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约莫正午的时候,辞别了曼曼父女先从××车站下车的之菲,这时独自个人在大野上走动着。时候已是夏初四月了,太阳很猛厉的放射它的有力量的光线,大地上载满着炎热。在这样寂静得同古城一样,人耳只有远村三两声倦了的鸡啼声的田野中间,在这样美丽得同仙境一样,触目只见遍地生命葱茏的稼穑的田野中间,他陶醉着了,微笑着了,爽然着了。他忘记他自己是个逃亡者,他忘记死神正蹑足潜踪地在跟着他。在这种安静的,渊穆的,美丽的,淡泊的景物间,他开始地忆起他的童年的农村生活来。
——在草水际天的田野上,他和其他的小孩一般的,一丝不挂的在打滚着,游泳着,走动着。雪白的水花一阵一阵地打着他们稚嫩的小脸。满身涂着泥,脸上也涂着泥,你扮成山上大王,我扮成海面强盗。一会儿打仗起来,一会儿和好起来。这样的游戏尽够令他由朝至暮,乐而不疲!
——在那些麦垅之上,在那些阡陌之间,在那些池搪之畔,在那些青草之墟,在那些水沼之泽,树林之丛,他堆着许多童年之梦,堆着童年的笑着,哭着,欢乐着,淘气着的各种心情。
这时候,他通忆起来了。他的童年的稚弱的心灵,和平的生活,平时如梦如烟地,这时都很显现地在他脑上活跃着了。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在他的瘦削的,灰白的,颓老的,饱经忧患的脸上有一阵天真无邪的,稚气的,微妙的笑显现。但,只是一瞬间他又是坠入悲哀之潭里去了。
他再也不笑了,他脸上阴郁得象浓云欲雨,疏星在夜一样了。他开始地战栗,昏沉。他觉得他的家庭一步一步的近,他去坟墓一步步的不远。他恐怕这坟墓,他爱这坟墓。他想起他的父母的思想的和时代隔绝,确有点象墓中的枯骨。他恐怕这枯骨,他爱这枯骨,他是这枯骨里孵生的一部分。他即变成磷光,对于这些枯骨终有些恩爱的情谊。他贪恋光明,但他不忍过分拂逆黑暗里的枯骨的意旨。他象磷光一样地战栗,恐怖,彷徨!他想起他的妻的妙年玉貌而葬送在这种坟墓的家庭中,在一种谈不到了解,谈不到恋爱,谈不到思想的怨闷,憔悴,失望,亏损的长年抑郁中。他对她充分地怜悯,拥抱她,吻她,一处洒泪。但她在他的心上总得不到一种恳挚的,迫切的,浓烈的,迷醉的,男女间的爱。她给他的全是一种肉体的丰美,圆滑,秀润,心灵上的赐与只有一个深刻的怨恨。他为此而战栗,而失望,而灰心。但他终是下意识地,宗教色彩的,牺牲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家庭间去!
他下车的这个乡村叫鹤林村,由这鹤林村再过三四十里便是宁安村,由宁安村横渡一条河面阔不到一里远的韩远河便是仙境村,再由这仙境村前行不到三四里路远便是A地,他的旧乡了。
他这时,茫茫然地行着。渐渐地由幻想里回到现实的境界来。他开始地觉得太热,满面汗湿。他急把蓝布长衫脱下,挂在手臂上。他开始看见在这路上行着的不止他自己一人,前面还有和他一样的两个人在走动着。他忽然觉得有和他们谈话的必要,便快步追上前去和他们接洽。
“老哥!到那里去的?”之菲向着他们点着头笑问着。
“到宁安村去的。你老哥呢?”两人中一个私塾教师模样的少年人答着。他的头部很细,眉目嘴鼻却勉强地安置得齐备。他的声音从他很小的口里发出来,但不低细。他的样子很自得,因为身材虽然很小,但他的乡村间的位置,却似很高。他虽然是渺小,但照他的衣著估价起来,他大概还不失是个斯文种子。
“兄弟是到A地去的。你们两位老哥在那里贵干啊?”之菲问着。
“不敢当!不敢当!兄弟和这位朋友都在这宁安村里教小学。你老哥就请顺道到那儿去坐吧!”这小头少年说。他的朋友向着之菲微微笑着,表示敬意。这朋友有些村野气,面上各部分,界限划不大清楚。但,眼光很灵活,似乎是个聪明的人物。
“好的!好的!到你们贵校去参观一下是很好的!你们两位老哥从前在什么地方念书啊?”之菲问,他这时正用着手中去揩着他脸上的汗。
