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流亡

由C城往H港的××轮船上,华丽舒适的西餐房中,坐着两个少年,一个少女,这时船尚未启锚,他们的神色都似乎很是恐慌的样子。

一阵急剧的打门声,间着一阵借问的谈话声。

“是的,我见他们走进去,他们一定是在里面无疑!”门外的声音说着,又是一阵打门声。在房里面的他们的面色吓得变成青白,暗地里说:

“不好了!他们为什么这么快便追到来!这番可没命了!”

三人中,一个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只得迎上前去把门推开一线,在门口伸出头来叱问:

“揾边个?噪得咁得利害!(找那个?噪得这样利害!)”

“有一个姓沈的朋友喺呢度无?我好似见渠入来咁?(这里有没有一个姓沈的朋友?我好象见他进来的?)”一个穿着中山装的少年跟在茶房后面来的,答着。

“见鬼咩?呢度边处有一个姓沈慨!话你听!你咁乱噪人哋,唔得嘅!(见鬼吗?这里那里有一个姓沈的!告诉你:你这样随便噪闹别人,不可以的!)”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忿然地说,把门用力地关了。

“第二次咁搅法唔得慨!唔睇得定就唔好乱来失礼人!(下次不可以这样搞法!没有看清楚就不好随便来得罪人!)”那个茶房向着穿中山装的少年发牢骚的声音。

这时,那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向着坐着的那对青年男女幽幽地说:

“危险呀!总算把他们打退一阵!”

“恐怕他第二次再来,那可就没有办法了!”坐着的青年说。

“大概不会的,船也快开了!”戴蓝色眼镜的青年,带着安慰的口吻说。

这时在门口的那个穿着中山装的青年,踱来踱去不断地自语着:

“到底他到那里去了呢?分明是见他走进来的了?”

这回在坐着的那青年,细心听清了他的口音,似乎很熟,他便偷偷地从门口的百叶窗窥出,原来在门口踱着的那人正是他的同事林谷菊君。他心中不觉好笑起来。

他随即开了门,向着林谷菊君打了一躬,林谷菊便含笑地走进来,把门即刻关上。

“之菲哥。刚才为什么不见你呢?”林谷菊问,态度很是愉快。

“哎哟!谷菊哥!我们刚才给你惊坏了!我们以为你是一个侦探啊!”之菲答。即时指着那戴蓝色眼镜的青年说:“这位是新从新加坡回国的P君。”

“啊!啊!”谷菊君说,握着P君的手。“你便是P君,上次我在群众大会中见你演说一次,你的演说真是漂亮啊!”

“你便是谷菊君,和之菲君一处办事的么?失敬!失敬!刚才是真对不住啊?”P君答着,很自然地一笑。

这时船已开行,他们都认为危险时期已过,彼此都觉得如释重负,很是快乐。他们的谈话,因为有机器的轧轧的声音相和,不怕人家偷听,也分外谈得起劲了。

“之菲哥!想不到在此地和你相逢!你这几日来的情形怎么样?请你报告我罢,”谷菊问。

“这几日么?”之菲反问着。他这时正倚在曼曼身上,全身都觉得轻快。“从T村到S村,你是知道的。在那里,我们觉得村人大惊小怪,倘若风传出去,到底有多少不便,所以我们便决计回到斋寺里去。前两三天本年打算到H港来,听说戒备很严。上H港时,盘问尤为利害,所以不敢轻于尝试。这两夜来,我还勉强可以睡得,曼妹简直彻夜不眠。我想,这样继续下去,有点不妙。便吩咐一个忠实的同乡出来打探情形。路上,码头和船上的查问和戒备的程度怎样,他都有了很详细的报告。经过他的报告后,我们便决意即刻逃走。恰好遇着一阵急雨,(这阵雨,真是下得好!)我们坐在黄包车中,周围统把帆布包住着。这样,我们便从敌人的腹心平安地走到码头来。哎哟,在黄包车中,我真怕,倘若他们走来查问时,我可即刻没命了!但,他们终于没有来打扰我!下船后,恐怕坐统舱,人多眼众,有些不便,所以和P君一同充阔气的来坐这生平未尝坐过的西餐房。恰好又是给你这位准侦探吓了一跳!哈!哈!”

