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拖鞋-一只拖鞋

国良叔才把右脚伸进客堂内,就猛然惊吓地缩了回来,倒退几步,靠住墙,满脸通红的发着愣。

那是什么样的地板啊!

不但清洁,美丽,而且高贵。不像是普通的杉木,像是比红木还好过几倍的什么新的木板铺成的。看不出拼合的痕迹,光滑细致得和玉一样,亮晶晶地漆着红漆,几乎可以照出影子来。

用这样好的木料做成的桌面,他也还不曾见过,虽然他已经活上四十几岁了。

他羞惭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

是一双惯走山路下烂田的脚,又阔又大,又粗糙又肮脏;穿着一双烂得只剩下了几根筋络的草鞋,鞋底里还嵌着这几天从路上带来的黄土和黑泥,碎石和煤渣。

这怎么可以进去呢?虽然这里是他嫡堂阿哥李国材的房子,虽然堂阿嫂在乡里全靠他照应,而且这次特地停了秋忙,冒着大热,爬山过岭,终于在昨天半夜里把李国材的十二岁儿子送到了这里。这样的脚踏在那样的地板上,不是会把地板踏坏的吗?

他抬起头来,又对着那地板愣了一阵,把眼光略略抬高了些。

那样的椅子又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不是竹做木做,却是花皮做的;又大又阔,可以坐得两三个人;另两个简直是床了,长得很;都和车子一样,有着四个轮子。不用说,躺在那里是和神仙一样的,既舒服又凉爽。

桌子茶几全是紫檀木做的,新式雕花,上面还漆着美丽的花纹。两只玻璃橱中放满了奇异的磁器和古玩。长几上放着银盾,磁瓶,金杯,银钟。一个雕刻的红木架子挂着彩灯。墙壁是金黄色的,漆出花。挂着字联,图画。最奇怪的是房子中央悬着一个大球,四片黑色的大薄板,像是铁的也像是木的。

国良叔有十几年没到上海来了,以前又没进过这样大的公馆,眼前这一切引起了他非常的惊叹。

“到底是上海!……到底是做官人家!……”他喃喃地自语着。

他立刻小心地离开了门边,走到院子里。他明白自己是个种田人,穿着一套破旧的黑土布单衫,汗透了背脊的人是不宜走到那样的客堂里去的。他已经够满意,昨天夜里和当差们睡在一间小小的洋房里,点着明亮的电灯,躺在柔软的帆布床上。这比起他乡下的破漏而狭窄的土屋,黯淡的菜油灯,石头一样的铺板舒服得几百倍了。

“叫别一个乡下人到人家的公馆门口去站一刻看吧!”国良叔想,“那就是犯罪的,那就会被人家用棍子赶开去的!”

于是他高兴地微笑了,想不到自己却有在这公馆里睡觉吃饭的一天,想不到穿得非常精致的当差都来和气地招呼他,把他当做了上客。但这还不稀奇,最稀奇的却是这公馆的主人;是他的嫡堂兄弟哩!

“我们老爷,……我们老爷……”

大家全是这样的称呼他的堂兄弟李国材。国良叔知道这老爷是什么委员官,管理国家大事的。他一听见这称呼就仿佛自己也是老爷似的,不由得满脸光彩起来。

但同时,国良叔却把他自己和李国材分得很清楚:“做官的是做官的,种田的是种田的。”他以为他自己最好是和种田的人来往,而他堂兄弟是做官的人也最好是和做官的人来往。

“我到底是个粗人,”他想,“又打扮得这样!幸亏客堂里没有别的客人……倘若碰到了什么委员老爷,那才不便呢。……”

他这样想着,不觉得又红了一阵脸,心跳起来,转了一个弯,走到院子里面去,像怕给谁见到似的,躲在一棵大柳树旁呆望着。

院子很大,看上去有三四亩田,满栽着高大的垂柳,团团绕着一幢很大的三层楼洋房:两条光滑的水门汀大路,两旁栽着低矮的整齐的树丛,草坪里筑着花坛,开着各色的花。红色的洋楼上有宽阔的凉台。窗子外面罩着半圆形的帐篷,木的百叶窗里面是玻璃窗,再里面是纱窗,是窗帘。一切都显得堂皇,美丽,幽雅。

国良叔又不觉得暗暗地赞叹了起来:

“真像皇宫……真像皇宫……”

这时三层楼上的一个窗子忽然开开了,昨天跟他到上海来的堂侄伸出头来,叫着说:

“叔叔!叔叔!你上来呀!”

国良叔突然惊恐地跑到窗子下,挥着手,回答说:

“下去!下去!阿宝!不要把头伸出来!啊啊,怕掉下来呀!……不得了,不得了!……”他伸着手像想接住那将要掉下来的孩子似的。

“不会,不会!……你上来呀!叔叔!”阿宝在窗口摇着手,“这里好玩呢,来看呀!”

“你下来吧,我不上来。”

“做什么不上来呀?一定要你上来,一定!”

“好的好的,”国良叔没法固执了,“你先下来吧,我们先在这里玩玩,再上去,好吗?我还有话和你说呢。”

阿宝立刻走开窗口,像打滚似的从三层楼上奔了下来,抱住了国良叔。

“你怎么不上去呀,叔叔?楼上真好玩!圆的方的,银子金子的东西多极了,雕出花,雕出字,一个一个放在架子上。还有瓶子,壶,好看得说不出呢!……还有……”

“你看,”国良叔点点头非常满意的说,“这路也好玩呢,这样平,这样光滑。我们乡里的是泥路,是石子路……你看这草地,我们乡里哪有这样齐,哪里会不生刺不生蛇……你真好福气,阿宝,你现在可以长住在你爸爸的这一个公馆里了……”

“我一定要妈妈也来住!”

“自然呀,你是个孝子……”

“还有叔叔也住在这里!”

