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长贼骨头-阿长贼骨头

第一章

父母之荣誉——出胎之幸运——幼时之完美——芳名之由来及其意义

阿长有这样荣誉的父母,我们一点也不能否认,那是他前生修来的结果。易家村里的人们,无论老幼男女,都勇于修来生的幸福,已不是新发明的事,你去问一块千百年前的老石头,恐怕它还记得年青时,易家村尚叫做周家村,或周家村尚叫做陈家村的那从前的从前,人们对于修行的热烈的。如果人人都修行,念经又拜佛,拜佛而又念经,从不堪追计的过去直奉行至无尽的未来,谁能说这个地方还会有不荣誉的事,而阿长,显然前生也在修行的,还会有不荣誉的父母呢?

讲到阿夏,阿长的父亲,不但是易家村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就是离易家村数十里的地方,也人人知道他的大名。在山与海围抱着,周围约有百余里的区域中,像这样出名的人,二百年中还只有三个。第一个,是光绪初年的李筱林进士;第二个是发洋财的陈顺生;第三个——那就是阿夏了。他拿着一条打狗棍,背着一只污旧的饭袋,到处敲着竹板或小木鱼,唱情歌或念善经给人家听,走遍了家家户户,连每一条路上的石头都已认识他。但荣誉之由来却不在于此,——那是因为他喜欢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随便带一点东西回家的缘故。

至于阿长的母亲,还没有嫁给阿夏,便已有了她自己的荣誉。阿长的来源,一直到现在还有点模糊。因此阿夏在阿长还未落地之先,曾和阿长的母亲翻过几次脸。分娩时,阿夏在房里瞪着脚盆和剪刀,已经决定给这孩子一个冷不防,覆了下去;或插了下去。但他毕竟是一个唱情歌和念善经的人,孩子落了地,他的心肠就软了下来,瞧一眼,不自主的溜出去了。

但阿夏虽然饶了他的命,总还有点不曾释然,有好几天懒得出去干他的勾当。于是这影响到他的妻子,使才出世的阿长不得不尝难以消化的稀饭。

然而阿长有幸,造物主宠爱他,给了他粗健的肠胃,使他能够一天比一天长大。他有了落落的黄色的皮肤,短短的眉毛,炯炯发光的眼珠,低而且小的鼻子,狭窄的口,尖削的下巴,小而外翻的耳朵,长的手指,长的腿,小的脚。在灵魂中,造物主又放了一点智慧和欢乐。每当他的父亲发了脾气,恶狠狠地打他一个耳光,他便转过脸去,朝着他的父亲嘻嘻笑了起来,现出舒服而且光荣的表情。他冻冻也可以,饿饿也不妨,整六年中没有生过几次病,偶尔有病,不吃一点药就好了。他虽然长得瘦,晒得黑,但却生得高,也不缺乏气力。六七岁时,他已能拖着一个拉草筢,到街上去拉残草断柴回来,给他的母亲煮饭;提着一只破篮,到人家已经掘完的芋艿田里去拾残剩的芋艿片;也曾带着镰刀去挖藜藿。还有许多事情,别人十几岁才会做的,他七八岁时便会做了。有时,他还赚得一二个铜元回来。只有一次,他拿了沉重的锋利的镰刀出去割路边的茅草,出了一点祸:那就是他割完了茅草,和几个同伴要镰刀,把它滴溜溜的丢了上去,看看它滴溜溜的落下来,刀尖刚刚陷在草地里,一个不小心,镰刀落在脚旁,砍去了左脚脚跟的一块肉,脚跟好后,这个地方再也不生新的肉,偏了进去了。他的父亲起初以为这是极不雅观的事情,但他的母亲却觉得这样更好;有了这个特殊的记号,万一孩子失了踪,便有法寻找了。

阿长渐渐长大起来,才能也渐渐表露出来,使他的父亲渐渐忘记了以往的事,对他喜欢起来。其中最使他父亲满意的,就是用不着谁教他,便像他父亲似的,晓得在人家不注意的时候,顺手带一点东西回家。他起初连自己母亲衣袋内的铜钱也要暗暗摸了出去,用小石头在地上画了一个方格,又在格内画了两条相交的叉线,和几个同伴打铜钱;或当新年的时候,挤到祠堂门前的牌九摊旁,把铜钱压在人家的最后一道。但被他母亲查出了几次以后,他渐渐连这层也明白了。他知道母亲的就是自己的,不应该动手。

到了十二三岁,他在易家村已有了一点名声。和他的父亲相比,人人说已青出于蓝了。他晓得把拿来的钱用破布裹起来,再加上一点字纸,塞在破蛋壳中,把蛋壳丢在偏僻的墙脚跟,或用泥土捻成一个小棺材,把钱裹在里面,放到阴沟上层的乱石中,空着手到处的走,显出坦然的容貌。随后他还帮着人家寻找,直找遍最偏僻的地方。

然而阿长虽然有了这样特出的天才,命运却喜欢不时同他开玩笑,给了他一个或幸或不幸的一生,使他在童年的时候就蒙上了怎样也消灭不了的美名。

那事发生在他十四岁的时候。

一家和他们很要好,比他们稍微富一点的堂房嫂嫂,有一次因为婆婆出门找儿子要钱去了,一个人睡在家里有点胆怯,便请了阿长的母亲去做伴。正所谓合该有事,三天后阿长的父亲竟有两夜不曾回家,阿长的母亲便不得不守在自己的屋内,派她的儿子去陪伴。第二天的半夜里,隔壁的人家突然听见他的嫂子大声叫了起来,接着拍的一声,似乎打在一个人的面颊上。

“瘟东西!……敢想天鹅肉吃!……”她骂着说。

随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便寂然了。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隔壁的人不觉笑了起来。显然这个十四岁小孩想干那勾当了。

第三天的清晨,他嫂嫂的脸上还露着盛怒,和他的母亲低声的说着话。他的母亲很不安的,摇着头叹着气。当天晚上,便不叫他去陪他的嫂子,关着门,把他打了一顿。

有好几天,人家和他的嫂子提起阿长,她便非常痛恨的叫他“小鬼”。

但阿长毕竟有特出的天才,他一见嫂嫂仍和从前一样的态度。他的嫂嫂尽管不理他,遇见他时咬着牙,背转脸去,他却仍对着她嘻嘻的笑,仿佛没有事似的。而且还不时的到她房里去。

造物主曾在他嫂嫂的灵魂里撒了宽容,几天过去,她渐渐气平了。她觉得他母亲给他的惩罚已有余,用不着再给他难堪。他到底还没有成人,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便渐渐和善起来,给了他自新的路。

阿长似乎也懂得他嫂嫂的善意,于是转了一个方向,接着做了一件无损于他嫂嫂的事。

离开想吃天鹅肉的日子还只有十一二天,他赤着脚踏着雨后的湿地,从外面走回家来。一到他嫂嫂的门边,便无意的推开半截门,跨进了门限。他的嫂嫂和婶婶没有在家,房内冷清清的仿佛正为他预备好了动手的机会。他一时心血来潮,便抬头四面望了一望,瞥见久已羡慕的锡瓶在衣橱顶上亮晶晶地发光,便爬上衣橱面前的凳子,捧了下来。同时智慧发出一个紧急的号令,叫他脱下背身,裹着锡瓶,挟着往二里外的当铺走去。

他的婶婶几分钟后就回了家,立刻发现房里失了东西。她细找痕迹,看见了一路的足印,在衣橱前的凳子上显得更其清楚,左足后跟削了进去。这便有了十足的证据了。她开始去寻阿长,但他不在家,也不在邻人的家里。据隔壁的一个妇人说,确曾看见他用衣服裹着一个和锡瓶一样大的东西,匆匆地走了出去。他的婶婶立刻就明白他往当铺里去了。于是她便站在大门口等待他。

约莫过了一点钟,阿长回来了。他昂着头一路和人家打招呼,这里站了一会儿,和人家说了几句话,那里站了一会儿,和人家笑几声,态度很安静。他的婶婶一看见他,就满脸发烧,奔到他的面前,右手拉住他的前胸,左手就是拍的一个耳光。

“畜生!”她一面还骂着说。

“怎么啦?”他握住婶婶的手,仰起头来问,声音颇有点强硬。

“还我锡瓶,饶你狗命!”