“兄弟从前是在T城B小学念书的,”他们两人齐声说。
“兄弟十年前也是在B小学毕业的,”之菲说。
“呵,呵,老兄这么说是我们的前辈了!未请教老兄贵姓名啊!”小学教师问。
“兄弟姓——张名难先。算了吧!大学都是同学,不要客气吧。”之菲说。
“呵,呵,张先生,久仰!久仰!”小头教师和他的朋友交口赞着。
这场谈话的结果,使他们骤然变成朋友。他到他们的校里喝了几杯茶,洗了一回凉水面。他们便替他雇来一乘轿,把他一直抬到A地去。
一四
在一条萧条的,凄清的里巷里,之菲拖着迟疑的,惶急的脚步终于踏进。巷上有三四个小孩,两个廿余岁的妇人,一个六十余岁的老妇人,他们正在忙碌着他们的日常琐事。
“呀!三叔来了!三叔来了!”一个十二四岁的小女孩首先发见,差不多狂跳着说。
“三叔来了!三叔来了!三叔来了!”其余的几个小孩一样地狂跳着叫出来。
一阵微微的笑,在那两个少妇的面上跃现,在那老妇人的面上跃现。
“母亲!嫂嫂!纤英!媚花!惜花!绣花!撷花!”之菲颤声向各人招呼着,两眼满含着清泪。
“孩儿——你——回来——回来好!好!”他的母亲咽着泪说,终于忍不住地哭了。
“叔叔!”他的嫂嫂咽着泪望着他凄然地哭起来。
他的妻纤英把他饱饱地望了一眼,也哭了。
他忍不住地也哭了。
几个小孩子见不是路,都跑开了。
过了一会,他的母亲忍着泪说:“菲儿,唉!先回来几个月还可以见你的哥哥一面!——唉!儿呀!回来太迟了!”
他的二嫂听着这几句话,打动着她的惨怀,更加悲嘶起来。
“不要哭!”之菲竭力地说出这几个字,自己已是忍不住地又哭了。
“大嫂那儿去呢?”他继续着问。
“她到外头去,一会儿便回来的。儿呀!肚子一定饿了!呀!阿三快些煮饭去!”他的母亲说。
“妈妈!我已经在这儿煮着饭了!”纤英在灶下说。
“好!好!你的父亲现在T城,过几天才回来呢!”他的母亲说。
“唉!儿呀!家门真是不幸啊!你的大哥,二哥,——唉,真是没造化!你这次回来好!好!还算你有点孝心!爷娘老了,以后不放心给你出门去了。儿呀,你以后不要再到外头去了。外头的世界现在这么乱,杀人如切葱截蒜!唉!我们的祖宗又没有好风水,怎好到外头去做事呢?儿呀!回来好!回来好!还算你有点孝心;以后只要靠神天保佑,在家吃着素菜稀粥好好地度日便好,再也不要到外头去了!再也不要到外头去了!儿呀!我还忘记问你,这一次四处骚乱,你会受惊么?好!好!回来好!回来好!还算你有点孝心!”他的母亲态度很慈爱的继续说着。她是个长身材,十分瘦削的人。她的额很宽广,眼眶深陷,两颊凹入。表情很慈祥,温蔼,凄寂,渊静。她眉宇间充满着怜悯慈爱,是一个德性十分坚定的老妇人。
“不会的,孩儿这次并不受到什么惊恐。不要心忧吧!孩儿再也不到外面流浪去了!不要心忧吧!”之菲浴着泪光说,他为他的母亲的深沉的痛苦所感动了。
“叔叔啊,还是留在家里的好。妈妈真是受苦太深的啊!”他的二嫂嫂说。
他的二嫂年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很标致。一双灵活的眼睛,一个樱桃的小口,都很足证明她本来是很美丽的。但她这时已是满脸霜气,象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象凋谢了的蔷薇,象遭雨的白牡丹,象落地的洋紫荆一样。她是憔悴的,凋黄的,病瘦的;春光已经永远不是她的了。
“知道的,嫂啊!我从此留在家庭中便是了!”他说,凄惶的心魂,遮蔽着他的一切。
过了一会,他吃完饭了,走入他自己住的房里去休息。他的妻纤英跟着他进去。
纤英是个窈窕多姿,长身玉立的少妇。她的年纪很轻,约莫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种贞洁的,天真的,柔媚的,温和的美性蕴藏着在她的微笑,薄怨,娇嗔中。她象野外的幽花,谷里的白鹿。她是天然的,原始的。她不识字,不知“思想”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的情感很丰富,很热烈,很容易感到不满足。她的水汪汪的双眼最易流泪。她的白雪雪的额最易作着蹙纹。她已为他生了一个三岁的女孩。这女孩酷类之菲,秀雅多感,时有哭声,以慰那父亲远离的慈母之凄怀。