国良叔苦笑了一下,回答说:

“好的,等你大了,我也来……”

“现在就不要回去呀!”阿宝叫着说。

“不回去,好的,我现在不回去,我在上海还有事呢。你放心吧,好好住在这里。你爸爸是做大官的,你真快活!——他起来了吗?”

“没有,好像天亮睡的。”

“可不是,你得孝敬他,你是他生的。他一夜没睡觉,想必公事忙,也无非为的儿孙呵。”

“他和一个女人躺在床上,讲一夜的话呢。不晓得吃的什么烟,咕噜咕噜的真难闻!我不喜欢那女人!”

“嗤!别做声!……你得好好对那女人,听见吗?”国良叔恐慌地附着阿宝的耳朵说。

“你来吧,”阿宝紧紧地拖着他的手。“楼上还有一样东西真古怪,你去看呀!……”

国良叔不觉得又心慌了。

“慢些好吗?……我现在还有事呢。”

“不行!你自己说的,我下来了你再上去,你不能骗我的!”

“你不晓得,阿宝,”国良叔苦恼地说。“你不晓得我的意思。”

“我不管!你不能骗我。”阿宝拼命拖着他。

“慢些吧,慢些……我怎么好……”

“立刻就去,立刻!我要问你一样奇怪的东西呀!”

国良叔终于由他拖着走了。踉踉跄跄地心中好不恐慌,给急得流了一背脊的汗。

走到客堂门口,阿宝忽然停住下来,张着小口,惊异的叫着说:

“哪!就是这个!你看!这是什么呀?”他指着房子中央悬着的一个黑球,球上有着四片薄板的。

“我不知道……”国良叔摇着头回答说。

“走,走,走,我告诉你!”阿宝又推着他叫他进去。

“我吗?”国良叔红着脸,望望地板,又望望自己的脚。“你看,一双这样的脚怎样进去呢,好孩子?”

“管它什么,是我们的家里!走,走,走,一定要进去!我告诉你!”

“好,好,好,你且慢些,”国良叔说着,小心地四面望了一望,“你让我脱掉了这双草鞋吧。”

“你要脱就快脱,不进去是不行的!”阿宝说着笑了起来。

国良叔立刻把草鞋脱下了,扳起脚底来一望,又在两腿上交互地擦了一擦,才轻手轻脚地走进了几步。

“你坐下!”阿宝说着用力把国良叔往那把极大的皮椅上一推。

国良叔吓得失色了。

一把那样奇怪的椅子:它居然跳了起来,几乎把国良叔栽了一个跟斗。

“哈,哈,哈!真有趣!”阿宝望着颠簸不定的国良叔说。“你上了当了!我昨晚上也上了当的呢!他们都笑我,叫我乡下少爷,现在我笑你是乡下叔叔了呀!”

“好的,好的,”国良叔回答说,紧紧地扳着椅子,一动也不敢动,“我原是乡下人,你从今天起可做了上海少爷了,哈,哈,哈,……”

“你听我念巫咒!”阿宝靠近墙壁站着,一手指着那一个黑球画着圆圈“天上上,地下下,东西南北,上下四方,走!一,二,三!一,二,三!”

国良叔看见那黑球下的四片薄板开始转动了。

“啊,啊!……”他惊讶地叫着,紧紧地扳着椅子。

那薄板愈转愈快,渐渐四片连成了一片似的,发出了呼呼的声音,送出来一阵阵凉风。

“这叫做电扇呀!叔叔,你懂得吗?你坐的椅子叫做沙发,有弹簧的!”

“你真聪明,怎么才到上海,就晓得了!”

“你看,我叫它停,”阿宝笑着说又指着那电扇,“停,停,停!一,二,三!一,二,三!……”

“现在可给我看见了,你肩上有一个开关呀!哈,哈,哈!你忘记了,你还没出世,我就到过上海的呢!我是‘老上海’呀!”

“好,好,好!”阿宝顽皮地笑着说,又开了电扇,让它旋转着,随即跳到了另一个角落里,“我同你‘老上海’比赛,看你可懂得这个!……”

他对着一个茶几上的小小方盒子站下,旋转着盒子上的两个开关。

喀喀喀……

那盒子忽然噪杂地响了起来,随后渐渐清晰了,低了。有人在念阿弥陀佛。随后咕咕响了几声,变了吹喇叭的声音,随后又变了女人唱歌的声音,随后又变了狗的嗥声……

“我知道这个,”国良叔得意地说,“这叫做留声机!你输了,我是‘老上海’,到底见闻比你广,哈,哈,哈!……”

“你输了!我‘新上海’赢了!这叫做无线电!无线电呀!听见吗?”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去问来!看是谁对!无线电,我说这叫做无线电。……”

“少爷!”

当差阿二忽然进来了。他惊讶地望望电扇和无线电,连忙接了一下开关,又跑过去关上了无线电。

“你才到上海,慢慢的玩这些吧,这些都有电,不懂得会闯祸的……老爷正在楼上睡觉哩!他叫我带你出去买衣裳鞋袜。汽车备好了,走吧。”

“这话说得是,有电的东西不好玩的,”国良叔小心地按着椅子,轻轻站了起来,“你爸爸真喜欢你,这乡下衣服真的该脱下了,哈……”

国良叔忽然止住了笑声,红起脸来,他看见阿二正板着面孔,睁着眼在望他。那一双尖利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沙发上,从沙发上移到了他的衣上,脚上,又从他的脚上移到了地板上,随后又移到了他的脚上,他的脸上。

“快些走吧,老爷知道了会生气的。”他说着牵着阿宝的手走出了客堂,又用尖利的眼光扫了一下国良叔的脸。

国良叔羞惭地低下头,跟着走出了客堂。

汽车已经停在院子里,雪亮的,阿二便带着阿宝走进了车里。

“我要叔叔一道去!”阿宝伸出手来摇着。

“他有事的,我晓得,”阿二大声的说,望着车外的国良叔。

“是的,我有事呢,阿宝,我要给你妈妈和婶婶带几个口信,办一些零碎东西,不能陪了。”

“一路去不好吗?”