“啊,到底什么事呀?先讲给我听!锡瓶怎么样?”

但他的婶婶却不讲给他听,一把拖到屋柱旁,叫媳妇拿了一条粗绳,连人和屋柱捆了起来。

“把钱和当票拿出来,饶你狗命!”

“我哪里来的钱?哪里来的当票?一会儿说是锡瓶,一会儿又说是钱和当票!不晓得你说的什么!你搜就是了。”

他的婶婶动手搜了,自外面的衣上直搜到里面的衬衣。但没有一点影踪。然而足印清清楚楚,左足脚跟削了进去的,没有第二个人。不是他是哪个呢?

“藏到哪里去了,老实说出来,免得吃苦!”他的婶婶警告他,预备动手打了。

阿长仿佛没有听见,一点也不害怕,却反而大声叫起苦来!

“你冤屈我!天晓得!……我拿了你的锡瓶做什么!……”

他的嫂嫂脸上全没有了血色,气恨得比他的婶婶还利害,显然是又联想到那夜的事了。

“贼骨头!不打不招!”她从柴堆里抽出来一束竹梢,往阿长的身上晃了过去。一半的气恨便迸发在“贼骨头”三个字上,另一半的气恨在竹梢上。

阿长有点倔强,竹梢打在身上,一点也不变色。

“打死我也拿不出东西!”

“便打死你这贼骨头!”他的嫂嫂叫着说,举起竹梢,又要往他身上打去。

但阿长的母亲来了。

这一天她正在街上的一家人家做短工,得到了阿长绑在屋柱旁的消息,便急忙跑了回来。她先解了竹梢的围,随后就问底细。

“当票和钱放在哪里,老实说出来,她们可以看娘的面孔,饶恕你!”她听完了婶婶的诉说,便转过身去问阿长。

“我没有拿过!她们冤枉我!”阿长诉苦似的答说。

“贼骨头!还说没有拿过!看竹梢!”他的嫂嫂举起竹梢又要打了。

但阿长的母亲毕竟爱阿长,她把竹梢接住了。

“包在我身上!我想法子叫他拿出来。”她说,“现在且先让我搜一遍。”

她动手搜了。比她婶婶仔细,连肋肢窝里都模过,贴着肉一直摸到裤腰。——东西就在这里了,她摸着阿长的肚子上围着一根草绳,另外有一根绳直垂到阳物上,拉起来便是一件纸包的东西。她打开来看,果然有六角钱一张当票。

“滚出去!畜生!这样不要脸!”她骂着就是一个耳光,随后便把绳子解开了。

阿长得了机会,就一溜烟的跑走了,当晚没有回来,不晓得在哪一个垃圾堆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晚上走回来,躲在柴堆里,给他母亲看见了,关起门来痛打了一顿。

于是,这个美事传开去,大家谈着他的时候,从此就不再单叫他阿长,叫他“阿长贼骨头”了。

“贼骨头”这三个字在易家村附近人的心中是有特别的意义的。它不仅含着“贼”,“坏贼”,“一根草也要偷的贼”等等的意义,它还含着“卑贱人”,“卑贱的骨头”,“什么卑贱的事都做得出的下流人”等等的意义。一句话,天下没有什么绰号比这个含义更广,更多,更有用处的了。

阿长的嫂嫂,极端贞节、极端善良之外,还是一个极端聪明的人!她想出来的这个芳名,对于阿长再合适没有了。只有阿长这个美的、香的、可爱的人,才不辜负这个美的、香的、可爱的名字!

第二章

痛改前非沿门呼卖——旧性复发见物起意——半途被执情急智生——旧恩难忘报以琼浆

阿长自从被他的婶婶绑过屋柱之后,渐渐有点悔悟了。屡次听着母亲的教训,便哭了起来。泪珠像潮似的涌着,许久许久透不过气。走出门外,不自主的头就低了下去,怕看人家一眼。

“我不再做这勾当了!”

一次,他对他的母亲这样说。他说他愿意学好,愿意去做买卖,只求他母亲放一点本,卖饼也可以,卖豆腐也可以,卖洋油也可以。意思确是非常的坚决。

他的母亲答应了。她把自己做短工积得的钱拿出来给他做本钱,买了一只蔑编的圆盘,又去和一家饼店说好了,每日批了许多大饼,小饼,油条,油绳之类,叫他顶在头上,到各处去卖。

阿长是一个聪明人,他顶了满盘的饼子出去,常常空着盘子回来,每天总赚到一点钱。他认得附近的大路小路,知道早晨应该由哪一条屋衖出发,绕来绕去,到某姓某家的门口,由哪一条屋衡绕回来。他知道在某一个地方,某一家门前,高声喊了起来,屋内的人会出来买他的饼。他知道在某一个地方应该多站一点时候,必定还有人继续出来买他的饼。他又知道某一地方用不着叫喊,某一个地方用不着停顿,即使喊破了喉咙,站酸了两腿,也是不会有人来买的。真所谓熟能生巧,过了几个月,他的头顶就非常适合于盘子,盘子顶在头上,垂着两手不去扶持也可以走路了。盘子的底仿佛有了一个深的洞,套在他的头顶,怎样也不会丢下来,有时阿长的头动起来,它还会滴溜溜的在上转动。

这样的安分而且勤孜,过了一年多,直至十六岁,他的春心又动了。他的心头起了不堪形容的欲望,希求一切的东西,眼珠发起烧来,钉住了眼前别人的所有物,两手痒呵呵的只想伸出去。

于是有一天,情愿捐弃了一年多辛苦所换来的声誉,不自主的走到从前所走过的路上去了。

离开易家村三里路的史家桥的一家人家,叫做万富嫂的,有两个小孩,大的孩子的项圈,在阿长的眼前闪烁了许久了。那银项圈又粗又大,永久亮晶晶地发着光!

“不但可爱而且值钱。”阿长想。

一天他卖饼卖到万富嫂的门口,万富嫂出去了,只剩着两个孩子在门口戏耍。

“卖火热的大饼喽!”阿长故意提高了声音!

“妈妈!卖大饼的来了!”那个大的孩子,约四岁光景,一面叫着,一面便向阿长跑来。

“妈妈呢?”阿长问。

“妈妈!”那孩子叫了起来。

阿长注意着,依然不听见他妈妈的回答。

“我送你一个吃罢!来!”阿长把盘子放在地上,拿了一个,送给了那孩子,随后又拿了一个,给那呆呆地望着的小的孩子。

“唔,你的衣服真好看!又红又绿!”他说着就去模大的孩子的前胸。

“妈妈给我做的,弟弟也有一件!”孩子一面咀嚼着,一面高兴地说。他和阿长早已相熟了。

“但你的弟弟没有项圈,”阿长说着就去摸他的项圈。

项圈又光又滑,在他的手中不息地转动着,不由得他的手,起了颤动。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触着这个可爱的东西。

智慧立时发现在他的脑里。他有了主意了。

“啊,你的鞋子多么好看!比你弟弟的还好!那个——谁做给你的呢?穿了——几天了?好的,好的!比什么人都好看!鞋上是什么花?菊花——月季花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就把项圈拉大,从孩子的颈上拿了出来,塞进自己的怀里。孩子正低着头快活地看着自己的鞋,一面咕噜着,阿长没有注意他的话,连忙收起盘子走了。

他不想再卖饼子,只是匆匆地走着,不时伸手到衣服里去摸那项圈。手触着项圈,在他就是幸福了。他想着想着,但不知想的什么,而脚带着他在史家桥绕了一个极大的圈子,他自己并不知道。这在他是琐事,他完全不愿意去注意。

一种紧急的步声,忽然在他的耳内响了,他回转头去看,一个男子气喘喘地追了上来。那确像孩子的叔叔,面上有一个伤疤,名字叫做万福。

阿长有点惊慌了。他定睛细看,面前还是史家桥,自己还没有走过那条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走了这许久还在这里!”他想。

但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头上的盘子扑的被打下了。万福已扯住了他的前胸。

“贼骨头!”愤怒的声音从万福的喉间迸了出来,同时就是拍的一个耳光,打在阿长的脸上。

“怎么啦?”