“婵儿那里去呢?”之菲问。
“卖给人家去了!”纤英笑着说。“你一去两年不回来!唉!——狠心得很!——婵儿到外边玩着去了,她现时会行会走呢!——我以为你从此不再回来了!唉!狠心的哥哥!——唉!妈妈真凄惨哩!她天天在哭儿子,在想儿子。还算你有点天良,现在会回来!——咳!不要生气吧!亲爱的哥哥!你近来愈加消瘦了!你的精神不好么?你有点病么?”她倚在他的怀上,双眼又是含怨又是带着怜爱地望着他。
他紧紧地搂抱着她,心头觉得一阵阵的凄痛。他在她的温暖的怀上哭了!
“对不住呀!——一切都是我负你们!——”他再也不能说下去了,他无气力地睡下,象一片坠地的林叶一样。“我病了!我疲倦!亲爱的纤姊!让我睡觉一会!”他继续说着,双眼合上了。
她觉得他好似分外冷淡,而且不高兴的样子,她也哭了。他俩互相拥抱着,哭着,各自洒着各的眼泪!
“你不高兴我么?你不理我么?狠心的哥哥!”纤英说。
“不会有的事,我很爱你!”之菲说。
“你形式上是很爱我的,但,你终有点勉强!你的心!唉!我现在知道你和我结婚时候,为什么整天哭泣的缘故了!我现在才听到人家说,你本来不愿意和我结婚,不过很孝顺你的父母,所以不敢忤逆他们的意思才和我做一处。唉!我知道你的心很惨!唉!我想起我的命运真苦啊!唉!哥哥!做人真是无味,我想我不如早些死了,你才可以自由!唉!我惟有一死!哥哥!你在哭么?唉!妹妹是说的良心话,不要生气!唉!你是大学生,我连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很知道,这分明是太冤枉你的呀,——但,莫怪妹妹说,你也忒糊涂了,你那时候为什么不反对到底!唉!难道我没有人好嫁!唉!我嫁给别人倒好,不会累你这么伤心!哥哥!你生气么?唉!我是个粗人不会说雅话,你要原谅我啊!……”纤英说,她大有声罪致讨之意。
“亲爱的妹妹!一切都是我对你们不住!唉!原谅我啊!原谅我啊!我的心痛得很啊!”之菲说。他只有认罪,他觉得没有理由可以申诉。他想现在只好沉默,过几天惟有偕着曼曼逃到海角天涯去。不过他觉得很对不住她。在这旧社会制度的压迫下,她终生所唯一希望的便是丈夫。现在他这样对待她,她将怎样生活下去呢?他想照理论,他们这种两方被强迫的结合当然有离婚之必要,但照事实,她和他离婚后,在这种旧社会里面差不多没有生存的可能。他又想这时候正在流亡的他,正叠经丧去两兄,家庭十分凄凉的他,倘若再干起这个离婚的勾当来,不但纤英有自杀的危险,即他年老的父母也有不知作何结束的趋势。他为此凄凉,失望,烦闷,悲哀,恐惧。
“唉!妹妹!我是很爱你的!我的年老的双亲,你一向很殷勤地替我服侍。我所欠缺的为人子之责,你一向替我补偿;我很感激你!很感激你!——唉!离婚的事,断没有的!几年前做的那幕剧,未免太孩子气了,现在我已经做了父亲了,有了女儿了,再也不敢做那些坏勾当了!你相信我罢!相信我罢!我是爱你的!”之菲说,他的心在说着这几句假话时痛如刀割。
“你真的是爱我么?那我是错怪你了!”纤英说。
“真的,妹妹!我真的是爱你的!”他说。他骤然地为一阵心脏剧痛病所袭,抽搦着。他紧紧地咬着牙根忍耐着,泪如雨下。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哭的呢?”她问。
“不!我不尝哭!”他答。
“你枕边的席都给你的眼泪流湿了,还说你不会哭!唉!哥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她问着。
“呵!呵!……”他再也不能出声了。停了一会,他说:
“我很伤心!我的大哥死了!我的二哥又是死了!现在剩下我一人,我是不能死的了!妹妹!你相相我的样子,不至于短命吧!唉!我恐怕我——唉!妹妹!”
