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博士生课程演讲,孟雪成了博士生中的名人,在半学期的基础课程上,她在博士生们的心中突然占据一块位置,知名度由脸熟跨过名熟,直接跃升到心熟。还有闲心较多的人,居然私下里询寻孟雪的背景,仿佛加入什么党派团体前,进行历史和各种社会关系调查一样。上英语、日语基础课时,博士生们都会向她点头,微笑,孟雪眼角余光默默收获那投来的好奇的目光,心底享受那快乐——那种灼烧的成就感。可是,当她的脚步跨进东南研究院的土地上,就发生不良反应,心底纠集的激动不解自散了。进入办公室,袁骅驹就说:“
孟雪,你跟我来!”
“什么事情啊,紧张兮兮的?”她话未出口,跟着袁骅驹走进隔壁会议室坐下。
“你最近经常不在院里,”袁骅驹说,“有人反映到院领导那里了!”
“可是,”孟雪惊奇了瞬息就转为平静,“你交给我的工作,我都完成了,还管他们说什么?”
“你看,”袁骅驹显得无可奈何地说,“我这里没什么关系,只是别人的口我封不住啊!”
“为什么要封别人的口呢?”孟雪反问,“我在你这个部门里,工作完成的情况,你最清楚,别人问起你时,你多费心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再说,我们这个单位的工作质量,到底是用什么来衡量?难道我们天天坐在办公室给领导们看就算高质量呢,还是真正地去做点事情?”
“没错,”袁骅驹依旧用平稳的口气说,“你跟我讲这么多,甚至这么尖锐的语气都没什么关系,但是,那么多的人的目光盯着你呢!我也很难做啊!”
孟雪没再吭声,思虑着袁骅驹的话的真实程度是否达到百分之七十。自己身为东南研究院惟一的博士,尽管还是在读博士生,却终究站在学历的金字塔尖上,可是承担的工作就好比把金字塔倒立,分量轻得连羽毛都不如,哪里值得众人目光的烧灼?
“有这么多人关心我,我真是荣幸!我还以为人们早已经把我忘记了。”孟雪道,“我也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尽量做到少给你制造麻烦,你多费心了!”
“好,”袁骅驹说,“以后,你再承担一份工作,把每期的报纸一千多份,装入信封,写好客户地址,邮寄出去。”
此时,孟雪和袁骅驹已经走进办公室,袁骅驹指着桌子上的报纸。孟雪坐下来,开始折叠报纸,油墨的臭味一股股扑鼻而来,她皱皱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她不愿意同事看出来自己心中的不快,更不想让人觉察出自己在闹情绪,误认为自己像赌气的乡下小村姑,有损于博士生的尊严。手在劳动的过程中,大脑里总是闪现“大丈夫为人处世,能屈能伸”!还有,韩信都能够忍受胯下之辱,这折叠报纸不是强多了?可是,心总是安不了,于是,借故上洗手间,就跑到楼上资料室老蒋那里。这个老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管理院里图书资料已经有十多年了。也许是管理上百万册的图书资料太细致,造就了他的职业病,他这个人的特点就是能“讲”,如果你愿意听他讲,他三天三夜不吃饭不上厕所都会讲个没完,属于那种狗肚子里二两香油不够还要再掏出二两的那种人。东南研究院的人也怪,人人都知道他的嘴像一个四面透风的篱笆墙,人人都喜欢去朝拜,丢下一粒米,换来一碗饭,占尽了便宜。孟雪就到他这里探听一下院里人对自己的反应。
“孟博士!”老蒋热情的模样,像沸水顶着水壶盖子,一颤一颤的,“你好久没来我这里了,可是,你的名字可常来我的耳朵里啊!”
“啊?”孟雪乐呵呵地说,“还有那么多人挂念我啊?呵呵!”
“你还不知道啊?!”老蒋很吃惊的样子,由于衰老,耷拉下来的眼皮猛挑上去,然后,神秘兮兮地把房门关上。
“你真不知道啊?”老蒋又强调一遍。
“什么事情?”孟雪也不得不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院里要调整院领导班子,”老蒋说,“有人提议,你是博士,可否承担重要的工作岗位,但是,有人说,你连现在的工作都干不好,还能承担什么?我们厅里的领导提干,都是一级一级提上来的,你一级都没有,怎么能跨级?”
