不出来,而你为什么就不会利用她达到自己升官的目的呢?”
官,官,官!现在的孟雪已经把这个“官”看淡了,从那次竞聘到现在,在这将近一年的磨练中,那个“官”已经模糊得像米汤,就算是你撑破肚皮,也只能解渴不能解饿,她已经开始设想人生的定位了——想实实在在地做点事情。她不愿再和陈忱争论这样无聊的话题,脱了衣裳,靠在床头,打开放音机,双耳塞上了耳机,闭上眼睛听英语。
没过一分钟,耳机被猛力拽掉。
“你干什么?”孟雪愤怒地质问,两个眼珠瞪得如台球,“我当官当不了,那我不当了,行不行?我发财发不了,我不发了,行不行?那我学英语,练习英语口语听力,我出国,行不行?中国不容我,不,我不适合中国国情,那我到美国、英国当老外,行不行?我搞技术不搞人,如何?哼!”
“什么?”陈忱从床上跳了起来,“你好自私!狠毒的女人!你就舍得抛下儿子出国?”
“我儿子给你添麻烦了?”孟雪轻蔑地说,“我把他也带走,行不行?”
陈忱一时无语,孟雪幸灾乐祸地斜瞟了他一眼,说:“我这不行,那不行,你还真信我能出国?说不定也是竹篮打水呢!”
说罢,伸手去夺他手中的耳机。谁知道,陈忱就势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刚才还是一头咆哮的老虎,现在成了病猫。
“这可难说。”陈忱软软地说,“孟雪别的本事,我不敢恭维,这个本事可大呢,否则如今就不会是博士了。来,来,来,依我看,国内的路很广阔,咱才女老婆还是在国内升官发财吧……”陈忱一并说下去,真正发挥了业务员推销的水平,“说你公关能力差嘛,倒不是,你们那个东南研究院没有几个人能如你一样到厅长家里如逛商场,来去自如,咱们还是有希望的,慢慢等机会吧。可是,有一点我要告诉你啊,伴君如伴虎啊,你还是和你们厅长保持点距离,不远也不近,就三米远,看个美丽的轮廓,千万别让她看到你那汗毛孔排泄的垃圾……”
这些话灌到孟雪的耳朵里,仿佛充满了油脂,早都腻烦了,她抓过耳机,继续塞进耳朵。可是,陈忱又一把摘下。孟雪目光狠狠地瞪着陈忱,一跃而起,刚要穿衣准备离家,却被陈忱有力的大手一掌按住。孟雪不得不重新倒在床上。口里淡得没味道地说道:“暑假已经到了,明天,我去买票,回东北老家!”
早上才起床,还没来得及伸懒腰,手机就响了。孟雪拿起电话,是熊彪,他说他的英国导师约瑟夫今天早上九点在所会议室做学术报告,告诉她别晚了。放下电话,孟雪美美地伸了个懒腰,想,这个被研究生们羡慕的留英才子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一想到那块压在心底的难题有望今天解决,她心花怒放,脸如窗外的朝霞一样美丽。
“这么高兴啊!”身边的陈忱妒嫉的声音,“对我从来都没有这么温柔的声音,怎么,出国的桥梁已经搭好了,还是勾引了人家的老公?”
“你……”孟雪不可压抑的愤怒,像地下油井里的油,喷涌而出,一字一顿地说,“请不要侮辱我的人格!先生!”
下床,飞速穿好衣服,临出卧室的门时,甩下一句:“就凭我孟雪的姿色和资质,还用得着勾引人家?”
陈忱腾地坐了起来,刚要大叫,忽然想起一句话:三十几岁的人了,还这样冲动,显得这么不成熟。他呆愣愣地坐在床上,默默地摇摇头:唉,这个老婆如此桀骜不驯,我什么时候才能驯服她呢?