“问你自己!”万福大声说着又是拍的一个耳光。

阿长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发热了。他细看万福,看见他粗红的脸,倒竖的眉毛,凶暴的眼光,阔的手掌,高大的身材。

“还我项圈!”万福大声的喊着。

“还给你!……还给你!”阿长发着抖,满口答应着,就从怀里揣了出来。

“但你赔我大饼!”阿长看看地上的饼已踏碎了一大半,不禁起了惋惜。

“我赔你!我赔你!瘟贼!”万福说着,把项圈往怀一塞,左手按倒阿长,右手捻着拳,连珠炮似的往阿长的背上、屁股上打了下去。

“捉着了吗?打!打死他!”这时孩子的母亲带着几个女人也来了。她们都动手打起来。万福便跨在他的头上,两腿紧紧的夹住了他的头。

“饶了罢!饶了罢!下次不敢了!”

打的人完全不理他,只是打。阿长只好服服贴贴的伏在地上,任他们摆布了。

但智慧是不会离开阿长的脑子的。他看看求饶无用,便想出了一个解围的计策。

“阿呀!痛杀!背脊打断了!腰啦!脚骨啦!”他提高喉咙叫喊起来,哭丧着声音。

“哇……哇!哇……哇哇!”从他的口里吐出来一大堆的口水。

同时,从他的裤里又流出来一些尿,屁股上的裤子顶了起来,臭气冲人的鼻子,——屎也出来了!

“阿呀!打不得了!”妇人们立刻停了打,喊了起来,“尿屎都打出了,会死呢!”

连万福也吃惊了。他连忙放了阿长,跳了开去。

但阿长依然伏在地上,发着抖,不说一句话,只是哇哇的作着呕。

“这事情糟了!”万富嫂说,牵着一个妇人的手倒退了几步。

“打死是该的!管他娘!走罢!”万福说。

但大家这时却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得退了几步,又远远的望着了。

阿长从地上侧转头来,似乎瞧了一瞧,立刻爬起身来,拾了空盘,飞也似的跑着走了。一路上还落下一些臭的东西。“嘿!你看这个贼骨头坏不坏!”万福叫着说,“上了他一个大当!”

于是大家都哈哈大笑了。

在笑声中,阿长远远地站住了脚,抖一抖裤子,回转头来望一望背后的人群,一眼瞥见了阿芝的老婆露着两粒突出的虎牙在那里大笑。

“我将来报你的恩,阿芝的老婆!”他想着,又急促的走了。

约有半年光景,阿长没有到史家桥去。

他不再卖大饼,改了行,挑着担子卖洋油了。

一样的迅速,不到两个月,他的两肩非常适合于扁担了。沉重的油担在他渐渐轻松起来。他可以不用手扶持,把担子从右肩换到左肩,或从左肩换到右肩。他知道每一桶洋油可以和多少水,油提子的底应该多少高,提子提很快,油少了反显得多,提得慢,多了反显得少。他知道某家门口应该多喊几声,他知道某家的洋油是到铺子里去买的。他挑着担子到各处去卖。但不到史家桥去。有时,偶然经过史家桥,便一声不响的匆匆地穿过去了。

他记得,在史家桥闯过祸。一到史家桥,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有点慌张。但那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闯了这样的大祸,是谁的不是呢?——他不大明白。就连那时是哪些人打他,哪个打得最凶,他也有点模糊了。他只记得一个人:露着两粒突出的虎牙,在背后大笑的阿芝的老婆!这个印象永久不能消灭!走近史家桥,他的两眼就发出火来,看见阿芝的老婆露着牙齿在大笑!

“我将来报你的恩!”他永久记得这一句话。

“怎样报答她呢?这个难看的女人!”他时常这样的想。

但智慧不在他的脑子里长在,他怎样也想不出计策。

“卖洋油的!”

一天他过史家桥,忽然听见背后有女人的声音在叫喊。他不想在史家桥做生意,但一想已经离开村庄有几十步远,不能算是史家桥,做一次意外的买卖也可以,便停住了。

谁知那来的却正是他的冤家——阿芝的老婆!

阿长心里有点恐慌了,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只是呆呆地望着阿芝的老婆。

阿芝的老婆似也有点不自然,两眼微微红了起来,显然先前没有注意到这是阿长。

“买半斤洋油!”她提着油壶,喃喃的地。

“一百念!”阿长说着,便接过油壶,开开盖子,放上漏斗,灌油进去。

“怎样报复呢?”他一面想着,一面慢慢的提了给她。但智慧还不会上来。

“哙哙!还有钱!”阿芝的老婆完全是一个好人,她看见阿长挑上了担子要走,忘记拿钱便叫了起来,一只手拖着他的担了,一只手往他的担子上去放钱。

在这俄顷间,阿长的智慧上来了。

他故意把肩上的担子往后一掀,后面的担子便恰恰碰在阿芝老婆的身上。碰得她几乎跌倒地上,手中的油壶打翻了。担子上的油泼了她一身。

“啊呀!”她叫着,扯住了阿长的担子。“不要走!赔我衣裳!”

“好!赔我洋油!谁叫你拉住了我的担子!”

“到村上去评去!”阿芝的老婆大声的说,发了气。

阿长有点害怕了。史家桥的人,在他是个个凶狠的。他只得用力挑自己的担子。但阿芝的老婆是有一点肉的,担子重得非常,前后重轻悬殊,怎样也走不得。

“给史家桥人看见,就不好了!”他心里一急,第二个智慧又上来了。

他放下担子,右手紧紧的握住了阿芝老婆攀在油担上的手,左手就往她的奶上一摸。阿芝老婆立刻松了手,他就趁势一推,把她摔在地上了。

十分迅速的,阿长挑上担子就往前面跑。他没有注意到阿芝老婆大声的叫些什么,他只听见三个字:

“贼骨头!”

阿长心里舒畅得非常。虽然泼了洋油,亏了不少的钱,而且连那一百念也没有到手,但终于给他报复了。这报复,是这样的光荣,可以说,所有史家桥人都被他报复完了。

而且,他还握了阿芝老婆的肥嫩的手,摸了突出的奶!这在他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女人的肉是这样的可爱!一触着就浑身酥软了!

光荣而且幸福。

第三章

有趣呀面孔上的那两块肉——可恼恶狠狠的眼睛——乘机进言——旁观着天翻地覆——冤枉得利害难以做人

阿长喝醉了酒似的,挑着担子回到家里、他心里又好过又难过,有好几天只是懒洋洋的想那女人的事。但他的思想是很复杂的,一会想到这里,一会又想到那里去了。

“女人……洋油……大饼……奶……一百念……贼骨头……碰翻了!……”他这样的想来想去,终于得不到一个综合的概念。

然而这也尽够他受苦的了,女人,女人,而又女人!

厌倦来到他的脑里,他不再想挑着担子东跑西跑了。他觉得女人是可怕的,而做这种生意所碰着最多的又偏偏是女人。于是他想来想去,只有改行,去给撑划子的当副手。他有的是气力。坐在船头,两手扳着桨,上身一仰一俯,他觉得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新的行业不久就开始了。

和他接触的女人的确少了一大半。有时即使有女人坐在他的船里,赖篷舱的掩遮,他可以看不见里面的人了。

但虽然这样,他还着了魔似的,还不大忘情于女人。他的心头常常热烘烘的,像有滚水要顶开盖子,往外冲了出来一般,——尤其是远远地看见了女人。

其中最使他心动的,莫过于堂房妹妹,阿梅这个丫头了!