“哦?”孟雪也吃惊,“有这回事情?”
“你看看,”老蒋说,“你都快成了我们院的‘焦点访谈’了,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而后,他又大大地叹了口气颇具同情地骂道,“这些个人呢,他妈的,武大郎太多了,任凭你个子再高大,他手压着你,你就得蹲着!”
孟雪笑着不以为然地说:“还是个子矮好啊,站着总比蹲着舒服啊……”
“哎呀,”老蒋着急地说,“孟雪,你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当我们院里的副院长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别!”孟雪立刻阻止老蒋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别把我引成众矢之的,我这个人胸无大志,不过是混个博士文凭而已!”
离开老蒋那里,孟雪继续整理报纸。追忆刚才的话,发现自己也学会了口是心非。这博士学位是能混得来的吗?在高教授这个和国际接轨的实验室里,就更要有真东西了,那真东西意味着创新,意味着要站在世界上看世界。就这样,孟雪足足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这一千多份的报纸全部封好,本来安排好的科学实验被迫取消了。拿东南研究院的俸禄理应为其服务,但不是因为拿它的俸禄就应当增加什么工作都得干!快下班的时候,她给陈忱打了个电话,陈忱来东南研究院接她。
“怎么了,亲爱的?”孟雪进入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听陈忱嗲声地问,“有什么不开心吗?”
“我这一个下午当了一回收发员,把报纸折叠后装入信封!”孟雪没好气地说,“简单的机械劳动,真是太浪费时间了!”
“真是屈尊博士大驾!”陈忱笑着说,“怎么能让博士做如此低级的劳动?”
“是哦,”孟雪叹了口气说,“科学的发展已经让这个世界存在不同的社会分工,工作的种类应该因人而异,叫一个博士去做分发报纸这样门卫做的事情,不要说‘大材小用’,简直就是浪费!”
陈忱车子已经开动,沿着江滨大道开去。平日里孟雪心情不好时,陈忱经常带她在美丽的江滨兜风。
“你总把自己当个人才!”陈忱道,“单位里因事设岗,而不是因人设岗,没有谁把你当成博士来用!”
“是的,”孟雪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我现在看起来没什么用,等我博士修成的……”
可这读博士的路上一个最大的障碍截住了她,路遇贾博士这样拔刀相助的勇士,可是他却要先吃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心底掠过绞痛的空茫……
“等你博士修成!”陈忱打断孟雪的话,“告诉你,现在的人都很现实,有些人沉浸在过去的成就里,有些人陶醉在未来的憧憬中,但是过去是废票,将来是盲票,只有现在才是真正的实票!你说,这个博士究竟给现实带来了什么?名誉、地位,还是金钱?还有那本《高贵女人》,让你发财了没有?我可是实实在在地一分、一角、一元、十元、百元、千元、万元,甚至十万十万地往家里赚!”
“是哦!”孟雪不屑地恭维道,“你本事大,你活得实在,好了吧?”
“好强、好胜、好斗,都没大出息,不服气的心态都让人进步不了。”陈忱又说。
孟雪只觉得陈忱的声音充盈了每一个肺叶细胞,她忍受不了胀痛的感觉,争辩说:
“是的!我这个‘博士’还没有什么经济效益,《高贵女人》也没怎么成大名气,但是,你考个博士让我看看?你也写本长篇小说让我来瞧瞧?”她的目光斜瞟了一眼陈忱,说,“你以为你赚了很多钱,是不是?告诉你,你就是留下千万贯给子孙后代,货币一贬值,你就一文不值!而一部作品、一种精神,随着时代的变迁,跟着时代增长,最简单的例子,一位著名作家的作品,一直到现在都在热销中,而那老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后代依旧享受产权,这种资产是不定的无形资产!而你的呢?现在的现实!眼前的现实,将来的虚无!再说了,我这个博士生,作为一个技术人员,不是有许多人研究成功获得专利技术吗?只要大公司买此技术,我还要坐你这桑塔纳2000,住你那复式楼?我早去开‘宝马’,住豪宅了!”