孟雪赶到会议室时,房间里已坐满了人,前排坐着杨博士,哦,商欣怡也来了。高教授和一个白发白皮的外国人正站在讲台旁。想必这位就是熊彪的导师约瑟夫了,这英国学者最明显的就是那凸出的大肚子,圆溜溜的,好像把地球装进去了一样,让人望而生畏,哪里敢和他同比知识的渊博?孟雪匆匆忙忙从桌椅过道走到最后排坐下,熊彪也在后排。
“前面我让他们给你留了位置。”熊彪指着最前排的一个空位,“你可以把你的问题详细地请教。”
“好,谢谢!”孟雪感激地说,“我就坐在这里吧。”
前面,高教授示意约瑟夫开讲,之后,把约瑟夫留在讲台上,他走到一旁,当起了翻译。约瑟夫的研究专长就是青蛙,墙壁上的投影时不时出现全球各地的青蛙。这青蛙在乡间泥土中看起来有些可怕,而上了镜头的青蛙却如世界小姐选美一样,千姿百态,魅力无穷。最令在座学子们激动的是,那约瑟夫说,每电击青蛙一次,青蛙就会产生六百多种新物质,而每一种物质都会产生一位博士!在学生们开心的笑声后,约瑟夫请学生们提问。
可是,因为孟雪的研究课题的原材料和约瑟夫的大相径庭,她还是不能把约瑟夫的思维引领到自己的课题上。于是,她就约瑟夫教授的演讲项目,提出了系列问题。这个外国教授认真仔细地回答了她,最后,约瑟夫对高教授说:“Herquestionisveryimportantandshehascreativethinking.Pleasetellmeagainwhathernameis?(她的问题很有价值,她具有一种创造性的思维,能再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高教授把孟雪再次介绍给了约瑟夫教授。学术报告结束后,孟雪立刻走到前台,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和约瑟夫探讨自己的难题。约瑟夫给与的是他们研究项目的经验和方法,可以通用,但存在着细节的差别,而这差别就是致命的,也就是那个贾博士的小窍门——这一定是具体做过的人才懂得的。然而,像约瑟夫和高教授却都是把握大方向定总体方案的人。但是,约瑟夫大大看好孟雪的研究方法,并鼓励她继续寻找好的方法解决,最重要的是给了她几条非常重要的线索——世界上和她研究同种原材料学者的信息。
孟雪在英国学者的赞许中离开了会议室,虽然自己的实际难题并没有得到解决,可是约瑟夫提供的信息仿佛雪中送炭,让她在黑暗中总算看到一丝光亮,所以她的脸上还是有抑制不住的激动——尽管高教授已经明示她要保持一颗平常的心。她心里美滋滋地来到实验室,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孟雪,你表现得真不错,那约瑟夫已经看上你了。”
“哪里!”孟雪看得出,此时的涂颖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况且“约瑟夫已经看上你了”——究竟代表几层意思?有出国之路的搭建,还分明有点男女关系的诽谤的意味。孟雪心里大声叫道:“是哦,看上我,没看上你!”惟恐此话出口激怒涂颖祎,又想她根本不懂得自己兴奋的缘由是为黑暗中的一丝光亮。于是故意谦虚地说,“我不过是把我的观点摆出来而已,他们赞赏也好,不赞赏也罢,反正都是我大脑里的东西。”
她平静地坐到实验台前,打开电脑,紧紧抓住约瑟夫提供的一线希望,到国际互联网络上去寻找黑暗中的一片曙光。
高教授和熊彪陪同约瑟夫准备去参观学校里新建的Tech学院。这所学院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师全天候全课程英语授课,是中英合作的硕果,当然也是高教授的功劳。此时的涂颖祎和孟雪在实验室门口目送他们离去,随着脚步声渐渐的远去,走廊里恢复往日的宁静。
随后,杨博士走到实验室里,大声说:“还有几天,高考阅卷,一个星期,一千多元,有愿意批高考试卷的同学,请来我这里报名!”
很多学生都去报名,因为那一千多元对在校的学生来说是个不小的数字,可以解决三个月的生活费呢。涂颖祎也去报名了,她还鼓动孟雪也去。孟雪想,自己毕竟是博士生,和硕士们争什么呢?这个机会还是留给他们吧。可是,涂颖祎似乎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偏要拉着
孟雪,并帮她报了名。
突然,楼道里有个男人大声地吼叫:“你——堂堂一个留学博士,勾引人家的老婆!你的脑袋里引进的只是这种卑劣的洋思维吗?”
只见商欣怡把那男人向外推着,杨博士低头叹息,脸比关公红一百倍,恨不能钻进药剂瓶里躲避这么尴尬的一幕。
“我告诉你!”那男人好似疯了,“我离婚,我不要她……”他的手指剑一样地指指杨博士,又指着商欣怡的额头,“是维护我做男人的尊严……你们结婚!我让你们发昏……”
正在做实验的学生们从实验室里走出来,奇怪地围住了他们。看着那个男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几个高个子、身体结实粗壮的男学生站到了杨博士的身边。那个男人声音更尖厉了:
“你们瞧瞧,这样的老师,勾引我的老婆,还为人师表!”
