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老”的岗位是自封的,更重要的才是职位竞聘上岗,这可不是自封能行的。
这是一条城市里傍山的路,北侧紧贴着人行道的立面是一堵二层楼高的山体切面,笔直向上,可是就在那平整的壁面上却突出一块石台,石台上嵌在石头壁面里的是一个墓碑,使得山切面看起来仿佛一块切开的萝卜里有个烂心儿。孟雪走在这人行道上,照例情不自禁地向那个荣幸的先人行注目礼,心内充满的不是对死者的哀痛,因为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她或他是谁,也从不敢奢望和他或她谈上几句;更不是对死者的尊敬,因为那看起来太普通的墓碑,没有任何英雄的悼词,只是因为他葬在城市中心的山上,后来开了路,占用了他的风水宝地,所以,后人立了碑,于是便有成百上千的人路过,忍不住都会好奇地瞧瞧。当初那人死时也许不曾想过,会有那么多并不相识的孝子孝孙,天天拜谒,让自己占尽了地利之优势。今天的孟雪路过这里,不再像往日那样恨不能视网膜的盲点恰好定位在那墓碑上,反倒羡慕起那人的运气。自己这么多年来,一路求学,从中国北方到中国南方,从大学生到博士生,求学求职间接进行,究竟是为了什么?特别是现在已经年过三十还没捞得一官半职,深感焦急疑虑,仿佛已经过了待嫁年龄的老姑娘。幼儿时候,常听上一代智者讲:读书、升官、发财。学而优则仕,可自己书已经读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顶尖了,官没升,财没发,一个小职员而已。用自己多年积累的知识去处理职位的事情,好像用高射炮打蚊子!她多么希望眼前飞行的是个导弹什么的。而现在,不远的将来,一个小时后,她就要登上竞聘的演讲台。这就是她所在单位——东南研究院推出的全院人员竞聘中层干部演讲会,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好像迷失在森林里的人,突然发现一条羊肠小路一样,希冀这小路越来越宽,变成阳光大道。她满怀欣喜,莫名的希望在头顶升腾着,身体轻飘飘,仿佛看到千军万马被自己统领,不由得喜上眉梢,给那墓碑一个妩媚的微笑,顺手打了个飞吻,路边的人顺着飞吻的方向看去,吃惊不小,以为遇到个衣着整齐的疯子,慌忙躲闪,孟雪朝他笑笑,转身向单位走去。地面像个汽车方向盘的助力器,脚一沾地就被有力地弹起来,就这样,她很快到了工作单位。
偌大的一个会议室,可以容纳下两百多人,最前排的是评委们,有来自院里的,有来自上级主管厅里的,总之都是处级以上干部,也就是当官的。当然,竞聘中层干部,要有更高官位的人来评分是理所当然的,厅长级评处长级,处长级评科长级,因为高一级官评低一级官,最知道什么样的人适合什么样的位置。这也难怪,就连医院的护士给病人屁股打针,也知道深浅轻重。评委们也特高兴,今儿给了他们一种怀旧的机会,想当年自己是如何金戈铁马爬上科级的,更大的满足是自己已经争取到当评委的资格,手中的大笔具有屠刀一样的威力,让谁上,谁就跨上人生的第一步。孟雪走进大会议室,昂首挺胸,胸有成竹地找个位置坐了下来。看到评委,正想着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坐到那位置中的一个——其实,自己最有资格坐在那里,因为,全房间里,两百多人,自己的学历最高,尽管还是在读博士生!哦,明天研究所里还有博士迎新会,到时就可以向他们宣布自己竞聘到的职位了。心底一阵狂跳,顶得胸口有些痛。忽然,前排的两个争议的声音爬虫一样钻入耳道。
“你看看竞聘业务部部长的竟然有五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同事指着入会场时发的竞聘者名单说。“你看看谁能够当选上部长?”