她每天坐在阿长所必须经过的大门内,不是缝衣就是绣花。一到大门旁,阿长的眼光就不知不觉的射到阿梅的身上去。

她的两颊胖而且红,发着光。

他的心就突突跳了起来,想去抱她。想张开嘴咬下她两边面颊上的肉。

在她的手腕上,有两个亮晶晶地发光的银的手镯。

“值五六元!”阿长想,“能把这丫头弄到手就有福享了——又好看又有钱!”

但懊恼立时上来了。他想到了她是自己的族内人,要成夫妻是断断做不到的。

懊恼着,懊恼着,一天,他有了办法了。

他从外面回来,走到阿梅的门边,听见了一阵笑声。从玻璃窗望进去,他看见阿梅正和她的姊夫并坐在床上,一面吃着东西,满面喜色,嘻嘻哈哈的在那里开玩笑。

“我也暗地里玩玩罢!”阿长想。

他开始进行了。

头几天,他只和她寒暄,随后几天和她闲谈起来,最后就笑嘻嘻的丢过眼色去。

但阿梅是一个大傻子,她完全不愿意,竟露着恶狠狠的眼光,沉着脸,转过去了。

这使他难堪,使他痛苦,使他着恼。他觉得阿梅简直是一个不识抬举的丫头,从此便不再抬起头来,给她恩宠的眼光了。

阿梅有幸,她的父母很快的就给她找到了别的恩宠的眼光,而且过了两个月,完全把阿梅交给幸福了。

他是一个好休息的铜匠,十天有九天不在店里,但同时又很忙,每夜回家总在十二点钟以后。阿才赌棍是他的大名。他的家离易家村只有半里路。关于他的光荣的历史,阿长是知道得很清楚的。他最不喜欢他左颊上一条小刀似的伤疤。他觉得他的面孔不能再难看了。

“不喜欢人,却喜欢鬼!”阿长生气了,他亲眼看着阿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头上插着金黄的钗,两耳垂着长串的珠子,手腕上的银镯换了金镯,吹吹打打的抬了出去。

“拆散你们!”阿长怒气冲冲的想。

但虽然这样想着,计策却还没有。他的思想还只是集中在红而且胖的面颊,满身发光的首饰上。

“只这首饰,便就够我一生受用了!”他想。

一天上午,他载客到柳河头后,系着船,正在等候生意的时候,忽然看见阿才赌棍穿得斯斯文文,摇摇摆摆的走过岭来。阿长一想,这桩生意应该是他的了。于是他就迎了上去,和阿才打招呼。阿才果然就坐着他的船回家,因为他们原是相熟的,而现在,又加入一层亲戚的关系了。

“你们到此地有一会儿了罢?”阿才开始和阿长攀谈了。

“还不久。你到哪里去了来?”阿长问。

“城里做客,前天去的。”

“喔!”

“姑妈的女昨天出嫁了。”

“喔!”

“非常热闹!办了二十桌酒!”

“喔,喔!”

阿长一面说着,一面肚子里在想办法了。

“你有许久不到丈人家里去了罢!”阿长问。

“女人前几天回去过。”

“是的,是的,我看见过!——胖了!你的姨丈也在那里,他近来也很胖。有一次——他们两人并坐在床上开玩笑,要是给生人看见,一定以为是亲兄妹喽!”

“喔!”阿才会意了。“你亲眼看见的吗?”

“怎么不是?一样长短,一样胖……”阿长说到这里停止了。智慧暗中在告诉他,话说到这里已是足够。

阿才赌棍也沉默了。他的心中起了愤怒,脸色气得失了色,紧紧咬住了上下牙齿。在他的脑中只旋转着这一句话:“他们并坐在床上开玩笑!”

懒洋洋地过了年,事情就爆发了。

那天正是正月十二日,马灯轮到易家村。阿梅的父母备了一桌酒席,把两个女婿和女儿都接了来看马灯。大家都很高兴,只有阿才看见姨丈也在,心里有说不出的痛苦。他想竭力避开他,但坐席时大家偏偏又叫他和姨丈并坐在一条凳上。阿才是一个粗货,他喝着酒,气就渐渐按捺不住,冲上来了。他喝着喝着,喝了七八分酒,满脸红涨,言语杂乱起来。

“喝醉了,不要喝了罢!”阿梅劝他说,想动手去拿他的酒杯。

“滚开!(尸求)东西!”阿才睁着凶恶的两眼,骂了起来,提起酒杯就往阿梅的身上摔了过去,泼得阿梅的缎袄上都是酒。

一桌的人都惊愕了。

“阿才醉了!快拿酱油来!”

但阿才心里却清醒着,只是怒气按捺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佯装着酒醉,用力把桌子往对面阿梅身上推了过去。“婊子!”

一桌的碗盆连菜带汤的被他推翻在地上,连邻居们都听见这声音,跑出来了。

“你母亲是什么东西呀!”阿才大声的叫着说,“你父亲是什么东西呀!哼!我不晓得吗?不要脸!……”

“阿才,阿才!”阿梅的父亲走了过去,抱着他,低声下气的说,“你去睡一会儿罢!我们不好,慢慢儿消你的气!咳咳,阿才,你醉了呢!自己的身体要紧!先吃一点醒酒的东西罢!”

“什么东西!你是什么东西!我醉了吗?一点没有醉!滚开!让我打死这婊子!”他说着提起椅子,想对阿梅身上摔去,但别人把他夺下了,而且把他拥进了后房,按倒在床上。

这一天阿长正在家里,他早已挤在人群中观看。大家低声的谈论着,心里都有点觉得事出有因,阿才不像完全酒醉,但这个原因,除了阿长没有第二个人明白。

“生了效力了!”阿长想。

许久许久,他还听见阿才的叫骂,和阿梅的哭泣。他不禁舒畅起来,走了。

但是这句话效力之大,阿长似乎还不曾梦想到: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这祸事愈演愈大了。阿才骂老婆已不仅在酒醉时,没有喝酒也要骂了;不仅在夜里关了门轻轻的骂,白天里当着大众也要骂了;不仅骂她而且打她了,不仅打她,而且好几次把她关禁起来,饿她了;好几次,他把菜刀磨得雪亮的在阿梅的眼前晃。阿梅突然憔悴了下来,两眼陷了进去,脸上露着许多可怕青肿的伤痕,两腿不时拐着,随后亲家母也相打起来,亲家翁和亲家翁也相打起来,阿梅的兄弟和阿才的兄弟也相打起来——闹得附近的人都不能安静了。

阿才是一个粗货,他的嘴巴留不住秘密,别的人渐渐知道了这祸事的根苗,都相信是阿长有意捣鬼,但阿才却始终相信他的话是确实的。

“是阿长说的!”有一天,阿才在丈人家骂了以后,对着大众说了出来。

“拖这贼骨头出来!”阿才的丈人叫着,便去寻找阿长。

但阿长有点聪明,赖得精光。阿才和阿梅的一家人都赶着要打他,他却飞也似的逃了。

那时满街都站满了人,有几个和阿梅的父亲要好的便兜住了阿长。

易家村最有权威的判事深波先生这时正站在人群中。阿梅的父亲给了阿长三个左手巴掌,便把他拖到深波先生的面前,诉说起来。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天在头上!冤枉得好利害!我不能做人了!”阿长叫着说。

深波先生毫不动气的,冷然而带讥刺的说:

“河盖并没有盖着!”

这是一句可怕的话,阿长生长在易家村,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能做人——跳河!