杨博士已经被学生们护到身后,那个男人怒气冲冲地指着商欣怡骂道:“你这骚货!欺骗了我十年啊,这么长的时间,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察觉啊?”说着,两眼发绿,伸出拳头就朝她打过去,嘴里嘟囔着:“你这骚货,我过得不好,你也别想过得好!你跟他结婚,我就宰了你……”
孟雪和涂颖祎相继走出来,实在看不下去也实在听不下去了,恰在此时,一个男学生一把抓住那拳头,说:“这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又一个学生说:“不是离婚了吗?法律上还规定人家有再结婚的权利呢!你高于法律?”
又一个学生说:“你这个男人怎么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真没用!”
学生们听到这话,脸上那浅浅的笑意都朝向杨博士——仿佛杨博士夺人之妻俨如英雄!再看杨博士无地自容,转身把这尴尬的局面扔给了学生们。那个男人看到主角走了,自己在这里做配角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大声嚷道:“我放不过你们这一对狗男女……”转身气呼呼地以胜利者的姿态摔门而去。望着他的背影,人们都摇摇头。涂颖祎自言自语:“现在还有这样的痴情男人?”
一个男学生接口道:“什么呀?他哪里是痴情?是心理不平衡,故意来这里折杨博士的面子的,这男人真要命!这行为真要不得!”
另一个男学生说:“太缺乏我们男人的大度!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何苦!”
“你说什么?”涂颖祎道,“天涯何处无芳草,难道你们男人看了花就摘,见了草就踩吗?”
如此严厉的质问语气,那个学生伸伸舌头,赔着笑无言离去。一直站在一边的孟雪拍着涂颖祎的肩说,“算了,算了……”推着她走进实验室。因为只有孟雪明白涂颖祎此时的心境。
孟雪回到电脑前,静静地坐下来。那商欣怡的前夫的目的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杨博士的丑,剥去他的尊严,让他活在人们的鄙视里——居然还有这样愚蠢的男人。其实,他这一次的大闹反倒帮了杨博士的大忙:彻底揭开了人们对杨博士的所有猜测,仿佛百年沉船出水一样。而后来的事实却证实了她的潜在思维。人们的确不在私下里贬讽杨博士一个未婚男和已婚女的不和谐的事实婚姻,反而多了许多赞佩——看人家杨博士有本事夺别人的老婆,有本事你也试试?夺得来吗?这些看法不是没有道理的。试想一个未婚男人追求一个未婚女人,是一对一的攻势;而一个未婚男人追求一个已婚女人,是一对二的战斗——你说哪一个厉害?可是,孟雪所想的是,他们还不知道经历了多么艰难的心路历程,而那一天绝对就是杨博士生命的黑暗期中最黑暗的一天,但是,他熬过来了,还有那商欣怡无畏的陪伴……可是,自己这黑暗期有谁陪伴呢,陈忱——他吗?
据说,那一天晚饭,杨博士请了为他撑腰的研究生们,在饭桌上,他高兴地说应该好好庆祝一下。自己被辱还要庆祝,学生们闻言莫名其妙。杨博士酒后吐真言:庆幸啊,真危险!商欣怡前夫的到来恰逢约瑟夫一行人已经离去,这要是提前十分钟,被英国佬碰上我们中国人在高等学府里有着这样的大吵大闹,岂不有失国格?他自己失节事小,国家的尊严事大。在场的学生们都非常感动杨博士的话,心里大加赞佩杨博士。孟雪听到了这话也特别赞佩,因为杨博士把尊严看得如此重要,就仿佛她自己一样。直到今天她彻底掐灭了要找贾博士的
那种蠢蠢欲动的心火。
几天后,开始高考阅卷,要封闭一个星期。这一天早上,孟雪早早地来到东南研究院,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和同事寒暄着。上班半个多小时了,袁骅驹才来到办公室。
“部长,”孟雪说,“我请一个星期的假。”
袁骅驹坐在办公桌前头也没抬,也没有回音。
“学校里有点事情,”孟雪解释,把原因明示给他,“要批高考的试卷,全封闭,没有办法出来的。”
“嗯,”袁骅驹终于吭声了,声音幽幽地说,“孟雪啊,你经常不在单位里,人家已经很有意见了,现在又要请这么长时间的假,我可不好办啊。再说,你想想,你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哪一样工作完成好了?”