陈忱却大笑起来说道:“我看你是开‘宝猫’住‘耗宅’吧!哈哈,你怎么感觉这样良好!”陈忱瞧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右手在孟雪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说,“老婆,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能力啊!你傻乎乎的,除了嫁了我这么聪明的老公,其他的事都做得太傻,不要幻想啊!一切都靠我呢,你只要当好我的老婆就行了!”
“哼!当好你的老婆!”孟雪仍然愤怒地说,“陈忱,你找我当老婆真是错了,我不是那种只会生孩子供男人享受的女人!你可以换,我让位置!停车!让我下车!”
孟雪如此盛怒,陈忱转向路边,停下车。孟雪打开车门走出来,用尽力气关上门。陈忱摇下车窗,大声说道:“别忘了回家的路!”然后一溜烟走了。
夜色已经降临,六月的馨城气温如性急的新娘,还没有准备好嫁妆就自己跑出家门,过早地进入盛夏高温期。十公里的沿江公园,风景迤逦,处处是风景,处处风景不同,融合东西方文化于一体,简单的几何造型,意义鲜明的雕塑,无处不在。夜晚的时候,这里成了馨城人纳凉的绝好去处。此时的公园,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孟雪穿过人行道,进入江滨公园的小路上,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摸了一把,原来泪水在脸上泛滥。她的脚好似长了眼睛,净找树阴下的青草踩,整个身体尽量不被灯光拥抱。看着灯光下一家家人,乐乐呵呵地在江滨散步,为什么自己的家却是这样的不和谐?学校里的科学实验的难关仿佛一个杀人犯的毒手,紧紧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她正在竭尽全力地挣扎着,而这工作单位又增加了本不是她的工作的工作,她已经满腹委屈,被重重困难折磨得遍体鳞伤,可是这个丈夫根本就不能理解和宽慰,反倒火上加油,搞得自己身心疲惫不堪!那树下青草地上,一堆儿一堆儿的人,悠闲自得地仰着、躺着、卧着。有的在弹吉他,有的男孩没有吉他,身边却有女孩子相伴,不知道他们在“弹”什么?孟雪羡慕地看着他们,想仔细聆听那对对男女都在谈些什么。他们看起来多么轻松,多么自在。为什么自己这么累啊?猛然间抬头,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啊,”那人兴高采烈地叫道,“大作家,在这里采风啊!”
这个声音仿佛一支兴奋剂,驱走了她所有的疲倦。怎么碰上他——方国豪?
“大作家可真是忙,”方国豪笑着说,“我千呼万唤都不出来,今天竟然送到我的眼前来了!”
周围几个游客的目光都聚拢过来,孟雪忙说:
“千万别这样叫我什么大作家,你没看到我们已经成了风景中的胜景了吗?”
“哎呀,这有什么?”方国豪声音没有丝毫降低,“他们若是知道大作家在这里,还不会找你签名啊?我正要告诉你,十月份在馨城举办全国书市,怎么样,你要去签名售书吗?
我帮你去办。然后在我们《榕报》上刊登一大篇幅,这下你就出大名了!”
“你一个人吗?”孟雪瞧瞧周围,“到那边人少的地方谈。”
“你不是也一个人吗?”方国豪反问,“到那黑暗的地方,小心我想吻你……”
这话好似魔法,把孟雪的脚步定住了。那方国豪大笑说:
“害怕了?我逗你玩儿呢!”
说着手伸向孟雪的后背,孟雪迅速朝左侧树阴下走去,才使得他的手没有沾到自己的身体。到了稍微离开人群的地方,方国豪跟着孟雪停下了脚步,他立刻趴在地上做了几个俯卧撑,然后一转身坐到草地上,示意孟雪也坐下。
“你知道吗?”方国豪说,“我特别喜欢做俯卧撑,高中时候的体育课就有男学生做俯卧撑,女学生做仰卧起坐,”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孟雪道,“你知道为什么?男女交合的时候,男人大都在上,高中时代的培养就是为了男性的持久而设置的,仰卧起坐,锻炼腹部肌肉,是为了女人生孩子有力气才设置的课程。”
这话说得孟雪心惊肉跳,胸中的火突突地窜向面部,烧红了脸颊,若不是在阴暗的微弱光线处,孟雪还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羞涩。她在心底也奇怪,三十几岁的人了,什么没有见过?居然还会面红心跳!突然发现方国豪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
“是不是他欺负你了?”方国豪问,“你的睫毛上还闪着泪光!”