“天呀!我去死去!”阿长当不住这句话,只好大叫起来,往河边走去。

没有一个人去扯他。

但阿长的脑子里并不缺乏智慧。他慢慢的走下埠头,做出决心跳河的姿势,大叫着,扑了下去。

“死一只狗!”河边的人都只转过身去望着,并不去救他,有几个还这样的叫了出来。

“呵喃——呵喃!天呀!冤枉呀!呵喃——呵——喃!”

岸上的人看见阿长这样的叫着,两手用力的打着水,身子一上一下的沉浮着,走了开去。——但并非往河的中间走,却是沿着河塘走。那些地方,人人知道是很浅的,可以立住脚。

“卖王了!卖王了!”岸上的人都动了气,拾起碎石,向阿长摔了过去。

于是阿长躲闪着,不复喊叫,很快的拨着水往河塘的那一头走了过去,在离开人群较远的地方,爬上了岸,飞也似的逃走。

他有三天不曾回来。随后又在家里躺了四五天,传出来的消息是阿长病了。

第四章

其乐融融——海誓山盟——待时而动——果报分明

阿长真的生了病吗?——不,显然是不会的。他是贼骨头,每根骨头都是贱的。冷天跳在河里,不过洗一澡罢了。冻饿在他是家常便饭。最冷的时候,人家穿着皮袄,捧着手炉,他穿的是一条单裤,一件夹袄。别人吃火锅,他吃的是冷饭冷菜。这样的冬天,他已过了许多年。他并非赚不到钱,他有的是气力,命运也并不坏,生意总是很好的。但一则因为他的母亲要给他讨一个老婆,不时把他得来的钱抽了一部分去储蓄了,二则他自己有一种嗜好,喜欢摸摸牌,所以手头总是常空的。其实穿得暖一点,吃得好一点,他也像别的人似的,有这种欲望。——这可以用某一年冬天里的事情来证明:

那一年的冬天确乎比别的冬天特别要寒冷。雪先后落了三次。易家村周围的河水,都结了坚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走路了。阿长做不得划船的买卖,只好暂时帮着人家做点心。这是易家村附近的规矩,每年以十一月至十二月,家家户户必须做几斗或几石点心。这是有气力的人的勾当,女人和斯文的人是做不来的。阿长是一个粗人,他入了伙,跟着别人穿门入户的去刷粉,春粉,捏厚饼,印年糕。

有一天点心做到邻居阿瑞婶家里,他忽然起了羡慕了。

阿瑞婶家里陈设得很阔气,满房的家具都闪闪地发着光,木器不是朱红色,就是金黄色,锡瓶和饭盂放满了橱顶,阿瑞婶睡的床装着玻璃,又嵌着象牙,价值总在一百五六十元。她原是易家村二等的人家。阿瑞叔在附近已开有三爿店铺了。

阿长进门时,首先注意到衣橱凳上,正放着一堆折叠着的绒衣。

“绒衣一定要比布衣热得多了!”阿长一面做点心,一面心里羡慕着。绒衣时时显露在他的眼前。他很想去拿一件穿。

但那是放在房里,和做点心的地方隔着一间房子。

他时时想着计策。

于是过了一会儿,智慧上来了。

他看见阿瑞婶的一家人都站在做点心的地方,那间房里没有了人了。他看好了一个机会,徉装着到茅厕去,便溜了开去。走到那间房子,轻轻的跨进门,就在衣橱凳上扯了一件衣服,退出来往茅厕里走。

茅厕里面没有一个人。

他很快的脱下自己的衣服,展开绒衣穿了上去。

忽然,他发现那衣服有点异样了。

扣子不在前胸的当中,而是在靠右的一边。袖子大而且短。没有领子。衣边上还镶着红色的花条。

“咳咳,倒霉倒霉!”阿长知道这是女人的衣服了。

他踌躇起来。

女人的衣服是龌龊的,男子穿了,就会行三年磨苦运!

“不要为是!”

他这样想着,正想把它脱下时,忽然嗅到了一种气息,异样的女人的气息:似乎是香的!

他又踌躇了。

他觉得有一个女人在他的身边:赤裸裸的抱着他,满身都是香粉香水!

他的魂魄飘漾起来了。

“阿长!快来!”

他听见这样的喊声,清醒了。他不愿把这衣服脱下。他爱这衣服。很快的,罩上了自己的夹衣,他又回去安详的做起点心来。

工作舒畅而且轻易,其乐融融。

中午点心做完,阿长回了家。但到了三点钟,阿瑞婶来找阿长了。

“你是有案犯人!”阿瑞婶恶狠的说。

“我看也没有看见过!”

于是阿瑞婶在他的房里搜索了。她有这权,虽然没有证据,因为阿长是有案犯人。

“偷了你的衣服,不是人!”阿长大胆的说。他是男人,阿瑞婶是女人,他想,显然是不会往他的身上找的。

“没有第二个贼骨头!”

“冤枉!天知道!”阿长叫着说,“我可以发誓,我没有拿过!”

“你发誓等于放狗屁!敢到庙里对着菩萨发誓,我饶你这狗命!”

阿长一想,这事情不妙。到庙里去发誓不是玩的,他向来没有干过。

“在这里也是一样!”

“贼骨头!明明是你偷的!不拿出来,我叫人打死你!”

这愈加可怕了。阿长知道,阿瑞婶店里的伙计有十来个,真的打起来,是不会有命的。

“庙里去也可以。”他犹豫的说。

“看你有胆子跪下去没有!”

阿长只好走了。许多人看着,他说了走,不能不走。

“走快!走快!”阿瑞婶虽是小脚,却走得比阿长还快;只是一路催逼阿长。

远远看见庙门,阿长的心突突的跳了。

很慢的,他走进了庙里。

菩萨睁着很大的眼睛,恶狠狠的望着阿长。

“跪下去,贼骨头!”阿瑞婶叫着说。

阿长低下头,不做声了。他的心里充满着恐怖,脑里不息的在想挽救的方法。

“不跪下去,——打死你!”阿瑞婶又催逼着说。

阿长的智慧来了,他应声跪了下去。

他似乎在祷祝,但一点没有声音,只微微翕着两唇,阿瑞婶和旁看的人并没有听见。

“说呀!发誓呀!”阿瑞婶又催了。

“好!我发誓!”阿长大声的叫着说,“偷了你的衣服——天雷打!冤枉我——天火独间烧!”

这誓言是这样的可怕,阿瑞婶和其余的人都失了色,倒退了。

“瘟贼!”

阿长忽然听见这声音,同时左颊上着了一个巴掌。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细看打他的人,却是阿瑞婶店里的一个账房。论辈分,他是阿长的叔叔。阿长一想,他虽然是一个文人,平常也有几分气力,须得看机会对付。

“发了誓,可以饶了罢!”阿长诉求似的说。

“不饶你,早就结果你这狗命了!”那个叔叔气汹汹的说,“你犯了多少案子!谁不知道!”

“我改过做人了!饶了……我……罢!”