很明显,袁骅驹的心态,请假似乎该被批判了,孟雪应该好好审查自己的工作。孟雪针锋相对道:“请问,部长,我哪一样工作没做好?”
“哎呀,孟雪,难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袁骅驹反问。
“不知道。”孟雪干脆地说,“年初定下的工作计划,我样样按时完成,我尽我全力做好,基本达到计划管理目标的要求,至于领导您是否满意那完全取决于您的思维和对个别人的要求水准了。”
“可是,”袁骅驹仍旧幽幽地说,“为什么不做得最好呢,只是基本?我感觉你好像也没做什么似的……”
作为一个管理自己的领导,如此否定自己的工作,孟雪很是委屈,又很愤怒,一会儿转为平静。她早就感到袁骅驹为人的虚伪性,好像在泡沫上跳舞,自己的工作成绩又好似一个一个东倒西歪的铅笔字,袁骅驹就像橡皮擦,自己写上一个字,就被他一擦,就擦得无影无踪了。这半年所做的一切,好像黑狗熊在玉米地里掰玉米棒,掰一穗夹到腋窝下,再掰一穗夹到另外的腋窝下,伸掌去掰的同时夹着的那一穗已经丢下,如此,左右伸掌,反复掰夹,那黑狗熊到最后还能剩下一穗玉米,可是自己什么都没有!
“您看,”孟雪相当平静,用非常谦恭的语态请示袁骅驹,“我是不是要到院长那里把我这半年多的工作汇报一下?您部长都不知道,他更不知道了……”
说着,孟雪站起身来。
“别!”袁骅驹也站起身来,“院长很忙啊,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至于你要请假嘛,让我考虑一下,可以吗?我刚才说的都是为你好啊,请你谅解,我也是要顶着众人目光的压力啊。”
“好。”孟雪道,“我知道,你忙,院长忙,我都不会多打扰,您为我多费心了,我很感谢您啊。”
“好好。”袁骅驹居然露出了笑容,“不客气,不客气!”
孟雪却感到那两排雪白的牙齿像把把锋利的尖刀,真正体会到笑里藏刀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坐在高考阅卷场的电脑屏幕前,心率跨越时光隧道和当年高考考场上的自己心律共振,孟雪心绪久久不宁。
读书,读书,读到了硕士、博士就有资格去评阅高中生的高考试卷,到今天,自己也握起了“笔刀”屠宰高考的学生了。当年自己当考生的时候,对评卷老师的种种猜测、希望、思虑,考分出来后对评卷老师过于严格的愤恨,以及对不留情面,没有同情心的分数的咒骂,还有自我估计分数远远高于实际分数的落差,没能进入理想大学的失望,都在此处得以宣泄。现在的试卷已经趋向于全自动化,客观试题的正确与否泾渭分明,主观试题所占的分数降低了很多。而这主观试题的答卷五花八门,其中有几份很有特色的答卷,让孟雪忍不住心底大笑。
有份试卷上写着:
最尊敬的最最敬爱的老师:您好!
我在进入考场之前喝了一大杯浓茶,可是我还是在考场上睡着了……睡梦中,我听到“嘭”的一声,睁开眼睛看到前面一个考生晕倒在地上——似乎和我一样睡着了——我暗自庆
幸,摔倒的不是我!
话说回来,很惭愧,这道题我不会做——这都是我平时不用功不努力的结果,我真该死!可是,亲爱的阅卷老师,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一位花季青年就这样过早地辞世吧?请您行行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感谢您赐予的分数,我的手机号码是13908086666,我是千万富翁的儿子,帮我的忙定当万金酬谢!本来,我早给老爸提出要到美国去读高中,他逼着我来高考,尊敬的老师,您可别像他,还是手下留情吧!!!!!!!
看着这份试卷,孟雪哭笑不得。自己一会儿被当成刽子手,一会儿被当成救世主,这人还真难做!对这个考生,她有点痛心,有点同情心,还有点恶心。忍不住给隔壁正在阅卷的涂颖祎看。那涂颖祎大笑——她已经很久与笑无缘了。阅卷的研究生们都很好奇,结果,这份考卷仿佛成了畅销书,被传阅了一遍。人人都懂得考生的答案和标准答案大相径庭,人人都知道该给零分,可是几乎每个人都建议孟雪给他一至二分笔墨分。孟雪笑着开大家的玩笑:
“你们都当不了法官!那死刑犯跪地求:‘行行好吧,我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七岁顽童,无人照顾……’你们就行行好饶他一命?”