林谷菊,是个年约二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虽是广东人,但因为住居上海多年,故而面皮白净,看去仿佛江南人一样。他不幸满面麻子,要不然,他定可称为头一等的美男子呢。他说话时态度很活泼,口音很正。对于恋爱这个问题,他现出十分关心的样子,虽然女子喜欢麻脸的甚少,但他并不因此而失去他的勇气。他的战略,是一切可以接近的的女性,都一体地加以剧烈的进攻。

P君是个很漂亮的少年,他的年龄和林谷菊差不多。他的行动确有点轻桃;据他自己说,他对于女性的艳福,确是不浅。他的身材是太高和太瘦,所以行路时总有点象临风的舞鹤一样。

“我们现在别的说话都不要说,大家谈谈恋爱问题好吧。这问题谈起来又开心,又没有多大危险,你们赞成吗?”林谷菊击着舱位说。

“好的,好的,我很赞成。我提议先请之菲君和曼曼女士把他们的恋爱史说出来给我们听听。”P君动容的答,他两手插在衣袋里不断地踱来踱去。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女士羞红着脸,抗议着。

“报告我们恋爱的经过,这很容易。但,谷菊君要把他怎样进攻女性,P君要把他怎样享受过艳福先行报告,才对!”之菲很老成似地说着。

“对于女性怎样进攻么?好!我便先报告也未尝不可以。但在未报告之前,我们先须承认:(一)凡女性总是好的;(二)凡女性纵有些不好,亦特别地可以原谅的。由这两种信念,我们对一般的女性便都会发生一种特别的好感。由这种特别的好感,便会发生一种浓烈的爱情出来。我们对任何式样的女子都要应用这种浓烈的爱情,发狂地,拼命地去进攻她。我们要令被进攻的女性发生爱或发生憎。我们不能令她们对这种进攻者漠不关心。”谷菊拉长声音演说着,他有点不知人间何世的神态。

“那么,你现在有几个爱人呢?哈!哈!”P君问。他有点怀疑,因为他对着这演讲家的麻脸,有几分不能信仰。

“爱人么?这可糟糕了!我一向不懂得这个战术。最近学到这个战术时,偏又天不做美,遇着这场亘古未有的横祸,把几个和我要好的女人都赶跑了。赶跑了!天哪!天哪!”谷菊君旁若无人地说着,他这时似乎有点伤感的样子。

“P君,现在该是你报告你的艳史的时候了,”谷菊君揉着眼睛说。

P君脸色一沉,自语似地说:

“咳!我的艳遇么?不算是什么艳遇,倒可说是一场悲剧!大约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吧,那时我才到C城N中学肄业,同样的一个美貌的女子便和我恋上了。那时候,我们时常到荔枝湾去弄舟。荔枝湾的风景你们是知道的。在那柳丝嫩绿,荔子嫣红,翠袖浓妆,花香衣影的荔枝湾上,我们镇日摇舟软语,好象叶底鸳鸯。咳!什么拥抱,接吻,我们不尝做过!然而我们的热烈相爱,只能得到旁观者的妒忌,不能得到双方父母的同情。我因此奔走南洋,久不归国。这次星洲发生惨案,不幸我更被人家举做回国代表!唉!这一回国,便给我的父母捉去结婚。哎哟,天哪!恰好结婚这一夜,我偏在街上遇着她!她象知道我的消息似的,只把我瞪了一眼,恨恨地便自去了!咳!真糟糕!那时,我心上觉得象受了一刀,觉得什么事都完了似的!唉!……”P君说完后,脸色有点青白,他的眼睛向着上面呆呆钉住,好象在凝视着他那永远不能再见的情人一样。