“……”她默默无言。
“愿天帝给我一个惨死,在爱我的人们从容仙逝之后!但,妹妹!不要悲哀,我是很爱你的!……”他继续他说着,勉强地装出一段笑脸去媚她,吻着她,拥抱着她,竭力去令她高兴。他心中想道:
“唉!你这无罪的羔羊呀!这恶社会逼着我去做你的屠夫!你要力求独立离开我,才有生机;但这在你简直是不可能。我为自拔计,不能和你在黑暗里摸索着度过一生,这是我的很不过意的地方。但,我这一生便长此蹂躏下去,糟蹋下去,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益你的地方。唉!罢了!这都是社会的罪恶!我需要着革命!革命!革命!唉!无罪的羔羊,怨我也罢,诅咒我也罢,我终是你的朋友,我将永远地立在帮助你的地位,去令你独立!”
一阵阵死的诱惑,象碧磷一样地在他的面前炫耀着!他借着这阵苦闷,昏沉沉睡去!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托辞病了,没有和她一块儿睡觉。为的是恐怕对他的情人曼曼不住。
一五
过了几天,之菲的母亲和他在厅上谈话,都是关于他的大哥怎么样死,二哥怎么样死的惨状,复说着,哭着,哭着,复说着。在这种悲酸凄凉的景况中,他眼击慈母心伤的颜色,心念两兄病死的魂影,他的脑象被鬼物袭击,他的眼前觉得一阵昏黑,鼻孔里都是酸辣。他有时三四分钟间失了知觉,如沉入大海一样,如埋入坟墓一样,如投在荒郊一样,虽然,蒙然,昏然,寂然,呆然,待到他忽然的叹口气起来,才渐渐惊觉醒转过来。他发觉他的心象被大石压着,周身麻木,失去他原有的气力。他的无神的双眼象坚实的木头做成的一样只是不动,他的灰白的脸更加罩上一层死光!他搐搦着,震颤着!
当他想起将来怎样结局时,他遍身打着寒噤,面上同幽磷一样青绿。他有两个寡嫂,有大嫂的遗孤媚花,惜花,绣花,撷花,二嫂的遗孤一人,将来都要由他全部供给教养费。他更想起他的父亲来,他的心象被锋利的快斧劈成碎片一样,他的固体般的眼泪,刺眼眶奔出。他的无生气的脸,显现出恐惧,怯懦,羞耻和被凌辱的痕迹来!
他的父亲是永远不会同情他的,他对他好象对待一个异教徒一样。他憎恶他是本能的,性质生成的,他永不容许他的哭诉。他平时糟蹋他的地方,譬如骂他生得太瘦削,没福气,短命相;写字入邪道,做诗入邪道,做文章入邪道,说话入邪道,叹口气也入邪道。他觉得他身上没有一片骨,一滴血,不是他父亲憎恶的材料。他想起这一次的失败,这一次误入邪党的大失败,他父亲给他的同情将是冷潮,热讽,痛骂,不屑!他震恐,凄惶,满身的血都冷了。他悔恨他这次的回家。
“父亲几时才回来呢?”他咽着泪向他的母亲问,心中一震,脸儿有些青白了。
“他大概今天是要回来的,”他的母亲很慈祥地说。
他给他母亲这句话,吓得再也不敢做声了。他自己觉着骇异,他平时冲锋陷阵的勇气那里去了呢?他的为同辈所崇拜的过人的胆量那里去了呢?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他的父亲的声音在巷上来了。他同他的母亲即时走出门口去迎接他。
“父亲,孩儿回来了!”之菲咽着泪说。他看他的父亲似乎很劳苦的样子,满拟安慰他几句,但恐怖侵蚀他的心灵,他只偷望他一眼,便低下头不敢做声。他这时虽然未尝受到他的叱骂,但他平时的威凛尽足以令他噤住。
他的父亲望着他一眼,冷然地笑了一笑便沉着脸说:
“知道了。”他的声音很雄壮粗重,而且显然含着恶意,令他吓了一跳。