众评卷学生大笑,惊得管理人员进门奇怪地在他们脸上寻找答案,他们都把头埋下去——每个人都不愿意被怀疑有不公正的行为。然而,孟雪偷偷地记下了试卷上的手机号码。
七天的评卷时间,把她和陈忱家庭冷战转化为持久战。晚上,孟雪都住在学校里,她告诉儿子,自己出差一周,实际上,静静地思考实验方案以及约瑟夫的信息,更想躲避陈忱的约束。头两天,她心里感到非常轻松,好像白蚂蚁脱掉翅膀一样快乐,管他陈忱来电,一概不接;中间两天,想儿子,那种心情仿佛青蛙匍匐着,看到飞虫馋得伸出舌头,忍不住打通家里电话和儿子聊聊;到了最后两三天,她就如蟑螂在热锅上爬,熬不住接了陈忱的电话,陈忱说,想和她好好聊聊。
在馨城大厦的最高层旋转餐厅里,陈忱和孟雪面对面坐下来。餐厅中间有个较高的平台,一位先生正在弹奏钢琴,表情凝重,似乎尘世与他无缘。四周是洁净的落地式窗,把天空分割成许多个长方形,窗边是桌子和椅子配套摆设,每个桌子上白色的水晶杯养着一朵红色的蜡烛,蜡烛躺在水里,既暧昧又刺激。他们平日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没完,现在相对而坐居然一时间语塞。就这样沉默对视蜡烛许久。还是孟雪打破沉默。
“说吧,”孟雪说,“我们要好好地谈什么?”
“我想和你说的很多,”陈忱说,“可又真不知道从何说起……”
陈忱手里正拿着个计算机新型软盘,手指头大小的“U盘”玩弄着,仿佛相亲的小姑娘害羞地用手指绞着辫子。
孟雪问:“你拿这个‘U盘’是给我的吗?”
“这是公司配给我的。”陈忱说着收了回去。
“是呀,”孟雪嘴一撇,说,“我想就不会给我,你就是这么自私!什么时候想过给我?只不过又来炫耀罢了!”
陈忱忙解释道:“这是我要用的……”
“对呀,即便是你要用,那你就不会说:‘你先用几天,再给我……’”
“好好,给你用两个月……”
“哼!我不要!”
“你看看,给你又不要了……”
“你也不想想,现在我能要吗?我就是这样争啊,吵啊的,你才想到给我,我累不累啊?你就不会主动想到给我吗?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
孟雪目光扫向窗外,高楼林立,暮霭袅袅,一抹夕阳的余晖尽洒天际。眼底下,万家灯火渐渐涌起,旋转餐厅旋转的速度像蜗牛,缓缓地,用心体会,才能从视觉上找到移动的感觉。孟雪把目光从窗外挪到陈忱的脸上。
“你根本就不懂得关爱一个女人!”孟雪声音清楚,那个“女”字音咬得特别重。
“我不懂得关爱?”陈忱声音有些激动,“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我还要做到哪一点啊?你的话真让我伤心……”
“有人说:男人的眼睛靠辐射,而女人的心靠传导。爱一个人要是发自内心地想为她做些
什么,你总是把爱当成你对别人的感觉,是你对别人的基本需求,”孟雪毫不客气地打断陈忱,“可是,我需要的不是嘴上不要花一文钱就能听到的‘我爱你’……”
“可是,”陈忱打断孟雪,“我真搞不懂,人家是:女人为前途担忧直到找到老公,而男人不为前途担忧直到找到老婆。而我们呢?你担忧你的前途全然无视我的存在,我呢却总想为你能过上好日子奋斗着——升官发财!”
“好,好!”孟雪冷笑道,“真该好好谢谢你!但是,你别忘了,我有我自己的奋斗……”
“是呀,”陈忱毫不相让,“你是博士,作家!可这个社会是男人的社会,尽管社会宣扬男女平等,但究竟有几个女人能胜过男人?自古以来,一个茶壶配六只杯子,没有一只杯子配上六只茶壶的……”
“哼!”孟雪鼻子里轻蔑地发出了声音,“你当是封建社会,男人三妻四妾横行霸道,好女不侍二夫啊?现在是智商社会,比的是每个人肩上的脑袋!”