“你们的恋爱史怎样讲呢?”谷菊望着之菲和曼曼这样问着。

“我们还未尝恋爱,那里便有史呢?”之菲抵赖地答。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脸儿羞红。依旧提出抗议。

一路有说有笑,时间溜过很快。不一会便听见许多人在舱面喧嚷着:“快到了!”“H港快到了!”在漆黑的夜色中,H港珠光耀着,好象浮在水面的一顶皇冠一样。从它的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即时可以断定它是骄傲的,炫耀的,迷醉的,鸩毒的一个地方。同时,我们只须沉默一下,便会觉得鼻头一酸,攒到心头的是这么多痛心的材料啊!我们似乎可以看见山灵在震怒,海水在哀呼,——中国呀!奴隶的民族!不长进的民族!——一种沉默的声音,似乎隐隐间由海浪上传出。

“啊!啊!现在又要受人家检查!又要象猪狗一样的给人家糟蹋!啊!啊!做人难!做不长进的中国人尤难!做不长进的中国的流亡人尤难之尤难!”之菲想了一会,觉得能够跳下大海去较为爽快。但,这倒不是一件轻易做得到的事,他结果只得忍耐着。

船终于到岸了,码头上的检查幸不利害。给他们——那些稽查员,在身上摸索了一会,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的之菲,曼曼,谷菊,P君,便逃也似地投向那阔气的东亚旅馆去。

一间华丽的大旅馆房间,电灯洒着如银的强光,壁间一碧深深的玻璃回映着。纹帐莹洁如雪,绣被别样嫣红。大约是深夜一时了,才从轮船上岸的之菲和曼曼便都被旅馆里的伙计带到这房里来。

“好唔好呢,呢间房(这间房子好不好呢)?”广东口音的伙计问。他对着这对年轻的男女,不自觉地现出一段羡慕的神态来。

“好慨,喺度得咯。你而今即刻要同我的搬左行李起来噃!(好的,在这里便可以了。你现在即刻要把我们的行李搬起来啊!)”之菲答。他倚着曼曼,在有弹性的睡榻上坐下。

“得罗!得罗!(好的!好的)”伙计翘起鼻孔,闪着眼,连声说“好的”出去了。

过了一忽,伙计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来,另外一个伙计拿上一本簿条给他们填来历。之菲持着紧系在簿条上的铅笔,红着脸地填着:

林守素,广东人,今年二十四岁,从C城来。

妻黄莺,广东人,今年十九岁,同上。

曼曼女士的脸红了一阵,瞟着之菲一眼,又是含羞,又是快意。那伙计机械地袖着簿子走到别处去了。

这时,住在三楼的P君和谷菊都到他们的房里来坐谈(之菲和曼曼住在四楼)。

“你的真系激死人罗!咁,两公婆喺处番交,又软,又暖,又爽,又过瘾!唉!真系激死我的咯!(你们真是令人羡煞咯!这样,两夫妻在一块儿睡觉,多么温柔,暖和,爽快和陶醉!唉!真是令我们羡煞咯!)”P君用着C城的方言戏谑着之菲和曼曼。

“你们的唔系又系两公婆番交咩?你孖谷菊兄今夜成亲起来唔得咩,(你们不是也是两夫妻一块儿睡觉吗?你和谷菊兄今晚成亲起来不可以吗?)”之菲指着他俩笑着说。

“你的真系得意咯!咁,点怕走路呢!哪!你的平日番交边处有咁好慨地方。今夜真系阔起上来咯!(你们真是快乐啊!象这样,为什么怕流亡呢!哪!你们平时睡觉的地方那里有这么漂亮。今晚真是阔气起来咯!)”谷菊也用着C城的方言戏谑着。他的麻脸上满着妒羡的表情。

“你的咁,真系讨厌咯!成日榅我的来讲!话晒嗰的唔好听慨嘢!真衰咯!我同渠不过系一个朋友咯,点解又话爱人!又话两公婆!真系激死人咯!(你们这样,真是讨厌咯!整天拿我们来做话柄!把那些听不入耳的话都说出来!真是坏蛋东西咯!我和他不过是一个朋友,为什么说他是我的爱人,又说我们是两夫妻,真是令人气闷得很咯!)”曼曼也用着讲不正的C城口音和人家辩驳。

