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刘兰芳播讲的长篇评书《岳飞传》风靡中国大陆,那时中国大陆电视机尚未像今天这样普及,加上绝大多数老百姓对忠奸故事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所以,《岳飞传》成了当时人们的一个最热门话题,其“发烧”的程度绝对令后人感到望尘莫及。《岳飞传》最悲之处是岳飞屈死风波亭,最喜之处乃是“牛皋气死金兀朮”,由于岳飞屈死风波亭是信史,所以,大部分中国老百姓把“牛皋气死金兀朮”也当成了真正的历史。于是,不知不觉中又步入了一个误区——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论得,满村争说蔡中郎。”——宋代大诗人陆游的这首诗说明了了解真正的历史的不易。
在小的时候,我也曾一度相信作恶多端的金兀朮是被牛皋气死的——这是很能抒解因岳飞屈死而在每个听者心中郁积的怒气的,但很快我就发现,真实的历史却并非如此。
金兀朮原本叫宗弼
在老百姓的心目中,金兀朮可是个大名鼎鼎的“恶人”,说来有趣,那些恨这个“大恶人”入骨的人们,竟没有发现所恨之人的名字都被搞错了。
金兀朮原来并不叫金兀朮。
顺便说一下,《辞海》(1979年版)“兀术”一条的解释中有“一作乌珠”的解释,不知何所本?
《金史•宗弼传》:“宗弼,本名斡啜,又作兀术,亦作斡出,或作晃斡出”,没有一处提到“兀术”一作“乌珠”。
在《说岳全传》中,兀朮一直是岳飞的敌手,实际情况却不然。
据《金史》记载,兀朮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第四个儿子。
此人“出道”之初,曾率领一支小分队奇袭辽国皇帝天祚帝,因众寡悬殊,兀朮矢尽,遂夺辽兵刀枪,独杀八人,生获五人。冲出重围。
公元1125年,兀朮随其二哥完颜宗望出兵伐宋。此时岳飞已随杜充南下,二人并未正面交手。
这段时间,兀朮干了些什么呢?
《金史•宗弼传》:“及宗望伐宋,宗弼从军,取汤阳县,降其卒三千人。至御河,宋人已焚桥,不得渡。……宗弼以三千骑薄汴城,宋上皇出奔,选百骑追之,弗及,获马三千而还。宗望薨,宗辅为右副元帅,徇地淄、青,宗弼败宋郑宗孟数万众,遂克青州,复破贼将赵成于临朐。大破黄琼军,遂取临朐。宗辅军还,遇敌三万众于河上,宗弼击败之,杀万余人。”——上为兀朮第一次率军攻宋。此次攻宋,兀朮所遇到的敌手是郑宗孟、赵成、黄琼。
接着金主下诏,命兀朮率兵讨伐南宋高宗皇帝赵构。
此次南侵,兀朮的敌手又是谁呢?
据《金史》记载,兀朮率兵南侵时,宋朝大将王善率兵二十万拒阵。当宗弼率军打到寿春时,南宋安抚使马世元率官属出降,在和州,兀朮大破郑琼所率宋军,渡过长江以后,这位金国大将军又击破了南宋大将杜充的马步军六万人,并最后迫使杜充投降。
这段期间,兀朮率军接连攻陷南宋的濮州、开德、大名、归德、寿春、庐州、和州、江宁、太平州、濠州、句容、溧阳、越州、明州等数十个州府。
最有意思的是,这位“金国四太子”殿下竟把南宋的开国皇帝高宗赵构赶下海去,然后,兀朮又“宜将剩勇”穷追不舍,从明州追到温州,又从温州下海,赶奔福州,差一点没把宋高宗赵构生擒,这一段时期,可谓兀朮事业的巅峰期。他军事生涯中的两个最重要的“克星”——韩世忠、岳飞都还未与他交手。
转眼到了公元1130年,兀朮的第一个“克星”韩世忠出现。
当时,兀朮率人自杭州进发,谋夺秀州,其先锋官阿里率兵先抵镇江,时任南宋浙西制置使的韩世忠领子弟兵八千,以舟师扼守江口,阿里不得渡。
像三国时代的曹兵一样,兀朮所率的金军不习水战,所以,一向无敌的他屡战屡败。
且战且走,最后来到了黄天荡。这黄天荡有两处,一处在今江苏南京市东北,江面辽阔,为南北险渡,另一处亦作皇天荡,在今江苏苏州市东葑门外。唐末藩镇混战,杨行密救董昌,曾于此败钱镠。
我们这里所说的黄天荡当然指的是前者。
关于黄天荡之战,《宋史》与《金史》由于所站角度不同,各有自己的记载:
《宋史•韩世忠传》上是这样记载的:“上元节(世忠)就秀州张灯高会,忽引兵趋镇江。及金兵至,则世忠先已屯焦山寺。金将李选降,受之。兀朮遣使通问,约日大战,许之。战将十合,梁夫人亲执桴鼓,金兵终不得渡,尽归所掠,假道,不听,请以名马献,又不听。挞辣在潍州,遣孛堇太一趋淮东以援兀朮,世忠与二酋相持黄天荡者四十八日。太一孛堇军江北,兀朮军江南。世忠以海舰进泊金山下,预以铁绠贯大钩授骁健者,明旦敌舟噪而前,世忠分海舟为两道,出其背,每缒一绠则曳一舟沉之。兀朮穷蹙,求会语,祁请甚哀,世忠曰:‘还我两宫,复我疆土,则可以相全!’兀朮语塞。又数日,求再会,言不逊,世忠引弓射之,亟驰去……兀朮一夕凿渠三十里,且用方士计,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次日风止,我军帆弱不能运,金人以小舟纵火,矢下如雨,孙世询、严允皆战死,敌得绝江遁去。”
而《金史•宗弼传》上则说:“(宗弼)自镇江溯流西上,世忠袭之,夺世忠大舟十艘。于是宗弼循南岸,世忠循北岸,且战且行。世忠艨艟大舰,数倍宗弼,军出宗弼前后数里,击柝之声自夜达旦。世忠以轻舟来挑战,一日数接,将至黄天荡,宗弼乃因老鹳河故道,开三十里,通秦淮,一日一夜而成,宗弼乃得至江宁。挞懒使移刺古自天长趋江宁援宗弼,乌林答泰欲亦以兵来会,连败宋兵。宗弼发江宁,将渡江而北。宗弼军渡自东,移刺古渡自西,与世忠战于江渡。世忠分舟师绝江流上下,将左右掩击之。世忠舟皆张五网,宗弼选善射者乘轻舟,以火箭射世忠舟上五网。五网着火箭皆自焚,烟焰满江,世忠不能军,追北七十里,舟军歼矣。世忠仅能自免。”
真可谓是“公说公好汉,婆说婆英勇”,尽管双方记叙这段历史时存有很大的分歧,但有两点却是不容否认的:
(1)兀朮此段时间的敌手是韩世忠而非岳飞。
(2)黄天荡之战最终以金兵退回江北而告结束。
牛皋和岳飞是何时才与兀朮正面交手的呢?牛皋又是怎样死的呢?
牛皋死于毒兀朮寿终正寝
在老百姓的口头传说中,兀朮是被牛皋气死的。气死了兀朮之后,牛皋欣喜若狂,大笑而死,即所谓“气死金兀朮,笑死牛皋”。
这种传说真够刺激的了,可惜不是真正的历史。
那么,真正的历史是什么呢?
据《宋史•牛皋传》记载:牛皋,字伯远,汝州鲁山人。初为射士。金人入侵,皋聚众与战,屡胜。西道总管崔兴表补保义郎。杜充留守东京,皋讨剧贼杨进于鲁山,三战三捷,贼党奔溃,累迁荣州刺史、中军统领。金人再攻京西,皋十余战皆捷,加果州团练使、京城留守。上官悟辟为同统制兼西京南路提点刑狱。金人攻江西者自荆门北归,皋潜军于宝丰之宋村击败之。转和州防御使,充五军都统制。又与孛堇战鲁山邓家桥,败之,转西道招抚使。伪齐乞师于金,入寇,皋设伏要地,屯丹霞以待。敌兵悉众来,伏发,俘其酋豪郑务儿,迁安州观察使,寻除蔡、唐州信阳军镇抚使,知蔡州。遇敌战辄胜,加亲卫大夫。——直到此时,牛皋仍是独当一面,未与岳飞合兵。
不久,岳飞“制置江西、湖北”,朝廷命牛皋归岳飞节制,这样,两个人才第一次见了面——《岳飞传》中说牛皋自小就和岳飞在一起,真是“乱批三国”。
牛、岳二人倒是惺惺相惜,一见如故。见面之后,岳飞立刻表奏牛皋为唐、邓、襄、郢州安抚使等要职,二人先是联手击败入寇襄阳六郡的金兵,击斩敌将王嵩等,然后又进兵洞庭湖,扫平杨么,“皋投水擒么,飞斩法首函送都督行府”。牛皋因功被授予武泰军承宣使,又改任行营护圣中军统制,寻充湖北、京西宣抚司、左军统制等要职。
公元1140,兀朮率兵南侵,“飞命皋出师,战汴、许间,以功最,除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成德军承宣使、枢密行府。以皋兼提举一行事务宣抚司……绍兴十七年上巳日,都统制田师中大会诸将,皋遇毒,亟归,语所亲曰:‘皋年六十一,官至侍从,所恨南北和,不以马革裹尸,老死牖下耳!’明日卒。或言秦桧使师中毒皋云”。
这段话中提到的“绍兴十七年”中的“绍兴”乃是南宋开国皇帝高宗赵构的年号。绍兴十七年是公元1147年。
此时,距岳飞屈死风波亭已经五年,但朝中当权者仍是秦桧和他的同党,牛皋虽然不是像《岳飞传》中所说的是岳飞的结义兄弟,但二人毕竟曾经在一起出生入死过,“敌人的朋友也是敌人”,秦桧必定要置牛皋于死地而后快。