“肯定是袁骅驹了……”四十多岁男同事身边的五十多岁的另一个男同事说。
孟雪心内一惊,继而不屑地低垂眼角:为什么不推断我而推断他?到时真得让你们看看各自的眼光了!
此时,会议室里走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赵厅长,被院长指引走到前排位置坐下。厅长的到来就是对研究院莫大的关心和支持。全院人员都很激动,特别是院里的各位领导,脸上都盛开着最完美的笑,就好似自己娶了三房老婆一样开心。而孟雪心里最清楚,昨日,她到赵厅长家里,曾随意聊天说明天要竞聘中层干部。赵厅长说,她知道,因为很忙,回绝了研究院的邀请,听孟雪这么一说,今天竟然来了。那院长还真不知道赵厅长百忙中能到会,还是孟雪的功劳呢,哦,不,如果他知道是孟雪的游说才打动赵厅长的心,自己脸上就如抹了炭灰,感激之余是胃里泛酸水,酸解了感激演变成嫉妒,那才不利呢。
说起孟雪和赵厅长的友谊,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赵厅长有个独女霏霏,是她三十二岁那年幸得之女,高中还没毕业就要出国留学,好比没有发育的女孩子就忙着嫁人一样。赵厅长私下里请孟雪帮助,把留学资料翻译成英语,从开始申请学校,到被美国的大学预科班录取,历时一年多的时间。而孟雪出入赵厅长的家里,就如逛商场,随去随入,特别是霏霏出国前,孟雪帮助她学习英语TOEFL时,和霏霏建立起了姐妹般的友情。孟雪把这叫做不花分文的“情感投资”,何况她还真的喜欢上了霏霏,她没有女孩子的娇气,特别是高干家庭子女的傲气,但是,偷懒的本事绝不亚于行窃百次仍未被擒一次的聪明的贼。
一阵掌声拉开了演讲会的序幕,也刀一般斩断了孟雪的思绪。第一个上台演讲的是袁骅驹。他比孟雪大几岁,曾经当过一个管理部门的副手。孟雪和他没什么交往,只是众口皆碑:此人性格随和到几乎没有个性;接着一句话就是:很会做人。做人,人还要去做吗?仔细瞧瞧台上那人,觉得他的眼睛长得很有特色,像月亮,一只像初一的,另一只像十五的。
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口吞到肚里还没有品出什么滋味,袁骅驹的演讲已经结束了,
没有任何掌声,没有任何波澜,没有任何特色,然而评委亮出的得分结果却很高,居然九十三分。孟雪心内窃喜:就这种演讲也能得那么高的分数?!
又上去了两个,同样平庸,然而分数却只有八十多分。俗语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孟雪体内循环的血液从不规则的乱流迅速转变为匀速有力。到了自己站在演讲台上的时候,下面的观众,一个个圆圆的黑色的脑袋仿佛一个个大萝卜。可不能忽视这么多萝卜,要尽可能地收获,美国总统竞选、韩国总统竞选,都是亮出自己的观点,为公众带来什么利益,自己的演讲稿也引进这样的思维……
在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孟雪走下了演讲台,台上主持人宣布休息十分钟,孟雪便向会议室外的露台走去,时不时地,同事拉住她:讲得真好,声音洪亮,演讲会上现场做业务,拉观众选票,市场开拓就是要这样……每一句话,都如一颗颗甜蜜的糖粒,堆在孟雪的耳朵里,建成了一个登上部长职位的台阶,而孟雪向赞叹者问候的同时,俨然已经站在台阶上。特别是坐在最前排的赵厅长,从会议开始的沉默、严肃的表情,此时,脸上的纹路也多了许多,深了许多,弯曲了许多。
然而,十分钟后公布的评委得分:去掉一个最高分一百分,去掉一个最低分七十八分,最后得分:八十九点七分。顿时,台下一片哗然和唏嘘,瞬间转为一片沉寂。刚才那浑然一体的融洽就像一个飞速吹起的硕大的肥皂泡,被这分数一戳就破了。什么部长职位,就像空气,明明抓在手里,却不见踪影了。
演讲结束了,回家的路上,几个同事似乎还投来惋惜的目光,却没有只言片语的安慰。其实,孟雪本不需要这些。这几天来,兴奋中的孟雪仿佛孕妇洋溢喜悦等待临盆,而今天却突然胎死腹中一样。此时她的头脑里似乎有一个乱了的线团,自己煞费苦心似乎也没能找到线头儿在哪里。
进了家门,儿子已经从幼儿园回来,正在地板上跳着舞,扭扭腰,甩甩小屁股,动作柔软,舞姿还是蛮漂亮的,但是,总觉得有点别扭,不知是大脚穿了一双小鞋,还是小帽子戴在大头上。一问始知:是减肥舞!幼儿园的胖阿姨教舞蹈课的时候,公私兼顾!