“点解你的唔系两公婆会向一处番交呢?(为什么你们不是两夫妇会在一处睡觉呢?)”P君老实不客气地驳问着。

“呢个床铺有咁阔,我的番交嗰阵时离开地番唔得咩?(这只睡榻有这么阔,我们睡的时候离开一点,不是可以吗?)”之菲答,他开始觉得有点太滑稽了。

乱七八糟的谈了一会,吃了饭,洗了身,写了信,大约已是深夜两点多钟了。谷菊和P君都回三楼睡觉去,这时房里只剩下之菲和曼曼二人。

“点解你咁怕丑呢(为什么你这么怕羞呢)?”之菲再用C城话问,把她紧紧地搂抱着。

“衰咯!而今俾渠的知道我的喺一处番交咯!我觉得好唔好意思。头先唔知榅一间有两个床铺慨房重好!(糟糕啊!现在给他们知道我们一块儿睡觉了!我觉得真是不好意思。刚才不知道找一间有两个睡榻的房间还好些!)”曼曼答,很无气力地睡在之菲的臂上。

“重使客气咩?你估渠的唔知道我的已经喺一处番交好耐咩?而今夜咯,乖乖地番交罗!(还要客气做什么呢?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我们已经一块儿睡觉很久吗?现在夜深了,好好儿睡觉吧!)”之菲说。

“我今晚唔番交咯,坐到天光!(今夜我偏不睡觉,坐到天亮!)”曼曼说。

“真系撒娇罗!你榅到渠的,唔通连埋我都榅得到咩?你唔番交,我捉住你来番!睇你想点呢?(真是撒娇了!你可以骗得他们,难道连我都骗起来吗?你不睡觉,我偏要拿你来睡觉!看你有什么办法?)”之菲说,他用手指弹着她的颊。

“无咁野蛮慨,得唔得要由我想过。(没有这样野蛮的,睡觉不睡觉应该由我打算。)”曼曼答,她推开他的手,有点嗔意。

“得慨呖!得慨呖!(可以的了!可以的了!)”之菲说。双眼望着她,尽调着情。

“我唔番(我不睡觉)!”曼曼很坚决地说。

“由得你!你唔番也好,我自己番重爽!(随你的便吧!你不睡觉也可以,我自己一个人睡觉更快活!)”他赌气地说,放下帐帷自己睡下去了。

过了一会,她坐在帐外垂泪。

“你真系唔睬我咩?呃!呃!(你真是不搭理我吗?呃!呃!)”她哭着说。

“叫你好好地番,你又唔番;点解而今又喊起上来呢?(好好儿请你睡觉你不睡,现在为什么又哭起来呢?)”他从榻上跳起来,抱着她,吻着她一阵,安慰着她说。

“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我想不久我一定会死?我们的结果,我预料是个很惨的悲剧!我想,你的家庭断不容你和我结婚,把你的旧妻休弃!我的家庭也断不许我自由!呃!呃!呃!”曼曼用着流利的普通话说,她哭得更加利害了。

“我也知道这是我的不对!”她继续说着。“我不应该和你发生恋爱!我不应该从你的夫人手里把你夺过来!我不应该从你的父亲母亲的手里把你夺过来!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妹妹始终是对你不住的!你让我独自个人天涯海角飘流去吧!我不久一定会死,我不久一定会死的!但我是一个罪人,我只配死在大海里,死在十字街头,死在荒山上,死在绝域中!我不配含笑的死在你的怀里!呃!呃!呃!”她睡在之菲怀中,凄凉地哭着。

“妹妹!不要哭!——我们要忍耐着,我们要一步一步地做去,无论如何,我是不负妹妹的!我可以给全社会诅咒,给父母驱逐,可以担当一切罪名!但,我不忍妹妹从我的怀里离去!我不忍妹妹自己走到灭亡之路去!你要死也好,我们一块儿死去吧!……”之菲说,凄然泪下。