“路不同,”阿二插入说。“喂,阿三,”他对着汽车外站着的另一个当差摇着手,“你去把客堂间地板拖洗一下吧,还有那沙发,给揩一下!”

汽车迅速地开着走了,国良叔望见阿二还从后面的车玻璃内朝他望着,露着讥笑的神色。

国良叔满脸通红的呆站着,心在猛烈地激撞。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了,他原来不想进客堂去的。只因为他太爱阿宝,固执不过他,就糊糊涂涂的惹下了祸,幸亏得还只碰见阿二,倘若碰见了什么委员客人,还不晓得怎样哩!

突然,他往客堂门口跑去了。

“阿三哥,让我来洗吧,是我弄脏的。”他抢住阿三手中的拖把。

“哪里的话,”阿三微笑地凝视着他。“这是我们当差的事。你是叔爷呀……”

国良叔远远摇着头:

“我哪里配,你叫我名字吧,我只是一个种田人,乡下人……”

“叔爷还是叔爷呀,”阿三说着走进了客堂,“你不过少了一点打扮。你去息息吧,前两天一定很累了。我们主人是读书知理的,说不定他会叫一桌菜来请请你叔爷,”阿三戏谑似的说,“我看你买一双新鞋子也好哩……”

“那怎敢,那怎敢……”国良叔站在门边又红起脸来,“你给我辞了吧,说我明天一早就要回去的。”

“我想他今天晚上一定会请你吃饭,这是他的老规矩呀。”

“真是那样,才把我窘死了……这怎么可以呵……”

“换一双鞋子就得了,没有什么要紧,可不是嫡堂兄弟吗?”

“嫡堂兄弟是嫡堂兄弟……他……”国良叔说着,看见阿三已经拖洗去了脚印和沙发上的汗渍,便提起门口那双破烂的草鞋。“谢谢你,谢谢你,我真的糊涂,这鞋子的确太不成样了……”

他把那双草鞋收在自己的藤篮内,打着赤脚,走出了李公馆。

“本来太不像样了,”他一路想着,“阿哥做老爷,住洋房,阿弟种田穿草鞋,给别人看了,自己倒不要紧,阿哥的面子可太不好看……阿三的话是不错的,买一双鞋子……不走进房子里去倒也不要紧,偏偏阿宝缠得利害……要请我吃饭怕是真的,不然阿三不会这样说……那就更糟了!他的陪客一定都是做官的,我坐在那里,无论穿着草鞋打着赤脚,成什么样子呀!……”

他决定买鞋子了,买了鞋子再到几个地方去看人,然后到李公馆吃晚饭,那时便索性再和阿宝痛快玩一阵,第二天清早偷偷地不让他知道就上火车搭汽船回到乡里去。

他将买一双什么样的鞋子呢?

阿二和阿三穿的是光亮的黑漆皮鞋,显得轻快,干净又美观。但他不想要那样的鞋子,他觉得太光亮了,穿起来太漂亮,到乡里是穿不出去的。而且那样的鞋子在上海似乎并不普遍,一路望去,很少人穿。

“说不定这式样是专门给当差穿的,”他想,“我究竟不是当差的。”

他沿着马路缓慢地走去,一面望着热闹的来往的人的脚。

有些人赤着脚,也有些人穿着草鞋。他们大半是拉洋车的,推小车的。

“我不干这事情,我是种田人,现在是委员老爷的嫡堂兄弟,”他想,“我老早应该穿上鞋子了。”

笃笃笃笃,有女人在他身边走了过去。那是一双古怪的皮鞋,后跟有三四寸高,又小又细,皮底没有落地,桥似的。

“只有上海女人才穿这种鞋子。”他想,摇了一摇头。

喀橐,喀橐……他看见对面一个穿西装的人走来了,他穿的是一双尖头黄皮鞋,威风凛凛的。

“我是中国人,不吃外国饭,”他想,“不必冒充。”

橐落,橐落……有两个工人打扮的来了,穿的是木屐。

“这个我知道,”他对自己说,“十几年前见过东洋矮子,就是穿的这术展,我是不想穿的……”

旁边走过了一个学生,没有一点声音,穿的是一双胶底帆布鞋。

“扎带子很麻烦,”他想,“况且我不是学生。”

他看见对面有五六个人走来了,都穿着旧式平面的布鞋子,一个穿白纺绸长衫的是缎鞋。

“对了,可见上海也不通行这鞋子,我就买一双布的吧,这是上下人等都可穿的。”

铁塔,铁塔……一个女的走过去,两个男的走过来,一个穿西装的,两个烫头发的,一个工人打扮的,两个穿长衫的,全穿着皮的拖鞋。

“呵,呵,”国良叔暗暗叫着说,“这拖鞋倒也舒服……只是走不快路的样子,奔跑不得:我不买……”

笃笃笃笃……橐落橐落……喀橐喀橐……铁塔铁塔……

国良叔一路望着各种各样的鞋子,一面已经打定主意了。

“旧式平面布鞋顶好,价钱一定便宜,穿起来又合身份!像种田人也像叔爷,像乡下人也像上海人……”

于是他一路走着,开始注意鞋铺了。

马路两旁全是外国人和中国人的店铺,每家店门口挂着极大的各色布招子和黑漆金字的招牌。门窗几乎全是玻璃的,里面摆着各色各样的货物。一切都新奇,美丽,炫目。

这里陈列着各色的绸缎,有的像朝霞的鲜红,有的像春水的蔚蓝,有的像星光的闪耀,有的像月光的银白……这里陈列着男人的洁白的汗衫和草帽,女人的粉红的短裤和长袜,各种的香水香粉和胭脂……这里陈列着时髦的家具,和新式的皮箱和皮包……这里陈列着钻石和金饰,钟表和眼镜……这里陈列着糖果和点心、啤酒和汽水……这里是车行……这里是酒馆……这里是旅馆……是跳舞场……是电影院……是游艺场……高耸入云的数不清层数的洋房,满悬着红绿色电灯的广告,……到处拥挤着人和车,到处开着无线电……