阿长这样的说着,复仇的计策有了,他蹲下身去,假装着去拔鞋跟,趁他冷不防,提起鞋子,就在他左颊上拍的一个巴掌,赤着一只脚,跑着走。

“我发了誓还不够吗?你还要打我!”阿长一面跑一面叫着。

他的叔叔到底是一个斯文人,被阿长看破了,怎么也追他不上。

阿长从别一条小路跑到家里,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热得不堪。他立刻明白,非脱掉这件绒衣不可了!他已不复爱这件衣服。他有点怪它,觉得不是它,今日的祸事是不会有的。而这祸事直至这时仿佛还没有完结:一则阿瑞婶丢了衣服决不甘心,二则那个账房先生受了打,难免找他算帐。这都不是好惹的。

智慧涌到他的脑里,他立刻脱下绒衣,穿上自己的夹衣,挟在衣服下,走了出去。

阿瑞婶的房子和他的房子在一条衖堂里。果然如他所料,他们都是由大路回来,这时正在半路上。果然阿瑞婶家里没有一个人,果然阿瑞婶家里的门开着。

于是阿长很快的走进了房里,把绒衣塞在阿瑞婶床上被窝里,从自己的后墙,爬到菜地里,取别一条路走了。

他有五六天没有回家。

阿瑞婶当夜就宽恕了他,因为绒衣原好好的在自已被窝里。

但神明却并不宽恕阿瑞婶。果报分明,第三天夜里几乎酿成大祸了。

她的后院空地里借给人家堆着的稻草,不知怎的忽然烧了起来。幸亏救得快……

第五章

美丽的妻室——体贴入微——二次的屈服——最后的胜利

阿长真使人羡慕!他苦到二十八岁苦出头了!这就是他也有了一个老婆!非常的美丽!她的面孔上雕刻着花纹,涂了四两花粉还不厌多,真是一个粉匣子!头发是外国式的,松毛一样的黄,打了千百个结,鬈屈着。从耳朵背后起一直到头颈,永久涂着乌黑的粉。眼皮上涂着胭脂,血一般红。鼻子洞里常粘着浆糊。包脚布从袜洞里拖了出来。走起路来,鞋边着地,缓而且慢。“拖鸡豹”是她的芳名!

感谢他的母亲,自阿长的父亲死后,忍冻受饥,辛苦了半生,积了一百几十元钱,又东挪西扯,才给了他这个可爱的妻子!

阿长待她不能再好了。在阿长看起来,她简直是一块宝玉。为了她,阿长时常丢开了工作,在家里陪伴她。同她在一起,生活是这样的快乐;说不出的快乐!

阿长不时从别的地方带来许多雪花膏,香粉,胭脂,香皂,花露水给她。他母亲叫她磨锡箔,但阿长不叫她磨,他怕她辛苦。煮起饭来,阿长亲自烧火,怕她烧了头发。切起菜来,阿长自己动手,怕她砍了指头。夜里,自己睡在外边,叫她睡在里边,怕她胆小。

“老婆真好!”阿长时常对人家这样的称赞说。

的确,他的老婆是非常的好的。满村的人知道:她好,好,好,好的不止一个!

例如阿二烂眼是一个,阿七拐脚是二个,化生驼背是三个,……

阿长是聪明人,他的耳朵灵,一年后也渐渐知道了。于是智慧来到他的脑里,他想好了一种方法。

一天,他对他的妻子说,要送一个客到远处去,夜里不回来了。这原是常有的事,他的妻子毫不怀疑。

但到了夜里十点钟,他悄悄的回家了。

他先躲在门外倾听。

屋内已熄了灯,门关着。

他听见里面喃喃的低微的语声。他的耳朵不会背叛他,他分别出其中有阿二烂眼。

“有趣!……真胖呀!……”他隐隐约约听见阿二的话。

他不禁愤怒起来,两手握着拳,用力的敲门了:蓬蓬蓬!

“谁——呀?”他的妻子带着惊慌的音调,低声的问。

阿长气得回答不出话来,只是用力的敲门:

蓬蓬蓬!蓬蓬蓬!……

“到底是谁呀?”阿长的妻子含着怒气似的问,“半夜三更,人家睡了还要闹!”

“开不开呀?敲破这门!”

里面暂时静默了。阿长的妻子显然已听出了声音。

“是鬼是人呀?说了才开!”她接着便这样的问,故意延宕着。

“丑婊子!我的声音还听不出吗?”阿长愤怒的骂了。

“喔喔!听出了!等一等,我来开!”他的妻子一半生气,一半恐慌的说,“说不回来,又回来了!这样迟!半夜起来好不冷!”

阿长听见他的妻子起来了。他的胸中起了火,预备一进门就捉住阿二烂眼,给他一个耳光。

“瘟虫!又偷懒回来了!不做生意,吃什么呀?”他的妻子大声的咕噜着,蹬着脚,走到了门边。

“做得好事!”阿长听见她拔了栓,用力把门推开了半边,站在当中抵住了出路,骂着就是一个耳光,给他的妻子。

“怎么啦!你不做生意还打人吗?”

阿长的妻子比阿长还聪明,她说着把阿长用力一拖,拖到里面了。

房中没有点灯,阿长看不见一个人,只看见门口有光的地方,隐约晃过一个影子。

阿长知道失败了。他赶了出去,已看不见一点踪迹。

“丑婊子!做得好事!”他骂着,拍的在他妻子的面孔上又是一个耳光。“偷人了!”

于是阿长的妻子号啕大哭了。

“天呀!好不冤枉!……不能做人了!……”

她哭着,蹬着脚,敲着床。闹得阿长的母亲和邻居们都起来调解了。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得了什么凭据呀!”她哭着说。

阿长失败了。他只有向她赔罪,直赔罪到天亮。

但阿长不甘心,他想好了第二个方法。

费了两天断断续续的工夫,他在房顶上挖了一个洞。那上面是别家堆柴的地方,不大有人上去。他的妻子不时到外面去,给了他很好的机会。他只把楼板挖起二块,又假盖着。在那里预备好了两根粗绳:一根缒自己下房里,一根预备带下去捆阿二烂眼。

他先给了她信用:好几次说夜里不回来,就真的不回来了。

一天夜里,他就躲到楼上等候着。

阿二烂眼果然又来了。

他听着他进门,听着他们切切的私语,听着他们熄了灯,上床睡觉。直至他们呼呼响起来,阿长动手了。

他很小心的掀起楼板,拴好了绳子,慢慢缒了下去……

“捉贼!捉贼!”

阿长快要缒下地,忽然听见他妻子在自己的身边喊了起来,同时,他觉得自己的颈项上被绳捆着了。他伸手去摸,自己已套在一只大袋里。

“捉住贼了!捉住贼了!”他的妻子喊着,把他头颈上的绳子越抽越紧,抽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紧紧的打了两个结。

灯点起时,阿长快昏过去了。

他的脚没有着地,悬空的吊在房里。

许多人进来了。

呵,原来是阿长!赶快放了他!

阿长的妻子号啕大哭了!她不愿再活着。她要跳河去!

于是阿长第二次失败了。他又只好赔罪,直赔罪到天亮。

但最后的胜利,毕竟是属于阿长的,因为他有特别的天才。过了不久,果然被他捉着一双了!

那是他暗地里请了许多帮手,自己先躲在床底下,用里应外合的方法。

这一次,捉住了两个赤裸裸的人!

然而有幸的是阿二烂眼,不幸的是阿七拐脚!他替代了阿二出丑!

在他们身上,阿长几乎打烂了一双手!

全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大家不禁对阿长起了相当的佩服。

但阿长是念善经的人的儿子,他的心中不乏慈悲,终于饶恕了自己的妻子。

他的妻子从此也怕了他,走了正路,不做歹事了。

第六章

慈母早弃哀痛成疾——鬼差误捉遭了一场奇祸——中途脱逃又受意外之灾

阿长的母亲真是一个不能再好的人了。她为了阿长,受尽了甜酸苦辣。在他父亲脾气最坏的时期中,她生了阿长。那时她连自己的饭也吃不饱,却还要喂阿长。当阿长稍稍可以丢开的时候,她就出去给人家做短工,洗衣,磨粉。夜里回来磨锡箔,补衣服,直至半夜,五更起来给他预备好了一天的饭菜。阿长可以独睡在家的时候,她就出去给人家长做,半月一月回家一次。她的工钱是很少的,每月不过一元或一元二角。但她不肯浪化一文,统统积储起来了。因此,当阿长的父亲死时,她有钱买棺材,也有钱给他超度。阿长这一个妻子可以说是她的汗血换来的!她直做到五十八岁,断气前一个月。家里只有两间房子,连厨房在内。阿长有了老婆,她就让了出来,睡在厨房里,那里黑暗而巨狭小,满是灰尘,直睡到死。

她不大打骂阿长,因为她希望阿长总有一天会变好的。

“咳,畜生呀畜生!脾气不改,怎样活下去呀!”阿长做错了事情,她常常这样唉声叹气的说,这“畜生”两字,从她口里出来很柔和,含着自己的骨肉的意思。“坏是不要紧的,只要能改!我从前年轻时走的路也并不好!……”

听着他母亲的劝告,阿长只会低下头去,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母亲不常生病,偶然病了,阿长便着了急,想了种种方法去弄可口的菜来给她吃。

她最后一次的病,躺了很久,阿长显然失了常态了。

他自己的面色也渐渐青白起来,言语失了均衡,不时没有目的的来往走着,一种恍惚的神情笼罩了他。

随后他也病倒了。他的病跟着他母亲的病重起来,热度一天比一天高,呓语说个不休。

“妈,我跟着你去!”