“我可以死,你是不可以死的!我死了,别无牵累。你是死不得的!你的大哥前年死去了!你的二哥去年死去了!你的一对六十多岁的慈亲,老境凄凉,只望着你一人作他们最后的安慰!唉!你正宜振作有为!你正宜振作有为!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体才好,妹妹从此怕不能和你亲近的了……唉!从此便请你把我忘记吧!呃!呃!呃!”她说着又是哭着,恍惚是要在她的情人的怀里哭死一样。

“我不可以死,难道你便可以死的吗?你也有爷爷,也有妈妈,也有兄弟姊妹,难道你死了去,他们便不会悲哀吗?奋斗!奋斗!我们还要努力冲开一条血路,创造我们的新生活!”他劝着她说,把手握着拳,脸上现出一段英伟的表情。

“我能够永远和你在一处,那是很好的,正和一个美丽的梦一样。但,我终怕我们有了梦醒之一日!”她啜泣着说,软软地倚在之菲身上。

“最后我们的办法,只有用我们的心力去打破一切!对于旧社会的一切,我们丝毫也是不能妥协的!我们要从奋斗中得到我们的生命!要从旧礼教中冲锋突围而出,去建筑我们的新乐土!我们不能退却!退却了,便不是一个革命家的行为!”

最后这几句话,她象很受感动。她把她的搐搦着的前胸紧紧地凑上之菲怀里,抖颤着的手儿把他紧紧地搂抱着。口中喃喃地哼着销魂的呓语:“哥哥!亲爱的哥哥!”

第二天早晨,曙光突过黑夜的重围,把它们愉快的,胜利的光辉,网着这一对热情的,销魂的,终夜因为狂欢不曾好好睡过的情人。之菲是个有早起习惯的人,首先为这种光辉所惊醒了。他伸一伸懒腰,连连地打了几个呵欠,身体觉着很软弱地,头上有点眩晕。他凝视着棉被里面头发散乱,袒胸露臂,香梦沉酣的曼曼,不禁起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不近情理的埋怨。

“你这个狐狸精!……”他心中这样说了一声。越看越爱,越舍不得离开她独自起身。……

几个钟头过去了,他终于在正午时候和她一同离开睡榻。洗过手脸,吃过午餐后便和谷菊,P君同到街上散步去,路上,之菲这样想着:

“这回真是有点诗意了!在这沦为帝国主义者的殖民地的孤岛上,在这被粉黛,珠宝麻木了人心的孤岛上,我开始地把我的瘦长的影投射着在这儿了!我时时刻刻都有被捕获的危险,因而在未被捕获以前,我时时刻刻都觉得异样的快活和自足。我这时的心境正和儿童的溜冰,探险家的探险一样,越觉得危险,越觉得有趣!……啊!啊!我从今天起,开始地了解生命的意义了!”他这时脸上溢着自足的笑,挺着胸脯在街上走动着,觉得分外有精神。过了一会,他忽而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字的的纸条,默默地看了一会,便向着谷菊,P君和曼曼说:

“我们找章心去吧!他的通讯住址,写明他住在这条街××店楼上。”

“可以的!”P君闪着眼,翘着嘴说。

谷菊和曼曼都点着头,表示赞成。

他们几个人成为单行地走着,之菲在前,P君断后,曼曼和谷菊在中间。过了十分钟,在一间普通样子的批发铺前,之菲忽然地立住。把手儿一挥,向着他的同伴起劲地说:

“到了!这儿便是章心住着的地方,我们进去问他一问。”