他的父亲名叫沈尊圣,是个六十余岁的老头子。他的眉目间有一段傲兀威猛之气,当他发怒时,紧蹙着双眉,圆睁着两眼,没有人不害怕他的。他很质朴,忠厚,守教,重义,是地方上一个有名的人物。他的性格本来很仁慈,但他的脾气太坏,太易发怒,所以不深知他的人是不容易了解他原来狮子性中却有一段婆心的。他很固执,有偏见。他认为自己这方面是对的,对方面永无道理可说。他的确是个可敬的老人物,他不幸是违背礼教,捣乱风俗社会的之菲的父亲!他是个前清的不第秀才,后来弃儒从商,在T县开了一间小店,足以糊口。他这时正从距离这A地四十里远的T县的店中回到家中来。因为天气太热了,所以他把他的蓝布长衫挂在手臂上。这时他把长衫交给他的老妻收起,叫他的三媳妇给他打一盆水洗面。他洗完面便在厅上的椅中坐下。他望着之菲,只是摇着头,半晌不出声。
之菲的母亲为他这种态度吓了一跳,问着:
“今天你看见儿子回来,为什么不觉得高兴,好象有点生气的样子?”
“哼!高兴!你的好儿子,干了好事回来!”他的父亲生气地说着,很猛厉地盯着之菲一眼。之菲心上吓了一跳,额上出了一额冷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的母亲很着急地问。
“你问问你的好儿子便知道了!”他的父亲冷然地答,脸上变成金黄色。在他面前的之菲,越觉得无地自容。他遍身搐搦得愈利害,用着剩有的气力把牙齿咬着他的衣裾。
“儿呀,你干了什么一场大事出来呢?你回家几天为什么不告诉娘呢?”他的母亲向着之菲问,眼里满着泪了。
“呢!——……”之菲竭力想向他们申诉,但他那从小便过分被压损的心儿一阵刺痛,再也说不出声来了。
“哼!装成这个狐狸样,闯下滔天大祸来!”他的父亲不稍怜悯他,向他很严厉地叱骂着。便又向他的老妻说:
“你才在梦中呢?你以为你的儿子记念着我们,回家来看看我们么?他现在是个在逃的囚犯呀!时时刻刻都有人要来拿他,我恐怕他是已经死无葬身之地了!哼!我高兴他回来?我稀罕他回来吗?”他的父亲很不屑的神气说着。
他的母亲骤然为一阵深哀所袭,失声哭着:
“儿呀!不肖的菲儿呀!”
之菲这时转觉木然,机械地安慰着他的母亲说:
“孩儿不肖,缓缓改变便是,不要哭罢!”
“第一怨我们的祖宗没有好风水,其次怨我们两老命运不好,才生出这种儿子来!”他父亲再说着。“哼!你真忤逆!”他指着之菲说。“我一向劝你学着孔孟之道。谁知你书越读多越坏了。你在中学时代循规蹈矩,虽然知道你没有多大出息,还不失是个读书人的本色啊!哼!谁知你这没有良心的贼,父亲拼命赚来的钱供给你读大学,你却一步一步地学坏!索隐行怪,堕入邪道!你毕业后家也不回来一次!你的大哥,二哥,死了,你也没有回来看一下!一点兄弟之情都没有!你革命!哼!你革什么命?你的家信封封说你要为党国,为民众谋利益,虽劳弗恤!哼!党国是什么,民众是什么?一派呆子的话头!革命!这是人家骗人的一句话,你便呆头呆脑下死劲的去革起来!现在,党国的利益在那里?民众的利益在那里?只见得你自己革得连命都没有起来了?哼!你这革命家的脸孔我很怕看!你现在回家来,打算做什么呢?”他的你亲越说越愤激,有点恨不得把他即时踢死的样子。
“父亲,你说的话我通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错误。我很知罪。我不敢希求你的原谅!我回家来看你们一看,几天内便打算到海外去!”之菲低着头说,不敢望着他的父亲。
“现在T县的县长,S埠的市长听说都是你的朋友,真的么?”他的父亲忽然转过谈话的倾向问着。
“是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之菲答。