一天下午,他突然起了床,这样的说着,解下裤带,往自己的颈上套了。

那时旁边站着好几个人,都突然惊骇起来,不知怎样才好。

他的妈已失了知觉,僵然躺在床上,只睁着眼,没有言语。

阿长的舅舅也站在旁边,他是预备送他姊姊的终来的。他一看见阿长要上吊,便跳了起来,伸出左手,就是拍拍的三个巴掌:

“畜生!”他骂着说,“要你娘送你的终吗?”

阿长哄然倒下了,从他的口中,吐出来许多白的沫。他喃喃的说着:

“啊,是吗?……娘西匹!……割下你的头……啊,这么大!……这么大!……我姓陈……阿四……啊呀!我不去……我不去!……吓杀我了,吓杀我了!……”

“阿长!阿长!”旁边的人都叫了起来,他的妻子便云推扯。

“啊,不要扯我!……我怕……我不去……饶了我罢!……”阿长非常害怕的伸着两手,推开什么东西的样子。他的两眼陷了进去,皱着面孔,全身发着抖。

这样的继续了很久,随后又不做一声的躺着了。

但不久,他大笑了。

“哈哈哈!……不要客气……四角……对不住,对不住……哈哈哈!……来吗?……”

大家都非常担忧,怕他活不下去,又恐怕他母亲醒过来,知道阿长的病势。于是大家商议,决定暂时把阿长放到楼上的柴间里去,让他的母亲先在房间里断气。他们相信,阿长的母亲就要走的,阿长怎样的快,也不会在她之先。

“妈!妈!……带我去!……”阿长不时在楼上叫着说,好几次想爬了起来,但终于被别人按住了。

到了晚上八点钟光景,楼下的哭声动了。

阿长的母亲已起了程。

在楼上照顾阿长的人也都跑了下去,暂时丢开了阿长,因为阿长那时正熟睡着。照规矩,阿长是应该去送终的,但他的病势既然这样的危险,也只有变通着办了。他母亲不能得他送终,总是前生注定的。

过了许久,底下的人在忙碌中忽然记到阿长了。

但等人跑上楼去,阿长已不在那里!

他到哪里去了呢,阿长?

没有谁知道!

大家惊慌了!因为他曾经寻过短见!他说他是要跟着他母亲一块去的!

到处寻找,没有阿长的踪迹。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说,他看见一个人,好像是阿长,曾在屋上爬过,经过几家的楼窗,一一张望,往大门上走了去……

这显然是阿长去寻短见了!

大家便往大门外,河边,街上去寻找。

但那些地方都没有踪迹。

只有一个住在河边的人说,他曾经听见河边扑通的响了一声,像一块很大的石头丢下水中……

呵,阿长投河了!显然是投河了!

纷乱和扰攘立刻迷漫了易家村,仿佛落下了一颗陨星一般。他们都非常的惊异,想不到阿长这样坏的一个人,竟是一个孝子!以身殉母的孝子!这样的事情,在易家村还不曾发生过!不,不,连听也不曾听见过,在这些村庄上!

第二天,许多人顺着河去寻阿长的尸首,不看见浮上来。几个人撑着船去打捞,也没有捞到什么。附近树林和义家地也找不见踪迹。

阿长已经不见了,他没有亲叔伯,没有亲兄弟,亲姊妹,阿长母亲已躺在祖堂里,这收殓出葬的大事便落在他舅舅的身上了。阿长没有积储什么钱,就有,也没有交给谁。这个可怜的母亲到死时只剩了十元自己的血汗钱。她又没有田或屋子可以抵卖,而阿长的舅舅的情形也半斤等于八两。没有办法,只有草草收殓,当日就出葬了。她已绝了后代,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过继是不会有人愿意的,可怜的女人!好好的超度,眼看做不到,只有请两个念巫代替和尚罢!至于落殓酒,送丧酒自然也只好请族人原谅,完全免去,因为两次照例的酒席费实在没有人拿得出。谁肯给没有后代的人填出三四十元钱来?以后向谁付呢?阿长的老婆决不会守一生孤孀!

于是他母亲的事情就在当天草草的结束了。

冷落而且凄凉。

第三天清晨,天刚发亮,种田的木生的老婆提着淘米篮到河边去淘米了。

大门还关着,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一到门边,她突然叫了起来,回头就跑!

她看见大门边躲着一个可怕的影子!极像阿长!一身泥泞!

“鬼啦!鬼啦!……”她吓得抖颤起来。这显然是阿长的灵魂回来了!

邻居们都惊骇起来,一听见她的叫声。

木生赶出来了。他是一个胆子极大的粗人。他一手拿着扁担,大声的问:

“在哪里?在哪里?”

“不要过去!……阿长的灵魂转来了!……躲在大门边!……”她的老婆叫着说。

木生一点也不害怕,走了拢去。

“张天师在此!”他高声的喊着。

阿长发着抖,蹲下了。他口里颤声的说:

“是我,木生叔!……人!”

木生听见他的话,确像活人的声音,像子也一点没有改变,他有点犹疑了。他想,阿长生病的时候原是有点像发疯,或许真的没有死。于是他拿住了扁担,问了:

“是人,叫三声应三声!……阿长!”

“噢!”

“阿长!”

“噢!”

“阿长!”

“噢!……真的是人,木生叔!”

木生叔相信了。但他立刻又想到了一个方法。鬼是最怕左手巴掌的,他想,如果是鬼,三个左手巴掌,就会消散。于是他决计再作一次证明。

他走近阿长,拍的就是一个左手巴掌,口里喊一声:

“小鬼!”

阿长只缩了一缩身子,啊呀响了一声。

拍的又是一个巴掌,阿长又只哼了一声,缩了一缩身子。

第三个巴掌又打下去了,阿长仍整个在那里。

“我受不住了,木生叔,可怜我已受了一场大苦!……”

这时大门内的人都已聚在那里。他们确信阿长真的没有死。

阿长的舅舅因为阿长的老婆日后的事还没有排布好,夜里没有回去,宿在邻居的家里。他听见这消息,也赶到了。

他走上去也是拍拍拍三个左手巴掌,随后扯住阿长的耳朵,审问起来:

“那末你到底到哪里去了,说出来!”

阿长发着抖说了:

“昨夜,——前天夜里,舅舅,一个可怕的人把我拖去的……把我拖到河里,按在河底里,灌我烂泥,又把我捆起来,拴在乱石里……我摸了一天河蚌……真大,舅舅,河蚌像甑大,螺蛳像碗大……好些人都在那里摸……我叫着叫着,没有一个人救我……后来我想出了法子,打碎一个蚌壳,割断绳,……逃上岸……走了一夜,才到家……”

许多女人都相信这话是真的。因为阿长的身上的确都是烂泥,面孔,头发上都是。

“这一定是鬼差捉错了!”

“也许是他命里注定要受这场殃!”

但阿长的舅舅却一点也不相信。他摇着头,怒气冲冲的睁着眼睛,说:

“狗屁!全是说谎!解开衣裳看过!”