他把戴在头上的帽拿在手里,口里作着一阵轻轻的口哨,冲进店里面去。

“章心先生住在这儿吗?”他向着站在他面前的一个肥胖的老板点着头问:那老板有一个象蜡石一样光滑的头,两只眼睛象破烂了的苹果一样。

“我不晓得那一个是章心先生!”他用鼻孔里的声音说。

“章心先生,他在写给兄弟的一封信上说他住在这里。——我是他的好朋友,请你坦白地告诉我吧!”之菲祈求着说,态度非常温和。

“我们店里没有这个人!”那老板很不耐烦地说,把面孔转开去,再也不打理他了。

之菲不得要领地走出来,心中觉得十分愤恨。

“这班蠢猪,真是可杀!”他喃喃地说着,一半是自语,一半是要得到他的同伴的同情。

立在店外的P君,谷菊和曼曼,都说了几句痛骂资本家的说话,便和之菲离开那店户走去了。

下午二点钟的时候,他们在同条街的一家店户上找到陈若真。热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后,陈若真愉快异常地喊出来:

“呵,呵,之菲哥!呵,呵,谷菊哥!呵,呵,P君!呵,呵,曼妹!你们好!好!好!我这几天很为你们担心。现在来了,好!好!”

陈若真是个西式的中国人。他的身躯是这样高大,鼻部特别高耸。他自己说,他在南洋当报馆主笔时,有一次在街上散步,一个年轻的西妇错认他是她的情郎,把他赶了好半里路。待到赶上了,他回头一看,那西妇才羞红着两颊,废然而返呢。他的性情很温和,态度很冷静,他从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快乐,也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失望。他做事的头脑很致密,秩序很井然。但有时,却失之迂缓。他在南洋当过十年主笔,这次回国不久,和之菲一同在M党部办事,感情很是融洽。这时他住在这家商店后楼的一个房里头,他的从C城带来的老婆住在店老板的家中。店老板名叫杨敬亭,和他很有点交情。

“这店里头是很古老的,女人到这里头来,他们认为莫大的不祥。尤其是剪发的女人,他们要特别地骇怕!菲哥,你现在可带曼妹去见我的妇人。再由我的妇人向老板娘商量商量,或者曼妹可以在那边同住也不一定,”若真向着之菲和曼曼很诚恳地说。

他们再谈了一会,无非是互相勉励,努力干去这类说话。

谷菊和P君先回旅舍去了。之菲和曼曼由这店里一个伙计带到老板的住家去。

老板的住家,是在一座面街的三层楼上。从街上走进,要经过了几十步的黝黑的楼梯,才会达到它的门口。楼上的布置,是把楼前划出一个小面积出来,作为会客室。里面,陈设茶床,几,坐椅,风景画。楼栏上,摆着许多盆花。剩下来的一个三丈宽广的整面积,分隔为两间房的样子,房前留着一条小通道。

住在这儿的有杨老板的第三,第四两个姨太,一个被人们称呼为八奶的他们的亲戚,一个三十余岁的佣妇,一个十四五岁的俾女,一个新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和陈若真夫人这一班人物。

之菲和曼曼被带到这里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那带他们来的伙计刚到门口时,便径自回去。之菲抱着一个羞怯的,好奇的心理把门敲着。即刻便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谁呀?——在室内答应着。之菲站着不动,曼曼便柔声的说:

“我呀!——我是探陈夫人来的!”

“呀”的一声,室门开了,他们便都被迎接进去。

陈若真夫人是个身材娇小,乡村式的,贞静的,畏羞的美人。她的年纪二十八岁了,有了丈夫十年了,但她还保留下一种少女的畏羞的神态。她的身体很软弱,有一个多年不断根的肚痛病,性情很温柔,和蔼。见了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她怄气的。她说话时的态度,小小的口一张一翕的神情,又是稚气,又是可爱。她的脸表现出十足的女性;眉,目,嘴,鼻,都是柔顺的,多情的表征。她穿着新式女子的衣裙,但不很称身。这时,她含笑地把他们介绍一番,美丽得出众的三奶,便娇滴滴地说:

“咦,沈先生,曼姑娘,我们这几天和陈夫人时常在替你们担心呢!现在逃走出来,真是欢喜啊!”