孟雪把手中的包一下子甩到沙发上:“别跳了!怎么跳这种玩艺!”
小孩子吓得呆在那里,姿势如模特表演的造型,然后,一下子跑到卧室,扑到爸爸怀里。
“干吗这么凶啊?”丈夫语气硬得如才出炉的钢,疑惑地问道,忽而语气温柔下来,“是不是没选上啊?”
孟雪没有回答,一头栽在床上,体内过剩的情感仿佛找到了一个大缺口,泪水喷涌而出。郁闷的心情流尽后是一种奇特的轻松和平静。此时,丈夫陈忱端来一杯热水。
“老婆,别难过啊!”他笑嘻嘻地说,“咱们一个肩头扛着‘博士’,另一个肩头扛着‘作家’,还在乎那一个小小的科级官位?”
“可是,”孟雪坐了起来,明明知道老公是在讨她欢心,拿自己经常好大喜功的资本来夸耀她,她却反驳道,“博士有什么用?有谁看你是博士给你高分?”
“没错,要我看,”陈忱把孟雪搂在怀里说道,“你们这中层干部竞聘完全是走形式,那些职位领导心中早有数,也就是那些评委的心里已经有了定数,一个中层干部的职位,仅凭一次演讲就确定下来,是否有点片面了?”
“看来我还真是有点痴,把理工科的1+1用到职位提升方面,犯了个莫大的科学错误。”孟雪把杯子猛地蹾到床头柜上。
“你看看,”陈忱的手臂从孟雪的肩上滑下来,“平时就是这样不拘小节、不注重做人。你知道吗?现场拉拢观众终究敌不过平时培养观众。”
“我放个杯子怎么了?”孟雪声音尖刺刺,如凛冽的西北风,“我是博士,哦,不,在读博士生,我有那份能力,我就不信没有我发挥的时候!”
“没错,”他用力点点头,“可是,你竞聘的那个职位,不是没了博士就运转不了的,一个高中学历,只要懂得做人,也能当,知道吗?”然后又补充一句,“你当是造原子弹呢,非科学家不可。”
“那总不至于让个博士生去做小学生的功课吧?”孟雪毫不相让,嗓子眼儿里像长了个小巴掌,不吵架痒得很。看看丈夫没再说话,她像《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自怜自爱,自言自语,自我解脱道,“我真想不通,每年的高考,总会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为的是上大学,有了个金晃晃的文凭好找工作。求学好比镀金:没镀上金的拼命去镀,镀了一层不够的,再镀一层,质地厚了,含金量多了,发光的强度本来应该更大才是。唉!”
本不想和孟雪争吵的陈忱说道,“求职好比镀过的金要发光,可是社会却是发光源或者发光的环境,找对了发光源,你就耀眼夺目,错了,任凭你是实心的还是空心的,都沉底去吧。”那个“沉”字语气特别重,宛如一条平坦的大路上突然出现一个陷阱,给人一种意外的痛楚。
“这么狠,幸灾乐祸!我镀了这么多年的金,你还巴不得我变成废铜烂铁!”孟雪有些愤然道,“我怎么把你们都得罪得那么苦?”