这一问不要紧,孟雪再也管不住泪水,它们肆意地流淌下来,连嘴角都挂满了泪痕,那咸涩的泪水侵入口里,那是一种混杂的苦涩,不只有丈夫的贬斥和讥讽,更沉重的还是那毫无结果的沮丧的泪水,苦涩便蔓延开来,和她内心深处的苦楚交织着。
“别伤心啊!”方国豪的声音有点像一个母亲哄着淘气的孩子,“听话啊。看你哭,我也难受啊。以后有什么委屈就找我来啊。”
说得孟雪汗毛孔全部封闭,一个个鸡皮疙瘩生出来,泪水也全被这话截流了——他能帮自己什么呢?她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是说什么‘全国书市’,‘签名售书’吗,那是怎么回事?”
那方国豪身子靠近孟雪,大有一把揽她入怀的趋势,孟雪立刻站起身来,说:“你看,那边有个咖啡厅,我们到那里坐坐?”
“好啊。”方国豪说着也站起身来,和孟雪来到咖啡厅。这咖啡厅里一个色调,就是咖啡色,连头顶上的灯珠也是咖啡色,另一大特色就是每个桌位之间都用咖啡色的竹帘隔开,这帘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只隔视野不隔音。孟雪他们找到惟一的空位坐下来。
服务小姐走过来柔声地说:“请问,来点酸奶还是咖啡?”
方国豪却问道:“有人奶吗?”
那小姐一愣,而后声音不改原色:“对不起,先生,我们这里不经营人奶,有酸奶,还有鲜牛奶。”
“那鲜牛奶纯吗?”方国豪又问。
孟雪忍不住打断方国豪说:“刚刚是个襁褓里的婴儿,现在变成了一个挑剔的恶婆,我看你干脆拉一头小牛放到桌上,抓起奶头吸得了,保你纯得无可挑剔!”
“哎,博士!”那方国豪一本正经的模样,俨然教授发现学生论文的瑕疵,说,“给你纠正个错误啊,你当吃肉啊?小动物的肉好,肉嫩!小牛哪里有奶?只有母的还是奶牛才有奶!”
“来两杯咖啡吧。”孟雪没有理会方国豪,对毕恭毕敬站着的小姐说,那小姐转身去了。转过脸来,方国豪正面相坐,目光像美容师手上的电针,似乎一针一针地剜着她脸上的雀斑,并计数于心底一样。孟雪努力把自己的目光燃烧到三千度,任凭他的目光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都得融化。两人默默对视的片刻中,一声轻盈盈的嘤嘤哭声,萤火虫一样地爬入耳道。孟雪调转目光,越过方国豪的背影,眼睛眯条缝,拼命把目光压扁挤进竹帘隔壁的桌位。方国豪也回身追寻孟雪的目光。他刚要说话,孟雪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示意他住口。这时,女人的声音从竹帘缝隙穿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
这声音太熟悉了,是涂颖祎!
“你别急!”一个男人的声音。宽厚,明朗——这不是高教授吗?听说他今天才从美国回来。孟雪本来下午该到他那里报到的,却在东南研究院里当了一下午的收发员。只听得高教授接着说道:
“现在的男人啊,一生中只有一个女人的男人恐怕要到博物馆找木乃伊的!特别是我们中国的男人,在市场经济刚刚开始的阶段,什么都是新奇的,那种追求新奇的心境和国外的男人还不一样。国外,像美国的男人,好合好散,结婚离婚自由。而我们中国现在的男人,有些人有了外遇,并不是不要他的家,而是对异性的寻鲜所致。你要很好地分析一下,是他一个人在上海太寂寞了偶尔寻找刺激,还是要建立新的婚姻,这性质不同,不要轻易说离婚。”
涂颖祎一直在抽噎。
高教授又说:“现代人类越来越寂寞,解决的良药——到大自然去。看天,原来你太渺小;看地,原来造物主真伟大。动则去运动,排泄出我们身体内的污垢;静则去听高雅音乐,让贝多芬的交响曲、柴可夫斯基的小天鹅、阿炳的二泉映月洗刷我们躁动的灵魂……这些还算是高雅人解决寂寞的方式呢。而有些男人很‘流氓’,有些女人很‘妓女’——如果男女
都追求‘爱’的话;男人外遇和女人风骚是相辅相成的一对。也就是说,他要遇到和他兴趣相投的人才会这样的……还有,他是不是有某种目的才……”
“哎,”方国豪的声音被孟雪的手势压低道,“这个男人是谁呀?他还真有水准,不但扒光了我们男人的衣服,还抽出了筋骨……”
孟雪微微一笑,隔壁又传来说话声。
“你要告诉他,”高教授说,“人类不能这样越来越没有真情,不能用简单的数学计算式来表达——令I=1,2,….n(人),‘我是爱你的’∈I。性和爱是一体的。分开是危险的。爱情是没有‘globaloptimalsolution’的,只有‘localoptimalsolution’的……”
“这个人到底是谁啊?”方国豪又问,“我想去采访呢!”