“你不可以想方法去迎合他们一点么?人格是假的,你既要干政治的勾当,又要顾住人格,这永远是不行的!你知道么?”他的父亲说,这时颜色稍为和平起来了。
“不可以的!我想是不可以的!我不能干那种勾当,我惟有预备逃走!”之菲说,他这时胆气似乎恢复一些了。
“咳!人家养儿子享福,我们养儿子受气?现在的世界多么坏,渐渐地变成无父无君起来了!刘伯温先生推算真是不错,这时正是‘魔王遍地,殃星满天’的时候啊!孔夫子之道不行,天下终无统一之望。从来君子不党,惟小人有党,有党便有了偏私了!哼!你读书?你的书是怎样读法?你真是不通,连这个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明白!哼!破费了你老子这么多的钱!哼!哼!”他的父亲再发了一回议论,自己觉得无聊,站起来,到外头散步去了。
他的母亲安慰他一阵,无非是劝他听从他父亲的话,慎行修身这一类大道理。他唯唯服从地应着,终于走回自己的房里去。
他的妻正在里面坐着,见他进来冷然地望着他。他不知自己究竟有什么生存的价值,颓然地倒在榻上暗暗地抽咽。他的妻向他发了几句牢骚,悻悻然出去了。他越想越凄怆,竭力地挽着自己的乱发,咬着自己的手指,紧压着自己的胸,去抑制他的悲伤。他打滚着,反侧着,终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他开始想着:
“灵魂的被压抑,到底是不是一回要紧的事?牺牲着家庭去革命,到底是不是合理的事?革命这回事真的是不能达到目的么?我们所要谋到的农工利益,民主政权,都只可以向着梦里求之么?现在再学从前的消极,日惟饮酒,干着缓性自杀的勾当不是很好么?服从父母的教训去做个孔教的信徒是不是可能的呢?”
他越想越模糊,越苦恼,觉得无论怎样解决,终有缺陷。他觉得前进固然有许多失意的地方,但后顾更是一团糟!过了一会,他最终的决心终于坚定了。他这样想着:
“惟有不断地前进,才得到生命的真诠!前进!前进!清明地前进也罢,盲目地前进也罢,冲动地前进也罢,本能地前进也罢,意志的被侵害,实在比死的刑罚更重!我的行为便算是错误也罢;我愿这样干便这样干下去,值不得踌躇啊!值不得踌躇啊!你灿烂的霞光,你透出黑夜的曙光,你在藏匿着的太阳之光,你燎原大焚的火光,你令敌人胆怖,令同志们迷恋的绀红之光,燃罢!照耀罢!大胆地放射罢!我这未来的生命,终愿为你的美丽而牺牲!”
一六
由S埠开往新加坡的轮船今日下午四时启锚了。这船的名字叫DK,修约五十丈,广约七八丈,蓝白色;它在一碧无垠的大海中的位置好象一只螳螂在无边的草原上一样。这第三等舱的第三层东北角向舱门口的船板上,横躺着七八个乡下人模样的搭客。
这七八个搭客中有一个剃光头,跣着足,穿着一件破旧的暹绸衫的青年人。他的行李很简单,他连伴侣都没有。——一起躺在那儿的几个粗汉都是他上船后才彼此打招呼认识的,他和他这些新认识的朋友,似乎很能够水乳交融。他们有说有笑,有许多事情彼此互相帮忙,实在分不出尔我来。
“老陈,你这次到(口实)叻(即新加坡)去,是第一次的,还是以前去过的?”一个在他身边躺着的新朋友向着他问。这新朋友名叫黄大厚,今年约莫二十六七岁,长头发,大脸膛,黄牙齿,两颧阔张,神态纾徐而带着不健康的样子。
“兄弟这一次是第一次到新加坡去的,”他答。
“到坡面还是到州府仔(小埠头)去呢?”黄大厚问,他这时坐起来卷着纸烟在吸,背略驼,态度纾缓,永不会起劲的样子。
“到坡面去的,”这剃光头的青年回答,他也因为睡得无聊,坐起来了。他的脸色有一点青白,瘦削的脸孔堆积上惨淡,萧索之气。