如果你遇到一个狂吠的狗,你最好别理他,没多久,狗的嚣张定会自生自灭。偏偏陈忱毫不相让,胸口积蓄的火,像礼花,噼噼啪啪地呼啸着飞出来。
陈忱冷笑道:“你以为你很有能力?能力用什么来衡量?我看你徒有虚名,就是不如我能力强!我可以把自己那一点点的含金量从里到外透出光来,找到强光源,照得自己光芒四射!而我实实在在地能够用money来衡量我的价值!可是你呢?”
“是哦,是哦,如果用money来作为能力评价的尺度,我不如你!但是,我现在积聚的是无形的社会价值,总有一天,这社会价值会变成经济价值的!”
战争本来是外部的,不知道怎的就变成了内部战争。学理工科的人总爱拿事实做论据,而自己的经验是最直接的,何况有点小本事的人,更爱把那点点的成就挂在嘴上。据说有个民族,用手抓肉吃,把满手的油一丝不漏地涂在裤子上,油垢的厚度和亮度,就是那个人“财力”和“富贵”的象征。此时的陈忱偏把自己那带“油”的裤子翻了出来,还添了点“盐”,加了点“醋”。但听到孟雪愤怒的声音像害了重感冒,沙哑中掺和着尖锐,便语气缓和道:“翻脸跟翻书一样容易,这样当领导可不行啊,要懂得做人啊……”
孟雪的怒气已经膨胀到极至,仿佛在身体周围长出个静电屏蔽,任凭陈忱的话是一束束激光似乎也无法穿透,反而统统反射回去,又好像一把质量绝好的大雨伞,只听得那“砰砰”的雨声,却把雨结结实实地挡在外面。孟雪“啪”地把门掼上,走出家门。
人行路边是一丛丛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相思树,平平的形状宛如当今时髦男人的小平头,被地面上的幽幽的绿色灯光逆射上去,在夜毫不吝啬施舍的黑暗中,好似千万个萤火虫在开party。孟雪患得患失地看着那树影,真羡慕它们托生成植物,自己为什么托生成动物,而且是这样的具有劣根性的人这种自称高级的动物呢?!当了人还不算,还要读书,从小学读到中学,从中学到大学,从大学到硕士,从硕士到博士生,这究竟是谁安排了这样的路让你去走?可是,从光秃秃的自己,到一层层地镀上“知识”黄金,这“黄金”什么时候能够换来油条、烧饼来充饥?二十几岁的时候,有着美妙的理想,确定的目标,如今三十几岁的人,反倒迷惑迷茫迷途迷失了,就像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忽然,一只青蛙跳到眼前,两只突出的大眼睛,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晶莹的光。哦,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呢?可这人铺成的水泥路不是个休息的好窝,你错了。那只青蛙还呆呆地看着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脚下的路不适合自己。孟雪只恨自己,如今虽是在读博士生,却没有广度、深度,否则,兽语也该会的。没办法告诉这只青蛙,只好动脚把它拨到路边的树丛中。蓦然回首,那青蛙却已经不在“灯火阑珊处”了。青蛙尚且有自己一脚之功的协助,而自己的老公却巴不得踏上自己一脚,立时悲痛顿足,一掌扬到路边的挂满胡须的榕树上,权当是打陈忱了。手掌麻稣稣地痛的同时,心底一阵痛快。上个世纪的鲁迅先生造的“阿Q精神胜利法”该是一服自我调剂的良药。
大多数女人有个特别的嗜好,就是夫妻或恋人吵架后,女人总爱离家出走,离家后却总希望男人寻找自己,然后才肯光彩地回归家里,以示女人的身价。孟雪身为女博士生,却和一般的女人没什么两样。其实,人性的本能是很原始的,就像是男人自然知道懂得站着小便,而女人也懂得蹲着方便一样。她手掌的火辣辣还没有隐退,心头却燃起一团火,不住地拿出手机,生怕藏在包里错过了陈忱的召唤。可是,那团火燃着的不是干柴,只是一层薄薄的纸,禁不住烧,一忽儿就灰飞烟灭了。
此时,手机真的响了,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好!作家,我是一个崇拜你的读者,能否赏光一见?”