“哦,千万别!”孟雪压低声音命令道,“我们快走!”
说着孟雪悄悄地鼠窜,出了咖啡厅,轻轻舒展了一口气。方国豪跟了出来。
“你干吗这么着急地逃跑啊?”方国豪笑着说,“是不是你的老情人和别的女人约会啊?现在我来替代他的位置,行吗?”
“你这个人!”孟雪有些责怪地愠怒,“我告诉你啊,我还没那么时髦,根本就没有什么情人!”
“哦!”方国豪道,“可悲!不完整的人生!”
孟雪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有了情人,人生就完整了?”没等方国豪说话,她想起了一条手机短信息,于是又说,“有人这样总结人生:单身是山路,恋爱是大路,分手是岔路,试婚是探路,结婚是没路,重婚是高速公路,没有情人是废路,情人多了是死路,朋友你走哪条路?我看你是情人多了的男人,不是死路一条也是人生过剩!经济过剩产生经济危机,人生过剩可要产生人生危机了!我看你的生活没那么平静吧?!”
“对啊,”方国豪说,“我每天都在情感的大浪里游泳,发出一条条短信息,精疲力竭地几欲淹死了,都没见一个同情者来拯救我,即便是我在女人身上发泄的时候,心海依旧呼救呢……”
对于这样的话语,孟雪无言再对。总之,这个方国豪口里的文字是没有善、恶、羞之分大的,口腔浅得似盘子,想说的话不会有任何的逗留。她心里默默地想,若给他的口腔种植几枚肿瘤,或许能把人类羞愤的话阻止,以免污染环境呢!两个人就这样无目的地向前走着,那方国豪轻松自如,而她孟雪仿佛被百万大兵围追堵截,向后瞧瞧——高教授和涂颖祎是否跟着,向周围探视——生怕陈忱如空降部队突然袭击。到了公园门口,在炫目的白色荧光灯下,孟雪说:“我要回家了。”
“你那么怕他吗?”方国豪醋意地问。
“我怕他?!哼!”孟雪板着脸说,“我没有怕过任何人!哦,除了我儿子之外!”
“那你就别急着回家,他惹你生气,你就这样回去,还会有下次的。这个男人很不懂得珍惜女人……”方国豪说,“今天有幸巧遇大作家,实乃天缘,我陪你到前面情人谷走走?保你心情舒畅,精神百倍,灵感顿生,也许一部绝世佳作从此诞生了,什么《魂断蓝桥》、《廊桥遗梦》、《飘》从此退居二线了呢!怎么样?”
这方国豪好像乡下虎视眈眈盯着瓜地的贼,想尽办法避开路人和主人,然后伺机行窃。孟雪想自己也不是个大傻瓜!于是,她说:“到那情人谷,灯光匮乏,黑暗丰盛的地方和你演绎真实的《魂断情人谷》?我可没有办法把这一切《GonewiththeWind》(《飘》的英文原作,意思是随风而去)!”
孟雪的脚步开始踏上台阶,准备向门口走去。
“方诗人,”孟雪坚决地说,“我要走了,很抱歉不能再陪你!至于全国书市签名售书的事情,能帮助我还望你帮助啊!我会感谢你的!”
那方国豪刚想说“怎么感谢我啊?我只想要你……”话还没出口,就听孟雪说:“不过,莫要幻想,在我所能的范围之内感谢你,我做人还是有我自己的原则的。好,再见!”