“到底是上海,到底是上海!……”

国良叔暗暗地赞叹着,头昏眼花的不晓得想什么好,看什么好,听什么好,一路停停顿顿走去,几乎连买鞋子的事情也忘记了。

鞋铺很少。有几家只在玻璃窗内摆着时髦的皮鞋,有几家只摆着胶底帆布的学生鞋。国良叔望了一会儿,终于走过去了。

“看起来这里没有我所要的样子,”他想。“马路这样阔,人这样热闹,店铺这样多,东西都是顶好顶时髦,也顶贵的。”

他转了几个弯,渐渐向冷静的街上走了去。

这里的店铺几乎全是卖杂货的,看不见一家鞋铺。

他又转了几个弯。这种的街上几乎全是饭店和旅馆,也看不见一家鞋铺。

“上海这地方,真古怪!”国良叔喃喃地自语着,“十几年不来全变了样了!从前街道不是这样的,店铺也不是这样的。走了半天,连方向也忘记了。腿子走酸,还找不到一家鞋铺,……这就不如乡里,短短的街道,要用的东西都有卖。这里店铺多,却很少是我们需要的,譬如平面的旧式鞋子,又不是没有人穿……”

国良叔这样想着,忽然惊诧地站住了——他明明看见了眼前这一条街道的西边全是鞋铺,而且玻璃窗内摆的全是平面的旧式鞋子!

“哦!我说上海这地方古怪,一点也不错!没有鞋铺的地方一家也没有,有的地方就几十家挤在一起!生意这样做法,我真不赞成!……不过买鞋子的人倒也好,比较比较价钱……”

他放缓了脚步,仔细看那玻璃窗内的鞋子了。

这些店铺的大小和装饰都差不多,显得并不大也并不装饰得讲究。摆着几双没有光彩的皮鞋,几双胶底帆布学生鞋,最多的都是旧式平面的鞋子:缎面的;直贡呢的和布的;黄皮底的;白皮底的和布底的。

国良叔看了几家,决定走到店里去了。

“买一双鞋子,”他说,一面揩着额上的汗。

“什么样的?”店里的伙计问。

“旧式鞋子平面的。”

“什么料子呢?”

“布的。”

“鞋底呢?”

“也是布的。”

伙计用一种轻蔑的眼光望了一下国良叔的面孔,衣服和脚,便丢出一块揩布来。

“先把脚揩一揩吧,”他冷然的说。

国良叔的面孔突然红了起来,心突突地跳着,正像他第一次把脚伸进李公馆客堂内的时候一样心情。他很明白,自己的脚太脏了,会把新鞋子穿坏的。他从地上拾起揩布,一边坐在椅上就仔细地揩起脚来。

“就把这一双试试看吧,”那伙计说,递过来一双旧式鞋子。

国良叔接着鞋就用鞋底对着脚底比了一比,仍恐怕弄脏了鞋,不敢往脚上穿。

“太小了,”他说。

“穿呀,不穿哪里晓得!”那伙计命令似的说。

国良叔顺从地往脚上套了。

“你看,小了这许多呢。”

那伙计望了一望,立刻收回了鞋,到架子上拿了一双大的。

“穿这一双,”他说。

国良叔把这鞋套了上去。

“也太小,”他说。

“太小?给你这个!”他丢过来一只鞋溜。

“用鞋溜怕太紧了,”国良叔拿着鞋溜,不想用。

“穿这种鞋子谁不用鞋溜呀!”那人说着抢过鞋溜,扳起国良叔的脚,代他穿了起来。“用力!用力踏进去呀!”

“啊啊……踏不进去的,脚尖已经痛了,”国良叔用了一阵力,依然没穿进去,叫苦似的说。

那伙计收起鞋子,用刷子刷了一刷鞋里。看看号码,又往架上望了一望,冷然的说:

“没有你穿的——走吧!”

国良叔站起身,低着头走了,走到玻璃窗外,还隐隐约约的听见那伙计在骂着:“阿木林!”他心里很不舒服,但同时他原谅了那伙计,因为他觉得自己脚原是太脏了,而人家的鞋子是新的。

“本来不应该,”他想。“我还是先去借一双旧鞋穿着再来买新鞋吧。”

他在另一家鞋铺门口停住脚,预备回头走的时候,那家店里忽然出来了一个伙计,非常和气的说:

“喂,客人要买鞋子吗?请里面坐。我们这里又便宜又好呢。进来,进来,试试看吧。”

国良叔没做声,踌躇地望着那个人。

“不要紧的,试试不合适,不买也不要紧的……保你满意……”那伙计说着,连连点着头。

国良叔觉得不进去像是对不住人似的,便没主意地跟进了店里。

“客人要买布鞋吗?请坐,请坐,……试试大小看吧,”他说着拿出一双鞋子来,推着国良叔坐下,一面就扳起了他的脚。

“慢些呀,”国良叔不安地叫着,缩回了脚。“先揩一揩脚……我的脚脏呢……”

“不要紧,不要紧,试一试就知道了,”伙计重又扳起了他的脚,“唔,大小。有的是。”

他转身换了一双,看看号码,比比大小,又换了一双。

“这双怎样?”他拿着一个鞋溜,扳起脚,用力给扳了进去。“刚刚合适,再好没有了!”