电话里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仿佛西伯利亚寒流掠过后,东南亚热流突然而至。孟雪冻僵的身心没有经过复苏就直接升腾了。作家!呵呵,有人称自己是作家了。真是无心插柳,一部《高贵女人》把自己带入作家的行列,而在中国能够称得上作家的人屈指可数,可科长职位不知道手指带脚趾一起能否数得过来?好像火车钻出隧道,天空一片广阔,她豁然开朗,身体似乎飘浮在空中,轻轻无所依的美妙。那男人根本不知道贸然地邀请占尽“黄道吉日”,恰逢孟雪不被召唤,无颜回家,无处可去的时候,幸运。
到了电话里相约地点海天茶艺居,孟雪直奔女洗手间,并非腹中废物急着出世。显然,镜中的一副蛋白质尊容被泪水糟蹋过,睫毛却装饰了晶莹,脸色惨白,要是有点化妆品就好了,尽可化悲痛为美丽。可自己出门匆匆,身无任何膏啊、霜啊什么的,忽然想起《GonewiththeWind》中斯加丽,用手使劲在脸上掐了两把,一片红云迅速飞上脸颊。又想起美国电影《真实的谎言》的女主角,于是,把手伸到自动出水的龙头下,手心里攒满了水,涂到头发上,光光亮亮,打了摩丝一样。她的嘴角漾出满意的微笑。
出了洗手间才注意到,茶艺居里不知道为什么烟雾缭绕,好像进了寺院一样。敞开式方桌间隔,男男女女坐在一起,所以,这里不可能是寺院。浮过袅袅余烟,她来到十六号桌前坐下。对面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这男人第一眼看上去很英俊——耳、鼻、眼、脸、嘴搭配协调,而单挑哪一个都是“丑”角;第二眼看上去很成熟——眼角养着几条鱼尾巴,活灵活现;第三眼看上去色眯眯——目光探照灯似的锁定孟雪,只看得她两颊燃起两团火,愈烧愈旺,孟雪恨不能拿起脚边的干粉灭火器,心里后悔不迭,刚才洗手间,脸上两下白掐了
。又抬眼瞭他一眼,却发现男人的脸也是件艺术品,虽没有女人的润肤霜、粉底霜、香粉的层层细致的修饰,却是经过粗制——被剃须刀加工过的。
“请问,您就是方先生吧?”孟雪坐下,说道,“我是《高贵女人》的作者。”
“噢,我是方国豪,《榕报》的编辑。”他好似大梦初醒,又好像大病痊愈,忽然来了精神,“复旦大学文科毕业的。别人都说我诗人。”
看来我们国家大有必要推行标准普通话教育,或者,诗人最爱使用省略句,自古以来就是。李白的诗《将进酒》第一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明明从天上来,却偏偏省去“从”字尚可不被误解,可是这“别人都说我诗人”听起来为“别人都说我是人”,孟雪暗笑,有必要强调自己是人吗?没有人说他是动物吧?!
他又从桌上的纸公文袋里取出两本薄薄的书,送到孟雪面前。
“真正科班出身的!”孟雪翻着诗集,偶尔几句,读来情感丰富,如冰山放在锅里煮沸,到后来满得溢出锅沿。书皮却和自己刚刚出版的书大相径庭,怎么都找不到重要的出版信息:哪家出版社出的书?
他解释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出资,帮我买的书号出的诗集……”
“还要自己买书号?”孟雪大吃一惊,“出版社不是给稿酬吗?”