“你还是这么天真!”陈忱哀怨的声音,“我讲的是我对现实的体会——我真是对你期望得太高,也因此有很大的失望……”
“你期望?”孟雪的目光满是鄙视,说,“错了!是我期望的得太高了,我现在的处境极其艰难,博士课题的难题一筹莫展,工作单位施加压力,而你却……现在我不期望你给与我任何支持!对你,我已经不敢再有任何奢望了!”
“那你就别读了,退学吧,没那个能力就算了……”
陈忱的话还没吐完,就被孟雪把水杯“啪”地蹾在桌子上的声音砸断了。
“我讨厌你说这样的话!讨厌!”孟雪牙齿缝里挤出这极端凶恶的话,然后,在那高高挺起的胸口,用力抓了一把,她大喘了口气,“我告诉你,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一定走下去,任何人都阻碍不了我!”
他们的声音太大了,抑扬顿挫,越过了餐厅上空悠扬的钢琴曲调,周围的人们在烛光下,转头观望他们这不和谐的风景线。此时,服务生走来。
“女士,先生,”他谦恭地问,“需要点燃蜡烛吗?烛光会让人的情绪柔和起来的……”
两个人同时尴尬地对服务生点点头。这毕竟不是家里,不可肆意豪放。
孟雪傲然地站起身来,俯视陈忱,那烛光跳动着,把孟雪激动的脸调和成一种淡漠的神色。她像宣布一项通知似的对陈忱说:“我已经买好明天的飞机票,回东北老家!请你带好儿子!”说罢,扬长而去。陈忱呆坐在那里,他头一次看到孟雪如此绝情地离去,心里万般滋味,默默地唉声叹气,这是怎么了?自信本是他的看家本领,而现在却成了易碎品,被老婆的一个鄙视的眼神打碎。自己不是一个失败的男人,总希望自己的女人崇拜他。可是,他搞不懂,为什么孟雪现在竟然如此仇视自己,难道他们的婚姻的裂缝到了一定要女娲补天的程度了吗?
孟雪从三十层电梯上匀速落到一楼,走出商场的大门。外面正下着雨,泪水和雨水模糊着眼前的一切,可是她还是看到了陈忱的小车在风雨中招摇着。从前,她时常创造莫须有的机会,陈忱便带她兜风。此刻,她再也没有那种心情了。她超过了它,在风雨中向学校宿舍走去。混混沌沌走了一个多小时,公共汽车十多站的路途被她一口气走完了。她迷迷蒙蒙地到了宿舍,倒在床上。此时,手机大叫起来。她拿在手里,狠狠地想关机,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在蓝色的荧光中坚决地挺立着。
“您好!”
“啊,亲爱的孟雪,”电话里是方国豪的声音,“你的声音有些沙哑,病了吗?”
“没有。”孟雪道,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此时的境况,她改口道,“是,有点不舒服,谢谢你的关心。”
“啊,那你可要多保重啊,”方国豪的声音还是那种哄小孩子的、假假的,像京剧的变音,“难道他没有带你去医院吗?”
“哦……他没在家……”
孟雪撒谎,她不愿意别人探询她的生活,更不愿别人知道此刻她是多么狼狈,多么沮丧地躺在单身宿舍里。
“那我陪你去吧。”方国豪的声音似乎洋溢着喜悦。
“谢谢你!”孟雪想早点结束电话,便说道,“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因为明天我赶去上海的飞机,我回东北老家。”
“啊?”方国豪异常兴奋地说,“我明天也去上海,去参加一个笔会,怎么样?我可以带你去认识一些中国的知名作家啊……”
孟雪觉得这个方国豪像条双面胶,自己左摘右摘还是粘在手上,电话里后面那句话,却似一块大磁铁,把孟雪的思维吸进去。
“好!”
她答应着挂断电话。而那边,方国豪挂断电话后又拨了机场售票处的电话,刚好还剩一张机票。他又给上海的同学加铁哥们儿老华打电话,在黄浦江边的星级宾馆预定了一个套间。之后,点燃了一支香烟,洋洋得意地吐着烟圈,随着烟圈的扩大扩散,他用力地捻灭烟蒂,嘴角露出一丝成功的微笑,而后,又凄苦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