国良叔紧皱起眉头,几乎发抖了。

“啊啊,太紧太紧,……痛得利害呀……”

“不要紧,不要紧,一刻刻就会松的。”

“换过一双吧,”国良叔说着,用力扳下了鞋子,“你看,这样尖头的,我的脚是阔头的。”

“这是新式,这尖头。我们这里再没有比这大的了。”

“请你拿一双阔头的来吧,我要阔头的。”

“阔头的,哈,哈,客人,你到别家去问吧,我保你走遍全上海买不到一双……你买到一双,我们送你十双……除非你定做……给你定做一双吧?快得很,三天就做起了。”

国良叔摇了一摇头:

“我明天一早要回乡下去。”

“要回乡下去吗,”那伙计微笑地估量着国良叔的神色,“那么我看你买别一种鞋子吧,要阔头要舒服的鞋子是有的,你且试试看……”

他拿出一双皮拖鞋来。

国良叔站起身,摇着手,回答说:

“我不要这鞋子。这是拖鞋。”

“你坐下,坐下,”那伙计牵住了他,又把他推在椅子上。“这是皮的,可是比布鞋便宜呀,卖布鞋一元,皮拖鞋只卖八角哩……现在上海的鞋子全是尖头的,只有拖鞋是阔头。穿起来顶舒服,你试试看吧,不买也不要紧,我们这里顶客气,比不得卖野人头的不买就骂人……你看,你看,多么合适呀……站起来走走看吧。”

他把那双皮拖鞋套进了国良叔的脚,拖着他站了起来。

“再好没有了,你看,多么合适!这就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紧了,自由自在的!”

“舒服是真的,”国良叔点点头说,“但只能在家里穿。”

“啊,你看吧,现在哪一个不穿拖鞋!”那伙计用手指着街上的行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土农工商,上下人等,都穿着拖鞋在街上走了,这是实在情形,你亲眼看见的。你没到过虹口吗?那些街上更多了。东洋人是不穿皮鞋和布鞋的,没有一个不穿拖鞋,木头的或是布的。这是他们的礼节,穿皮鞋反而不合礼节……你穿这拖鞋,保你合意,又大方,又舒服,又便宜,又经穿。鞋子要卖一元,这只值八角。你嫌贵了,就少出一角钱,我们这里做生意顶公道,不合意可以来换的,现在且拿了去吧。你不相信,你去问来,哪一家有阔头的大尺寸的布的,你就再把这拖鞋退还我们,我们还你现钱,你现在且穿上吧,天气热,马路滚烫的……我们做生意顶客气,为的是下次光顾,这次简直是半卖半送,亏本的……”

国良叔听着他一路说下去,开不得口了。他觉得人家这样客气,实在不好意思拒绝。穿拖鞋的人多,这是他早已看到了。穿着舒服,他更知道。他本来是不穿鞋子的,不要说尖头,就是阔头的,他也怕穿。若说经穿,自然是皮的比布的耐久。若说价钱,七角钱确实也够便宜了。

“上海比不得乡下,”那伙计仍笑嘻嘻地继续着说。“骗人的买卖太多了,你是个老实人,一定会上当。我们在这里开了三十几年,牌子顶老,信用顶好,就是我们顶规矩,说实话。你穿了去吧,保你满意,十分满意。我开发票给你,注明包退包换。”

那伙计走到账桌边,提起笔写起发票来。

国良叔不能不买了。他点点头,从肚兜里摸出一张钞票,递到账桌上去。随后接了找回的余钱,便和气地穿着拖鞋走出了店铺。

铁塔,铁塔……

国良叔的脚底下发出了一阵阵合拍的声音,和无数的拖鞋声和奏着,仿佛上了跳舞场,觉得全身轻漾地摇摆起来,一路走去,忘记了街道和方向。

“现在才像一个叔爷了,”他想,不时微笑地望望脚上发光的皮拖鞋,“在李公馆穿这鞋子倒也合适,不像是做客,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由自在,大大方方,人家一看见我,就知道我是李国材的嫡堂兄弟了。回到家里,这才把乡下人吓得伸出舌头!……呀!看呵,一双什么样的鞋子呀!……上海带来的!叔爷穿的!走过柏油路,走过水门汀路,进过李公馆的花园,客堂,楼上哩!……哈,哈,哈……”

他信步走去,转了几个弯,忽然记起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现在应该到阿新的家里去了。阿宝的娘和婶婶不是要我去看他,叫他给她们买点零碎的东西吗?我在那里吃了中饭,就回李公馆,晚上还得吃酒席的……”

他想着,立刻从肚兜里摸出一张地名来,走到一家烟纸店的柜台口。

“先生,谢谢你。这地方朝哪边去的?”他指着那张条子。

“花园街吗?远着呢。往北走,十字路口再问吧。”柜台里的人回答说,指着方向。

“谢谢你,”国良叔说着,收起了条子。

这街道渐渐冷落,也渐渐狭窄了。店铺少,行人也少。国良叔仿佛从前在这里走过似的,但现在记不起这条街道的名字了。走到十字街头,他又拿来纸条和气地去问一家店里的人。

“这里是租界,”店里的人回答说,“你往西边,十字路口转弯朝北,就是中国地界了,到那里再问。”

国良叔说声谢谢,重又照指示的地方向前走去。他觉得肚子有点饥饿了,抬起头来望望太阳已快到头顶上,立刻加紧了脚步。

他走着走着,已经到了中国地界,马路上显得非常忙乱,步行的人很少,大半都是满装着箱笼什物的汽车,塌车,老虎车,独轮车和人力车。

“先生,谢谢你,这地方往哪边走?”国良叔又把纸条递在一家烟纸店的柜台上。

“花园街?——哼!”一个年轻的伙计回答说:“你不看见大家在搬场吗?那里早已做了人家的司令部,连我们这里也快搬场了——快些进来不要站在外面,看,那边陆战队来了……”

国良叔慌张地跑过了店堂,心里却不明白。他只看见店堂里的人全低下了头,偷偷地朝外望,只不敢昂起头来,沉默得连呼吸也被遏制住了似的,大家的脸色全变青了,眉头皱着,嘴唇在颤动,显著憎恶和隐怒。