“到坡面那条街去?你打算到那里做什么事?”老黄问着,口里吐出一口烟来。那口烟在他面前转了几圈便渐渐消灭了。
“到漆木街××号金店当学徒去!”这剃光头的青年答。他似乎有点难过的样子,但这是初次出门人的常态,他的忠厚的朋友未尝向他起过什么怀疑。
“好极了!好极了!我想你将来一定很有出息!”黄大厚叫着,筋肉驰缓的脸上溢着羡慕的神态。他把他用纸卷的红烟吸得更加出力了。
在他右边躺着的一个大汉名叫姚大任的,这时向着他提醒着:
“老陈,漆木街××号金店实在很不错。我上一次回唐山时,在那儿打了一对金戒指呢。很不错,很不错!到坡后,你如果不识路,我可以把你带去。”
姚大任一向是在沙捞越做小生意的,他的样子很明敏活泼。年纪约莫二十六八岁,双眼灼灼有光,项短,颊尖。还有筋肉健实,声音尖锐,脸孔赤褐色而壮美的姚治本,年纪轻而好动的姚四,姚五,姚六,都和这光头青年是紧邻一路。谈谈说说,旅途倒不寂寞。
这剃光头,穿破退绸衫,要到新加坡当学徒的青年,便是K大学的毕业生,M党部的重要职员沈之菲。
之菲自回家后,接到爱人曼曼的信十几封,封封都由他的父亲看完后才交还给他,他俩的关系,家人都大体知道了。他的父亲设尽种种方法,阻止她到他家里去,所以直至他出走这一天,他俩还没有会过一次面。
有一次,她已到之菲的父亲的店中,请他带她到他家中去会之菲一面,他的父亲说:
“他现时在乡的消息需要秘密,你这一去寻他,足以破坏这个秘密。这个秘密给你破坏后,他便无处藏身,即有生命之虞!”
她给他这段理由极充足的议论所驳退,终于没有去见他。过几天他的父亲便回家去,他带去一个极险恶的消息,这消息促他即日重上流亡之路,没有机会去晤他的情人一面。
那天他的父亲回家,他照常的去他面前见见他。他叫了一声“父亲你回来”之后,考察他的神色分外不对,心中吓了一怔!他站立着不敢动,只是偷偷地望着他父亲的脸孔。
“哼!你干的好事,还不快预备逃走么?这是一张上海《申报》,你自己看罢!”他的父亲说着,把手里那张红色的上海《申报》向他身上投去,便恨恨地走开去了。
他提心吊胆地拾起那张《申报》一看。他发见他的名字正列在首要的叛逆分子里面,由M党中央党部函K政府着令通缉的!他不曾感到失望,也不曾着慌。因为这些事他是早已料定的。他毫不迟疑,在他的母亲的老泪和他的妻的悲嘶中整理着行装,把自己扮成一个农家子,在翌日天尚未亮时便即出走。
他知道这次的局势更加严重了,他不敢再坐火车到T埠,他由一个乡村里雇了一只小船一直摇至S埠的港口,他不敢上岸。在小船中等到DK轮船差不多要开出时,才由小船送他到轮船上去。
他时时刻刻都有被捕获的危险,但他算是很巧妙地避过了。现时在这三等舱中和黄大厚诸人在谈谈闲话,他自己很放心,他知道危险时期已经过了。
他这时候呆呆地在想着:
“象废墟一样,残垒一样,坟墓一样的家庭现在算是逃脱了!恐惧的,搐搦的,悲伤的,被压抑的生活现在算是作一个结束了。(上弋+下鸟)飞鱼跃的活泼境界,波奔浪涌的生命,一步一步地在我面前开展了!但,脱去家庭极端的误解便要在社会不容情的压迫下面过活!新加坡!帝国主义者盘踞着的新加坡!资本家私有品的新加坡!反动分子四布稍一不慎即被网获的新加坡!在那里我将怎样生存着?漆木街××号金店,虽说在H港未入狱时陈若真说过那店是他的叔父开的,可以一起走到那里去避难。但,现在的情形又不同了,陈若真这次有没有逃来新加坡,这已显然成一问题。便算他逃来新加坡,照现时的局面,他仍然需要到一个秘密的藏匿所,不敢公然在那店里头居住——他也是政府通缉的人物。那,我用什么方法把他寻出来!
“除开他,偌大的新加坡,和我相识的,却是一个都没有!我将怎样生活下去?唉!糟糕!糟糕一大场!”