而那方国豪却把手伸出来。孟雪踌躇了片刻,便伸出手来,那手被方国豪抓到他的胸前,目光咄咄逼人地说:“不——要——和——我——说——再——见!”
然后放开了她。孟雪扬手叫了一辆的士,坚持不要方国豪送,上了车,那只被握的手仍隐隐地感到一阵痛楚。而另一只触动她心灵痛楚的手又浮现在眼前,就是那贾博士的手,一向都是蜻蜓点水地沾沾这只手的另一只手!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出现一条短信息:明天中午,我在总统套房等你,给你你所要的“东西”。请勿失约。孟雪倒抽了口冷气。
路上的灯光像电影的慢动作一样,缓缓地向后挪去,她正感到疑惑司机是否为新手时,那司机问:“小姐,请问你到哪里?”
原来还没有告诉司机去处。这一问惊醒了孟雪迟钝的感觉,瞧瞧手机,没有任何陈忱的短信息,想打电话给家里,又觉得不能惯坏了陈忱,可不回家去哪里呢?到东南研究院吗?不,想到今天下午和傍晚和陈忱的口角,皆由此生,不想去,由此更增添了几分对陈忱的憎恨。于是,她告诉司机,去学校实验室。那司机有了目标,车瞬间提速,飞快地开往学校。孟雪看着窗外的灯光从电影的慢镜头变成快镜头,匆匆闪过,豁然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一则消息,说出租车出事故都是在无客人东张西望的时候,一旦有了乘客,目标锁定,那么
速度飞快,也不会出事的。这人生不也如此吗?有了目标尽快去实现它,可自己为什么还如没有乘客的司机,原地打转不前,屡屡失败?忽然又想起一则电视广告:一个小女孩穿着连衣裙,转转转,从幼儿园的小舞台转到了天安门广场,画外音:心有多大,舞台有多大!难道自己的心有天安门广场那么大,却站在幼儿园里吗?为什么自己的目标都是那么可遇不可求?!
实验室里灯火辉煌,几个硕士研究生还在加班做实验。这学生就是学生,没有谁要求加班,也没有谁付加班费的,可是,在高教授实验室里走出去的人,没有没加过班的。孟雪看看表,已经深夜十一点了,看来他们要打通宵做实验了。孟雪更明白,一个实验方案定下来,做下去,其中许多个环节是不能停下来的,特别是基因工程的实验,步骤过程是用秒来计算的,稍有停顿就可能前功尽弃。而此刻,孟雪丝毫没想做实验,看着试剂柜上那些个瓶子里的剧毒药品,瓶上的骷髅头,心底直打寒颤。这些给实验室夜晚带来生机的学生们走来走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一种紧张严肃的表情,没有一个如贾博士那样笑眯眯的!哦,贾博士不也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吗?他们以后会不会如贾博士那样从下一代人的身上攫取?
明天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
实验记录本上已经写了大半本,可是,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一样的,人生三十多年所有的失败的总和也没有这个本子里记载的多!但是,她感到,这却是她三十多年人生里遇到的最大的困难,她也曾四处借脑,可是每个人反馈给她的都是同样的结果:没东西!惟独那个贾博士能做出来——真是奇怪了!
她的大脑痛得要爆炸了。她想转换一下思维,用别的什么排挤一下大脑里过度拥挤的东西,索性打开电脑,随意地打开网络聊天室,才登录上去,握鼠标的手就被另一只手抓住。
“老婆!”陈忱满脸堆笑,连耳朵根儿后都堆出了笑纹,“都是我不好,本来你心情就不好,找我来诉苦的,可是,我却非但没能安慰你,反倒……”
孟雪一声未吭,泪水先声夺人地摔在电脑桌上。
“别!”陈忱拍拍孟雪的侧臂,扫了一眼近处做实验的人,悄声说:“别让他们看到,否则会以为,我这么大个人在欺负青少年呢!”
孟雪还是没说话,嘴角禁不住咧了咧,不留痕迹地恢复了沉默。
“我有个很好的办法说给你听,”陈忱说,“不就是分发个报纸吗?下个月的时候,你到街上找两个民工,花个十块八块的,给你干得好好的!根本就不用你动手,这样你的时间不就节省下来了?再则你也解决了别人的温饱,更重要的是维护了博士的尊严。”
孟雪还没说话,心里默认陈忱出了个好主意。
“要不,”陈忱又说,“我看你写一千份信封也够累的了,干脆你写一个地址,用计算机打印一千份,这样不是省出半个下午的时间?”