国良叔感觉到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恐惧地用背斜对着街上,同时却用眼光偷偷地往十字路口望了去。

一大队兵士从北跑过了这街道。他们都戴着铜帽,背着皮袋,穿着皮鞋,擎着上了明晃晃的刺刀的枪杆。他们急急忙忙地跑着,冲锋一般,朝西走了去。随后风驰电掣似的来了四辆马特车,坐着同样装式的兵士,装着机关枪;接着又来了二辆满装着同样兵士的卡车;它们在这一家店门口掠过,向西驰去了。马路旁的行人和车辆都惊慌地闪在一边。国良叔看见对面几家的店铺把门窗关上了。

“怎么,怎么呀?……”他惊骇地问。“要打仗了吗;……这军队开到哪里去的呢?……”

“开到哪里去,”那个年轻的伙计说,“开到这里来的——那是××兵呀!……”

“××兵!这里是……”

“这里是中国地界!”

“什么?”国良叔诧异地问。

“中国地界!”

“我这条子上写着的地方呢?”

“中国地界!××人的司令部!”

“已经开过火了吗?什么时候打败的呢?……”

“开火?”那青年愤愤地说,“谁和他们开火!”

“你的话古怪,先生,不是打了败仗,怎么就让人家进来的呢?”

“你走吧,呆头呆脑的懂得什么!这里不是好玩的,”另一个伙计插了进来,随后朝着那同事说:“不要多嘴,去把香烟装在箱子里!”

那青年默然走开了。国良叔也立刻停了问话,知道这是不能多嘴的大事。他踌躇了一会儿,决计回到李公馆去,便把那张条子收了,摸出另一张字条来。

“先生,费你的心,再指点我回去的道路吧。”

那伙计望了一望说:

“往东南走,远着呢,路上小心吧,我看你倒是个老实人……记住,不要多嘴,听见吗?”

“是,是,……谢谢你,先生……”

国良叔出了店堂,小心地一步一步向那个人指着的方向走了去。他看见军队过后,街上又渐渐平静了,行人和车辆又多了起来,刚才关上的店铺又开了一点门。

“阿新一定搬家了,”他想,“口信带不到,阿宝的妈妈和婶婶的东西也没带回,却吓了一大跳。……幸亏把阿宝送到了上海,总算完了一件大事……我自己在上海住过看过,又买了这一双拖鞋,晚上还有酒席吃,倒也罢了……”

他这样想着,心里又渐渐舒畅起来,忘记了刚才的惊吓,铁塔铁塔地响着,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但在这里,他忽然惊跳起来,加紧着脚步,几乎把一只拖鞋落掉了……

他看见十字路口站着一个背枪的兵士,正在瞪着眼望他。

“这是东洋兵!……”他恐惧地想,远远地停住脚,暗地里望着他。

但那穿白制服的兵士并没追来,也不再望他,仿佛并没注意他似的,在挥着手指挥车辆。

“靠左靠左!……”他说的是中国话。

国良叔仔细望了一阵。从他的脸色和态度上确定了是中国人,才完全安了心。

“这一带不怕××兵了,”他想,放缓了脚步,“有中国警察在这里的,背着枪……”

铁塔铁塔,他拖着新买的皮拖鞋,问了一次路,又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这里一样站着一个中国警察,背着枪,穿着白色的制服。

国良叔放心地从街西横向街东,靠近了十字路口警察所站的岗位。

“站住!”那警察突然举起枪,恶狠狠地朝着国良叔吆喊了一声。

国良叔吓得发抖了。他呆木地站住脚,瞪着眼睛只是望着那警察,他一时不能决定面前立的是中国人还是××人。

“把拖鞋留下一只来!”那警察吆喊的说,“上面命令,不准穿拖鞋!新生活——懂得吗?”

“懂得,懂得……”国良叔并没仔细想,便把两只拖鞋一起脱在地上。

“谁要你两只!糊涂虫!”那警察说着用枪杆一拨,把一只拖鞋拨到了自己后面的一大堆拖鞋里,立刻又把另一只踢开了丈把远。

国良叔惊慌地跑去拾起了那一只,赤着脚,想逃了。

“哈哈哈哈……”附近的人忽然哄笑了起来。

国良叔给这笑声留住了脚步,回过头去望见那警察正在用枪杆敲着他的鞋底。

“白亮亮的,新买的,才穿上!”他笑说着。随后看见国良叔还站在那里,便又板起了面孔,恶狠狠地叫着:“只要上面命令,老子刀不留情!要杀便杀!哪怕你是什么人;——……”

国良叔立刻失了色,赤着脚仓皇地跑着走了,紧紧地把那一只新买的皮拖鞋夹在自己的腋窝下。

“新生……”他只听清楚这两个字,无心去猜测底下那一个模糊的字,也不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口气跑过了几条街,直到发现已经走了原先所走过的旅馆饭店最多的街道,才又安心下来,放缓了脚步。

“这里好像不要紧了,是租界,”他安慰着自己说,觉得远离了虎口似的。

但他心里又立刻起了另一件不快的感觉。他看见很多人穿着拖鞋,铁塔铁塔地在他身边挨了过去,而他自己刚买的一双新的皮拖鞋却只孤零零的剩下了一只了。

“唉,唉……”他惋惜地叹着气,紧紧夹着那一只拖鞋。

他仰起头来悲哀地望着天空,忽然看见太阳已经落下了远处西边的一家二层楼的屋顶,同时发现了自己腹中的空虚,和湿透了衣衫的一身的汗。

“完了,完了……”他苦恼地想,“这样子,怎么好吃李公馆的酒席……赤着脚,一身汗臭……”

他已经等待不到晚间的酒席,也不想坐到李公馆的客堂里去。他决计索性迟一点回去,让李公馆吃过了饭。他知道这里离开李公馆已经不远,迟一点回去是不怕的。

“而且是租界……”他想着走进了近边的一家茶店,泡了一壶茶,买了四个烧饼,津津有味地吃喝起来。在这里喝茶的全是一些衣衫褴褛打赤脚穿草鞋的人,大家看见他进去了都像认识他似的对他点了点头。国良叔觉得像回到了自己乡里似的,觉得这里充满了亲气。

“啊呀!……”和他同桌的一个车夫模样的人忽然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带着一只拖鞋呀,老哥?还有一只呢?”