“我的亲爱的曼曼!我的妹妹!我的情人!唉!她这个时候又将怎样呢?我临走时给她那一封信简直是送她上断头台!她这时候定在她家中镇日垂泪,定在恨我无情!在欲暮的黄昏,在未曙的晓天,在梦醒的午夜,在月光之下,在银烛之旁,在风雨之夕,在徬徨之歧路!呵!她一定因凄凉而痛哭!她那忧郁病一定要害得更加厉害!她的面色将由朱红变为灰白,由灰白变为憔暗。她的红色的嘴唇将变为褪色的玫瑰瓣;她的灵活的双眼将变为流泪的深潭。啊,啊,我真对她不住!我真对她不住!”
他想到这里便忘情地叹了一口气。
“老陈!你在想什么?大丈夫以四海为家,用不着唉声叹气啊!”黄大厚安慰着他说。他露出两行黄牙齿来,向着他手里持着的一个烟盒里面嵌着的镜注视着。
“今天的天气真是太热,令人打汉(忍耐)不住啊!”姚大任说,他这时正赤着膊在扇着风。
姚治本热得鼻孔里只是喘着气说:
“真的是热得难耐啊!巴突(理应该),现在的天气亦应该热的了!”
据他们两人的报告,新到新加坡的唐客,自朝至暮都要袒着上身;并且每天还要洗五六次身。洗时须用一片木柴或者一条粗绳用力擦着周身的毛孔,令他气出如烟才得安全!他们又说到埠时到人家处坐谈的时候,不能够翘起双足盘坐着,因为这是大避忌的。
之菲觉得很无聊,便举目瞩望同舱的搭客。男的,女的,杂然横陈!有的正在赌钱,有的正在吸鸦片烟,有的正在谈心,有的正在互相诅咒,有的正晕船在吐,有的正吐得太可怜在哭。满舱里污秽,臭湿,杂乱,喧哗,异声频闻,怪态百出。
这种景象由早起到黄昏,由船开出时一直达到目的地,始终未尝变过!
这是船将到埠的前一日,船票听说今天便要受检查的了。倏然间空气异常紧张,各人都提心吊胆各把船票紧紧地握在手里。没有船票的都各各被水手们引去藏匿着了。(这是水手们赚钱的一种勾当。无钱买船票的人们拿三数块至十多块钱交给水手们,由水手们设法,引导他们当查票时在各僻静处——如货舱,机器间,伙计房等地方藏匿。听说每次船都有这样的搭客三四百人!)
一会儿便有四五个办房的伙计一路喧呼呐喊,驱逐舱面的搭客一齐起到甲板上面去。最先去的是妇人,其次是小孩,姚四,姚五,姚六,都被他们当作小孩先行捉去!(原来这亦是他们赚钱的一个方法!譬如他们卖五百张半单的小童船票便声报一千张。其余五百张的所谓“半票”统统卖给全价的成人。这样一来他们便可以弄到一笔巨款。但当查票时,点小童的人数不到,他们便不得不到各舱乱拉年轻人去补数!)最后才是成年的男人。这样一来,这个乱子真闹得不小了!
这时甲板上满满的拥挤着几千个裸着上体的搭客。(现在听说西番大人对待中国人已算是好到极点了!男人光裸上体,不用裸出下体!女人们连上体都不用裸出。二十年前,据说男女都要全身一丝不挂给他们检验呢!)那些袒露着的上体,有些是赤褐色的,有些是白润的,有些是炭黑的,有些是颓黄的,有些很肥,有些很瘦,一团团的肉在拥挤着,在颤动着,在左右摇摆着,象一队刮去毛的猪,象一队屠后挂在铁钩上的羊,象春秋两祭摆在孔圣龛前的牛,在日光照射之下炫耀着,返光回照,气象万千!
过了一会,人人垂头丧气走到查票员柜前给他欣赏一下!(不!他们看得太多,确有点厌倦了!还算洋大人的毅力好!)走前几步给新加坡土人用那枝长不到半尺的铅笔在胸部刺了一下便放过了。足足要经过四个钟头,才把这场滑稽剧演完!
忠厚的黄大厚真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眼里夹着一点眼泪说:
“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难!唉!唉!……”
在他前后左右的搭客听着他这句说话,也有点头称是的;也有盯着他一眼,以他为大可以不必的!
经过这场滑稽剧之后,再过一夜便安然抵埠。稽查行李的新加坡土人虽有点太凶狠,但因为他们用钱可以买情的缘故,也算容易对付。第一次出洋的之菲,便亦安然地达到目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