阿长的舅舅的确了解阿长最深,这也许是他的姊姊生前常常在讲阿长的行为给他听的缘故吧。

在阿长的衣袋里,他找到了铁证:那是一包纸包,一点也没有湿,打开来,里面有十二元钞票!

“瘟东西!真死了还好一点!你骗谁,河里浸了一天一夜,钞票会不湿!连纸包都是干的!你想把这钱藏起来,躲了开去,免得你娘死了,把你的袋口扯大!贼骨头!瘟东西!……”

他提起拳头连珠炮似的打了起来,两脚乱踢起来。许多人围拢来帮着打了,打得阿长走路不得。

但这十二元钞票,最后毕竟属于阿长了。因为虽然人家把它交给了他的老婆,而他的老婆毕竟是他的老婆!

第七章

戏语成真黑夜开棺——红绫被翻娇妻遭殃——空手出发别寻新地——阿长阿长

事实证明,阿长这双手有特别的天才。他依靠着它们,做了许多人家不敢做的事。光荣的纹已深刻地显露在他的两手上。他现在已没有父母,荫庇一点也没有了。家里没有田也没有钱,只有两间破陋的小屋,一道半倒塌的矮场,一扇破洞点点的烂门。饭锅是土做的,缺了口,筷已焦了一头,碗破了一边,凳子断了脚,桌子起了疤。可以说,穷到极巅了。

但他能够活着,能够活下去。

这是谁的功劳呢?

他的手的功劳!

他的手会掘地,会种菜,会砻谷,会舂米,会磨粉,会划船,会砍柴……

易家村极少这样的人物。虽然人人知道他的手不干净,却也缺少他不得。

又例如,易家村死了人,冰冷冷的,谁去给他穿衣呢?——阿长!阴森森的,谁在夜里看守尸首呢?——阿长!臭气冲鼻的,谁去扛着他放下棺材呢?——阿长!

不仅这些,他还学会了别的事情。

“黄金十二两!”

“有!”他答应着,硼的敲一下铜锣。

“乌金八两!”

“有!”硼的又敲一下铜锣。

“白米三斗!”

“有!”

“白米四斗!”

“有!”

“白米五斗!”

“有!”

“白米六斗!白米七斗!白米八斗!”

“有!有!有!”他答应一声敲一下,一点也不错误,一点也不迟缓,当入殓的时候。

对着死人,他不吐一口涎不发一点抖。他说着,笑着,做着,仿佛在他的面前躺着的不是死人,是活人。

“啊,爬起来了!”

半夜守尸的时候,常常有人故意这样的吓他,手指着躺在门板上的死人。

“正是三缺一,勿来伤阴德!”他安然笑着说。

“穿得真好啊!瑚绉和花缎!”

一次,在守尸的夜里,阿毕鸦片鬼忽然这样的说了起来。

“金戒指不晓得带了去做什么!难道这在阴间也有用么!”阿长说。

“怎么没有用!”

“压在天门,倒有点可怕!”

“你去拿一只来罢!我做庄家!我不怕!”

“拿一只就拿一只!”阿长随口的说。

“只怕阎罗大王要你做朋友!”

“笑话!剥尸也有方法!”

阿毕鸦片鬼笑了。

“你去剥来!”

“一道去!”

于是认真的商量了。

这一夜守夜的只有三个人,其中的一个,这时正熟睡着。他们两个人切切的密议起来,没有谁听见。

阿毕鸦片鬼是一个光棍,他穷得和阿长差不多。据易家村人所知道,他走的也是岔路。

于是过了三四天,这事情举行了。

夜色非常的朦胧,对面辨不出人。循着田塍,阿长和阿毕鸦片鬼悄悄的向一家出丧才两天的棺材走去,后面远远的跟着阿长的妻子,因为这勾当需要女人的左手。

阿长的肩上背着一根扁担,扁担上挂着一根稻绳,像砍柴的模样。阿毕鸦片鬼代他拿了镰刀,一只麻袋,像一个伴。

不久,到了那棺材旁了。

两个人开始轻轻的割断草绳,揭开上面的草。随后阿长便在田里抢了一团泥土,插上三根带来的香棒!跪着拜了三拜,轻轻祷告着说:

“开门,有事看朋友!”

说完这话,也就站起来,和阿毕鸦片鬼肩着棺盖,用力往上抬。

棺盖豁然顶开了。

那里面躺着一个安静的女人,身上重重叠叠的盖着红绫的棉被。头上扎着黑色的包头,只露出了一张青白的面孔。眼睛,鼻子和嘴巴已陷了进去。

掀开棉被,阿长就叫他的老婆动手。

于是拖鸡豹便走上前,在死人的脸上,拍拍的三个左手巴掌,低声而凶恶的叫着说:

“欠我铜钱还不还?”

尸首突然自己坐起了。因为女人的左手巴掌比什么都厉害。

“还不还?”阿长也叫着说,“还不还?连问三声,不还——就剥!”

三双手同时动手了。

这一夜满载而归……

不久,阿长和阿毕鸦片鬼上了瘾了。那里最多金戒指,银手镯,玉簪,缎衣,红绫被。地点又多半在野外,半夜里没有人看见,安静地做完了事,重又把稻草盖在上面,一点不露痕迹。

没有什么买卖比这更好了!

安稳而且厚利。

但一次,事情暴露了。

一处处人家,看见棺材旁脱落了许多稻草,疑惑起来,仔细观察,棺材上的稻草有点紊乱,再看时,棺材盖没有合口。

一传十,十传百,传了开去,许多人都惊疑起来,细细地去观察自己家里人的棺材。

有好几家,发现棺材口边压着一角棉袍或衣裳……

有一家,看见半只赤裸裸的手臂拖在外面,棺盖压着……

一天下午,阿长正在对河的火烧场里寻找东西,忽然看见五六个背着枪的警察往自己的大门内走了进去,后面跟着一大群男女。

阿长知道事情有点不妙了。他连忙在倒墙和未曾烧光的破屋中躲了起来,他只用一只眼睛从破洞里张望着。

对河的人越聚越多,都大声的谈论,一片喧嚷。

不久,人群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警察簇拥着他的妻子走了出来。一个警察挟着一条红绫的被,那正是阿长最近剥来的东西。

呵,阿长的老婆捉去了!阿长所心爱的老婆!

没有什么事比这更伤心了,阿长看着自己的老婆被警察绳捆索绑的捉了去。

他失了心似的,在附近什么地方躲了两天,饭也没有吃。

过了三天,易家村又骚动起来,街路上挤满了人。

阿长偷偷的看见人群中走着自己的妻子。手反绑着,头颈上一个木架,背上一块白布,写着许多字。七八个背枪的警察簇拥着。一个人提着铜锣,不时敲着。

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长的老婆显然已定了罪名!不是杀就是枪毙!

可怜呵,阿长的老婆!这样轻轻的年纪!

阿长昏晕了……

待他醒来,太阳已经下了山,黑暗渐渐罩住了易家村。

这时正有两个人提着灯笼,谈着话急促地走过。阿长只听见一句话:

“解到县里去了!”

阿长不想再回到家里去,虽然那里还藏着许多秘密的东西,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了。而且,即使可能,他也不愿再见那伤心的房子。他决计当夜离开易家村了。

他的心虽然震荡着,但他的脑子还依旧。他相信大地上还有他可以过活的地方。

“说不定,”他想,“别的地方更好!”

他的心是很容易安定的。新的希望又生长在他的脑内。

在朦胧的夜色中,他赤手空拳的出发了……

阿长,阿长!

阿长!阿长!!!

……

第八章

尾声

阿长离开易家村是在民国……年,三十……岁,至今将近十年了。

关于他,没有什么消息,在这冗长的年月中。

新的更好的地方应该有的罢,找到它,在阿长总是可能的罢——

给阿长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