国良叔摇了摇头,叹着气,回答说:

“刚才买的……”

“刚才买的怎么只有一只呀?”

“原来有两只……”

“那么?……”

“给人家拿去了……”

“拿去了?谁呀?怎么拿去一只呢?”

“不准穿……”

“哈哈哈哈……我知道了。”

“你看见的吗?”

“我没看见可是我知道。在中国地界,一个警察,是不是呀?”

“是的,老哥。”

“那一只可以拿回来的。”

“你怎么知道呢,老哥?这是上面命令呀。”

“我知道,可以拿回来,也是上面命令。只要你穿着一双别的鞋子,拿着这一只拖鞋去对,就可以拿回来的。”

“真的吗,老哥?”国良叔说着站了起来,但又忽然坐下了。“唉,难道我再出一元钱去买一双布鞋穿吗?……我哪里来这许多钱呢?……我是个穷人……”

“穿着草鞋也可以的,我把这双旧草鞋送给你吧。”

“谢谢你,老哥,你为人真好呵,”国良叔又站了起来。“买一双草鞋的钱,我是有的,不容你费心。”

“这里可不容易买到,还是送了你吧……”

“不要瞎想了!”旁边座位上一个工人敲着桌子插了进来。“我也掉过一只拖鞋的,可并没找回来!他说你去对,你就去对吧!……那里堆着好多拖鞋的,山一样高。那里是十字路口,怎么允许你翻上翻下的找!你到局里去找吧,不上一分钟,他会这样告诉你,一面用枪杆敲着你的腿,叫你滚开……你就到局里去找吧,那里的拖鞋更多了,这里来了一车,那里来了一车,统统放在一处……你找了一天找不到,怕要到总栈里去找了,那里像是堆满了几间屋子的……”

“算了,算了,老哥,坐下来喝茶吧,”另一个工人说,“我也掉过一只的,一点不错,你还是把这只拖鞋留起来做个纪念吧……买一双拖鞋,我们要花去几天的工钱,这样找起来,又得少收入了几天工钱,结果却又找不到……”

国良叔叹声气,付了茶钱,预备走了。

“慢些吧,老哥,”坐在他对面的那个车夫模样的人叫着说。“找一张报纸包了这一只拖鞋吧,这地方不是好玩的。人家看见你拿着一只拖鞋,会疑心你是偷来的呢,况且又是新的……”

他从地上捡起一张旧报纸给包好了,又递还给国良叔。

国良叔点点头,说不出的感激,走了。

太阳早已下了山,天已黑了。马路两边点起了红绿的明耀的电灯,正是最热闹最美丽的上海开始的时候。

但国良叔却没有好心情。他只想回到乡里去。他的乡思给刚才茶馆里的人引起了。那样的亲切关顾是只有在乡里,在一样地穷苦的种田人中间才有的。“阿哥”,“阿弟”,“阿伯”,“阿叔”,在乡里个个是熟人,是亲人,你喊我,我喊你,你到我家里,我到你家里,什么也给你想到,提到。在李公馆就不同:他不敢跑到客堂间去,不敢上楼去,无论怎样喜欢他的侄儿子阿宝;他的嫡堂兄弟李国材昨夜只在二楼的凉台上见他到了凉台下,说了几句客套话,也便完了,没有请他上楼,也没有多的话。

“做官的到底是做官的,种田的到底是种田的,”他想,感觉到这是应该如此,但同时也感觉到了没趣。

他一路想着,蹒跚地走进了李公馆,心里又起了一阵恐慌。他怕他的堂兄弟在客堂间里备好了酒席,正在那里等待他。

“那就糟了,那就糟了……”他想,同时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汗臭。

“啊,你回来了吗?我们等你好久了。”阿二坐在汽车间的门口说。“少爷买了许多衣服,穿起来真漂亮,下午三点钟跟着老爷和奶奶坐火车去庐山了。这里有一封信,是老爷托你带回家去的;几元钱,是给你做路费的,他说谢谢你。”

国良叔呆了一阵,望着那一幢黑暗的三层楼,没精打采地收了信和钱。

“阿三哥呢?”

“上大世界去了。”

国良叔走进阿三的房子,倒了一盆水抹去了身上的汗,把那一只新买的拖鞋和一封信一包钱放进藤篮,做了枕头,便睡了。

“这样很好……明天一早走……”

第二天黎明他起来洗了脸穿上旧草鞋把钱放在肚兜里提着那个藤篮出发了。阿二和阿三正睡得浓,他便不再去惊醒他们,只叫醒了管门的阿大。

他心里很舒畅,想到自己三天内可以到得家乡。十几年没到上海了,这次两夜一天的担搁,却使他很为苦恼,不但打消了他来时的一团高兴,而且把他十几年来在那偏僻的乡间安静的心意也搅乱了。

“再不到上海来了,”他暗暗地想,毫不留意的往南火车站走了。

但有一点他却也不能不觉得怅惘:那便是在乡里看着他长大,平日当做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的阿宝,现在终于给他送到上海,不容易再见到了。

“从此东西分飞——拆散了……”他感伤地想。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一只失掉的新买的皮拖鞋:

“好像石沉大海,再也捞不到了……”