“那是最好的方式,”他说,望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称为作家的女人,对出书的知识还是这般“处女”,便说道:
“现在出书有三种方式,第一种书要有一定的市场效应,出版社盈利付稿酬,风险出版社承担;第二种书市场难测,作者自己出资,利益和风险共担;第三种书完全是买来书号,作者自己承担一切。”
“第三种最不可取,没什么必要……”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手里的书立起来,却也挽留不住声音在空气里扩散传播。在他精辟的总结中,孟雪的书属于第一类,诗人的书属于第三类,再笨的人也会意识到孟雪的话的意思是手里的书根本没有出版的必要。另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孟雪的书比诗人的书水平高,高在有市场,高在出版社付稿酬……无意中把自己和他作了个比较,像自行车的脚踏板,踩下一个,衬托抬高的那一个。
“不,许多文人驾驭文字一辈子了,把自己的一生心血凝缩成书,想得到社会的认可,当然,也有些人是为了晋升职称。”他坦然地说了这句话,眼睛眨了一下说:“我们报社的老编辑说你‘在自己的理科专业领域都是博士了,还要在文学领域占一块高地,哼,真他妈的,抢我们的饭碗’!”
孟雪不知道他的报社里真有编辑这样“关心”自己,还是他有意变相回击自己刚才无意的贬低。这样的让人羡慕的骂声,她还真希望多一些。现在的文人似乎是这样:读者的骂声和作者的知名度成正比。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我们不都见过泼妇骂街吗?声音越高,围观的人就越多。现在人的思维也都逆转,狗咬人不是新闻,而人咬狗,可要环球转载了。这个时候,下午竞聘中层干部的失落,晚上和夫君的口角,都被这饱含妒忌的“他妈的”挤到两侧,靠边站了。她开心地笑了:自己有能够让人嫉妒的东西总比没有人嫉妒好。
此时,他的身子向前探来,一手侧面挡嘴边,好似小孩子附耳朵传悄悄话样,声音假假地问:
“‘高贵女人’是你的亲身经历吧?”
孟雪还以为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小道消息发布,原来是这个问题。她瞬间集中的精神霎时放松下来,笑笑说道:“在网上,很多的人问我这个问题,我有两个回答,你看哪个好?”
他点点头。
“第一种,说不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不会相信,因为我是理科学生,没有经过正规文科训练,没有真实经历,我写不出来;说是我的经历——我自己都不相信,回头看看,这是我写的书吗?”孟雪没做任何语气的停顿,一口气说下去,“第二种,《西游记》你知道吧?那孙悟空一会儿上天十万八千里,一会儿入地狱拜见阎王爷,难道写这本书的罗贯中也一定到天上飞飞,再到地狱瞧瞧,亲自体验一下才能写出来吗?!何况有谁进了地狱出来过?”
他哈哈大笑,露出了两颗虎牙——这张口里暗藏如此的杀机,孟雪暗叹,不经意间,自己的语言倒成了撬开虎口的铁棍,再瞧一下整张脸,仿佛温雅舒适的花园小区门口放着两口棺材。就在孟雪略一沉思的片刻,他收敛笑容太过超音速,面部肌肉显得僵硬,总算两只虎关进了密封笼子。他的身子向椅背仰去,恰巧一个微弱的声音奏响钢琴曲《爱的罗曼史》,他拿出手机接电话。
“嗯,嗯,我正和‘高贵女人’在一起,”他说话的同时瞟了一眼孟雪,“气质很好,真不错,高贵……”
显然,电话里同样有个人在“关心”自己,可是他怎么把自己和作品中的“我”等同?作者不是彩色摄像机,作品当然不是生活实录!况且评价一个就坐在面前的陌生人,怎么不设任何防备?不管褒贬,至少应该避避为好。正想要不要把这个道理明示给他的时候,自己
的手机也大吵了起来。
“老婆,你在哪里啊?”电话里陈忱说,“我接你去,啊?”
“谢谢,不用!不敢劳您大驾!”孟雪被人羡慕的轻松心情,突然被龙卷风卷走,从一种自我营造的超脱中回归现实,她声音冰冷地说。还嫌声音不够冷,索性再降低二十度,又补充道:“在约会,哼!和男人!”