三奶年约廿一二岁的样子,生得体态苗条,柳眉杏眼。她穿的是一套称身的淡绿色常服,行路时好象剪风燕子,活泼,轻盈,袅娜!她说话时的神态,两只惊人的美的眼睛只是望着人,又是温柔,又是妖媚。听说她的手段很高强,把个年过半百的杨老板,弄得颠颠倒倒,惟命是从。

站在她身边的那位四奶,脸上只是含着笑,不大说话。她的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净得象一团雪。她的身材矮胖,面貌象月份牌画着的美人一样,凝重而没有生气。在她眉目间流露着的,有一点表示不得的隐恨。听说她给杨老板弄过手后,只和她睡过一夜,以后便让她去守生寡。

和陈夫人同坐在一只长凳上的那位八奶,年约廿七八岁,是个富家奶奶的样子。她的身上,处处都表示出丰满的肉感。说她是美,实在是无一处不美,说她是平凡,实在却又是无一处不平凡。她的说话和举动的神态,证明她是个善于酬对,和使到遇见她的男子都给她买服的能手。

在八奶的后面站着的,是那个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她的年纪约莫三十岁,面貌很丑,额小,目如母猪目,鼻低平,嘴唇厚。她的丈夫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她亦是在必逃之列。这时,她站在这队美人队里,对照之下,她象一只乌鸦站在一群白鸽里面一样。

之菲和曼曼在这里和她们谈了一会,大权在握的三奶,对他们着实卖弄了一些恩意。最后,她娇滴滴地,销魂地说着,“曼曼姑娘,如不嫌弃,便请在这儿暂屈几天!……沈先生,我们真喜欢见你,请你时常来这里坐谈!”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之菲离开杨老板的住家,独自在街上走着。街上很拥挤,印度巡捕做着等距离的黑标点。经过了几条街,遇见了许多可生可死的人,他终于走到海滨去了。

这时候,斜阳壮丽,万道红光,浴着远海。有生命的,自由的,欢乐的浪花在跳跃着,在奔流着,在一齐趋赴红光照映的美境下去!他们虽经过狂风暴雨之摧残,轮船小艇之压迫,寒星凄月之诱感,奇山异岛之阻隔;他们却始终是自由的,活泼的,跳动的!他们超过时间空间的限制,永远是力的表现!

岸上陈列着些来往不断的两足动物。这些动物除一部分执行劫掠和统治者外,余者都是冥顽不灵的奴隶!黑的巡捕,黄的手车夫,小贩,大老板,行街者,小情人,大学生……满街上都是俘虏!都是罪人!都是弱者!他们永远不希望光明!永远不渴求光明!他们在监狱里住惯了,他们厌恶光明!他们永不活动,永不努力,永不要自由!他们被束缚惯了,他们厌恶自由!他们是古井之水,是池塘之水,是死的!是死的!他们度惯死的生活,他们厌恶生!

“唉!唉!死气沉沉的孤岛啊!失了灵性的大中华民族的人民啊!给人家玩弄到彻底的黑印度巡捕啊!我为尔羞!我为尔哭!起来!你披霞带雾的郁拔的奇峰!起来!你魁梧奇伟,七尺昂藏的黑印度巡捕!起来!起来!你以数千年文物自傲的中华民族的秀异的人民!起来!大家联成一条战线!叱咤暗呜,使用我们的强力,把罪恶贯盈的统治阶级打倒!打倒!打倒!打倒!我们要把吮吸膏血,摧残自由,以寡暴众的统治阶级不容情地打倒!才有面目可以立足天地之间!……”之菲很激越慷慨地自语着,这时他对着大海,立在市街上挺直腰子,两眼包着热泪,把拳头握得紧紧,摆在胸前。

“全世界被压迫阶级联合起来,打倒资本帝国主义!国民革命成功万岁!世界革命成功万岁!……”

这几个被他呼得成为惯性的口号,在他胸脑间拥挤着。……

这天晚上,他再到杨老板店中,在陈若真住着的房子里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