他紧紧地夹着那个装着另一只拖鞋的藤篮,不时伸进手去摸摸像怕再失掉似的。

“纪念,带回家去做个纪念,那个人的话一点不错。好不容易来到上海,好不容易买了一双拖鞋,现在只剩一只了。所以这一只也就更宝贵,值得纪念了。它可是在上海买的,走过许多热闹的街道,看过许多的景致,冒过许多险,走过大公馆,现在还要跟着我坐火车,坐汽船,爬山过岭呀……”

他这样想着又不觉渐渐高兴起来,像得到了胜利似的,无意中加紧了脚步。

街上的空气渐渐紧张了,人多了起来,车子多了起来,店铺也多开了门。看看将到南站,中国地界内愈加热闹了。尤其是那青天白日的国旗,几乎家家户户都高挂了起来。

“不晓得是什么事情,都挂起国旗来了,昨天是没有的,”国良叔想,“好像欢送我回家一样……哈哈……说不定昨天夜里打退了东洋人……”

国良叔不觉大踏步走了起来,好像自己就是得胜回来的老兵士一般。

但突然,他站住了,一脸苍白,心突突地跳撞起来。

他看见两个穿白制服背着枪的中国警察从马路的对面向他跑了过来。

“唗!……”其中的一个吆喊着。

国良叔惊吓地低下了头,两腿战栗着,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把国旗挂起来!听见吗?上面命令,孔夫子生日!什么时候了?再不挂起来,拉你们老板到局里去!”

“是,是……立刻去挂了……”国良叔旁边有人回答说。

国良叔清醒了过来,转过头去,看见身边一家小小的旧货店里站着一个中年的女人,在那里发抖。

“原来不关我的事,”国良叔偷偷地拍拍自己的心口,平静了下来,随即往前走了。

“上海这地方真不好玩,一连受了几次吓,下次再不来了……”

他挤进热闹的车站,买了票,跟着许多人走上火车,拣一个空位坐下,把藤篮放在膝上,两手支着低垂的头。

“现在没事了,”他想,“早点开吧!”

他知道这火车是走得非常快的,两点钟后他就将换了汽船,今晚宿在客栈里明天一早便步行走山路晚上宿在岭上的客栈里,后天再走半天就到家了。

“很快很快,今天明天后天……”

他这样想着仿佛现在已到了家似的,心里十分舒畅,渐渐打起瞌睡来。

“站起来,站起来!”有人敲着他的肩膀。

国良叔朦胧中听见有人这样吆喊着。揉着眼一边就机械地站起来了。

“给我搜查!”

国良叔满脸苍白了。他看见一大队中国兵拿手枪的拿手枪,背长枪的背长枪,恶狠狠地站在他身边。说话的那个人摸摸他的两腋,拍拍他的胸背,一直从胯下摸了下去。随后抢去了藤篮,给开了开来,一样一样地拿出来。

“谁的?”那长官击着那一只拖鞋,用着犀利的眼光望望鞋,望望国良叔的脚和面孔。

“我的……”国良叔嗫嚅地回答说。

“你的?”他又望了一望他的脚,“还有一只呢?”

“失掉了……”

“失掉了?新买的?”

“昨天买的……”

“昨天买的?昨天买的就失掉了一只?”

“是……”

“在什么地方?……”

“中国地界……”

“放你娘的屁!”那长官一把握住了国良叔的臂膀,“老实说出来!逃不过老子的眼!”

“老爷……”国良叔发着抖,哀呼着。

“给绑起来,带下去,不是好人!”那官长发了一个命令,后面的几个兵士立刻用绳索绑了国良叔的手从人群中拖下了火车,拥到办公室去。

国良叔昏晕了。

“招出来——是××党?老子饶你狗命!”那长官举着皮鞭。

“不,不……老爷……饶命……”

“到哪里去?”

“回家去……”

“什么地方?”

“黄山岙……”

“黄山岙?从哪里来?”

“黄山岙……”

“什么?在上海做什么?”

“给堂阿哥送孩子来……老爷……”

“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

“堂阿哥住在哪里?”

“地名在这里……老爷……”国良叔指着肚兜。

那长官立刻扳开他的肚兜,拿出纸条来。

“什么?堂阿哥叫什么名字?”

“老爷,叫李国材……是委员……”

“委员?……李国材?……”那长官口气软了。转身朝着身边的一个兵士:“你去查一查电话簿,打个电话去,看有这回事没有!……那么,”他又问国良叔,“你叫什么名字呢?陈……”

“不,老爷……我叫李国良……”

“好,李国良,我问你,那一只拖鞋呢?”

“给警察老爷扣留了说……是路上不准穿拖鞋……说是新生……”

“这话倒有点像了,你且把这一只拖鞋检查一下,”那长官把拖鞋交给了另一个兵士。

“报告!”派出打电话的那个兵士回来了,做着立正的姿势,举着手。“有这件事情,这个人是委员老爷的嫡堂兄弟……”

“得了,得了,放了他吧……”

“报告!”老二个兵士又说了起来,“底底面面都检查过,没看见什么……”

“好,还了你吧,李国良……是你晦气,莫怪我们,我们是公事,上面命令……赶快上火车,只差三分钟了……再会再会……”

国良叔像得到大赦了似的,提着藤篮,举起腿跑了。

“还有三分钟!”他只听见这句话。

“拖鞋带去,拖鞋!”那兵士赶上一步把那一只拖鞋塞在他的手中。

国良叔看见打旗的已把绿旗扬出了。火车呜呜叫了起来,机头在喀喀地响着。

他仓皇地跑向前,连跳带爬地上了最后的一辆车子。

火车立刻移动起来,渐渐驰出了车站。

国良叔靠着车厢昏晕了一阵,慢慢清醒转来,捧着那一只拖鞋。

那一只拖鞋已经给割得面是面,底是底,里子是里子。

“完了,完了!”国良叔叫着说,“没有一点用处,连这一只也不要了!”

他悲哀地望了它一阵,把它从车窗里丢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国良叔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