当时的朝中已因宋、金“和约”而又出现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所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醺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实为此时的江南小朝廷营营苟苟者们的真实写照。
牛皋虽然不像岳飞那样力反和议,但却也有不少主战的言论,从他临终前的遗言——“所恨南北和,不以马革裹尸”我们不难窥见这位沙场老将心中的郁闷,在那些主和派的心目中,牛是岳飞故去之后的又一个危险人物!这一点,其实连《宋史》的编撰者都能看得出来,所以,在《宋史•牛皋传》中才有“或言秦桧使师中毒皋云”这样的说法。
不管是死于田师中之手也好,还是死于秦桧借刀杀人之手也好,牛皋总而言之是死了,而且不是死在保国安民的战场上,而是死于“自己人”之手。所谓“笑死牛皋”乃是无稽之谈。
“气死金兀朮”是不是真的呢?
当然也不是。
《金史•宗弼传》:“(金天眷)二年(公元1140年)二月,宗弼朝京师,兼监修国史。宋主遣端明殿学士何铸等进誓表……宗弼进拜太傅。乃遣左宣徽使刘筈使宋,以衮冕圭宝珏遂玉册册康王为宋帝。其册文曰:‘皇帝曰:咨尔宋康王赵构,不吊,天降丧于尔邦。亟渎齐盟,自贻颠覆!俾尔越在江表,用勤我师旅,盖十有八年于兹。朕用震悼,斯民其何罪?今天其悔过,诞诱尔衷。封奏狎至,愿身列藩辅,今遣光禄大夫左宣徽使刘筈等持节,册命尔为帝,国号宋,世服臣职,永为屏翰。呜呼钦哉,恭听朕命。’仍诏天下。赐宗弼人口、牛马各千,驼百、羊万。仍每岁宋国进贡内给银、绢两千两、匹。宗弼表乞致仕,不许。优诏答之,赐以金券。皇统七年为太师、领三省事,都元帅、领行台尚书省事如故。皇统八年薨。大定十五年谥忠烈,十八年,配享太宗庙庭。”
“皇统”是金熙宗完颜亶的年号。皇统八年是公元1148年。
薨,就是“死”的意思。《礼记•曲礼下》:“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新唐书•百官志》:“凡丧,二品以上称薨,五品以上称卒,自六品达于庶人称死。”——这两种解释都说明使用“薨”这个词的死者身份极高,而且亦是寿终正寝的。
从《金史•宗弼传》中我们不难发现:
兀朮是在牛皋死后一年才去世的,而且是寿终正寝。
所谓“牛皋气死金兀朮”并非真正的历史。
从各个时代当时的历史而言,站在汉族人的立场上,当时的少数民族领袖人物倘若率兵与汉人厮杀,那我们称其为“蛮夷”,对这些“蛮夷之人”充满仇恨还可以理解,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倘若我们是生活在南宋时代的汉族人,那么我们也应恨兀朮,但我们却是生活在20世纪90年代的现代人,我们的中国绝不仅仅是任何一个汉族王朝的延伸,史学家柏杨先生在其巨著《中国人史纲》中说:“我们的国家只有一个,那就是中国。我们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不以当一个王朝人为荣。当中国强大如汉王朝、唐王朝、清王朝时,我们固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当中国衰弱如南北朝、五代、宋王朝、明王朝及清王朝末年时,我们仍以当一个中国人为荣。中国——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唯一的立足点。所有的王朝只是中国的王朝,所有的国,都是中国的另一种称谓……我们决不认为后梁帝国是正统而前蜀帝国是僭伪;更不认为清王朝是正统,而郑成功是海盗。唐亡,不是中国亡,只是唐王朝和唐政府的覆灭。清亡,也不是中国亡,也只是清王朝和清政府的覆灭。中国固屹立如故。”
怀着这样的心态,我们才能有恢宏的气度和宽广的情怀。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敬仰岳飞,但也不该对兀朮这样的少数民族领袖怀有不必要的持久敌意,因为他也是我们中华民族大家庭中杰出人物中的一员。