说罢,不等对方回答,就挂断手机。心底掠过胜利的喜悦,仿佛才从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将军。
“你的老公吗?”
这才意识到对面还有一个他。没等回答,手机又大唱起来,她按断电话。目光从手机屏幕转过来,欲言不得不止——老公又发来短信息:老婆,我知道你有本事,学历高,你在我们家里当领导行不行?我和儿子绝对服从你!儿子哭着找妈妈,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孩子是夫妻二人一方要另一方的杀手锏,是拴住两个蚂蚱那条绳中间的结。此时的孟雪仿佛马戏团上演的倒圆台飞车演员,狂奔一阵,终于要在地心的引力作用下,回到地面起点。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有点事情,要先走。”
“这么快就走了?”他惊疑地问,看到孟雪的神色已成定局,说道,“哪天我还请你啊?”
孟雪不置可否,留下一个微笑,转身离去。头脑里留下的是方国豪站起来的模样,上身长下身短,那外形不怎么准确,好似在娘胎里比例没打好,只可惜人不能回炉重造。内心闪过窃笑后,心里最牵挂的是儿子。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刚刚生出小孩子的时候,如释重负,根本没什么感情,看着月子里还没有人样的小孩,就像看着小猫小狗一样,好玩。随着孩子的长大,感情就在自己一天天的辛苦哺育中加深了,到了现在,什么都可以放弃,惟独不能苦了孩子!
母性的伟大就在于为了自己身上掉下的那块肉,可以委屈自己。孟雪上了陈忱开来的桑塔纳2000型车,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嘴巴紧闭,故作木然,脑子里却在思虑着离开家门时的脸色能否和现在的阴沉对接起来,在胸中搜刮已经散尽的愤怒,就好比把捻灭的蜡烛重新点燃一样。难怪陈忱狂吹自己,这辆私家车就是他的能力最好的证明,仿佛一个美女的脸上长了一颗硕大的黑痣,耀眼夺目。他从来就不是个“守株待兔”拿死工资的人,在事业单位里,外面频频接项目,于是乎,欲比同事们提前奔入“小康”,拥有五“子”中的四“子”——房子、车子、儿子、票子、位子(置)。目前,五子缺一:位子(置)还没有,好像五行(金木水火土)缺火一样。他自己上蹿下跳,换了个单位,开始谋划“位子(置)”了。
“老婆,”陈忱边开车边说道,“你就是我和儿子的领导!”
那口气宛如日本武士向天皇效忠一样的坚定,把孟雪逗乐了。她故作嗔怪的语气说道:“谁要给你们当领导啊?没竞聘上就没竞聘上,你以为我是为了当领导啊?我是想让自己的价值充分体现出来。需要伯乐相马和马跑的环境!”
“这个你不要急!”陈忱说,“看看你老公我的,我当了科长,你就是科长老婆;我当了处长,你就是处长夫人;我当了厅长,你就是厅长太太……总之,你给我当领导,我领导一群人,你就可统领千军万马了!”
孟雪再也绷不住还在气恼的脸,咧开不争气的嘴,笑了。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要通过男人征服世界,”陈忱笑着说道,“傻老婆,你只管帮我带好儿子就行了,干吗自己那么累呢?有我去奋斗,你靠着我就行了……”
看到孟雪布满笑意的脸就在自己的话语中土崩瓦解,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没办法,走到哪里都想当主角,那主角那么好当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日子多轻松啊,有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啊。”
“这不是我的追求,”孟雪忍不住打断他,“难道我就这样让自己浪费了不成?”
“唉,没办法,不怕累,你就继续奋斗吧。”陈忱说,“我挂免战牌,赶快回家,儿子在哭。再说你明天不是要参加学校的迎接新博士生活动吗?”