“给一个单位寄一千份同样的报纸?”孟雪泪光中冷笑道,“你当是送给情人玫瑰花啊,九百九十九朵一样的都不厌?一千份报纸,像首歌中唱道‘千纸鹤,万般情’,人家还不以为东南研究院犯什么精神病啊?失恋了还是情感压抑无处发泄?还不到法院告你骚扰罪啊。”
说着的同时把白眼球毫不客气地送到陈忱的视野,陈忱的笑感神经被孟雪的话占据,大笑不止,毫不在意她的白眼,孟雪复习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也忍不住笑了。但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行了,老婆——”陈忱说着,抓住桌上的鼠标,点击电脑屏幕上的“关闭系统”,说,“咱们两个两张嘴,可真够让人喝一壶的,唉,我们两个怎么凑合到一起了呢!”
“怎么?”孟雪厉声道,“别动!”
“回家吧!”陈忱声音焦急中略显愤怒,而声音却是哀求的,“这么晚还不睡觉,小孩子受不了的!”
然后,他朝门口大叫:“进来吧!”
孟雪转回身,看着儿子走过来,后边跟着保姆。小孩子满脸泪痕,扑到孟雪怀里大哭。孟雪紧紧地搂住孩子,泪水也哗哗地滚落下来。那一天晚上,孟雪和陈忱分居,到楼下小孩子房间睡觉,说是陪孩子。窗外,月明星稀,格外晴朗,如水的月光倾泻入室,周遭的一切清晰可见。孟雪大脑里的记忆细胞好似千万只沸水中的螃蟹,活蹦乱跳着。一会儿是东南研究院,一会儿是大学实验室、职位、学位,自己到底追求什么?
“妈妈,妈妈——”睡熟的小孩子梦中呓语,哭着找妈妈。孟雪紧紧地抱住儿子,只感到这小小的身躯才是实实在在的。
这时,门开了,陈忱钻进来,挤在孟雪身边躺下,嘴里嘟囔着:
“孟雪,你真的不要太累自己了,”他转身抱住孟雪,“像李珊那样成功的人毕竟是少数,成名成家要有机遇,努力只是一个方面。”
他的话仿佛一块糖勾引馋虫一样,把孟雪成名的欲望牵出来。两个小时前,方国豪说的
签名售书一事,像胃受寒了一样,只反倒嗓子眼儿,还是被强压下去——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把自己伟大的构想,展现给自己身边惟一的亲人了——她知道,他不会给与任何支持和鼓励的。无言,是彼此陌生的开始,而陈忱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鼾声如雷了。而孟雪却已经下定决心,方国豪不是自愿帮忙吗?那么,全国书市自己就亮亮相。忽然一道闪光入目,窗台上一个小朋友送的礼物,那包着的漂亮的锡纸在熠熠发光。是哦,孟雪想,自己也要好好包装一下。电视节目里,新产品上市,总要大做特做广告,想想道理很简单,鸡下完蛋,还要格格地叫,不叫谁知道它下蛋了。商业广告道理如此,在即将到来的全国书市上,自己即使做不了孔雀展示美丽的羽毛,也要做一只大花母鸡,格格地向人们鸣叫。
可是这么美妙的想法很快就变成贾博士那弥勒佛似的笑容。这瞬间呈现的快感倏地不见了。她瞧瞧身边的丈夫,多想向他倾诉!可是,他若是知道了自己给一个男人跳脱衣舞会怎样呢?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有种对丈夫的歉疚,觉得那是对他的感情的亵渎。可是,现在,她认为,给谁跳舞是她自己的事情,那是一种需要,一种智慧和精神的交换,和家庭,和对他的感情无关。
第二天早上她到实验室后得知高教授今天要在外开一天的会。她仿佛在失望中获得新生。她害怕见高教授,因为这么长的时间她没有什么阶段性的成果汇报给他,可她又渴望见到他,向他诉说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可是如何开口呢?此时,那个袁骅驹来电话了。
“什么?”孟雪电话里大叫,“你又要增加我的工作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