求职和求学,在孟雪这里,仿佛厨师同时养着两个炉灶,一个星星余火欲灭,另一个点点余火复燃,那么燃着的理应添柴加料。她默默无言,明天的活动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他们竞聘的结果呢。
“哎,”陈忱突然笑着说道,“你这样最好了,嗯,沉默是金,成熟!稳重!这是当官的必备条件……”
哼!孟雪暗叹:根据你的理论,难道官做得越大的人最好都装成哑巴不成?
车里充满沉寂,车外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仿佛被扬声器放大一百倍,失真得特别刺耳。孟雪无言,没有听众热烈的掌声回报,陈忱也无法继续单口相声。突然,车戛然而止,差一点撞到前面一辆车,原来遇到红绿灯。陈忱大笑,孟雪恨恨地瞟了他一眼:没碰上万幸,还笑得出来!他却说道:“你看!”
孟雪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一辆奔驰600车后尾部写着:“别吻我,我怕修。”多么形象风趣的拟人手法,一丝笑意在孟雪嘴角掠过。仅这一扫而过的内心流露也没有逃过陈忱的余光。
“老婆,”他说,“你给我一点阳光,我就灿烂,我给你讲个笑话,听不听啊?”
孟雪不置可否。陈忱继续说道:“有个老农发财致富了,进城大采购,买什么好呢,看到满街都是桑塔纳2000,他想,真不错,这么好的东西才两千元,于是,他来到一家汽车销售商店,不眨眼就甩出两千元给销售小姐:买车!小姐说:‘不够。’老农吃惊地大叫:‘什么?不是明明写着:桑塔纳2000元吗?小姐很火,说道:‘还有更便宜的,你看隔壁,奔驰,才六百呢!去吧。’”
再也掩饰不住,尽管孟雪的上唇和下唇好像被双面胶粘住,声音还是从鼻孔奔流直下,闷雷一样,可终究是陈忱努力的结果。他想,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为博得晴雯破啼一笑,损失了数把好纸扇,自己博得老婆脸色的阴转晴,没有任何物质的损失,只把别人的笑话复述过来,比那贾宝玉高明多了。想罢,自己大笑,到家了。
孟雪进入家门,保姆正在沙发上和儿子画着什么。只听到保姆问小孩子:
“妈妈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孩子回答:“女的。”
保姆又问:“妈妈是公的还是母的?”
小孩子回答:“母的。”
保姆又问:“妈妈是雄的还是雌的?”
小孩子回答:“雌的。”
孟雪脱掉皮鞋换好拖鞋,走到他们身边,听得眉头紧皱。
“都教他什么东西?乱七八糟的!”
保姆指着图画上的花忙说道:“小孩子问我说:这是雌的?那个是雄的?我认不出来,动物还能认得出来,所以就举例子……”忽然发现自己走嘴,才说了主人母的、雌的还不够,现在又骂她动物,小保姆伸了下舌头,紧急刹车。
孟雪的眼睛瞄了一下那画中的几朵小花,这植物不比动物,不具有明显的第二性征,就连自己的生化专业与生物如此孪生,也看不出花的雌雄,更何况一个小保姆?孟雪哑然,惊叹儿子这小小的年纪竟然问出这样的问题。很高兴,抱起儿子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聪明的孩子,妈妈将来送你去哈佛大学……”
儿子却问道:“妈妈,姐姐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是‘成功’,你是‘失败’,对吗?”
“儿子,你干什么呀?”孟雪正踌躇着不知道如何回答孩子,背后传来陈忱的嗔怪声音。“妈妈今天的失败,是为了明天的成功,不过,要成功还得修炼自己……”
刚才陈忱去停车场放好车子,迟孟雪一会儿上楼,恰逢听到孟雪和儿子的对话。儿子的话本来就如一根钉子钉在心上,丈夫的话无疑一把锤子朝那根钉子猛击一下,孟雪的心痛极了。把儿子放在地板上,小孩子跑向爸爸,她恨恨地瞪了一眼陈忱,转身,上楼,只觉得自己仿佛被这个世界所抛弃,犹如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隔窗观望那个温暖美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